第七十三章 養花(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998 字 21天前

清晨有霧,輕風觸麵如綢,我雖穿得薄,卻也不覺冷。晨光四射,水波般**漾,碎灑一地。滿園牡丹怒放,令人詫異,碩大花瓣,薄如細絹,剔透的光澤,貴氣逼人,姿媚妖嬈;摧心裂肺的香氣,似可傷人嗅覺,絲絲縷縷,綿綿不絕,一浪蓋過一浪,飄得滿園無處不香。“參見皇後娘娘,花泥拿來了。”有宮女奉上新泥。“嗯……”我正在搗弄一株牡丹,隻側身去拿,卻頓了下,目光在那宮女身上稍停,“你……”那宮女生得明眸皓齒,彎眉如新月一般,確是妖嬈可人,隻是一臉膽怯,此時見我盯著她,更是駭得手足微顫,險些拿不住手中的花泥。我再望了望她豐腴的身型,緩緩問道:“我從未見過你,你是哪個宮裡的?”那宮女聞言全身巨震,花泥隨即掉落,泥土散得一地狼藉,她惶恐地求饒道:“皇後恕罪,皇後恕罪!”我放下手中的花鏟,微微一笑:“你為何驚恐?我就如此駭人麼?”她垂下脖頸,也不答話,隻是搖了搖頭。“你叫什麼名字?”我歎了口氣再問:“哪裡人氏?”“回娘娘,奴婢叫芍藥……”她見我確實沒有惱意,這才又答道:“江,江都……”“江都?好地方……當年隋煬帝便因它秀美,而流連忘返。世人都說江都多美女,今日一見,果是如此。”我伸手去撫宮女的臉頰,“雖非國色天香,這容貌卻我見猶憐。芍藥?人如其名,確是美人。但我聽聞江都美人大都瘦弱,體態輕盈,你這身子,卻是豐腴了些,尤其是這腹部……”“奴、奴婢有罪!”芍藥聽我如此說,驚得臉色大變,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體如篩糠地跪伏於地,再不敢抬起頭來。我輕笑起來:“你慌什麼?沒人怪罪你,你何罪之有?”“娘、娘娘饒命!”聽我如此說,芍藥抖顫得越發厲害。“嗬……”我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平身吧。這裡不用你侍候了,下去好生休養吧。”“奴、奴婢不敢!”芍藥仍跪伏於地,不敢起身。“怎麼?還要我親自扶你起來不成?”我淡笑著,抬步便要上前去攙扶。“謝、謝皇後娘娘!”芍藥見我要去扶她,駭得立即起身。“下去吧。”我轉身又開始擺弄那株牡丹,再不去看她。“是。奴婢告退。”芍藥細如蚊嚶地應著,怯生生地退下。我望著芍藥走遠的身影,若有所思。一旁的香桂見我如此神情,趕忙求情道:“娘娘,皇後娘娘,芍、芍藥,她是我家鄉的姐妹,她人老實,也勤快,就是嘴拙,不大會說話……”“她嘴拙?我看不會……”我兀自輕笑,忽然轉口問道,“我每日囑咐你送去的那些蓮子羹,你可曾親手送達?”李治夜夜流連後宮,寵幸妃嬪,我自是不能阻攔,隻是翌日清晨,我都譴香桂為前日受寵的妃嬪送上一盅蓮子羹。如此一來,後宮受過寵幸的女人是不少,卻從未有人再誕下子嗣。 香桂恭敬答道:“回娘娘,奴婢次次都親手送達,不敢有絲毫疏忽。”‘唉……百密卻總有一疏……這男人啊,總是希望自己的女人越多越好……更不用說他是皇帝了。有那麼多妃嬪卻還不滿足,連宮女都……哎,就是存心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我手持花鏟,自言自語地輕聲道,“非要弄得幾十個孩子,最後連他自己都認不全,真令人啼笑皆非。他是皇帝,九五至尊,自然可以隨心所欲,想寵幸誰便是誰。皇後?我是皇後又能如何?”這時有宮人來報:“皇後娘娘,程知節來了。”“讓他到花園來吧。”我神色一振。