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平叛(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3534 字 21天前

弘道元年,李治病逝於洛陽貞觀殿,命裴炎輔政,皇太子李顯即皇帝位。長夜寂然,權力的交替亦平靜如水,江山已在一夜之間易主。李治遺詔:“天下至大,宗社至重,執契承祧,不可暫曠。皇太子可於樞前即皇帝位,其服紀輕重,宜依漢製。以日易月,於事為宜。園陵製度,務從節儉。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兼取天後進止。”我平和地聽著內侍誦讀遺詔,毫無戚容,沒有露一絲虛偽的哀悼與懷念。兼取天後進止。隻要有這句話便足夠了。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李治對我的信任仍未完全消失。但僅憑這句話仍不能令我大權在握,因為這遺詔有有兩重限製:其一是指軍國大事;其二須是在李顯不能決斷的之時,方才須聽取我之諫言。翌日,裴炎上奏,以嗣皇帝尚未正式受冊為帝,也未聽政,故不能乾預朝政為由,宰相議政向太後奏議,由太後宣令於門下省施行。隻是,李顯守喪隻需短短時日,留給我的時日少得可憐。李治已死,那些潛沉的反對我的人定會接連浮出台麵,危機已是迫在眉睫。大殿曠遠,望之生涼。月華皎潔,如從天而瀉的一披雪白絲緞,輕盈地映入殿來。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夜鶯的鳴叫婉囀,遙遠得似在天邊。“情勢危急,不知太後可有對策?”如此靜美的月色仍入不了裴炎的眼,他稍顯浮躁地問道。“我已有對策。其一,給李唐宗室中地親望重的高祖太宗諸子統統加封為一品大員,安撫其心以免生變。高祖諸子韓王元嘉進授太尉,霍王元軌為司徒,舒王元名為司空,滕王元嬰為開府儀同三司,魯王靈夔為太子太師,太宗諸子越王貞加太子太傅,紀王慎加太子太保,以示尊寵。甚至連一批原本在家族中不受重視的李唐宗室,如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等,我亦予以高官厚祿。”欲成大事,必有足夠的自製力。我仍是清明如水,不露半分急躁,平靜地坐於大殿之上,有條不紊地說著:“其二,調度官員品級。老臣劉仁軌升為品級最高的左仆射,卻無實權,仍然留守長安。將宰相郭待舉、岑長倩、魏玄同由品級較低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升為‘同中書門下三品’,將郭正一罷相,轉為國子監祭酒。”“不錯,將高祖太宗諸子統統加封為一品大員,便是安撫李唐皇室宗親。太後與我都知曉,這些李唐皇族中人之用處,有時勝過十位大將。”裴炎不住頷首,“將郭待舉等人升遷,他們本就對娘娘沒有敵意,他們升遷後自然會對娘娘感恩效力。郭正一一直對娘娘心存不滿,將他罷相,亦是為了日後行事方便。”“其三,立即飛詔令出征在外的大將程務挺急赴洛陽,與張虔勖分掌左右羽林軍,統領北衙禁兵,穩定東都。”我無聲無息地抿了唇笑。 “若想政權穩固,必要有武力,以防不測。”裴炎眸中精芒一閃。我輕笑一聲,淡淡地道:“其四,派遣左威衛將軍王果、左監門將軍令狐智通、右金吾將軍楊玄儉、右千牛將軍郭齊宗分彆前往並州、益州、荊州、揚州四大都督府,與當地官府共同鎮守,加強防衛。”“令狐智通是當初押解章懷太子(李賢)赴京的將軍,而並州為李唐龍興之地,也是軍事重鎮,與突厥等塞外部落接壤。益州巴蜀為重要的賦稅來源,揚州富甲江南,是唐帝國的大後方。荊州則是唐代的南都江陵,北踞漢沔,南儘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自古為必爭之地。皇後娘娘遣人出鎮地方軍事經濟重鎮,可防當地兵變,以策萬全!”裴炎失態得一拍大腿,“皇後娘娘,不,太後謀略過人,臣自歎弗如!”“當然,我已準了你的奏請,改授你為中書令,我將宰相群議的政事堂由門下省遷往中書省,另授劉景先為侍中。”我望著裴炎,笑得燦爛,“你也將成為大唐曆史上第一位‘執政事筆’的秉筆宰相,這是我對你的承諾。”