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覺腹中巨痛,眼前天旋地轉,幾乎站立不穩。暈眩中,似有一人扶住了我:“媚娘!”人影晃動,我依稀分辨出他確是李治,欲開口辯解,卻疼痛難忍,隻能低喊道:“疼,我好疼……”李治蒼白著臉,他一邊扶著我,一邊高喚道:“禦醫!快傳禦醫!”“陛、陛下……”我抓緊李治的衣襟,隻覺腹如刀絞,冷汗涔涔而出,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禦醫未來,內侍卻已到了,李治麵色倉皇,驚恐難掩,他下令道:“來人!快送皇後回宮!”幾個內侍上前來欲扶我,我咬緊牙關隻是搖頭,竭力抓著李治的衣袖就是不放手:“陛下……”李治低頭見我仍是一臉痛苦,不再多言,打橫將我抱起:“媚娘,你忍耐片刻!”內侍與宮女見狀自然不敢阻攔,慌忙讓出一條路來,緊隨我們身側。李治抱著我才走到梅苑門口,腳下卻一個趔趄,幸而有一旁的內侍扶持,我才沒有跌落於地。他額上全是汗水,麵色發青,兩臂微顫,想來方才那幾步路便已用儘了他的氣力。領頭的內侍壯著膽子說道:“陛下,還是讓我們護送娘娘回宮吧。”“這……”李治微喘息,望著我緊抓他衣襟的手指,神情猶豫。“陛下,讓臣來吧。”阿真低沉的聲音由後傳來。“你……”李治身軀一僵,摟著我的雙臂猛地收緊,卻遲遲沒有開口。“陛下,回宮路途尚遠,您九五至尊,不應受如此顛簸,還是臣來吧。”阿真亦未退縮,鎮定地說道。李治低頭看我,他的聲音緊迫得似從牙縫中擠出:“媚娘,就讓真王送你回宮好麼?”“真……”我已痛得理智全無,而阿真的麵容溫和得如一個一觸即碎的夢幻,似在墜入死之深淵之前的一刹那,眼前浮現出光華般,我倏地鬆開緊抓著李治的手。“媚娘!”李治低喚一聲,他抱的我的雙臂太過用力,令我隱隱生疼。他忽然恍惚地笑了,而後他的目光微微一顫,終是鬆開了手,阿真便立即上前將我接了過去。阿真的衣袖中沒有濃鬱的龍涎香,而是一股寧靜的竹香。我緩緩沉靜下來,心境空明,連疼痛似也減了幾分,便將頭輕輕靠在阿真的肩上,意識逐漸模糊。視線朦朧中,我望見周圍的侍衛宮人皆麵麵相覷,李治更是鐵青著臉,一言不發。阿真溫軟的氣息撲著我的麵頰,細若遊絲,輕若鴻毛。我已顧不上深慮,徐徐合眼,提氣,換息。虛空中,唯有沉沉的黑暗與這個男人遙遠而有力的心跳聲。*重重珠簾深垂,光線昏暗。燭光搖曳,飄忽的燭影亂蝶飄飛般落於清磚上,打破了那一泊靜水。銅台之上,紅燭已燃了大半,蠟油盤旋凝結在燈台上,點點如離人淚。 我側坐榻上,望著錦巾中酣睡的顯兒,想起那日之事,閉了閉眼,那些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領悟?那日阿真將我抱回宮中,立時有太醫前來救治。我原是動了胎氣,經過幾個時辰的苦痛掙紮,顯兒便來到了世上。我大傷元氣,隻得躺於榻上靜養數日。碧玉香爐中燃著悠麒香,清煙嫋嫋而上,恍若如絲棉柳絮,妖嬈輕舞。“媚娘……”李治低弱的聲音如一縷輕煙,由帳外傳來。終是來了麼?我自嘲一笑。那日之後,我便極少見到李治的麵,他總是匆匆而來,倉皇離去,就怕多看我一眼。我抬眼望他,他從昏暗中轉出,疲憊的雙眼,蒼白的麵色,細長的眉峰,輕抿的薄唇,略尖的下頷……威儀天下的龍袍穿在他身上,卻顯得那樣單薄,那樣瘦弱。“臣妾參見陛下。”我放下顯兒,起身行禮。事到臨頭,退縮亦是無用。何況,那日忘情之下的衝動,我並不想抹去。李治原本一臉落寞,見我如此,刹那間滿臉陰雲,他雙目圓睜,眸中血絲一條條如縱橫交錯的尖刃,刺得我陣陣心驚,下意識地朝後退去。“為何你仍可如此冷靜?