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報複(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018 字 21天前

窗外有一片窄窄的天空,殿外遊走著輕暖的秋風。夜色微涼,平滑如水,天邊清冷的星辰漸次浮起,淡白月光,光色幽冷。竹簾外,茶水微沸。我稟退宮女,親自從灰泥爐上取下茶壺,以紗網濾過茶葉,輕**一遍,再傾入沸水,而後倒入茶盅。我卷起竹簾,捧盅入內,將茶輕擱案上,緩步上前點亮了殿中四周的紅燭。“呃……媚娘……”李治雙眼惺忪地躺於榻上,“如今是什麼時辰了?”“已是酉時了。”我輕甩衣袍,在他身邊坐下。“酉時了?”李治探身過來,將我的手抓在掌中,“為何不叫醒朕?”“陛下忙於政事,疲累不堪,偶得空閒,臣妾又怎能忍心打擾陛下的好夢呢?”我垂眸輕笑。李治撫著我的長發:“唉,朕今日本想與你去賞菊,到了你這,不知為何隻覺輕鬆。原想隻在榻上假寐片刻,不想居然如此好眠,一睡不起。”“原來陛下隻當臣妾這是個睡覺地方。”我捧著茶盅的手隨即收了回來,白了他一眼,嗔道。李治抓著我的手腕,不讓我退縮,他將頭探了過來,就著我的手,抿了口茶,雙眸定定地望著我:“朕言下之意,媚娘應是明了。”我輕笑,環住他的腰,偎入他的懷中。“對了,朕聽說,你將你的兄長武元慶降為龍州刺史,降武元爽為濠州刺史,是麼?”李治斂了沉迷的神色,正色道,“這又是為何呢?”我蜷在他的胸前,伸手揪著他的衣襟,含糊地說道:“臣妾知道陛下寵我,但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不想讓天下人說陛下專寵我,而導致外戚乾政。我如此做,隻是想外戚退讓,不汙陛下聖名……”“無論何時,你都是朕的好皇後……”李治長歎一聲,卻是神采奕奕,一雙黑眸熒熒發著光,麵容輕鬆可喜。我縮進他的懷中,淡笑不語。我自然知道他心中歡喜的真正所在。曆來女子登上皇後之位,都會提拔自己的家族至親,昔日王皇後也使她的舅父當上了宰相中書令。且也因為長孫無忌的緣故,李治對外戚一直心存戒心。洛陽並州之行,一則體察民情,二則讓百姓共睹皇上皇後仁德,而我貶降武元慶、武元爽之舉,雖使李治意外,卻也令他大感欣慰,對我多生出一重信任。一旁有宮女奉上晚膳,青瓷碟盞中皆盛著清湯淡菜。“這是……”李治疑惑地看著我。“皇後娘娘還未對陛下說麼?”林錦愕然道。“說什麼?”李治仍是一臉茫然。我垂下頭,輕輕問道:“陛下不是一直希望有一個小公主麼?”“你,你是說?”李治立即頓悟,他握著我的肩,掩飾不住滿麵喜色。“是,是的……”我凝視他的臉龐,“臣妾也希望此次能為陛下誕下一位健康的公主……” “朕明白……”李治忽又悠悠一歎,他的歎息近在耳畔,摟著我的手臂陡然收緊。淡雲漫過,樹影悄然移動,夜色轉濃。風來如水。李治輕擁著我,似已付儘所有的繾綣溫柔。香爐內尚焚著麟香,幽渺清煙彌散開來,我微閉雙眼,心頭卻倏地落下一抹幽霜,就怕這隻是一場溫暖的錯覺。*自古,男耕女織,按製,天子有親耕之禮,以示國家重農。皇後則有先蠶之禮,作為天下婦女勸蠶的榜樣。然而這套儀式極之繁瑣,提前五天就要齋戒,後殿齋戒三日謂之散齋,正殿齋戒二日謂之致齋,提前三日須預設先蠶壇,凡內外命婦均須出動,恭迎皇後車架出宮。之前隻有長孫皇後曾行禮兩次,而王皇後在後位的六年之內從未行過此禮。但這種種繁文縟節,我卻不得不為之。禮畢時,已近黃昏。