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操戈(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911 字 21天前

暮春,又到了牡丹盛放的季節。我才想起自己已許久不曾去照看那叢牡丹,匆匆起身前去探看,眼前隻見一方迷霞錯錦。我眯縫了眼,伸手輕觸。幽黯深濃的色,迷離斑駁,妖豔華麗,開得過豔,在盛放背後有些微嘲諷的寓意,似將開到強駑之末,有了深深的倦意。無風,枝葉間卻有了異樣的微聲,一抹黑影踏過枝葉飛掠而下,輕如鴻毛,無聲無息地落在我麵前,他單膝跪下,向我行禮。我亦不抬頭,隻輕聲問他:“如何?”“在已故太子的遺物中,確有一封褚遂良死前留給他的書信,上頭列舉了皇後娘娘的許多罪狀,同時還規勸他要與賢皇子要聯手,不可讓江山落入外姓手中。”他麵無表情地稟報著,“賢皇子做了太子,一入東宮便養了許多門客,每日都有佩劍提刀的江湖遊俠前去投奔,不少大臣下了朝便直奔東宮,形跡匆匆,且太子私下曾命人秘密追查已故太子的死因。”他從袖中去出一份紙疏,“近來與太子交往過密的人,皆錄於此。”我雙眼稍稍瞥了下他奉上的紙疏,上頭所列名單與我所料十分相近,卻也有幾個令我意外的名字。“看來賢兒亦是不甘寂寞。”我想起那日太子冊封大典上,李賢眼裡那深深跳動的那兩簇火焰,我看懂了他的野心。他從來沒有放棄爭奪過帝位,從一開始就不曾放棄。當皇子時便是如此,如今他當上了太子,這是一個新的起點,他選擇了與眾不同的奪權方式。隻可惜他太過激進,不願做個太平太子,一意孤行,等不及地便要從懸崖攀上絕頂,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險的道路。“真是個傻孩子……”我搖頭歎息。是該擇機出手了,因為確實亦沒時日能再浪費,看似平衡微妙的政局往往在轉瞬間便會被打破。“你去吧。”我輕揮手。“是。”隻一瞬,那抹黑影便如鬼魅般消逝不見。我舉步往寢殿去,路過荷花池,隨手折了一枝微綻的白蓮,低頭輕嗅,近處微風拂過枝葉,漾出細碎的微聲,李賢沿青石小路臨風而來,前方爛漫花叢中,上官婉兒抱琴而來。春色臨水輕柔,投下跌宕離合的光影,一個是流金錦袍,一個是碧綃衣衫,二人皆風姿出眾。上官婉兒平靜地施禮後,便起身與李賢擦肩而過。風起,落花如雨紛揚飄下,恰有一朵落於上官婉兒的衣肩,李賢抬手輕輕拈起,放於她的掌心。她仰首盈笑,他亦輕笑起來,那笑意如陽光傾瀉,耀眼得令我有些恍惚,隻因我已多年未見他有如此笑容。就在這相對靜默的片刻,悠緩纏綿在他們的眸中漾開。他威儀不凡,她笑可傾城,確好似一對璧人。望著李賢遠去的背影,上官婉兒仍在垂眸輕笑。她鮮少有快活的笑容,那些屬於少女的頑皮狡黠、促狹天真她早已逝去。她輕輕將那朵花彆在發髻上。純白花色映著烏黑青絲,清儀雅姿,使得她多了一絲嫵媚。 我深知,這是女子在情愛中不自覺生出的嫵媚。情思遙係,情弦暗牽,隱隱撓心,這世間最動人的,莫過於女子那初時羞澀的幸福。我的腳步放緩放輕,卻仍發出微聲,驚醒了這個陷入古老情愛中的女子。“娘娘!”上官婉兒見是我,乍驚之後,立即下跪行禮,“婢子參見娘娘!”我笑意微微,並無異樣:“這琴是給我的麼?”“是。”上官婉兒隨即雙手將琴奉上。“我今日興致起了,想彈奏一曲《廣陵散》。《廣陵散》不是悠揚的曲子,它如一塊黑色的綢緞,輕輕拂麵,世人卻不知它其中暗藏著毒針,那黑色的仇恨可遮天蔽日。”我伸手將琴接了過來,撫琴而笑,“戰國聶政為報父仇,入深山學琴十年,身成絕技,名揚韓國,入宮殺韓王後,毀容而死。其實我並不了解這些古人,他們的思緒很奇特,許多尖利仇恨幾乎都成了夢想,而如此黑色的夢想必須要用一生去實現。”“娘娘,彆再說了……”上官婉兒眉間有不定的猶疑。“婉兒,我知你當日來到我身邊,是為取我性命。”我伸指調弦,靜靜續道,“如今,還仍如此想麼?”“不。”上官婉兒飛快答道。我含笑追問:“為何如今不了?”