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深夜,如銀月華。寒風呼嘯,甚是淩厲,燭火搖曳,陛下卻仍頭也不抬地伏案疾書。案旁一隻檀木小幾上,數個細瓷碟盞中盛著早已沒了熱氣的白粥素菜。不知從何時起,陛下便過起了清簡若苦荼的生活,繁華靡麗的空虛瞬時被她甩在了身後。似聽到聲響,陛下仰首,璀璨燭光瞬時在她的眸中黯淡下去:“素玉,你去休息吧。”“是。”我輕頷首,足尖一點,躍出窗去,卻未離去,自倚坐於庭中的桐樹枝上,靜靜地看著燭影下的那一抹亮色。我是素玉,如影子一般悄然跟隨著陛下的素玉。心念悠然低轉,忽生忽滅。自幼家中貧寒,我總是害怕看父母那苦大仇深的臉。終於有一日,母親鬆開緊握著我的手,將我推入了無儘的深宮。淨身為奴,受儘屈辱。命若螻蟻,卻枉想飛翔,最終卻一身是傷,委頓於地的我,萬念俱灰。“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明淨溫柔的女聲悄然揚起,素色軟綢的披風隨風輕擺,露出一張驚豔眾生的容顏,這是我此生見過最美的容顏。“參見皇後娘娘!”旁人皆倉惶下跪行禮。她是皇後娘娘?我心中驚詫。她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婉麗脫俗,靜如處子,翠瑩悠然的姿態,即使是女人,都已動心,何況男人。她望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憐惜與愴惶,冰涼如玉石的手輕輕拭去我臉上的血跡:“孟老夫子所讚賞的大丈夫,是威武不能屈,這孩子將來必定是難得的大丈夫。”這孩子,將來必定是難得的大丈夫……這句話語悠悠****,漫長如一生。轉身背對人世,與過去所有淒惶的夢境錯肩而過,那素衣長發的身影是遙遠天邊唯一的亮色,橫流於我最好的歲月。隻為那點暖意,甘願劃地為囚。從容霜刃染血,紛披縱橫。學劍十數年,身懷絕技返時,已無人相識。寂靜無聲的廝殺,暗湧的鮮血,如花開成傷。依然一身素袍的陛下,她儀態嫻雅地靜坐深夜,我是她身後一抹永不見天日的影子。飄遠記憶猶如潮水漫過,又迅速退隱去。清冽夜風,掠過我的臉。天邊殘月,如一把彎刀,生生割在手心,未曾觸及,卻傷痛滿手。陛下立於樹下,她的聲音如三月暖風:“夜來風涼,你衣著如此單薄,擔心著涼。”我無聲落地,跪地伏拜,這世間,能令我屈膝拜服,唯有陛下。“起來吧。”陛下眉眼微挑,有細紋於眼角蔓延,她輕輕抬手,皓腕凝雪,袖中龍涎香黯然銷魂,瞬間勾人心魄。不用憑借什麼青春年華,那些於她,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彆樣輕愁,連風霜之色亦是美的。“牡丹又開了……”陛下一橫眼波,望著一叢牡丹慨歎,“數十年了,年複一年的燦爛,仍不厭倦麼?” 在她麵前,我是寂靜的,我本就不善言詞,隻靜靜傾聽,便足矣。“人不如花,花開一季,刹那光華。”陛下低頭輕嗅牡丹,“世人每日碌碌,命卻若蜉蝣,朝生夕滅。苟延殘喘,隻為心中因那一點執念……”凜冽寒氣撲麵而來,枝丫微動,牡丹叢中隱有人影。身影一動,我隨即匿身於廊後的陰影中。清遠大師分花拂柳而來,衣冠似雪,風姿綽約。他將陛下輕輕攬進懷中,陛下亦未推拒,仰首輕笑,隻是那笑意疏離,媚到骨裡,冷在心頭。目不能移,我依然靜默如海。因為我深知,我們如若雲泥,永不可融。陛下初登大位,對文武百官頗存戒心,寧錯殺無放過,於是酷吏當道、告密成風,朝中人人自危。朝臣們每肉上朝與妻兒的道彆便可能是一次訣彆,以至於在宮門守衛引導官吏入見皇帝的宮婢皆惋惜地將他們稱之為“鬼樸”,其意便是“又有送死的來了”。