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已至,大殿之內,餘寒猶存。殿中格外寂靜,甚至聽得見窗欞上融水滴落的微聲。微明的光線中,飄浮著辟麟香的氣息,濃鬱而沉悶。臨盆在即,極易疲累,我斜靠在碎花軟墊上,昏昏欲睡。“皇後,皇後娘娘……”一旁的李義府低低喚道。“嗯?”我立刻回神,微一抬頭,正迎上了一雙帶著柔光的眼眸。我微愣怔,隨後才說道:“天色已晚,你先退下,那些奏書,我明日便可批閱完成。”“是。臣告退。”李義府輕應一聲。我輕閉雙目,神思飄忽,莫名香氣悠悠而來,如同一種散發濃香的毒,我已沉於蠱惑。縹緲煙氣中我望見母親瘦弱的身影,藥草清香混合了幽幽寒香,襯得她仿佛晶瑩剔透的珍珠捏成的人偶,高貴得絲毫不沾塵世的氣息。“媚娘……”母親溫熱的手輕撫過我冰涼的臉頰,似有一縷粘膩潮濕的風倦倦漫過我的雙唇……“嗯?”我嚶嚀一聲,微睜眼,一雙熠熠的眼眸近在咫尺,眸中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變幻婉轉,流瀉著彆樣情意。殿內沉寂的氣息原本就似一潭幽靜的死水,刹時,竟連光陰似都沉澱下去。我訝然道:“你……”李義府被我的聲響所驚,他踉蹌著後退幾步,站立不穩,跌坐於地。微光照著案上的茶杯,茶煙漸漸淡了,竟透著一股涼意,淺白如霜。我伸手去摸,觸手冰涼,手上一滑,杯盅落下來,應聲而碎,碎裂聲異常清晰。“嗬……”我忽然笑了,垂頭看他。李義府虛脫似的,麵色蒼白,緩緩委頓在地,方才那親吻我的過人勇氣仿佛全部消失了。夕陽浮金般地由窗外灑落,宮人的通報聲遙遙傳來:“陛下駕到——”殿門大開,將耀眼清光投入廊內,李治大踏步入內,華貴龍袍被寒風吹得輕起,恍若清幽一夢。我神思恍惚,李治已近到眼前,將我抱了個滿懷,他衣袖間馥鬱的龍涎香淺淺彌散,襲上我的衣襟:“媚娘……”我任由李治摟抱著,從我們相擁的縫隙中望去,李義府跪伏於地,目光空洞,神色哀切。我們都深知,對皇後不敬,必要處於極刑。初冬夜風,輕踏李義府蒼白的臉,**向濃黑的夜幕。我垂目,終是沒有多言。“李義府?你也在此?”李治扶我靠坐在軟榻上,這才發覺跪伏角落的李義府,“你先退下吧,奏書明日殿上再議。”“是,臣告退。”李義府似已恢複冷靜,他立於一泊陰影中,似要將自己徹底藏在黑暗中,他從容地施禮,徐徐退下。我望著他的背影,輕易便發現他的衣袖在簌簌微抖,他仍是恐懼的,卻極好地掩飾起來。“即刻便要臨盆了吧?”李治伏下身,將臉頰貼著我的腹部,“一會朕便命人將這些奏書抬走,你便可不用勞累,安心靜養了。” 我垂首看著平滑如鏡的磚麵,語調平緩:“臣妾謝陛下。”“朕知你近來厭食,已命禦膳房做了一些新鮮魚羹,一會朕便命人送來。”李治拿出一塊黃玉,放在我的掌中,“這是進貢的暖玉,說是能凝神定氣,你帶在身邊,也可調養身子。你先歇息片刻,朕今夜便在此陪你。”我聽得怔忡,抬眼望去,李治的眸中流露出關切神色,我心中卻滿是苦澀。他對我,原是極好的。做為一個帝王,他如此費心地寵我、愛我,已是無可挑剔,確不該強求太多。我唇邊緩緩勾起笑意,似慘痛,更似自嘲。我輕閉眼,終是無言。李治撫著我的長發,望著案上一疊奏書,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些都是長孫無忌送來的?”“是啊。長孫無忌如今已退居書齋,不問朝事,一心著書立說。”我半撐起身子,伸手隨意一指奏書,“他共整理了《顯慶新禮》一百三十卷,武德與貞觀兩朝的國史共八十卷,隋書誌三十卷,確是不凡。”“此次確實怪異,長孫無忌既未替韓瑗、來濟求情,甚至不曾上書辭職,隻是默然不動,他是想做什麼呢?”李治半是歎息,半是輕笑,一聲長音悠然曳過,“莫非他確有隱退之意?”我不明李治此話何意,抬眼偷瞥一眼,卻見他眼角瞬時流過一抹精光,而後他稍稍柔和了唇角,綻出看似善意的微笑,我心中悚然,卻也明白了他話中真意。“如今許敬宗被提拔為侍中,接替來濟的位置,把持門下省,而李義府把持中書省,朝中已極少有長孫無忌的黨羽。”我若無其事地對李治一笑,“而程知節禁軍統領之職被奪,韓瑗、來濟被貶,便如同斬斷了長孫無忌的左膀右臂,他即使有通天的本領,怕也是施展不出了。”李治聞言一笑,轉口再問:“或許他確是在家中籌劃著反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長孫無忌早已失去先機,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請陛下放心,我們取勝之日,已近在眼前了。”