“當年之事,始終不明。仇恨是暗生的火種,若不能撲滅,隻會令它蔓延得更快。年幼時,隻要我心中有一絲的閒情,看到家人卻都是一張張苦大仇深的臉。”她眸光深遠,苦笑以對,“逝者已矣……皇後娘娘,不管您信與不信,我已不知道自己曾有多麼離奇的過去。我隻知道,自己是皇後娘娘無意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與您終日廝守,鞍前馬後。”“我知道。”我輕輕闔上眼,忽地說道,“太子確實風儀無雙,神駿瀟灑。”“娘娘……”上官婉兒艱澀地喚著,她的額上滲出細汗,如不經意沾染露珠的花蕊。“婉兒,在這深宮中要學會不動心。你的臉即便沒戴上麵具,也要喜怒莫測,千萬彆讓人輕易看透心事。”我微微一笑,將手中方才摘的白蓮棄之於地,“這白蓮是我隨手采下的,原以為它隻是初綻,正等著它開到到最美,成為淒豔絕色。可惜未及成為佳話,那燦爛便已凋謝了。婉兒,你想不想多些日子留在我身邊?”上官婉兒幽幽張眼,終是頷首。“乖孩子。”我輕輕笑了,在恍惚中覺得跪在那裡的是年少時的自己。在感業寺的淒冷夜空下,抱膝長歎,陰暗的夜色模糊了我的麵容。唯有一流淡漠的月光,照見眼角的那一道濕潤痕跡。*盛夏來了,暑氣撲麵而來,灼熱逼人,呼吸間全是悶熱的氣息,令人透不過氣。夜幕降下,那暑氣才稍稍散去一些。寢殿外樹木成蔭,綠影層疊,清香氤氳,自生幽涼。我正緩步走著,小徑儘頭,隱隱出現一名女子,她著一身緋色紫藤纏枝外袍,麵若芙蓉,青絲流雲,手中挑了一盞琉璃宮燈,她猶如遠遊歸來,施施然而來。“母後!”望見我,她麵容上露出驚喜,笑逐顏開地將燈盞交予身後的宮人,飛奔著撲入我的懷中。“都已出嫁了,怎還是如此淘氣?”如從前那般,我笑著摟緊她,“去見過你父皇了?”“嗯!父皇的眼睛好多了呢!”太平歡快地說道,“我還看見給他治病的那個明崇儼了!那人留著長長的胡子,袍子又黑又舊,真是個怪人!但是他又是那麼博學,他甚至知道我身上穿的是凝光衣,是由江南青蠶所吐的絲織成的。母後,他究竟是什麼人啊?”“明崇儼是一個方士,自幼學得奇門遁甲、治病救人之術,有役使鬼神之能,精善岐黃,因為他曾治好了刺史之女的絕症,母後便招他入宮為陛下看病。”我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入宮後,向陛下獻了一顆藥丸,陛下服後病情大有好轉,龍心大悅,便將他留在宮中。”“哦……”太平似懂非懂地點頭。“不說這些了,”我拉起她的手,“薛紹對你好麼?”“好,他對我很好!”太平喜滋滋地大聲回答,而後她拉著我的手,開始絮叨她與薛紹婚後生活的點點滴滴,“母後,薛紹對我很好,體貼溫柔,無微不至,我心中踏實安穩,如此,是不是就是幸福?”我靜靜地望著太平,她此時已是新婦,少了一分少女的羞澀,愈見美豔與高貴,顯出誘人風韻。那韻味不屬於少女,少女的青澀挑不起這份嫵媚。其實她的改變極其微妙,旁人未必看得出,我卻看得分明。我是那般了解她,她的一顰一笑、我太熟悉,太了解了,不差分毫。我忽然醒悟,太平已真正成了一個女人——我的太平,我捧在手心、親眼看著一寸寸地長大的太平,如今已經不再是我一個人珍寶,而是成為了彆人美麗而婀娜的妻子。我懶洋洋望著她的小腹,打趣道:“如何,那裡有動靜了麼?”“什麼?您說的是……”太平一愣,而後輕輕點頭,她紅了臉,白皙的麵上如同宣紙染了一抹紅,嬌豔地化做一朵盛開的紅蓮。我長聲歎息:“連你都要做母親了……”太平見我如此,先是靜默,而後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母後,在您麵前,我永遠是您掌心裡捧著的寶貝,永遠是最幸福的人。這是一生的情意、一生的緣分,它永遠在。”我輕笑著將太平摟住,笑意靜好,浮光掠影。原來,在不知覺中,我成了一個手揮五弦的琴者。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而女兒在我指尖縱情流淌。