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浮動,回音寂寂,卻聞窗外潺湲水聲,一池碧寒,青蓮盛開,花香脈脈,隨風漾開。春困秋乏,我懶懶地半倚在軟榻上,聽宮人絲絲撫琴。“太後,雍州人唐同泰獻上一塊瑞石。”武承嗣跪伏簾後。“瑞石?”我意興闌珊地望了眼置於托盤中的石頭,“有何稀奇?”“回太後,此瑞石是雍州人唐同泰由從洛水中打撈上來的,石上隱有八個紫紅色的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武承嗣笑容可掬地道,“‘河出圖,洛出書’自古便是是聖人現身之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皆是樣瑞!朝臣皆來恭賀,說上天降下如此祥瑞,是因為太後‘皇業高於補天,母德隆於配地’。”我再次將目光轉向那塊石頭,又望了眼跪在地上滿麵期待之色武承嗣,嘴角慢慢浮起了詭異的笑:“承嗣,此石出洛河,想來是你的傑作吧?”“太後,此石何人所為,皆無關緊要。”武承嗣見計策被我識穿,卻也不慌不忙,“關鍵是此石所含之意,對太後來說,是天賜的祥瑞。”“天賜的祥瑞?”我定定地望著武承嗣,心下裡有一分警醒,武承嗣是我的侄子,如今我權握天下,他自然是一心盼著我迅速建立武家王朝,而他便能名正言順地接班。我亦需一個天賜之機,既如此,我便承了他的好意,順水推舟吧。我以手支額,似笑非笑地說道:“ 瑞石既來自洛水,必為天授聖圖,我將親臨洛水祭拜,並自上尊號‘聖母神皇’,接受群臣朝賀,各州的都督刺史及李唐宗室外戚都需在拜洛大殿之前十日齊集於神都洛陽。”“是。”武承嗣得到我的答複,心滿意足地去遠了。我繼續靜心聽著絲竹之樂,淡淡地問榻邊正為我搖扇的上官婉兒:“婉兒,‘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後將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為一網打儘’,你看這話如何?”上官婉兒悠然為我搖扇,靜默不語。我微微一笑:“既無異議,那便用上吧。”我的這道旨意,如石破天驚,朝野皆動。“天命已移,革命即起,太後將唐室王公征召入京,正為一網打儘。”謠言如火種,一遇東風便成漫天大火。瞬時謠言四起,京畿一帶,謠言更盛,人人深信不疑。如此以來,蟄伏隱忍的李唐宗室必會探到這道旨意背後的森森殺機,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奮起一搏。奮起一搏,這恐怕是李唐宗室的最後一搏了。李唐氣數將儘,祖先曾經的輝煌換來如今三跪九叩,屢步為艱,滿目惶恐,僵硬麵孔,死水無瀾。僵,僵必亡。李唐皇族終於動了。由李譔與李衝先動,偽造了皇帝的書信,以皇帝要求諸王派兵勤王的名義,聯絡諸王起兵響應,分報韓、魯、霍、越、紀諸王,命他們起兵接應,共取洛陽。而後越王李貞,於豫州舉事。 完全是以卵擊石。我從容自若地調兵遣將,發兵十萬。宰相張光輔為帥、丘神勣為副將,前去鎮壓。殿內清清泠泠,龍涎香飄渺,若風霧煙雨。上官婉兒捧了前方戰報,輕聲念著:“李衝臨時募兵五千,倉促上陣,兵敗退回封地博州……薛顗在李衝起兵時,招兵買馬,響應叛亂。李衝敗亡,薛顗殺都吏以滅口……”我依然閉著眼,懶懶應聲:“方才你說薛顗?哪個薛顗?”上官婉兒應道:“監察禦史,駙馬薛紹的長兄薛頤!”“果真是他……”我雙眉緊鎖,輕輕搖了搖頭,“同謀叛亂,應當如何?”上官婉兒垂首:“依大唐律法,謀反當斬,誅滅九族。”“誅滅九族?”我的眉微微一挑,“那太平呢……”上官婉兒靜默片刻,說道:“太後,前方仍在等著,等太後一聲令下,即可付諸行動。”“付諸行動?”我麵無表情地重複著,“付諸行動?”“太後。”上官婉兒輕聲喚著,我仍閉目思索。