我在你眼中就什麼都不是麼?”李治森然走近,他每踏出一步都似用足全身的氣力,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說,我對你不夠好麼?!為何你總是若即若離,我始終不懂你究竟想要什麼,我隻知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儘力會為你達到!但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卻全是不屑,你除了漠然,還是漠然!你說!你究竟還要什麼?!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會正眼看我?!我竟是如此讓你不能依靠麼?!”李治生性溫和,對我從來是和顏悅色,即使他在盛怒中,也不曾泄出一絲一毫怒氣。我是初次見他狂怒的模樣,一時呆怔地任他粗暴地拉扯著,久久無言。李治厲聲喝問著,他激昂的叫聲最後卻隻剩嘶啞的嗚咽:“嗬……”他突然自嘲地一笑,而後鬆了手。我失去了依托,頓時站立不穩,跌倒於地。發上的白玉簪顫悠著磕上青磚,應聲折斷,裂聲清晰。長發傾瀉而下,流水般地鋪了滿地。我的膝蓋撞上堅硬的磚麵,痛麻不堪。我卻笑了,仰頭望向李治。我以為自己會看見他憤怒之下扭曲的臉龐,但為何,他的神色卻是那樣的哀傷?他呆立著,忽然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來。他的嗓子一向不好,如今是這樣嚴寒天氣,他又聲嘶力竭地吼叫,想來是舊疾複發了。我抬手,習慣性地伸過去想輕拍他的背,為他順氣。但那隻是一瞬的恍惚,我抬起的手終是靜靜垂下,藏於袖中:“你嗓子不好,彆說了……”李治停止了咳嗽,他定定地看著我,竟微微笑了。發青蒼白的臉上綻出的那抹笑意,似慘痛,似哀涼,卻更是懇切:“你還是有一點在乎我的,是麼……”“阿治……”聽著他孩子氣的問話,我似看見了那在花叢中膽怯地拉住我衣袖的少年。那時他也是這般站立著,拉著我的衣袖輕輕地問著這句話。我欲轉身而去,他卻緊緊抱著我,死死地摟著,似永遠也不放手。我被他勒得難受了,便不再動作,靜靜靠著他坐下,任他將頭枕在我跪坐的腿上……“媚娘……”李治忽然緊緊抱住我,似害怕我會突然消失,他喃喃說道,“這幾日,我每晚都夢到母後,我在後高聲喚她。她仍是那般溫婉,也是如此對我說,‘雉奴,你嗓子不好,彆說了……’我自小最愛母親,但她那麼早地便去了。而後,兄長,父皇……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去了,再也不回來……我愈想要留住的人,卻總是更快地離開……如今隻有媚娘你還在,隻有你了……但是我害怕,害怕你也要離我而去……”寒風掠過,燭火左右搖擺,室內光線又暗了幾分,紗簾被風卷起,卻見窗外凍雲篩雪,我頓覺身上的裘袍,擋不住這侵麵的寒氣,便往李治懷裡鑽去。“媚娘……”李治原本了無神采的雙眸,忽地明亮起來,浮著稀薄霧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是那般無情,“你說,我殺了真王,可好?”我悚然一驚,猛地攥緊了拳,額頭冒出汗珠。李治衣袖間鬱鬱的龍涎香彌散開,恍若夢境。但我知道,沒有哪個夢,會如此殘忍,又如此真實。我脫口而出:“不……”茫然中似聽到李治的笑聲,像輕飄的羽毛**了過來。我心下一慟,再也無法壓抑,眼中灼熱,一滴淚落在他的龍袍上,淡淡泅開。“媚娘,我令你為難了,是麼?”李治的手撫上我的長發,絲絲縷縷糾纏上他的手指,這便是孽。