我遣退侍從,獨自一人,順著青石小路,來到梅苑。雪已停了半日,梅苑中梅花稀疏地開了兩三枝,殘雪覆在青磚上,月光清亮如水,細灑在殘雪上,微微耀目。我立在一株白梅之下,小心翼翼地摘下初冬第一枝梅花。不遠處,涼亭隱隱傳來嬉笑聲,我心中一動,舉步輕緩而前。苑中一泓寒碧湖光,浮著微冰,似乍明新鏡,清晰地映出亭中之人。細墜著流蘇的紗簾,半掩住涼亭,香爐內燃的是合歡香,香氣略濃,隨風散去,微微的悶。簾影間人影微動,如此寒冷的天氣,大姊竟袒著雪也似的酥胸,隻以一襲輕紗圍著身子。李治靠著軟墊,擁著大姊的嬌軀,一同躺下。微風襲來,皎潔月光直透進輕紗去,映出大姊那如搓脂摘酥一般的雪膚來。李治低地地喚著她的小名,與她調笑著,引得她嬌笑陣陣。我隱在梅影中,靜默得似一尊雕塑。他們二人風流之事,我本就知曉。從洛陽回來後,李治確是收斂了許多,隻是之後我又有了身孕,他便又故計重施,與大姊行苟且之事。不時有內侍宮女來向我稟報,說他們二人是如何地放浪形骸,若到了動情之時,便也不問花前月下,筵前燈畔,隨處調情。即使有那宮女內侍在旁守候著,他們亦不避忌。我呆立許久,心頭忽滑落了一滴淚。母親,你果是聰慧之人麼?莫非你就從未料到大姊會如此恬不知恥、忘恩負義,不僅令我受辱,亦令你蒙羞!他們平日如何尋歡作樂,我都可不聞不問。隻是,如今他們竟在母親最愛的梅苑之中行此苟合之事,孰不可忍!殺意如一尾毒蛇,倏地竄上心間,愈纏愈緊。我,武照,若愛一個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與之相守;但我若恨一個人,即使成魔成瘋,亦絕不會放過!手中的那枝白梅,不知何時,竟已如一塊觸手凝冰的冷玉,淡漠冷峭,無一絲溫度。我聽著花叢外傳來的歡笑聲,靜默,忍耐,蟄伏,以及等待。*“許禦醫,如何?”我端坐案前問道。禦醫許胤宗恭敬地答道:“老臣已診斷完畢。”“哦?是何病症?”我並未抬頭,執筆蘸了墨,迅速地在奏書寫下一行字。那晚之後,李治與大姊便一同害起病來,初覺頭眩發燒,而後地便陷入昏迷,沉睡不醒,不知人事,胡亂囈語起來。我便傳太醫診脈服藥,這禦醫許胤宗,年已八十餘歲,在隋唐之時,便是一位名醫,生平醫治奇症怪病之人,已達數千餘人。他被我急召而來,先去診了李治的脈,又去診了大姊的脈,這才前來向我稟報。許胤宗緩聲說道:“萬歲與夫人,同患一病,皆因風寒入骨,高燒不退。但萬歲是男子,又值壯年,體力素強,尚可救藥。但夫人乃女流之輩,嬌弱之軀,恐已無藥可救。”我看著案上青瓷瓶中的白梅,眸光冷湛,語調卻是溫和:“韓國夫人是我大姊,請你無論如何也要想法救治。若有何需要,無須向我稟告,直接去禦藥房取便可。”“是,臣定當儘全力。”許胤宗領命便去了。窗外白梅怒放,雪海之中,暗香盈袖,那花容亦是冷冷,無情而又動人。李治與大姊那一場荒唐之事,猶如一出鬨劇,我隻束手旁觀,看不多時便已淒然結束。此時李治的病已越發沉重,他口眼緊閉,氣息促迫,已無法下藥,幸許胤宗行醫多年,醫術精湛,用黃蓍、防風各二十斤,煎成熱湯,悶在屋子裡,熱氣奔騰,勢如煙霧。每日如此熏蒸著,李治淌下一身大汗。十幾日過去,他的病勢果然漸漸減輕,清醒過來。但大姊的病勢,卻一天重似一天。我每日都前去探看,囑咐內侍宮女悉心照料,也命禦醫不可懈怠,必要全力救治。室中靜雅,無塵無聲,我望著躺在榻上的大姊,一言不發,光陰似已寸寸逝去。大姊已病入膏肓,難以動彈,似察覺到我的注視,她虛弱地睜眼,正對上我的,她麵露驚惶之色,不得不避開我的目光。“媚娘,你,你與母親生得真像……隻是,隻是,你們的氣韻卻全然不同。”