我欲除李唐宗室久矣,籌劃至今,血雨腥風,絕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顯得心慈手軟,使他人會錯意,以為有機可乘。“那就付諸行動吧。”我終是點頭,“隻是,對薛家人寬宥些,明白麼?”“是。”上官婉兒跪坐案前,展開一帖青紙,持了龍紋漆筆,揮掃落墨。落日西沉,斜暉投下鏤花窗欞的影子,跌宕迷離,照著案上的一席素宴。粉蒸豆腐、清燉香菇、桂花糖藕……每道菜皆精雕細琢,隻是不見葷腥。食齋茹素,我靜靜地舉箸,緩緩下咽,忽有陰影向我覆來,我抬頭望去,太平麵色沉痛地立於案前。“你來了?用過晚膳沒有?”我夾起一筷糖藕放入嘴中,“坐下同我一起吃吧。”太平麵容一僵:“母後,薛紹被抓入獄,您知道麼?”“是我下的詔書。”這糖藕甜而不膩,分外可口,“他的兄長薛顗謀反叛亂,有如此兄長,我為他悲痛,他很不幸……太平的身子整個僵住:“您下的詔書?!他是我的夫君啊!”我依然語調平穩:“他亦是亂臣賊子之弟。”太平雙膝跪下,眸中已有淚光:“母後,太平從來沒有求過您,如今我求您網開一麵,饒薛紹一命!”我端起盛著青瓜湯的碗盅:“薛頤謀反,已成定案,我已吩咐對薛家人寬宥些,若再饒恕薛紹的性命,如此厚此薄彼,恐怕渡天下悠悠之口,亦難服眾。”“亦難服眾?母後,如今您權握天下,誰還敢對您有所微詞?這還不夠麼?您究竟還要什麼?!”太平哀戚地望著我,“我是您的女兒,您如今要的不是服眾,而是給您的女兒一個希望!”“希望?”我站起身,緩緩走到她麵前,“身在帝王家,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希望。”“母後,”太後上前拉住我的手,倉皇的神色如一隻被丟棄的小貓,“母後,我最後問您一次,薛紹是不是一定要死?”“人生無常,隻能說你與薛紹沒有緣分。”我的眼前似染了一層薄灰,看不分明,“我會為你另擇良人。”“另擇良人?母後,您真是個可怕的人!您是我的母親,不是我的太後!”太平望定我,“倘若做您的女兒就意味著無血無淚,永生拋棄希望,那我寧願不做您的女兒!”我心中一悸,隻覺就要失去這個女兒。我仿佛於虛空中看見一個笑容明媚的天真人兒,搖晃著柔軟的小小身軀,叫嚷著撲到我的懷中:“母後,母後,我最愛您了,母後!”我心底仍存著殘念,無論如何太平如何惱我,我她依舊是他唯一的母親,血肉相連,不可分割。“太平!”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她卻逃也似的鬆開手。太平一臉繾倦容光,眸光淒涼、蕭索,她掌心托著大婚當日我贈予她的玉佩。玉佩緩慢地從她手中滑落,無聲無息,義無反顧,冷若冰霜,果斷而絕情地輕輕跌落地麵,碎裂的聲音好似一聲絕望的尖叫:“母後,我不會原諒您!永遠也不會!”她回身迅即地奔出了大殿,那落寞的身影似是夜色裡孑然一身的負傷孤鳥。若非生在帝王家,她會是個簡單而幸福的人吧。雖早看遍了歲月變遷的浮華,已有一顆深沉不動的心,隻是此時我忽生滄桑之感。終於,連這最後一個女兒也失去了。華燈璀璨,光燭徹殿,明豔非凡,我卻如萎竭的枯葉,無力地陷落在金衣鳳冠中。“太後,這……”上官婉兒望著一桌幾乎未動的菜肴,猶豫地望著我。我斂容整裳,徐徐坐下,舉箸夾了塊糖藕放在口中——苦澀難當。窗外殘月低懸,月光極冷,落在身上如沐幽霜。龍涎香依然幽幽燃著,寂寞地在空**的殿中絢爛。*次日是個好天,碧空如洗,陽光燦若流金。熏風微動,是狩獵的好日子。我窄袖長靴,一身輕便的騎射裝扮。內侍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我莫名地想起了母親的追風寶馬。輕輕踩著馬鐙,我正要翻身上馬。“媚娘……”他的聲音依然低沉,似溫柔的呢喃。我倏然回頭。浮金般的陽光映出他偉岸筆直的身姿,沉靜如山,金冠束發,青色絲緞錦袍,端凝的威儀。