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洛陽宮乾元殿灰飛煙滅,在原址上建起了萬象神宮。鬥栱飛闕,重殿疊起,幽深如海,當中的萬象神宮最為壯麗,一點光芒,明亮如金。宮殿雕金飾玉,極儘奢華,共分三層,高二百九十四尺,擯棄了慣有的五室九室製,保留了最基本的上圓下方,八窗四達的形製。中層為八角形,邊緣飾麒麟連珠紋,上立重簷,雕飾著九條金龍。最上層為祭天之所。而寶頂是一隻高達丈餘的黃金鳳凰,以一種君臨天下的強悍姿態,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飛去,它冷冷地俯瞰世人,靜靜地鑲於皇城之巔,成為帝國至高無上的中心。“如何,貧僧為太後所修建的萬象神宮,太後可滿意?”身後有人伸臂輕輕環住我的腰,“喜歡麼?”我微微仰首,初陽微明,映著他優美的輪廓,純白僧袍,寬大的長袖輕覆著手背,修長如玉的手指悠搭在我腰上。“如何,喜歡麼?”清遠的聲音溫潤如玉,隱含一分笑意,他垂首吻著我的鬢發,“為何不回答?”他很了解我的喜好,這萬象神宮,無一處不得我心,看得出,他確費了不少心力。“我很喜歡。”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你想要什麼賞賜?”“我想要你。”他輕輕說道,眸中星芒點點,他並非桃源中不知魏晉的世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而樂,隻向往桃園的靜謐與安寧。他有著俗世裡最耀眼的光芒,那便是野心。一個僧人,竟妄想得到太後,如此的出言不遜、膽大妄為,我卻沒有半分惱意,玩味地問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可以封你為白馬寺主持,亦可賜你數名如花美眷。”“媚娘,你可記得感業寺最初一遇?”清遠笑得如天邊的流雲,“香靄撩人,氤氳水霧,玉肌乍露,無氣不馥……”“唉……我到底是老了……”淒苦女尼,跌落塵埃,狼狽不堪,唯有清泉可洗滌,而他纖塵白衣,高高在上……迷蒙的記憶如蜻蜓點水,自我心湖層層漾開。清遠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眉眼:“那時你嬌豔無雙的容顏一直留在我心底,而今,當再次看見你時,亦是彆有光彩。歲月停駐了最好的光陰在你臉上,你不會老去,這是一種天賦的容光……”“嗬嗬……”我曼聲笑道,“你可知為何宮中的人皆蒼老得慢些?因為早已沒了心,沒了喜怒哀樂,連皺紋都生得少了,所以麵上便沒有了雕琢與滄桑的痕跡……”“那麼,太後,貧僧要的賞賜……”清遠側頭望著我,輕甩衣袖,神姿清雅,風儀無雙。我掩口輕譏:“佛家說,四大皆空,大師如此糾結名利,倒也真不怕汙了身上這純白僧袍。”“四大皆空,在貧僧眼裡,那便是空。”清遠笑得狂傲。 對於他的放肆,我淡然以對:“待我大饗萬象神宮後,再來答複你。”垂拱五年正月,我大饗萬象神宮,接受群臣朝賀,身披大裘冕,戴通天冠,附蟬十二首,加珠翠、金博山,執鎮圭行初獻之禮。皇帝為亞獻,太子為終獻。先祭祀昊天上帝,依次是大唐高祖、太宗、高宗三聖,而後來到神皇父親魏國先王武士彠的靈前祭拜,最後才是到五方帝座。禮畢,我登則天門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永昌。並於次日布政於明堂,頒九條政令訓誡百官。朝臣心中自然有非議。隻是那血雨腥風的慘狀猶在眼前,誰敢多言?於是紛紛上表慶賀,以示忠誠。賀曰:“至德配天,化及草木。天不愛寶,洛出瑞圖;……陛下恭承天命,因順子來,建立明堂,式尊顯號,成之匪日,功若有神,萬國鹹歡,百靈同慶。”夜幕沉沉,了無人聲,花錦茵縟,溫暖舒適。我輕輕睜開雙眼,略偏頭去,枕畔之人,依然靜靜睡著。麵如冠玉,眉若點漆,薄唇細抿,雋美無雙的容顏……他是誰?我有瞬間的恍惚,眼前的一切,依然蒼白如夢。我起身,抬手撥開銀色妝花紗幔,微薄燭火淌入。琉璃香爐裡燃的合歡香靜靜流淌,細細地鑽肺滲腑,引得人昏沉欲睡。清涼月光流淌,碧綃紗帳在夜風中靜靜翻飛,如綠波滾動,應接不暇。我起身走到窗錢,手觸碰到凝霜的窗欞,一道寒烈之氣立即颼颼地由指尖滑進我的心底。重重宮闕,巍峨不凡,無窮無儘,籠在晨霧之中,沉寂如睡。