我歪了頭輕笑,聲音淡淡,像是隨手拂去衣上的細小塵埃:,“隻是長孫無忌畢竟是佐命元勳、兩朝重臣,若他無端獲罪,恐難掩天下人悠悠之口,我們如今能做的,隻是等,必須有些耐性,靜靜等待良機。”“朕明白。”李治兩眼放光,他欲笑非笑地說道,“媚娘,你知道真王麼?”阿真?!我一驚,阿真與我本是舊識,但他的生母竟是先帝的楊妃,而他的生父,是當年的齊王——李元吉。李治即位後,便恢複了他的身份,封他為王,而我去感業寺為尼,從此便再無交集。隻是李治為何會在此時提起此事?我並未急著答話,隻微微頷首,在心中飛快地盤算著,靜靜地聽李治往下說。“有人密奏,說真王曾在長孫無忌府中出沒,二人交往甚密,恐怕他們早有勾結。”李治眉頭輕蹙,語調輕慢,“朝中有人上書,若長孫無忌獲罪,必要將真王一並治罪,媚娘以為如何?”我不著痕跡地打量李治,在他俊秀平和的麵容背後,卻是一顆倔強的心。我已完全明白他話中之意,閉了閉眼,安然答道:“此乃陛下家事,臣妾不該多嘴。”“家事?”李治一愣,悠慢的笑容頃刻褪去,隨即浮上苦笑,“你是朕的家人,你還有何話不能對朕明講?”朕……這一個簡單的自稱,便劃出了我與他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深宮、朝堂之內,沒有愛侶親人,唯有君臣。年深月久,光陰不老,我唯一的親人,早已逝去,變得遙遠而陌生。我不勝倦怠地闔上眼,似終於下定了決心般,在心中喃喃道:其他的人,無論是誰,都隻是相互利用罷了,即使那人是我的夫君。“臣妾謝陛下厚愛。”我微微垂首,掩住眸中神色。“原來在你心中……”李治頓了下,一聲長歎,隻是更緊地擁緊我,再無言語。窗外浮雲掩過,殿中又暗了幾分,燭光照醒殘留的困乏,婆娑樹影間,銀雪飛湧,清光靄靄。似有一瓣碎雪隨風滴落在肌膚上,輕寒入骨,落入我的眸中,有轉瞬即融的冷意。不覺中,嚴冬已至。*青銅盆中焚著炭火,袖中的暖玉隱約透著溫熱,我枕著厚軟的絨毯,卻絲毫不覺得溫暖,依然覺得手足冰冷。那莫名的冷意,一次次傾襲我。午後起身,我粗淺地喝了碗米湯,便再也進不了任何食物。為了使我安心養胎,李治已令奏書再不可送到我這裡來,也不許任何朝臣來打擾我的休養,這幾日,我過得倒是悠閒。我懶洋洋地半躺在榻上翻著一卷書,林錦來報,先帝的楊妃已在殿外等候。果然來了……我冷冷一笑。莫測的人心,曲折的世事,倘若皆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楊妃著一襲灰底薔薇紋的輕紗,夕陽餘光照在她灰黑的長發上,容貌依然端莊秀麗,隻是眉眼間儘露滄桑之意。美人遲暮,本就是世間最深的痛。她俯身一禮:“我今日前來,有一事相求。”我冷漠而疏離地望著她,言辭卻依然客氣:“請說。”“我此次前來,是為了我的真兒。朝中有人密奏,說真兒與長孫無忌交往甚密,誣陷他們早有勾結。”楊妃秀眉一蹙,“如今局勢險峻,若長孫無忌獲罪,真兒必一並治罪,求皇後在陛下麵前……”“你太高估我了,我隻是後宮嬪妃,如何能左右朝中大事?”我輕輕打斷她的話,慵懶的聲音,若帶笑意,“官員任免之事,你應當去問陛下才是。”“我知你仍為當年之事而恨我,隻是真兒,他確是無辜。”楊妃聞言柳眉遽然一抖,似被我的話語刺傷,“念在你們往日的情份,請你無論如何也要出手相助!”出手相助?我暗自冷笑,那時我在感業寺迷失瘋魔、痛不欲生,又有誰來助我?“往日的情份?我們沒有。”我凝了凝神,目光淡淡掃過楊妃,長袖微拂,起身移步。“我原是齊王的王妃,而後又做了先帝的妃子,在宮中受儘眾人白眼。”楊妃睜大雙眸,她的嘴唇顫了幾次,終於發出聲音,“真兒又是齊王之子,朝中再無人會為我們母子求情。真兒為人耿直,不爭不辯,一旦陛下下了旨,罪名坐實,而皇後娘娘又不伸援手,他便是罪責難逃……”我靜若止水,雲淡風清地道:“他罪責難逃是他應得的,他的生死與我何乾?”“你……你竟這般狠心!真兒卻為了你,不惜忤逆我這個母親!”楊妃再也掩飾不住憤恨的神色,雙目叱裂,狠狠地瞪著我,如欲食人的猛獸,“當年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他早就不顧生死地去寺中救你,如今你竟如此對他?!你永遠不知他為了你做了多少事,他為你失去了多少!