我微覺恍惚。是阿真,他回來了。在我大肆屠殺李唐宗室的時候,他回來了。我幾乎要忘記了,他是李元吉的兒子——李承忠。他,亦是李唐宗室。我的心越發沉重,卻仍殘留一絲希望,抬眸問他:“怎麼來了?”“為求你放手而來。”阿真亦不避諱。“你忘了他當初是如何對你的麼?”我若無其事地笑著,似隨意地說道,“你忘了太宗皇帝是如何對你的父親麼?”“我永生難忘。”阿真悠然一笑,“但我更忘不了,我亦是李唐宗室。”“為了這個,你不惜與我為敵?”我的心中現出一絲悵然。阿真搖頭:“不,我隻是求你放手。”“求我放手?你有什麼資格求我放手?”我冷笑起來,“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麼?弑父殺女,放逐自己的親生兒子,誅殺自己最愛的女兒的夫君……”“你是什麼樣的人?你隻是一個險些被母親遺棄的可憐女兒,一個不甘任人欺淩的倔強女人,一個對人世絕望的哀愁女人……”阿真輕輕執起我的手,親吻我的手心,“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在我眼裡就隻有一種,那就是我愛的女人。”我呆立無語。阿真的眼眸清亮,清俊無儔,如此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識想要避開。在左右侍衛驚詫的目光中,他俯首吻上我的唇。他唇上的溫暖、柔軟,依然當日,第一次懵懂的心動。從此多少個暗夜,憶起那靈犀一點的愛憐,仍會黯然垂淚。這一瞬,我的心軟弱如幼童。對我而言,溫暖與幸福一直如同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及,但此刻,我第一次感到它近在咫尺,仿佛觸手可得。若真得到了,那又如何?得到了,便唯恐它失去,亦怕它不能永遠。而永遠,太遙遠了……震天的號角聲轟然響起。“射獵開始了……”我如夢初醒,輕輕推開他,“你陪我吧。”“好。”阿真含笑將我扶上馬,眸中如有流泉輕瀉。四蹄翻飛,馬匹迅疾如電,踐草踏荊, 耳邊一時風聲大作,聲勢滔天,交錯紊亂。衣袂簌簌翻飛,樹林深處,古樹蒼天,遮天蔽日。偶爾幾束陽光沿隙照下,燦亮的光,映得一切皆無所遁形,縈縈繞繞之間,細小的塵埃輕漫飛舞。有隻灰狼已被侍衛逼得困於樹叢間,它仰首咆哮,目眥欲裂,那是令人絕望的恨與驚。我已不知身在何處,隻是追隨著前方樹叢中的那一角青色衣影。我靜靜地引箭搭弦,將弓拉得如同滿月一般。指尖微顫,一支狼牙白翎箭,竟這樣沉。心中仿佛燃著兩團火,如古琴上的音弦,相激相和,相煎相鬥,相廝相殺、相糾相纏,永不可融,直拚得五內俱焚。一股無法宣泄而強烈至極的抑鬱之氣在躁動,徘徊不前。我心中異動,悄移半寸,弓弦錚然鳴響,箭似流星,倏然掙脫束縛,咆哮而出,痛快淋漓。眼看著翎箭便要擦過阿真的肩膀,沒入他身後的樹乾,那偉岸的身形卻忽然動了。他迅即地轉身朝右移動,寬厚的胸膛便直直迎上了箭鋒。翎箭沒入,血濺花飛,心魂俱碎,天地驟然為之色變。“媚娘,原諒我,我是個懦弱的人……”阿真緩緩倒地,他虛弱地笑道,“但我是李唐宗室,這是改變不了的命運……”我俯身緊擁著他,瞬時有了錯覺,思緒飄離遊移,仿佛此時此地不過一場夢魘。“若有來生,我……”阿真仍在說著,他忽然笑了,“我忘了,你從不屑企求來世……”道旁香樟的微淡氣息沉沉而來,仿佛要穿透記憶中那唯一的一絲真切,我仍緊摟著他,一刻也不放鬆。“那麼,答應我,我死後,將我的骸骨送回並州……”阿真無奈的輕淺歎息,“我在那裡等著你……”最後一絲餘暉,在他的眸中漸漸黯淡,而後碎裂。飛花濺玉一般四散開來,安祥一如入眠。有一片枯葉飄落在他肩頭,宛若侵犯了無瑕的美玉,我輕輕伸手幫他拂去。心底明白,有一種美好從不屬於我,它是名貴的瓷,碎了,便沒有任何價值。血染滿身,兩袖空空,眸中輕泛霧氣,臉頰微濕。這是,淚?