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勸將(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151 字 21天前

青銅香爐內輕煙嫋嫋,似無所依憑,沉香馥鬱,輕輕一嗅,心暖了,人酥了。屏風後,隱隱可見一張軟榻,以及臥在榻上的人影。我緩步上前,手中玉琉杯中銀牙茶輕緩浮沉,有著冷靜沁人的香氣。李治正半臥榻上假寐,似聽見我的腳步聲,倏地醒來,他有些訝異:“媚娘,你怎麼親自來了?”“臣妾方才便來了,見陛下晝寢未起,未敢打擾。”我將茶杯遞於李治,聲音淡淡。“你貴為皇後,如今又懷有身孕,這等小事你怎也親自動手?”李治輕抿一口,他怔了下,放下杯盞,若有所思,杯中那一抹揮不去的餘味,誘得他複又端起杯抿了一口,他定定地望著我歎道,“如此多年,始終是媚娘的茶藝最高,沏出的茶最合朕的心意……”“陛下過獎了。”我緩緩收起杯盅,聲音仍是悠悠緩緩,“侍候陛下乃是臣妾的本分。”“本分?那是尋常女子才會做的事。”李治靜了神色,認真地凝視著我,“而你不是。”“臣妾確是世俗女子,也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全心對我,膝下有可愛的孩兒,如此,便也足夠了。”我悠悠說著,聲音中仿佛帶著靜潤的水氣。“媚娘,我知這幾日我確實疏於政事,累你受罪。”李治見我如此,輕輕握住我的手,赧然低聲道,“我答應你,往後不會再如此了,再留你一人來應對這些奏書,你便可靜心調養身子……”“謝陛下。”我垂眸輕笑,明明應該歡喜知足,可為何依然覺得遙遠?男人的苦大多浮遊於體表,女人之痛卻深藏於肉心,不得示人,“陛下,程知節已辭去禁軍統領的身份,告老還鄉,他臨去時向臣妾推薦一人,便是在蔥山道行軍中智勇殺敵的蘇定方。”“蘇定方?”李治一皺眉,“此人原為竇建德、劉黑闥部將,貞觀初年,他才被大唐重新啟用,聽聞他雖會領兵,卻脾氣暴躁,不服管訓,恐不能重用。”“陛下,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有真才實乾之人,通常都有些傲氣,越是將相之資,越難以管訓。”我怔了下,微微蹙了眉,再進言,“任人以賢、任人以能、任人以需、唯我所用,方為明君。”“是,是,聽你如此說,朕若不重用他,朕便成昏君了。”李治輕撫我的臉頰,無奈且悠然地一笑,“但朕確不想與此人打交道,此事便交予你去辦吧。”“是。臣妾遵旨。”我微一欠身,淡然領命,“時辰不早了,臣妾便不打擾陛下就寢了。”“媚娘,今日留下好麼?”李治見我轉身要走,忽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已許久不曾與你同榻而眠了……”“陛下,臣妾如今已有身孕,不能侍候陛下。”我略一垂首,卻未轉身,聲音淡然微涼。 “媚娘……”李治一僵,緊抓著我的手微鬆,他長歎一聲,終是沒有再挽留。我側頭望著李治,抿唇不語。方才來時我步入前庭,大姊正從偏殿過來,她遠遠地望見我,便閃身躲避,不與我照麵。她為何來此,我自然心知肚明,我極力揚棄,極力掩飾,避重著輕,隻為在夾縫中尋找舒適與安寧。隻因我始終記得那年母親將她領到我麵前的情形,那日天氣出奇得晴好,陽光透過窗格落在她的發上,仿佛細密金燦的繡紋。母親的聲音遙遙傳來,宛如清風流轉:“媚娘,從此,她便是你的姊姊了。”她怯怯地來拉我的手,輕聲喚道:“妹妹……”我心生不悅,轉頭望向母親,她朝我微一頷首,眸中似有水光波動,我便覺輕淺無力,不想再爭,開口叫道:“姊姊……”二十年如一夢,如臨河照影,滿麵氤氳,而自己卻滴水不沾,隻是那最初的依戀,蔓延了一生。我轉身抬步,召來宮女:“陛下的茶涼了,溫一溫吧。”“是。”