神都洛陽的製獄衙門麗景門,也被稱為“例竟門”,入此門內,再無生天。騎射天下第一兼有平越王之亂大功的高句麗大將泉獻誠,因拒絕來俊臣的索賄,被逼自殺身亡。嗣聖宮變勒兵入宮參與廢中宗密謀因而賜姓為武的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被來俊臣不問一款,以亂刀斫殺,梟首於市。血濺花飛,刃卷兵折,風聲鶴唳,再無人敢對陛下有一句微詞。我心中卻明白,陛下隻是在排除異己。徐有功、魏元忠、狄仁傑等人數次為酷吏構陷,罪當棄市,屢次下獄,卻總能死裡逃生,這並非偶然。寒冬冷風,梅苑浮想。幽淡馨香的點點花蕊,淺笑輕顰,嬌嫩含羞風情韻致,儀態萬千。梅林深處,絲質茵褥上,陛下安臥輕寐,未著龍袍,衣帶鬆鬆係著,她甚至沒有束發,青絲如雲披了滿身。來俊臣沿廊行來,麵容陰柔俊美,衣袂輕揚,舉止端雅。他見陛下午寐,亦未敢打擾,直垂手靜立一旁。我與暗處窺視著他,這個看似儒雅俊美,實則是殘忍嗜血的男人。他是天下人恨不能食其肉的酷吏,亦是陛下眼前的紅人。“俊臣,你來了?”陛下亦未睜眼,隻輕描淡寫道。來俊臣立即下跪行禮:“臣來俊臣,參見陛下。”“不必多禮,賜坐。”陛下曼聲說道,“昨日江都來了幾匹上好的絲綢,你揀幾匹喜歡的拿回去吧。”“是。臣多謝太後。”來俊臣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對這些酷吏,陛下從不吝嗇賞賜。隻是我知她心中卻越發鄙薄輕視。這些酷吏,他們身無所長,隻能忠實於陛下,他們便是陛下手中的殺人劍。因為陛下無法用律法來解決一些人或事,才會借助於酷吏。在陛下眼中,他們也不過是微不足道、可隨意玩弄的棋子而已。陛下曾問過我:“成為朕的影子,你可曾後悔?”她望著我的那雙眸子幽深非常,有似隔著靄靄煙塵,若即若離。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並非人人都能看透,亦隻有她,冷眼旁觀一切。似被往事驚動,我眼前又現那個雨雪霏霏的午後,陛下的眸中依然是那樣微微的鋒芒,玉石一般透明的冷冽,照亮今日的我。我是心甘情願隱藏於這眸光之後,永墮暗夜。“素玉無悔。”陛下微笑頷首:“你從不令我失望。”她袖中的龍涎香令人醺然欲醉,這一縷總不肯斷的幽香,佛稱之為“緣”,我卻知,此為“孽”。夜愈冷瑟,長風萬裡,政局已穩,索元禮、周興最先被誅殺,而後貶黜來俊臣,誅殺侯思止、萬國俊等酷吏,重新任命徐有功為侍禦史。次年,來俊臣亦被誅殺,至此,迎奉聖意求取富貴的酷吏皆遭到了生死族滅的下場。冷酷嗜血,兔死狗烹,毫不留情,這是屬於帝王的決絕。韶華綺麗,花露珠零。陛下對清遠大師,卻是一日一日地冷淡下去。毫無征兆,倏然便冷了。寢殿軒窗微敞,燭火輕曳,猙獰著投在畫屏上,在流動的氣息中不安**。陛下靜躺於素裘暖榻,光影跌宕地投在她的臉上,她周身皆籠罩在昏黃不明之中。宮門震天搖顫、響動著,似乎立即便會破裂倒下。清遠大師的淒厲喚聲依然不止:“我要見陛下,誰敢攔我?!”內侍叫道:“陛下旨意,清遠不得再入宮門!”清遠大師依然狂躁地大吼:“我要進去!你做了皇帝就忘了我,你忘恩負義!”陛下的眼皮一跳,卻仍一動不動地躺著。清遠大師的叫罵聲依然繼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如今貴為皇帝,亦想有三宮六院。有了更為俊美的男人,你便想甩了我,我告訴你,這絕不可能!你令我在天下人麵前出乖露醜,淪為笑柄!我絕不會善罷甘休!我已經在萬象宮裡堆滿了乾柴,今晚你再不見我,我就一把火燒掉它!”清遠大師的罵聲漸漸遠去,宮人惶恐地側頭望了陛下一眼:“陛下!”