一襲纏枝蓮花細紋中衣,輕輕披上我的肩膀:“睡不著麼?”我輕輕回身,清遠立在我的身後,寬大的白色寢衣輕擺,猶如一捧隨時會融化的春雪,直要融入無瑕月華中去。他回身輕輕撥弄琉璃香爐,合歡香頓時浮動滿殿,幽幽地襲上身來。目眩神迷,如此異香,極易使人產生幻覺。如此良辰美景,我口中說的卻是大煞風景的話語:“我命你修撰的《大雲經疏》,修成了麼?”“已成。”清遠垂目誦吟道,“經曰:即以女身,當王國土……今神皇王南閻浮提天下也……女既承正,威伏天下,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違拒者……此明當今大臣及百姓等,儘忠赤者,即得子孫昌熾……皆悉安樂……如有背叛作逆者,縱使國家不誅,上天降罰並自滅……”“很好。”我微微蘊起笑意,雲淡風輕地說道,“我明日便立即頒行天下,命各州都要建一座大雲寺,寺內各藏一本《大雲經》,由高僧開壇講解。”“如此仍不夠。你可記得隋煬帝麼?”清遠抬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隋朝雖滅,但那樣地寶藏卻仍下落不明。世人皆傳,誰得此寶藏,便是天命所歸。”“時至今日,怕是尋不得了吧?”我自然明白清遠言下之意。“你可知李淳風?他占卜問卦,世間幾乎無他不知之事,”清遠展顏一笑,“貞觀年間,他向太宗皇帝獻了《推背圖》,本是閒雲野鶴,前幾日卻到了白馬寺……”“這個人,我不想見他。”正是這個李淳風當年預言,大唐三世之後,有個女主武王將取天下,且將屠殺李氏子孫,累我險些丟了性命。“好,不見便不見。”清遠悠然一笑,伸手輕挑起我的一縷發絲,慢慢纏於指上,而後放在唇邊輕吻。如此調情,即使再木訥的女子也不免意亂神迷吧?必然的豔情彌漫開來,烈如鳩酒,妖麗絕色。清遠俯身將我打橫抱起,合歡香若有若無彌漫著某種令人心顫的氣息。我昏然欲睡,神誌中唯有一絲清明警醒著我,不可沉溺這虛幻的迷戀溫存。隻是那修長冰涼的指尖溫柔地撫著我的身軀,寸寸流連,好似看得見清波**漾,春風吹皺一池春水。從此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將前塵遺忘。月光靜泊如水,夜風薄涼輕撫,如銀蝶飛舞,嬉戲流連於雕欄樹梢之上。他的吻輕輕落下,我徐徐闔上眼。午夜夢回,蝕骨的空虛,有他,我不會太寂寞。*瞬時,東起渤海,西止蔥嶺,南抵交趾,北至大漠,處處梵音高唱,《大雲經疏》如同飛雪一般傳遍大唐每一個角落。天下人都知,太後即彌勒下生,當代李唐為塵世之主。絲弦聲動,錦瑟流光。琴音起勢平緩而溫柔,緩緩雄強,深遠、含蘊,有不動聲色的狠戾,有某種隱忍的妖嬈。如同幽曇,在月華下華麗地開了又壯烈地謝了,惋惜之聲追不上它凋落的步伐。琴音點點碎濺,唯剩淒風冷雨漫過悠長的曲廊。白須鶴發的李淳風依然矍鑠,望之仍是仙風道骨,他將目光由清遠身上收回,轉而凝望著我,“數十年了,貧道仍能再見太後,確是造化弄人。”我沒有心思與他寒暄:“道長知道煬帝寶藏的下落?”“我曾求天占卜,”李淳風兀自緩緩說道,“張家的女子三代傾國,前有張麗華,陳覆滅。後有您的母親,隋滅亡,而這第三個……”“嗬嗬,自古紅顏傾國,那皆是天大的笑話!帝王將相,皆是無恥之徒!”似聽見什麼可笑之言,我揚眸低笑,“山河破滅,不去勵國圖誌,隻知將罪責推於薄命紅顏,倒也真是滑稽!”“太後,貧道雖不才,但占卜卻從未失手。如今,恐怕這第三個亦要應驗了。”李淳風依然淺笑如水,平靜的語氣裡隱藏驚雷,“建萬象神宮、修撰《大雲經疏》,太後是想自己登基稱帝吧?隻是女子稱帝,怕是為律法所不容吧?”我大笑起來,語氣有不容置疑的堅定:“如今,我就是律法。”“太後,坐擁江山,並非樂事,而瘋狂殺戮,亦非聖人所為。”李淳風仍在勸誡,“自古女子為陰,不可能稱帝……”“功成名就方可談厭倦。曆史的波光詭譎,一將功成萬骨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一江暗流洶湧的春水,從來是功名與醜惡共浴,恐怕連道長都無法否認,在那些所謂聖人明君的寶座下,一樣是屍骨如山。”我薄薄輕笑,慨然說道,“高祖李淵,晉陽起兵,他是隋朝的逆臣賊子。太宗李世民,玄武門兵變,骨肉相殘,天下側目。但他們同樣建立了太平盛世,後世依然尊他們為明君聖主。成王敗寇就此蓋棺定論。