宮女領命而去。我亦不再停留,徑自步出殿去。茶可再溫,那香味卻早已不是初時所沏的了。錯過了,就不會再有了。路過荷花池,我略一停步,荷花盛開,綠荷紅菡萏,銀塘悄悄,正是一年中酷暑天。“好香啊……”我悠悠歎道,立於池邊,荷香撲麵而來,沾染一身,輕揮衣袖,連衣裙似也吊著融融欲滴的香,攥了滿手的香。身後的香桂見我似已陶醉,趕忙說道:“皇後娘娘,此處雖美,卻是不祥。”“哦,為何不祥?”我微笑問道。“娘娘可曾記得前日見過的宮女芍藥,那個我家鄉的姐妹?”香桂神情有些惶恐,她訕道,“前幾日,她來到這荷花池邊,不知為何,竟溺死於池內……”“哦,真是紅顏薄命,可惜了……”我是歎也是笑,直望著滿池的荷花,塘下水清淺,淤泥被夏陽曬得冒著熱泡泡,恰好有四隻雀兒跳到荷葉上嬉鬨,我好笑地看它們在那兒鬨,“小東西,膽子真大,你們跑到彆人的地盤來做什麼?當真不畏死麼?”“娘,娘娘……”香桂聽我如此說,瞬時大驚,她麵色蒼白,渾身微顫,吃驚地道,“莫非是您……”“什麼?”我靜靜地看著香桂,她已駭得委頓在地,似再無生機,我淡然一笑,眸中一絲波動也無。風乍起,吹皺滿塘葉黯花殘下的深水,恰有一片枯葉萎落於衣裙上,我冷笑一聲,不動聲色地伸手拂去。*“參見皇後娘娘。”香桂扶我下了馬車,蘇府門前已跪了一地人。“蘇將軍呢?”我舉目望去,獨不見蘇定方的身影。“蘇,蘇將軍他……”領頭的蘇府家仆麵有難色,言辭閃爍,“蘇將軍恰巧出門遠行……”“哦?無妨,我便入內等他回來。”我心中暗自思量,隨即有了主意。“這……”蘇府家仆自然不敢阻攔,隻能任由我入府。蘇府中水軒曲廊,淡霧半掩波光,倒也有幾份雅趣,可惜若仔細看去,倒也發現其中不少地方少了修整:掉漆,磨損,草木紛雜並毫無章法……走了許久,忽聽得前方有吆喝與打鬥之聲。“前方是?”我側頭輕問。跟在我身後的蘇府家仆答道:“回娘娘,前方便是較場。”我立時覺得新奇:“為何會將較場修在苑子裡?”“這……”蘇府家仆支吾半晌,卻不知如何回答。“罷了,我便前去看看,有何特彆之處。”我頓時心如明鏡,緩步走向較場。較場上熱鬨非凡,場中央早已圍起一圈人,除了鼎沸的人聲,隱約可聽見廝打之聲。眾人一見我走近,全都驚駭不已,隨即閃開一條道,跪伏於地,行參拜大禮。場中有兩人正在比武,一人用矛,一人使槍,二人交戰正酣。其中一人瞅準一個破綻,長槍一挑,另一人手中的長矛便被震飛,直直地朝我這個方向飛來。“啊——”立於我身後的香桂驚得大叫,我卻站得筆直,不動分毫。一條人影迅疾地閃出,健臂一伸,在空中便將那矛牢牢抓於手中。似有一股殺氣一掠而起,在原地徘徊,經久不散。那人徐徐回身,他生得劍眉虎目,肩寬背厚,赤膊著上身,神色異常陰沉冷酷,凜凜生威,見了我也隻是一愣,而後單膝跪下:“蘇定方參見皇後娘娘。”“蘇將軍,你不是出外遠行,不在府中麼?又怎會在此?”我輕笑一聲,明知故問。蘇定方低垂著頭,也不答我,我亦不再追問,反倒是一旁的香桂瞧不下去了,大聲道:“皇後娘娘在問你話,你為何不答?!”蘇定方這才冷冷地回道:“皇後娘娘若是真想召見臣,何時不能見,若臣果真進宮等候了,娘娘也不一定能想起臣來,又何苦浪費時間。”“嗬……”聽了蘇定方這番無禮的說詞,我不怒反笑,“陛下多次招將軍入宮,將軍皆稱病不來。陛下擔憂你的身體,這才命我前來探視。”“臣多謝陛下,陛下的好意,臣心領了,隻是我已無心仕途,望陛下寬恕。”蘇定方一怔,才又說道,“且娘娘已有身孕,較場乃血光之地,娘娘鳳體,尊貴異常,還請早些回宮去吧。”蘇定方緩緩說著,臉上未顯出絲毫的膽怯,我心中不覺讚道:這人榮辱不驚,不卑不亢,有骨氣,也有傲氣,果真算個人物。“將軍在蔥山道行軍中智勇殺敵,用兵神妙,實乃大唐棟梁……”我踏前一步,距蘇定方隻有一臂之遙,我嗅到他身上那濃烈的汗味,似還聽到他的笑聲。