陛下雲淡風輕地說道:“隨他去吧。他不過隻是一個瘋子。瘋子的話,豈可當真?”“陛下,陛下,陛下不好了!”有內侍倉皇入內,“清遠大師真的將乾柴點燃了!萬象神宮已陷入火海了!”陛下緩緩睜眼,眸中遍染世俗的煙塵,她靜靜地喚道:“素玉。”我由陰暗之處閃出,縱身一躍,已踏窗而去。火光四起,綿延天際。須臾之間,昔日輝煌炫麗的萬象神宮已是萎如滄海,獵獵風中,彌漫著火的炙熱與血氣的腥味。“哈、哈哈……”清遠大師淩虛而立。,赤足散發,白衣依然勝雪,他猖獗地笑著,那笑聲如來阿鼻煉獄般詭異,寒透心脾。他確是瘋子。一個失掉情感的瘋子。我手中的劍,撒落,拾起,又撒落,又拾起。劍出如龍吟,白衣染血,美如天人的完美容顏就此被荒涼刺目的火光抹殺。詭異的仇恨與徹骨的愁憾,這個瘋子的情感,我看不懂。陛下聽聞清遠大師的死訊,雙眸微暗,而後倏地清亮,將隱約倦意都掩作了無形。清遠大師與陛下的過往便如此湮滅於光陰之中,再也無關愛恨。治國之道,首在用人。酷吏終結之後,陛下便大開科舉。大周的科考分為常科與製科,陛下親自前往殿試,及第者即為天子門生。年方弱冠的張說文筆俊麗,詞鋒如刀,大膽地直指陛下重用酷吏之弊。陛下絲毫未惱,卻深愛其才,欽點對策為天下第一,當即拜為太子校書。陛下持筆的手沉穩有力,禦筆落處,墨跡淋漓,淩厲如驚雷,掌控著無數讀書人的命運,也掌控著天下。張若虛的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橫絕大周,“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晨起新涼,水窗半敞,扇底微風,桃花妖嬈,無聲喧囂,萬般旖旎。花影疏斜間,有二人驚豔流連,他們皆溫潤如玉,翠萍白衫,綽約生碧,瀲灩春光映在眉心,白玉似的麵龐比春色更為動人,他們便是陛下近來極其寵愛張昌宗與張易之。這半年來留宿陛下寢宮的男子,幾乎夜夜不同,隻是他們翌日便被遣出宮去,唯有張氏兄弟,一留便是數日。張氏兄弟是故宰相張行成的族孫,貴介公子,俊雅溫文,風流蘊藉。陛下開始與他們夜夜笙歌宴飲,觥籌交錯嬉鬨戲謔,絲竹之樂不絕於耳,醉生夢死。暗夜無邊,壓得塵世連影子亦不能見。塵世的傷害不時伺在暗處,在不經意時,突然跳出來提醒我的天真,並無情地刺痛我。我依然手按利劍,垂首立於窗前樹下,安靜得如同夜色。月華似水,清輝遍地,二張頹然醉倒,陛下白裳披身,宛如天邊流雲,素顏散發,靜靜地於幽深的大殿徘徊遊離。她似一縷荒野孤魂,尋不到歸途亦無處可去,空**的寢殿越發顯得曠寂。我知道,陛下從未真心歡喜過。太平公主偶有入宮相陪,陛下亦隻是輕舒眉頭,難得有笑,她將一切皆從容地隱藏在皮相的之後,不再讓人透悉分毫。抑或有一人,是例外。狄仁傑靜坐案前與陛下對弈,一身碧綠青裳一如水色,溫潤如玉,淡定若水,鋒芒似劍。“當日來俊臣奏你謀反,你為何要認罪?”陛下一手支頤,一手執子。“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狄仁傑微微垂首,落子極快,仿佛每一步早已預定,“臣若不認罪,恐怕早已冤死獄中。”“你有出世之心,敢為天下言。”陛下側首輕笑。那時狄仁傑被誣下獄,雖是無罪,卻仍被貶逐降官——驕傲的帝王從不願意承認自己的過失,“懷英,你莫非是哀怨:明主難期空負高才,奸佞當朝報國無門?”“自然不是。陛下開科舉,天下名士英雄皆來,何愁報國無門。”狄仁傑輕輕搖頭,歎道,“既有了功名利祿,怕是再不會有人行謀逆之事了吧?”“世事皆知,向來人生定是乏味的吧?”陛下微微蹙眉,麵上卻露著笑,“春秋戰國,秦王欲霸天下。謀士商鞅三次獻策,從帝道、王道一直談到霸道。