淚,我竟還有淚……眷戀情深隻如過眼雲煙,蝕骨溫柔再不現於人前,頸項纏綿亦是煙消雲散。為了終極的欲望,失掉了手裡的幸福。是癡?是傻?亦或這就是抗爭的代價,無從躲避?一縷冰涼的風,一雙手留有的餘溫。世情若冰,我心似鐵。夜風凜冽,殺氣如霜,利刃銀光,卷馬長嘶,鐵蹄鏗鏘。韓王李元嘉滅門魯王李靈夔三孫存霍王李元軌滅門舒王李元名滅門故虢王李鳳之子東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故道王李元慶之子廣漢郡公李謐滅門故密王李元曉之子南安王穎幸存一子故滕王李元嬰有子六人,皆滅門故鄭王李元懿幸存二子越王李貞滅門紀王李慎皆滅門故蔣王李惲之子汝南郡王李瑋幸存一子故蜀王李愔之子廣都郡王李疇滅門,承嗣的蜀王李璠滅門故曹王李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滅門,黎國公李傑幸存一子千裡追殺,滅門屠城,所破千餘家,血流成河。被控謀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開除出宗籍,改姓為虺,以庶人之禮下葬。看到子孫如此受辱,李唐王朝已入土的三位帝王倘若泉下有知,亦是死不瞑目吧?我隻是冷眼看著,連一絲憐憫也無。“太後,越王既破,張光輔率軍入城,縱兵濫殺以邀功請賞,株連六七百家,還有五千多人要籍沒為奴。”狄仁傑靜靜地跪伏案前,“請太後哀憐這些無辜受累的百姓,免他們苦難。”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如今來求情,似乎遲了些。”“並不遲。隻要太後特赦令一下,豫州的百姓便可得救了。”狄仁傑緩緩地說著,嘴角帶著沉靜溫和的微笑,仍是那般淡漠謙恭。“你以為我會在這時放手麼?”我徐徐走近,微微垂首,像狡猾的獵人捕獲了狐狸,正得意地炫耀給他人聽,“他們從我手上奪去的,我要統統拿回來。”“嗯,這才似你。”狄仁傑低低一歎,“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瓔珞珠垂縷悠悠在我頸上擺動著,垂影一下下掠過狄仁傑的臉龐,我深深凝視著他,嘲然一笑:“好,我下特赦令。隻是你,將因此而獲罪,你可願意?”狄仁傑沒有一絲猶豫:“臣願意。”我站直身軀,居高臨下俯看著他:“你倒真舍得……”“朝堂之上熙攘來去,風波之中顛沛起伏,皆是常事,實不足惜。”狄仁傑輕巧地回答,“太後乃人中龍鳳,不愛身而愛百姓,自不會棄百姓的生死於不顧,亦不會任由忠良之臣隕落。”在猝不及防的柔軟時刻被他看破,我的心中突然蒙上嚴霜,甚至開始怨恨起狄仁傑的淡漠沉著。他不動聲色,不曲意逢迎,似乎永是無拘無束、無思無慮的坦**。但凡是一國之君,皆不喜無法駕馭的人。任你英雄蓋世,都應臣服在我的腳下,恭謹地迎合我的喜怒。即使是狄仁傑——母親唯一的弟子,他也要臣服於我,對我唯命是從,而不是平靜地旁觀,冷漠地將我看透。但大唐如今方才血洗,確是需要如狄仁傑這般仁心俠骨的清流來重塑。隻是我暫時不想見他,怕見他洞悉一切後的憐憫笑容。心念電轉,我依稀有了眉目,平穩地說道:“將狄仁傑貶逐,降為複州刺史。”“臣謝太後恩典。”狄仁傑拜伏謝恩,而後他仰首輕笑,“臣相信,臣與娘娘,很快便有重見之日。”他這一笑,宛若光華內斂的寶劍悠然出鞘,將前塵往事一吐而儘,他的光芒再無遮掩。我微感眩暈,瞬時竟覺被這笑容所灼,又似被他眸中精芒所傷,氣息頓促。狄仁傑這話說得頗為放肆,我心中卻無一絲不快。罷了,隻應他是狄仁傑,有稍微狂傲的資本。他不愧為人傑,困頓至此,仍可輕鬆自如,坦然以對。相知相得,世事如棋,風雲變換,如今短暫的背道而馳雖已是難免,但總有一人,我可視為此生唯一知己,我亦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