很細微的笑,像是從喉嚨裡輕輕發出的笑,“將軍在笑,是笑我這個女流之輩從未上過戰場,卻也在此狂妄地談論兵法麼?”“臣不敢。”蘇定方一怔,含糊答道。“古來陣法有:長蛇陣,出水陣,北鬥陣,連環陣,十麵埋伏陣,又有鶴翼、魚鱗、鋒矢、衝軛、方圓、偃月等等。”我一甩衣袖,侃侃而談,“射擊時用‘雲陣’,包圍敵軍時用‘贏渭’陣,奇襲時用‘闔燧’陣……若所有陣法都要羅列出來,隻怕會有數十種。”蘇定方估計沒料到我會說得如此詳儘,一時無語,滿麵愕然。“蔥山道一役,蘇將軍親率精兵五百,越山馳進敵營,賊眾大潑,斬殺千餘名敵軍,將智謀、勇猛、耐心、果斷等各種統帥才能發揮到了極致。”我神色平靜,不在意地一笑,“你手下的兵士,個個能征貫戰,以一當十,勇猛異常。而一場戰役若想要取勝,最終靠的還是將士的誓死效命。很多主帥為了使兵士有進無退、勇往直前,常常在陣後以刀斧手押陣,迫使兵士上前殺敵,但是,這種方法並不可取,隻能招致兵士的怨恨,並不能真正驅使他們為國效命。而將軍你身先士卒,與兵士站在同一陣線,這才是激勵我軍戰士心甘情願衝鋒陷陣的最好方法,將軍果真是個英雄人物。”蘇定方眸光一動,神色似有些動搖:“我隻是個武夫,稱不得英雄,皇後娘娘過譽了。““英雄?何為英雄?那是一種氣節和精神。武力的英雄,並非真英雄,隻是匹夫。這些匹夫,隻是以力‘爭雄’的勝者而已。勝則為雄,敗則為雌,無英可言。將軍從小就有大丈夫氣,敢說敢做,驍勇異常,同輩均敬服。年十五時,就跟隨父親與流寇作戰,常率先登城陷陣。”我輕輕一笑,朗聲說道,“你父死後,將軍繼其誌,率領眾人追殺流寇。從此之後,流寇不敢再擾本地,地方的父老百姓都永記將軍的功德。貞觀初年,將軍跟隨衛國公李靖進擊突厥,你率二百騎兵為先鋒,乘天大霧,直衝進敵軍統帥頡利可汗的帥帳,令他們倉皇而逃,智勇雙全,天下皆知。”“皇後娘娘,定方亦隻是常人,並非不畏死,長年征戰,我亦覺疲累。”蘇定方仍不鬆口。“‘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說到底,戰爭是對生命的一種戕害,任何生命都值得珍視,戰爭是不得已而為之。”我笑意謙和,徐徐說道,“聖人也說,‘兵不血刃’,‘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將軍有此想法,實乃人之常情。”“娘娘隻是一女子,確知如此大義,定方慚愧……”蘇定方長歎一聲,神情懇切。“我隻是紙上談兵,還望將軍莫要笑我。”我笑意靜好,微微垂首,直視他的眼睛,“如今突厥未滅,他們仍在邊外,對大唐虎視眈眈,將軍莫非真要為了一時之氣,而解甲歸田,獨善其身麼?”“我……”蘇定方仍是有些猶豫。“借你的箭一用。”我拿起一旁侍衛的弓箭,輕輕握住,仰起頭,呼吸吐納,靜極生動,猛地一運氣,輕舒兩臂,便已將那弓拉得如同滿月,手指輕放,那箭破空呼嘯而出,如閃電一般,正中靶心。蘇定方與眾人都呆怔原地,半晌無語。“娘娘,你如今已有身孕,怎可動利器……”香桂顫聲說道。我勾起一抹笑,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到蘇定方身上:“大唐皇帝令,晉升蘇定方為伊麗道行軍大總管,繼續擾討賀魯,不得有誤!”“是!臣領命!”蘇定方回過神來,立即磕頭謝恩。“往後大唐的安危,便要仰仗將軍了。”我伏低身子,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臉上不再有那樣漫不經心的笑意,鄭重說道。蘇定方仰頭,雙目炯炯,鏗鏘答道:“是,定方定不辱命!”我舒心一笑,至此,朝中文武兩方麵的新舊交替基本完成,長孫無忌的羽翼已被剪去,最後一擊的時刻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