行帝王之道,循序漸進;行霸道立竿見影,國富民強。秦王沒有耐心,於是推行霸道,秦朝十五年而終,後世皆引以為鑒。”“陛下初登基,天下未穩,逆境中方更見奇謀妙計,耳聽八方,眼觀四路,不放過眼前一絲一毫的細節,敵人一有空隙就立刻撲上,扭轉局勢。如此對手,可怕。”狄仁傑悠悠笑著,手中一子遲遲不羅,“如今,科舉推行,天下英雄儘入陛下彀中,您便成了遮掩鋒芒的鞘,亦使我再次有了攥緊天下的豪情。”“世人皆說:‘天下桃李,皆在公門矣’此言果然不虛。”陛下的眼中又添幾份暖色,“絕世才華必是多年寒暑磨礪而成,大周需要有誌之士,你不必再藏著掖著了。任人以賢,上書推薦吧。”“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陛下也。”狄仁傑沉吟了許久,終輕歎出聲。“朕還真不知,你狄懷英竟也會溜須拍馬!”陛下大笑。“人世是一局棋,早早散去。棋罷指猶涼,萬事倏忽過去。”狄仁傑清淺一笑,眸如子夜,瞬時映亮這混沌塵世。陛下垂首,兩人對視,目光幽靜。那日,狄仁傑留下與陛下一同用膳。新月如一彎淺淡微刃,在月下對飲撫琴一曲,入夜持劍一舞,閒愁儘消。此刻儘興,如何顧得了君臣之隔的掃興。陛下醉倒於花下:“狄仁傑,你可是真心效忠於朕?”狄仁傑淡笑不語,陛下等不及他的回答,已安然枕著落花如夢。狄仁傑端起杯盞,靜靜飲儘,潑墨般的晶瞳中漾過一陣煦風:“我確是不甘人下,但若隻在你一人之下,便是甘之如飴。”我倏地想起一句古語: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做朋友或敵人,原都是需要緣分的,懂你的人未必為你所懂,互為知音,世間更是難得。非刻意為之,皆是偶然,仿若天成,渾然而圓滿。絲竹之音如潤濕的雨絲點點滴落,嘀嗒嘀嗒輕敲於窗欞之上。張昌宗跪坐席上,靜靜撫琴。琴音因風搖落,如落花沾衣,芬芳浮散,旖旎綺思。“你會彈高山流水麼?”靜臥於榻的陛下忽然問道。“會。”張昌宗纖長的手指輕撫,淡淡地掐一把流水在手,層層漫上來。“不,不對,這流水不對。”陛下眼中思緒漂浮,“真正的流水應當能激**起內心的漣漪。純淨如山泉,如鬆濤,如煙嵐,似鶯歌燕舞,聽者甚至抬頭可見蒼鷹矯健身姿劃過天際……”“陛下,您說的那是天籟之音吧?”張昌宗橫眸不悅。“一樣的雪白的長衣,素緞外衫,碧綠環佩……”陛下垂首歎息,宛如囈語,“是了,是了,你沒他那番光華隱隱……如此風儀,天下間確是隻能有一人……朕累了,你退下吧。”“陛下……”張昌宗啟唇。“朕說了,讓你退下!”陛下倏地發怒,張昌宗再不敢多語,立即回身出殿去。我知道,最近為立儲之事,陛下不勝煩擾。武承嗣與李旦,陛下仍在猶豫。“素玉,你知道麼,真正的高山流水,曾有人為朕奏過。”陛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在那暗夜深處,卻有一片沉厚溫潤的水澤,波光瀲灩,能清晰地映出某個人的身影……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我不懂琴音,隻知知音原自少、俗調謾紛紜的道理,陛下心中的那方皎潔月華與清透潺泉,早已成為絕唱,恐怕世間再無人知曉那曾與陛下高山流水之人了。“累了,是真的累了麼……”陛下靜握於榻,如一隻與俗世格格不入的鳳鳥,疲乏地俯瞰眾生。這些血淚悲酸世人都不曾見,隻記得她明媚燦爛的容顏。不日,陛下便下詔,召回廬陵王李顯,並冊立為太子,奪嫡之爭便宣告結束。陛下自嘲道:“從前朕處心積慮地從李唐宗室那裡奪取天下,如今朕仍要處心積慮地將天下完璧歸還,確是諷刺啊。”筠聲隱隱,意興蕭索,天地皆秋。狄仁傑病逝洛陽。