我輕泣無語,側過頭。窗外仍是飛雪紛揚,白蒙難辨,了無痕跡的蒼茫,仿佛無聲的光陰,我的心思也奇異地沉澱下來。“陛下,前些日子,有官員密奏,五品太子洗馬韋季方與八品監察禦史李巢互為朋黨,勾結權貴。原本這隻是兩個中下級官員巴結權貴,算不上大案件,”我垂下眼簾,抽泣聲漸漸止了,“我便派方才提拔為宰相的許敬宗去審理此案,許敬宗是個聰明人,深諳為官之道,剛被提拔,又被選中審理案件,他自然明白我命他審理此案頂是不同尋常。”“不同尋常?”李治見我忽然轉了話題,雖滿麵疑惑,卻也沒有多問。我的唇邊牽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而什麼樣的罪,能真正將所謂的皇親國戚定罪,無法翻身呢?”李治放開緊摟著我的手,端然靜坐,微微垂首,神色難辨:“謀反。”“許敬宗確有些手段,他將韋季方與李巢抓來威逼利誘,最終獲得一個隱秘之事。”我平靜地說著,神色了無波動,“他說這並不是一宗簡單的結黨營私的案件,其中隱藏著一個陰謀,這個陰謀便是韋季方想通過巴結長孫無忌,上下勾結,陷害忠良,助長孫無忌擴大自己的權力,策劃謀反.而韋季方被審訊時發現陰謀敗露,隻好畏罪自殺。”李治站起身,立於一泊燭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陰影,他低弱的聲音裡隱約著極輕的笑意:“舅父或許是受小人挑撥離間,與朕是有些隔閡,他可能對朕有所猜忌,有所不滿,但他怎會謀反呢?”“指證長孫無忌謀反的不止韋季方與李巢二人。有人曾密報真王與長孫無忌交往過密,為此我也找過真王對峙。他告訴我,長孫無忌是頻繁地找過他,也確是商量謀反之事。”我有條不紊地道出始末,“以真王的身份,倘若他亦指證長孫無忌謀反,此事便可定下,長孫無忌的罪名便可坐實,難再開脫。”李治猛然一震,轉身直視著我,刹那的驚訝後,他緩緩說道:“你是何時知道此事?”“臣妾亦是在不久前才得知。”我麵不改色地說道。李治略靜了靜,長歎一聲,眸中隱有淚光:“實是不幸,親戚間屢有異誌,往年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今舅父複然,使朕愧見天下之人,此事若全部屬實,朕又該當如何?”李治在此時提起高陽公主,當年她的案子是如何處理的,天下皆知。我心頭自然是雪也似的亮,順著話頭說下去:“其實房遺愛羽翼未豐,高陽又是一介女流,又有何懼?而長孫無忌曾助先帝謀取天下,天下服其智;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他若作亂,陛下能派誰去對付?如今機緣巧合,他的奸謀得以敗露,陛下倘若不速作決斷,我擔心長孫無忌得知韋季方畏罪自殺的消息後會狗急跳牆立即發動謀反,到那時便悔之晚矣!”“朕明白,此事便交予許敬宗處理,命他多加審查,務必要水落石出。”李治平靜地頷首。李治的態度看似模棱兩可,我心中確是了然。因為如此謀反大案,李治既不曾加派人手,更不曾親自提審韋季方,完全交給許敬宗一個人全權處理,其用意大堪玩味,長孫無忌此次定是罪責難逃,死路一條。思即,我的眉眼眯成一彎明月,仿佛見到鋪設的陷阱終於掉進了肥羊,大為欣慰。“若要將長孫無忌的罪名坐實,這真王便殺不得了……”李治漠然一笑,極輕的聲音散入風中,“媚娘,你如此費力,是為助朕一臂之力,亦或是為某人開脫呢?”我心下微驚,雙眉緊鎖。李治原本憔悴的臉色越發蒼白,他睜大的眸中精芒立現,竟隱隱泛著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