堂而皇之地逆天,我要的不止是凡人的江山。若女子不能稱帝,那我便要逆轉這一切,或許,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功績。”“太後慧眼,貧道慚愧。”李淳風長聲歎息,他徐徐跪伏於地,“那煬帝寶藏,早在數十年前,您的母親,便已將它留給了你。”“母親?”我微一遲疑,回身大步走入內室。烏木長匣,匣上墨漆儘退,再不複當年的古瑟黝亮。手輕輕探出,離它尚有一段距離就已僵住,遲遲無法碰觸。這世間竟還有我畏懼的東西,隻歎人性未死,明知開弓已無回頭箭,卻還要在黑暗中向往光明。雙手平穩地啟開匣開,那曾霜刃染血的寶劍靜靜躺於匣中,這是母親唯一留給我的念想。手腕一振,長劍瞬時由鞘中**而出,輕吟錚錚。僵硬與死去的昨日,竟驚起了一絲波瀾。飄忽遊離的昨日,溫情蘊藉的往昔。母親的幽然氣息,她的清淺愛憐,她的顰眉淺笑,她的流光錦繡,她的絕世風華。那年並州冬日,我悄悄躺於梅樹下,靜靜地等待第一枝梅花盛開。母親由梅花叢中姍姍而出,將自己的白裘袍輕覆我身。我與她,隻是隔著一枝白梅,卻似咫尺天涯。“媚娘……”月色清殘如雪,母親靜立於一泊月華中,冰雪肌膚剔透得如同玉石,九尺青絲滿浸月色,衣袂不染纖塵,她回首望我,眸中流光瀲灩。心中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幻覺,母親猶在千裡之外。我望著手中的冰冷明刃,苦寒中的不舍,溫情與眷戀,竟纏綿地生出了恨意,發力一摔,寶劍錚然落地。一張發黃的圖紙,由折斷的劍柄中掉出。我輕輕拾起,寶藏繪圖,綻露出流麗的金光,那是帝王之色。我與母親在並州所有的記憶,最後一點殘豔與餘溫,都在瞬間萎謝,化為塵埃。終於到了這一天,心永如凝冰。不日,以我的容顏為原型的盧舍那大佛完工,“鑿石造佛,如朕帝身”。盧舍那,梵文意為“光明遍照”。明空,日月淩空謂之“曌”, 神皇武曌。曾經,我是誰,而如今,我是誰。武照,我曾經的名字,年少情懷,皆遠了,多少歡愛歌哭,多少純善天真,都隨著那個名字的消亡而永不複來。永不複來。洛陽百姓,另加番邦胡客,僧人道士,大約有一萬多人,獻上《萬人勸進書》,請求我登基為帝,我謙然未許。如染瘟疫,極快地,碧空之下,皇城之上,皆是上書請願的人流,瘋狂蔓延。人皆雲:莫浪語,阿婆嗔,三叔聞時笑殺人。冥冥中有個聲音在回**:天命所歸,武周當興。女主正位,無人能違。終於,李旦上書,自請降為皇嗣,改姓為武,恭請我登基為帝。我先是不許。如是者三,禪讓的儀式終告完成,我輕甩衣袖: “此亦天授!”天授元年,九九重陽,登基之典。禮樂如潮水湧出,九重宮門重重依次開啟。我緩步拾階而上,冕服加身,玄上衣,朱色下裳,無旒,金飾玉簪導,組帶為纓,上下繪有日、月、星辰、黼、黻、山等紋。終於來到殿前的丹墀上,這是京都的最高處。憑欄挽風,雲影低沉,山長水遠,無窮無儘的宮闕樓閣,紫陌紅塵,人間煙火,儘收眼底。朝中文武百官皆著朝服,按品級依序跪迎於階下。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濱,莫非王土,這是千古的野心。殺伐決斷,殘忍無情。為了站在最高處,世間一切皆可棄之。世人向來少有韌性的反抗,所以不糾纏於世事利害的尖銳。其實,常人千百次出劍,總該有一次是能擊中目標。隻要笑到最後的那個人是自己,期間的血淚便可灰飛煙滅。長風萬裡,我的裙幅飄揚若飛,瞬時如風雷迸發,整個帝國在我的腳下匍匐顫栗。恍惚中,似乎回到多少年前的感業寺。久遠的記憶,夜幕沉沉深,明月皎皎,我立於月之清輝中,伸手攥緊了掌心的那片月光——那最後一把清甜,便這樣頑固地留住了刹時的月色。暗夜沉沉,回聲寥落,其實隻是自己的足音。這是我與自己的遊戲,這世間再無彆人會明了。那些曾經嘲笑我一女侍二夫的明時鴻儒,那些輕賤我是暴發戶之女的名流清貴,如今皆臣服在我的腳下。睥睨天下,主宰蒼生,原是如此的愜意。百官叩首,眾人齊呼“萬歲”,聲浪湧出,仿佛滾滾驚雷掠過重重宮闕,直衝雲霄。我知道,自己必將成為無法忽略的曆史。腳下無限江山,瑰麗的畫卷正在緩緩展開。這一刻曆史由我書寫,繪成人間萬世名,何計笑罵?鳳霸九天,群龍俯首。無數細小的光影在我麵前碎裂,化做曠遠天幕中的漫天星辰。一地璀璨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