陛下亦一日複一日的憔悴下去:“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陛下終於老去了,唯有記憶中那張安如處子的容顏,永遠恍如初見。夜色幽幽,風過林木,廊外宮燈,漸漸漾成一片昏黃的霧靄,風聲越發急了,簌簌不絕,如有鐵騎挾風雷之勢疾馳而來,踏破了如水月色。原本昏沉沉,一動不動躺於榻的陛下倏然睜眼。我朝向火光的來處,靜默而立。來者是誰,並不難猜。陛下幽幽說道:“朕正等著,宿命中的最後一次劫難,給予朕致命的一擊,他們果然沒有令我失望,李唐還是有人的……”“兒,兒臣給陛下請安!”殿外傳來太子李顯抖顫的聲音。陛下嘴角噙了一絲溫柔的笑:“終是來了……”宮變忽發,陛下退位,太子李顯即位,江山易主,亦隻在彈指間。皚皚白雪,空茫雪光中,洛陽城異樣地沉寂著。如此大雪確是罕見,滿目詩意,野外、四宇、驛外、斷橋、寒山,望之令人肝腸寸斷。“好久沒看雪了,素玉,背我去看看好麼?”陛下似回到多年前的美好韶光,麵上帶著少有的溫柔,自稱“我”,再也沒有用居高臨下的“朕”。天上地下,孤獨得如此徹底。陛下已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敵人,沒有了朋友。是的,她還有親人,她的子女,可他們敬她畏她,卻不愛她。如今,她的身後,隻餘我這一抹荒影。此時我才發覺,她已經不是那個曾笑傲天下輕賤生死的鐵血女皇,隻是一個疲憊而厭倦世事的女人。我用厚厚的雪狐裘裹緊了陛下,輕飄好似浮雲,她弱不勝衣身軀伏在我背上,我隻覺眸中濕熱。冬風難得清和,是令人幾欲落淚的暖,而天地間也就隻剩下這溫暖了。“素玉,你知道麼,我母親最愛梅花。幼時我最愛做的事,便是每年開冬等在梅樹下,折第一枝盛開的白梅送給母親。”那曾刻入了無儘悲歡的往事,如今陛下淡淡地述來,“白雪茫茫,卻一眼可望儘。而這世上紛擾的物相,豈是凡人一顆單純的心能看透?”腳步放輕到忽略自己,地上積著薄雪,留下我淺淺的足印。“隻有真正經曆過仇恨的人才會真痛,因為無論何時,總有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掐著你,它一生都掐著你……”陛下猶在說著。我忽然覺得,陛下過往那些血腥與殘酷,如今想來,竟是那般華麗,悲憫如詩,足可使人沉醉。“素玉,你說,我為什麼不惜一切也要登上皇位呢?”陛下似在問我,又似喃喃自語。我猶豫著說道:“以為您寄愛於百姓,願意救濟蒼生……”“你說的太虛了……我幼年時,曾怨恨世間不公,為何將我生為女子,使我不能展翅遠行,而後我知道,世間所有的不公,你先不要想去改造它,隻能先適應它,因為你管不了它……”陛下笑道,“隻有當你站在了最高處,世間一切的律法規則皆由你掌握,那便再也沒有什麼會令你覺得不公。因為,你便是律法。”陛下的聲音越發輕了:“或深宮,或廟堂,或雄渾或清雅,或高歌或低吟,這風雲的一生將儘了,如今想起,無論中間多少坎坷無奈,我武曌終無負於這一身傲性……”我側頭望著陛下,仍是猜不通她所思所想,解不開的謎如霧映在她微綠的黑眸中,那裡有旁觀者看不透的淒迷。驕傲的人都孤獨 ,高貴的人都寂寞,使我想要握緊那雙空了的手。陛下的聲音依舊冬日浮光,溫潤和緩:“而今我終於知道,幸福來自與所愛之人的凝望……隻是百折千傷,驀然回首,凝望的人卻已不在……再不複得路……”急促的喘息與刺進歲月的疼痛,都在她眸中慢慢淺下去。眼淚風乾華裳褪色,多少往事抱負,多少歡歌悲鳴,皆可付諸一夢,淡然睡去……一瓣碎雪輕落在我的額頭上,冰涼若淚。——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