她所有的青澀、奔放、哀愁、喜悅都被我寫進了那張隱含古韻的親情之琴中。太平走後,我緩步向前,向中宮迤邐行去。大殿空曠,青銅爐中香靄撩人。湘簾半卷,玉簟透涼,明崇儼正在侃侃而談:“陛下,這是上辟寒香,是由東海抹鯨中得來的。夜晚若是點上一支,陛下便能很快消除焦躁,安然入夢。”“這香確是好聞……”李治雙眸一亮,若有所悟。“其實香亦似人,聞香可識人。”明崇儼又道,“譬如天子染龍涎香,這便是天地獨有。”“聞香可識人?”李治笑了,“倒是有趣。”明崇儼答道:“顯皇子慣用沉香,沉香穩重,有大福大貴之意,若想求得江山社稷穩定,顯皇子是最合適的人選。”李治幾不可聞地嗯哼一聲,又問:“那太子喜用的辟邪香又有何講究?”“辟邪便是披荊斬邪之意,隱有刀斧之氣,殺伐太厲,恐怕將來難以自製,會損已而傷人。”李治眼皮一跳:“那旦用的麟腦香呢?”“麟腦香氣清淡,如浮雲流水,有祥瑞之意,卻又蹤影難辨,變化多端,隱隱有風雨之勢,卻不是齊家治國之意。”李治抬首,似才見我入內,漫然問道:“皇後可都聽見了?”“臣妾聽見了。”我微施禮,而後輕抬袖,示意一旁的明崇儼不必多禮。李治瞥了我一眼:“皇後有何想法?”我垂目:“天意向來難測,兒孫自有兒孫福,臣妾亦無話可說。”“嗬……皇後最近真是惜字如金。”李治諱莫如深地笑著。“太子到——”殿外忽傳來內侍的通報聲。“兒臣見過父皇、母後。”李賢大踏步入殿,跪地行禮。“賢兒,父皇母後皆忙於政事,許久不見你了,你最近都在做些什麼呢?”李治和顏悅色地問道。李賢恭敬答道:“回父皇,兒臣已是太子,不能如皇子時那般嬉鬨玩耍,我如今是監國,亦有許多政務要處理。”我勾起一抹笑意:“每日與那些江湖遊俠、亡命門客廝混,莫非這也算做太子政務麼?”李賢呆愣了下,而後惱怒開腔:“母後,他們並不是什麼我亡命政客,他們皆年輕有為,是真正的人才俊傑!”“是麼?”我眉梢一挑,“既是人才,那你應當上書舉薦,我自然會給他們官職,使他們真正為國民效力。朝野對你廣納門客一舉,已有非議。你日後少與這些人廝混,以免得再惹非議,給居心不良的人留下話柄。明白麼?”李賢冷淡應允:“母後,兒臣明白。”“東宮有一官員,曾上書,勸你不要縱情聲色。”我回身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所以我前日遣人送去了《少陽正範》與《孝子傳》給你,你看了麼?”“我……我看了……”李賢訥訥答道。“看了?那麼,你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君王以及孝子麼?”李賢額頭已有冷汗:“我……兒臣愚昧!請母後責罰!”“我亦不責罰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再研讀這兩本書。”“是。”李賢躬身施禮,而後起身出殿。在經過明崇儼身邊時,兩人目光相交,李賢怒目而視,那神情暴怒得恨不能將明崇儼抓起狠咬幾口。“陛下,皇後,在下也告辭了。”李賢走後,明崇儼亦起身。“去吧。”李治疲累地擺了擺手,明崇儼很快退下。殿中隻剩我們二人,晦暗光線,香氣嫋嫋,散漫的煙靄,遮天蔽日,如蟄伏的蝙蝠撲麵而來。李治看著我,眸中似有深意:“皇後,賢兒還年幼,你要有耐心,多磨礪他,不可操之過急。”我靜默不語,隻微微頷首。李治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而後淡淡地說道:“好了,朕累了,想休息了。”“臣妾告退。”我平靜地行禮告退。空影疊翠,碧意清透,綠蔭如蓋,隻現出一片窄窄的星空,在前庭暗處,隱隱傳來責罵聲。“明崇儼,你這個妖人!父皇抬舉你,讓你做了個五品禦醫!可你竟然妄言政事!”李賢指著明崇儼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在父皇麵前三番四次地說我的不是,說我實在不堪繼承大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陷害我!”