“臣謝太後恩典!”裴炎立即跪下謝恩。我微眯眼直視裴炎,他心中所想所貪,我是能看破的。表麵相知相惜的情誼,其實隻是步步驚心的冷漠。裴炎與我,不過是錢貨兩訖,各取所需罷了。不日,我立於大殿之上,有條不紊地發布著各項政令,心無旁念,靜如死水,無一絲錯亂與迷惑。落幕之際,大局已定,嗣皇帝守喪期滿,李顯正式登上皇位。暮色四合,我靜靜立於丹墀之上,天邊最後一縷雲霞緩緩被收入天際,暗夜降臨。*軒窗半開,湘簾半卷,如銀月華映入殿來,鋪了滿地冰雪清霜。我懨懨靠著軟榻,檀木案上奏疏堆積如山,上官婉兒與裴炎分坐於案幾兩側。上官婉兒捧了份奏疏朗朗誦讀:“元月,陛下初掌國政,立太子妃韋氏為皇後,而後即封皇後之父韋玄貞為豫州刺史。十日後,又將韋後的遠親韋弘敏提拔為同中書門下三品而拜相……又欲將韋玄貞從刺史提升到侍中,並應允將乳母之子提升為五品官,朝野對此皆有微詞……”我雙目微闔,覺得有些冷了,將蓋在身上的灰軟綢輕輕往上拉了拉,望了眼裴炎:“你以為如何?”裴炎眸光一動:“重用外戚,古來皆為禍端,臣當時便以為不可,陛下再三催逼,我仍堅決不肯受命。”重用外戚確是禍端,隻是孤立無援的李顯又能向何處延攬親信呢?他想將韋玄貞升做侍中,裴炎定是無法安坐。因為侍中離宰相僅一步之遙,裴炎為中書令執政事筆宰相,侍中劉景先與他私交甚好,幾位新任命的年輕宰相皆為裴炎所駕馭。倘若韋玄貞升做了侍中,掌控具有封駁權的門下省,裴炎的地位必然大受威脅。我笑意淺淺,若有深意:“你堅決不肯受命,陛下又是如何?”裴炎答道:“陛下大怒,在朝堂上公然叫道,‘即使朕將天下交給韋玄貞亦是朕事,有何不可!怎麼就做不得侍中?!’”“……真是個沒有耐心的孩子呢。”我幽幽輕歎,“從前他可不是這樣,他是那樣乖巧聰慧的孩子……最聽我的話,最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原本便在躊躇以何種理由收回李顯權柄,如今裴炎的告發無疑是一個機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是如此的容易。夜色沉沉,月色依然靜美,夜風卻愈加淒冷,暗幕深處,打更聲寂寥而單調地響起,已是寅時三刻。燈火闌珊,繁華落儘。翌日,乾元殿中,龍涎香淺淺飄移,沉寂而濃鬱的香味。我親自來到乾元殿,左右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勖勒兵直入皇宮,緊隨在我身後,森然伺立於殿前。羽林軍的刀劍冷冷地閃動著寒光,殺氣如水銀瀉地,刹那間蔓延開來。朝中文武一見此勢,已知必有要事發生,滿殿寂然,無人出聲。“太後……”李顯怯怯地望了我一眼,局促不安地坐在龍椅上。中書令裴炎與中書侍郎劉禕之麵無表情地出列,宣讀我的敕令:“皇帝昏庸無道,奉太後令,即日廢為廬陵王!”話音剛落,兩名羽林軍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將李顯架下了龍椅。滿殿嘩然皆驚,朝臣們皆目瞪口呆地注視著眼前這幕奇景。李顯不知所措,倉皇地責問道:“朕有何罪?!”重兵環伺、刀斧加身,他竟還妄想垂死掙紮,確是天真。禦座之上,珠簾之後,似看著一個頑劣的孩子不甘示弱地在徒勞掙紮,我無聲微笑:“你欲將天下交予韋玄貞,何得無罪?”我的話終結了一切,李顯頹喪地被拉下皇位。裴炎繼續讀著詔書:“豫王李旦,仁孝天下,繼位為皇帝,嫡妃劉氏為皇後,所生的六歲嫡子成器為皇太子,改元文明,天下大赦!特賜文武官五品以上晉爵一等、九品以上勳官連升兩級!”彈指之間,人與天地皆變了顏色,江山易主,兵不血刃,無聲無息,宛若兒戲。加官進爵,大赦天下,普天同慶,朝臣皆噤若寒蟬,沒有敢有異議。死亡是一把標尺,理直氣壯的丈量人性,一切霍然分野,貪生怕死、趨炎附勢、趨利避害、明哲保身、見風使舵、虛偽世故,各種糾結纏繞、混沌不明的關係,人心的莫測,皆在這一場遊戲中顯露無遺。忠誠如君,都比不過一場功名,古往今來,概莫能外。*夜空朗朗,西北方一顆不祥的星辰,持繼二十三日爍刺眼的凶光。一時間,人心惶惶,紛紛議論此乃大凶之兆。很快,突厥人發動叛亂大肆入侵北部邊境,我隨即派遣左武衛大將軍程務挺率軍迎戰,突厥敗退。天下稍定,英公李敬業便在揚州謀反。“這李敬業可是李勣之孫?”