“是。”宮人得命去了,片刻後便領了程知節入內。“臣參見皇後娘娘。”程知節上前施禮。“老將軍不必多禮。”我轉身坐下,輕輕抬手,“來人,賜座。”程知節已六十九歲高齡,須發皆白,但或許是長年習武之故,他目光如炬,精神依然矍鑠。我眉頭輕舒,唇角流出淡淡的笑:“老將軍真是老當益壯。”“老了,老了,如今我是想不認都不行了。”程知節搖頭歎息,“蔥山道行軍,與突厥交戰,我領軍卻無法取勝,真是老邁昏庸啊……”前段時日,原本歸降大唐的西突厥貴族阿史那賀魯忽然叛唐,雖被唐軍擊退,但阿史那賀魯本人並未成擒,因此李治便下旨蔥山道行軍,意在打擊西突厥,安定西域,而他選定的主帥便是程知節。我由衷讚道:“其實此次一役,老將軍的部下蘇定方表現出色,五百騎兵便將西突厥四萬軍隊衝得潰不成軍,確是神武。”“神武?最終還是敗了……”程知節無奈再歎。此事經由我手,我自然是知曉得一清二楚。當日蘇定方得勝後,副大總管王文度卻假傳聖旨,稱李治有旨說程知節恃勇輕敵,特派他來節製,且不許進兵。但蘇定方認為有詐,李治既任命程知節為主帥,又豈會再傳聖旨,譴人前來製約?他請求程知節囚禁王文度,飛表奏明李治查清真相。程知節卻不如此做,他不再進兵,最後自然貽誤了戰機,使阿史那賀魯得以逃命。戰事結束以後,程知節由於逗留不進,貽誤戰機,便回長安請罪。“那老將軍可曾想過,你為何會敗?”我淺笑,側頭看著他,笑意若有若無。“逗留不進,貽誤戰機,因此失利。”程知節應道。我依然靜靜淡笑,神色歡懌,“老將軍聰慧過人,恐怕早已知曉個中奧妙。當日王文度傳的聖旨是真是假,老將軍心中自然有數,否則你又怎會任他胡來?”“臣愚鈍,請皇後娘娘明示。”程知節眸光一閃。我斜瞥了程知節一眼,明人麵前不說暗話,直截了當地說道:“如今朝中局勢老將軍再清楚不過了。陛下與長孫無忌已勢成水火,褚遂良、韓瑗與來濟已分彆被貶官。”“此三人被貶官,我自是知曉。當日許敬宗上書陛下,說桂林是養兵、練兵之地,而韓瑗.來濟與褚遂良相互勾結,準備發兵攻打長安.但陛下立即準了許敬宗的上奏,將韓瑗和來濟一同貶官。”程知節略一沉默,忽而探究地望著我,“至此,朝中宰相的職位便空缺,長孫無忌的左臂已去。隻是我卻不知,為何這下一個會是我……”“早在先帝時,老將軍便為秦府大將,一直深受先帝信任,貞觀十七,你出任左屯衛大將軍,檢校北門屯兵,負責宮中要道玄武門的守衛。先帝當年玄武門之變,仍在眼前,所以這玄武門是否在掌握中,關係著宮廷所有一切變化的成敗。”我淡淡應著,卻是滴水不漏,將各種曲折一一道明,“而老將軍能負責把握此要塞,足可證明你確是先帝最倚重的人。時至永徽六年,你雖不再擔任檢校北門屯兵,卻仍任左衛大將軍,掌宿衛宮禁,負責守衛正殿諸門,宿衛內廂,並防守皇城四麵。”“我明白了……”程知節忽地仰天長歎,“我與長孫無忌皆是先帝玄武門之變的參與者,關係是較為密切。想當日先帝駕崩含風殿,長孫無忌為免引發恐慌,將此消息封鎖,又密召我領六千禁軍飛騎護衛太子先回京,諸事安排停當之後才宣布先帝的死訊,而後太子登基。我與長孫無忌既有此關聯,無怪你們也要將我一並除去。”我懶洋洋地支頤一笑:“老將軍識大體,知進退,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們亦不想為難你。”程知節沒有回應,揚眉仰麵,目光直直射來。他此舉太過放肆,他的眼神也完全不是一個臣子對皇後該有的,他更似在望著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眸中仿佛浮了層薄薄的灰,愁緒萬分。