“太子,亂由心生。若陛下果無此意,我的一言半語又能改變什麼?”明崇儼不慌不忙地道,“您一入東宮便養了許多門客,引得朝野非議,莫非您這麼做,當真就沒有一絲私心麼?”“宰相戴至德、張文瓘先後辭世,我身邊亦無人,莫非我連招納賢士的權利都沒有麼?!”李賢大吼,“那母後以愛好文學編纂書籍為名,招納了一幫學士入禁中為自己的門客,又該怎麼說?”我立於樹蔭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李賢,心中層層鬱結,終化作徹悟的一笑。這個孩子,確比他的大哥與父皇敏銳。若我不是他的母親,不是對他了如指掌,恐怕也將敗在他的手上。我做了皇後,在宮中雖是隻手遮天,但在朝中仍是勢單力薄。李義府被殺,許敬宗病逝,而那些由我親手提拔上來的下級官員因品級低下,無法成為我強有力的支撐。而那些把持朝中要務的重臣,無一是我心腹。尤其是那幾個宰相,更是對我頗有微詞。所以我便已入內編撰為名,密令一些本沒有參政資格的文臣參決朝政,暗中緩慢地分割宰相的權利。其實我集結這些文士是受了太宗皇帝開弘文館招攬十八學士的啟示。武德四年後,當時尚為秦王的先帝恃其有蓋世之功,陰蓄奪嫡之謀,除有天策府,更特開文學館,延攬四方賢才,名為“銳意經籍”,實是為自己延攬謀士,參謀帷幄。玄武門兵變,先帝登基之後,文學觀的那些人多位列宰輔,迅速實現了政權的交接,保障了政局的穩定。如今我亦可效仿,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隻要朝中有大員告老,我便可將自己的心腹安插其中,為我所用。“你這個妖孽,若留你在世,大唐將又多了一個禍星!”李賢他猙獰的麵孔變得如惡魔一般,那張我所熟悉的英俊臉龐在嘶吼中扭曲變形。“太子,太子殿下!”遠處急急地跑來幾個官員,拉住李賢,“太子萬不可衝動!”“終有一日,我會親手殺了你這個妖人!”在眾人的規勸中,李賢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警告,而後悻悻地被眾人勸走了。“崇儼,委屈你了。”我這時才由樹林深處轉出。“為娘娘效命,是崇儼的福分,無所謂委屈。”明崇儼躬身施禮。“不,確是要委屈你了。”一股詭幻的笑意自我心間**出。我的手撫著身前的一株美人蕉,我總覺得這蕉如血,格外刺目,紅到似要燒起來,終將燃成彌天大火,彌天大禍。殺氣如銀瓶乍破,刹那間晶瑩滿地,搖曳不定,水光離合。一線銀光破空劃過,宛如流雲舒卷,一葉輕羽飄零而下,倏忽即滅。我閉上眼睛,不想看見隨後濺上蕉木的那抹殷紅。這一刻,我冰涼的手仍有玉石的溫度,心境鎮靜得有如神祗。四周寂靜無聲,一聲沉沉的倒地悶響,明崇儼倒在血泊中,他輕輕闔眼,隻留給我一句似禪語的話:“皇後娘娘,知而難行,是文人。行而不知,是匠人。知行合一,方為天人……”風吹過,微明月光映出一張少年的臉,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麵色蒼白得猶如冬日初雪,鳳眸星目,俊美非常。他沉黑衣袂烈烈飛揚,猶如碩大的黑色羽翼,永遠沉如夜色。“皇後娘娘,明崇儼已伏誅。”少年的聲音平靜如水,目不斜視,仿佛滿地殷紅的鮮血與他全無關係。“素玉,辛苦你了。”看著他逆光的身影,我微微笑了,他是我最得力的影子,不枉我十數年的心血栽培。旁人隻歎他劍法高絕,唯有我知,當年的小小內侍,今日的絕世高手。數年苦練,落英幾繽紛,這其中的苦痛,非常人可懂。“知行合一,方為天人……多謝你贈我這最後一句……”望著明崇儼的屍身,我的嘴角微微一動,牽出一絲微笑,“死得其所……”夜風緩送,婆娑樹影張牙舞爪地在暗夜中伸展開來。湖麵亦被吹得宛如冰紋琉璃花開葉落,湖水順延而下,徐徐流淌,靜靜地蜿蜒盤旋,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