大姊猶豫許久,這才敢於我對視,她忽而無奈一笑,“母親冷豔無雙,如光華內斂的絕世名劍。而你卻是豔絕天下,如寒光冷洌的出鞘寶劍……孤高明麗,使人不可親近。”我淡淡一笑,聲音溫和如水;“大姊莫要再多想,安心養病便可。”大姊美麗秀氣的眼眸中流露出傷感:“媚娘,你是討厭我的吧?我很早便知道了。母親領我回武家的那一日,你望著我,眸中有些許無奈,有些許不耐,更有些許不屑。”我眸光一暗,但刹那之後,又恢複了如常神色:“大姊,你想得太多了。”“嗬,我明白的,對於你不喜歡的人,你一定是半點精神與柔情都不肯浪費的,你從來就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大姊看著我,微微一笑,“你既不會像我這般自憐自艾,更不會像我這般膽小怯懦。幼年時,你得知母親被武元慶他們詆毀,便會去替她報仇。誰對你好,一絲一點,你倒是都會記得。母親責罰你,你也不哭不鬨,隻是瞪著眼睛看著,真正是有仇必報,毫不畏懼。”“大姊,不要再說了。”我移開目光,靜靜看著遠處。“你自小便絕頂聰明,我與陛下的一切,想必你早已瞧在眼中。我知你看在母親的麵上,所以才隱忍我至今。你為陛下日理萬機,不論後宮朝堂,事事都為他分憂解難,滿朝上下無人不服,我遠比不上你。”大姊悠悠數道,“我自正德二年入宮,算來已近十年了。十年了,你一直待我不薄,是我自己貪得無厭,如今命不久矣,亦是報應。”一旁有宮女奉上拿過藥盅,我伸手接過,輕吹了幾下,盛了一匙,喂入大姊嘴中:“大姊彆胡思亂想,你隻不過是偶染風寒,靜養幾天,應無大礙。”大姊抿了一口湯藥:“媚娘,我隻有一個請求,我死後,務必將我的靈樞送回並州老家。”“我答應你。”我放下藥盅,低聲說道,“你莫要多慮,好好靜養,改日我再來看你。”“媚娘……”大姊在後輕叫,我卻已顧不上了。離開大姊住所後,我穿過梅林,欲回正宮。一名少女正從冰紋青石鋪地的小徑徐徐而來,正是大姊之女——蘭兒。她正值二八年華,外罩一件緋紅織紗披風,絳絹彩袖,體態風流,腰肢嫋娜,雲髻半偏,一雙秋水低橫,顧盼生姿,粉頰紅潤,珠唇含笑,白雪凝膚,滑膩生香,望之如花中仙子,令人驚豔非常,不敢逼視。“蘭兒見過皇後娘娘。”蘭兒款款上前施禮,行動不塵,輕盈翩然。“不必多禮。”我輕扶起她,心中暗歎,自是年輕好,芳華正茂,令人稱羨,“一段時日不見,蘭兒出落得越發動人了。”“皇後娘娘過獎了。”蘭兒娥眉輕蹙,似有千愁,“母親她的病……”“蘭兒不必過於擔憂,大姊她隻是染了風寒,過幾日便可痊愈。”我輕聲安慰她。“但願如此……”蘭兒眼中含淚,“若母親去了,蘭兒真不知該如何是好……”“放心,有我在此,必會照料你,不會令你吃苦。”我撫著她的脊背,安撫道。“多謝娘娘。”蘭兒躬身謝恩。“你這披風瞧著精致好看,改日我也做一件。”我為她係好披風上的絲繩。蘭兒側頭,嬌笑道:“這色澤與款式,隻適合年輕女子穿,皇後娘娘若想要,蘭兒便命人做件灰色的好了。”我心中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你去看你母親吧。”“是。蘭兒告退。”蘭兒微施一禮,便飄然而去。暮色微暝,天邊,晚雲儘收,一彎冷月,寂靜淡然。我冷眼看著,不遠處的正宮,如一截千年沉香木,一半隱入蒼茫夜色裡,一半浮在如雲月輝中,在寂寂黑夜裡泛著幽明光華,不容任何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