“像麼?”我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問道。程知節毫不遲疑地頷首:“像!尤其那微挑的眉眼,簡直一模一樣。隻是……”他再望我一眼,而後長歎一聲,起身走到那一叢牡丹前,麵露驚異之色,“這些牡丹都是皇後娘娘親手所栽?”“是的。”我踏前幾步,接過一旁侍女遞上的花剪,慢慢修剪著牡丹的枝葉,悠悠說道,“我手植的牡丹竟能開得如此,算來也是出乎意料的天地之恩,隻是我想令它明年開得更好、更多些。”程知節疑惑地問道:“皇後娘娘,這株牡丹開得如此茂密,為何您還要修剪呢?”“這春泥,如此肥沃,正是鋤地種花好時節。而這花盆甚巨,要許多泥才能填滿。”我的手一頓,若無其事地道,“養花的人都知道,若旁枝末節太多,生得太過茂密,這花的美豔便會被遮蓋,甚至無法承接露水與陽光,會逐漸枯萎凋零。所以,總要修剪掉一些不必要的枝葉,以保持整株花的長勢不受阻礙。”“我,臣明白了。”程知節先是一怔,而後神色釋然,低吟道,“花開花落又一春,花開自有賞花人,花落哪覓惜花人?娘娘可知,你母親亦愛養花?”我低頭仔細地修剪著,想起母親種在並州後院的那數叢梅花,沒有答話,隻是微微頷首。“那時在金墉城,她隨手在後院撒了一把種子。沒幾日,壇子裡便發了很多青青小芽,令她狂喜了一陣,四處奔走相告,恨不能每個人都知道。”程知節的聲調有掩飾不住的低落,“待到寒冬,那淡白的花兒便開滿院落,欺雪傲霜,甚是好看。”我望著他,彆有深意地問道:“那依老將軍看來,我母親的園藝之術如何?”“皇後娘娘知取精華而去糟粕,所以留下的全是美豔,雜草一根也無,自是完美。”程知節一愣,他望著我,似知無法回避,索性爽快地道,“而你母親養花,從不修剪,那花兒生長開放的速度與態勢,卻如有了靈性一般,無處不是。”我一震,自然聽得出程知節話語裡的譏諷之意,與他默然相對,我自覺無顏,半晌也無語。“老臣明日便會上書陛下,請求告老還鄉,安度晚年。”程知節若有會意地微微一笑。“多謝老將軍。”我心頭一快,連日的警戒終於鬆懈了。程知節目光冷靜而洞徹:“既如此,老臣告退。”我望著他緩慢而感傷地道:“我知是委屈老將軍了,但我定會向陛下進言,令你衣錦還鄉。”“臣先謝過了。”程知節施禮後便回身大步去了。我與李治雖已得到了以李績為代表的軍方支持,但長孫無忌若將心一橫,聯絡昔日同僚,借用程知節統領的禁軍之力,再策劃一次玄武門之變,兵諫逼宮,也絕非難事。如此一來,程知節的左衛大將軍之職決便絕不能保留。因此,我才會借蔥山道行軍一事,削掉了程知節的兵權。老謀深算的程知節確已知其中原由,不想臨老還參與這種政爭內鬥,所以他才會從容赴京請罪。而我的本意隻是要奪他兵權,令長孫無忌找不到援手即可,所以也不想將此事做絕。程知節既自願告老還鄉,此事便可完滿解決。我的唇角微勾,手上略一用勁,哢嚓一聲脆響,已將一枝斜著生長的旁枝剪下。經過精心修建,枝葉整齊而細密,襯出那幾朵迷離斑駁妖豔的牡丹花,紅得過豔,在盛放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在空中舒展,香味馥鬱不絕,美豔萬方。花比人好懂、好養,我隻要儘心照料它,它便全心回報,還我錦簇花團,開得分外豔麗。仔細看它,它是我如今的伴,我們相依相偎,用彼此的清寒與孤獨攫取慰藉。我們是如此的忠心不二,我們是彼此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