麵對鏤花水心鏡,我款款坐下,香桂靜靜執著纏枝紋白玉梳,為我綰起長發。上官婉兒答道:“正是。他繼承了祖父英國公的爵位,卻糾集了一群下級官吏在揚州叛亂,說要匡扶唐室,十幾日內便聚集了十多萬軍隊,一時烽火四起,人心浮動。”“永徽三年,先帝想要立我為後,長孫無忌、儲遂良一乾老臣堅決反對,李勣在關鍵時刻,幫了我。”爐中燃的是淩雲香,香靄撩人,氤氳香霧隨風輕舞,我望著垂曳及地、綽約重疊紗幕之外立著的幾位朝中重臣,緩緩說道,“所以我一直對李勣心存感激,對他的族人,我總是全力維護,沒想到第一個舉兵反叛我的竟是他的後人……”裴炎沉重地說道:“太後,這揚州之亂,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內亂。這李敬業自稱匡複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李宗臣、薛仲璋為左、右司馬,駱賓王為記室,傳檄四方,儼然有傾覆天下之勢。若處置不好,怕就要延成大禍了。”我瞥了眼帳外那群朝臣略顯驚慌的臉,又望著水心鏡中香桂為我挽好的高華繁複的遊仙髻,心若明鏡:“婉兒,聽說這駱賓王替李敬業寫了篇征討檄文,念來我聽。”“是。”上官婉兒展開輕誦,“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嗬嗬,這駱賓王說我狐媚偏能惑主,我有這般美貌麼?”我一指案上的一支白玉簪,示意香桂為我戴上。“……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弑君鴆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為我戴簪的香桂的手忽地一抖,刺得我頭皮一陣刺痛,“嘶……”“太後饒命!”香桂嚇得魂不附體,立即下跪求饒。“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我有如此可恨?連天地都容不下了?”我朝香桂擺了擺手,又看向上官婉兒,“接著念。”“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塚子。奉先帝之遺訓,荷本朝之厚恩……南連百越,北儘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製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我聽得嘖嘖稱奇:“一次公然謀反叛亂,駱賓王竟能寫得如此慷慨激昂、雷霆萬鈞、驚天地而泣鬼神,確是筆力非凡啊!”“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好,寫得真好。”我徐徐起身,猶在讚歎,“詞雙句儷,洋洋灑灑,痛斥時弊,文辭鑿鑿,筆風犀利,文辭極美,精彩絕倫啊,足可當得千古絕唱。”立於帳外的裴炎等人未料我竟是此等反應,各個麵露驚異之色,沉默不言。“這駱賓王果真是個妙筆生花的可造之材,如此才華竟然未得朝廷重用,以至淪落為賊,怕是你們幾位宰相之過吧?”望著那群目瞪口呆的男人,我微微一笑,兀自感慨,“駱賓王為天下文人樹立了可悲的典範,才華於文人在其次,關鍵是氣度。恃才傲物,對江湖草莽的不屑,對官府走狗的蔑視,那是文人的清高,因為那是骨氣,可敬。沽名釣譽,讀書人的通病,乾謁功名隻得一身不合時宜的飛灰,可悲。”“太後有容人之量,我等歎服。”裴延躬身歎道,“那十萬叛軍該如何應對,還請太後定奪。”我靜坐凝思,平靜如水的麵容下是萬丈狂瀾。揚州,乃是大唐除長安洛陽之外的第三大城池。而叛軍名單裡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更讓我心悸——李敬業心腹、叛軍左右長史唐之奇、杜求仁正是左羽林軍首領、大將程務挺的親密好友,右司馬薛仲璋則是權相裴炎的親外甥,如此一來,禁軍是絕不能動用了。那麼,該由誰去平定揚州之亂?而程務挺現在正率領大軍在前方抗擊突厥,這支軍隊又會不會反叛噬主?我雖擅長宮廷權術之爭,但論兵法戰術,我卻是稚嫩。心中肅殺四起,麵上我仍是滴水溫柔:“此事關係重大,卻也急不得。