他……”“我是大唐的皇後,請注意你的言行。”他為了我做了多少事?!他為我失去了多少?!心弦一顫,我眉目流轉,處變不驚地與楊妃直視,“人各有命,天意難為。”楊妃扣緊了雙手,暴怒的神色在靜默的對峙中逐漸散退,隻是眸中仍有餘慍,她長歎一聲:“是我強人所難了……”言畢,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輕振衣裙,翩然轉身離去。暗繡薔薇紗袍的衣擺拖曳於地,簌簌微動,她的身影終於消失於殿外長廊的儘頭。楊妃走後,我若有所思,香桂為我端來晚膳,我食之無味,隻用了一點,便吩咐撤下。“苑中的白梅開了吧?”靜了會兒,我突想起了什麼,雙眸一亮,起身出殿。香桂與林錦隨後跟上,卻被我喝退:“我想一人靜靜。”走在青石鋪地的小徑上,四周靜穆。一叢幽黯冷凜的白梅,襯著那幾枝迷離斑駁的紅梅,美得太過淒涼,隨後才是驚豔,亦是一種寧靜,經不得喧嘩,在靜默盛放的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透著隱隱不安的涼薄。又是一年了,梅花年年好,紅顏卻彈指老。在並州,因為母親,我是如此地喜愛梅花,為了再溫兒時的夢境,我又重新種植了這片梅花林,而如今它們怒放,卻並不讓我感到驚喜。“母親……我該怎麼辦?真要見死不救麼?”“媚娘……”身後傳來熟悉的叫喚,我悚然一驚,卻是阿真沿道行來。他著淺色刺繡錦袍,深色腰帶,額上束著同色發帶,中央鑲著白玉,微微閃爍著寒意。但他的笑意卻融暖和煦,似有初陽的奪目。乍見之下,我恍惚疑心是幻覺,待阿真走到我麵前,淒惶之意也便來了。多少愁,多少怨,多少恨,多少思,多少盼,這片梅林可解人之多情?原來自己並非想象中那般無情……“你來此有何事?”很快我便冷靜下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對我的情意,我已無力分辨。“我……”阿真清明的眸子閃了閃,眼中風起雲湧,卻靜默無聲。“若無要事,我便要先行了。”我唯恐他問出令我難以回答的問題,旋身要走。不料枝頭陡然一陣亂顫,落雪掀起,簌簌地落下。我微驚之下,輕退一步,抬首時卻見阿真瞳中劃過閃電般的光。我尚不及反應,他已扣住我的手腕,猛然將我拉入懷中。在他的懷中,有那麼一刹那,我感到和緩風過,如熱水沒頂的眩暈。我清醒過來,幾欲掙脫,卻激起他近乎瘋狂的禁錮。他避開我高隆的腹部,有力的臂膀緊緊擁著我,誓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中。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抱我。第一次,似乎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那時,我正要入宮,他獨立在我身後,不言不動,立於陰影中,靜如泥塑,似乎連呼吸都不再有。我靜靜站在他身前,將母親的匕首贈於他,就在我轉身的刹那,他從後擁住我,他的體溫細膩地熨燙著我的尖銳,他終於說了長久以來一直埋藏於心底的話:“我愛你……”那些彈指而過的往事,皆浮出水麵,宛若蜻蜓點水,漣漪散完,卻又平靜了,仿佛從未發生過。他熟悉的氣息令我迷眩,我告訴自己應該推開他,但雙手卻不聽使喚,反而情不自禁地反抱住他寬闊的背,就好似怕他再度消失。我知道,那些最深刻的印記其實並沒有抹去。“我愛你……”熟悉低沉的男聲自耳邊響起,我倏地睜開眼,一個溫潤的吻輕落在我額上,像是一瓣碎落的雪花。阿真卻已放開緊擁著我的雙手,他平靜如水的神情,令我開始懷疑,方才是否隻是我恍惚中的錯覺。他的唇溫仍殘留在我的額上,而那一聲低語亦仍如在耳邊。我踏前一步,輕觸他的臉頰,心口卻猛地一慟,不自覺落下兩痕清淚。“媚娘……”阿真身軀一顫,似要躲開,卻終是沒有動彈。銀色月光沿著樹梢流淌,苑內燭火點點明滅,梅花叢中卻忽地轉出一個人影。我靜了靜,倉皇中幾疑自己出現了幻覺:“陛下……”寒風乍起,瞬時竟淩厲得如同旋轉的刀鋒,迅疾地絞入我心底去。我轉瞬間臉色煞白,竟透不過氣來,腹中巨痛,身下猛然一陣赤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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