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朝上再議,諸位請先回吧。”“是,臣告退。”眾人也確無良法,施禮後便逐一退去。我倚窗緩緩坐下,“太後……”上官婉兒輕喚,奉上一杯茶。我將白瓷杯放在水中把玩,茶水澄碧,輕輕晃動,久無人飲,便也漸漸冷了。翌日朝上議政,李敬業叛亂之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武承嗣、武三思等人紛紛上表,要求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裴炎卻竭力反對,且語調森然,隱含威脅。處置韓王元嘉、霍王元軌等李唐宗室這確是個笨主意,我自然不會采用,隻是裴炎竭力反對的態度令我覺得有些古怪。“裴炎,你既不讚成此法,那可有其他良策?”心中疑惑,我仍安然睇視,“莫非你是在顧忌你的好外甥薛仲璋傷心而不敢妄動?”“太後言重了,”裴炎鄭重地道,“臣為官多年從未偏私,這一點,太後您再清楚不過了。”我心中稍緩,這的確是我對裴炎應予重任的原因之一。仔細一想,若裴炎真對這個外甥關照提拔,薛仲璋也不至於犯事被貶,以至於投身叛軍了:“揚州叛軍如此猖狂,你身為宰相無良策前去討伐,難道不是失職麼?”裴炎沉默,半晌方道:“臣之所以無策可獻,是因為臣確覺得不必恐慌,隻要太後一句話,叛軍必定散去。”我抿唇不語,依然淺笑溫和。“西北方一顆不祥的星辰,持繼二十三日爍刺眼的凶光。天下人皆議,此乃大凶之兆,是因女子當權所致。”裴炎深吸吐納,麵上有不顧一切的決心,“李敬業叛亂,短短十日便有十萬之眾響應,無非是因皇帝年長,太後卻遲遲不肯歸政,遺人以口實。倘若太後肯還政皇帝,叛軍必然不戰自潰!”我垂眸聽著,神色很靜,仿佛裴炎方才所說的話,皆與我無關。裴炎沉聲說完那番話,立即俯身下跪,高聲疾呼:“請太後還政皇帝!”我麵色平和,未有任何失態,廣袖之下的五指悠然搭著鳳椅,倏地發力,錚的一聲輕響,一片染著蔻丹的指甲應聲折斷。十指連心,動則痛徹心扉。大殿之上,龍涎香過於濃鬱,一陣一陣鑽入鼻腔,我微感暈眩。我的目光緊緊迫著裴炎——我一直以來最親密最得力的盟友。他幫我扳倒了李賢,廢黜了李顯,一路走過,我們錢貨兩訖,合作愉快,他亦從來不曾讓我失望過。我亦從未虧待過他。我將他由一個小小的黃門侍郎提拔為首席宰相,執政事筆,總攬大權。凡他開口,我無一不應允。我早知若建立在利益上的關係不會長久,隻是,我沒想到,裴炎的倒戈,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猛。如今揚州烽火大起,兵鋒十萬,直指洛陽,正是我最艱難最需援助之時。而他拒絕援手。在這個最危機的關頭,他非但拒絕援手,還加以逼宮。他要我歸政皇帝。裴炎並非謙謙君子,他首先是政客,關心的是自身的利益。他幫我扳倒了李賢,廢黜了李顯,自然不是對我忠心,而是為了鞏固自己顧命大臣與首席宰相的權位。他可以不效忠於某個皇帝,但他忠於李唐皇室,他自是不能成為流芳百世的忠臣,但他也不想遺臭萬年。他可疑膽大到與我合謀廢黜皇帝,但卻無法接受江山從此易姓,改朝換代。他更無法容忍,他全力輔助的是個女人。腦中從未如此清明,電光火石間,我已將所有脈絡理清。隻是我已無時間,亦沒興趣再去探究裴炎其人。我隻知道,他不再為我所用,這便足夠了。昨日之友是今日之敵,揚州叛亂仍未平定,外敵未除的之時誅殺朝中大臣並不妥當,但揚州叛亂於我隻是肢體之患,裴炎卻是我的心腹大患。裴炎必須死。滿朝文武無人可料由此變故,人人禁言,大殿寬廣寂靜,似連喘息也無。似過了許久,一個稍顯平淡的聲音打破沉寂:“裴炎受先皇托孤重任,獨攬朝綱,大權在己,若無異心,何故請太後歸政?”我抬首,他是監察禦史崔詧,不過是個小官。隻是他方才說的這話,輕巧地便解了我的危機。“崔詧所言極是。”我恢複了清明,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怠慢軍機,乘危逼宮,裴炎謀反。來人,拉出去!”擲地有聲,塵埃落定。裴炎謀反,四個字遠遠地由風送了出去,一迭一**回響在大殿上。立即有侍衛上前將裴炎架起,拉出殿去。一代權臣就此鋃鐺入獄。如雪山上千年不化的幽冰,我的心誌從未如此的堅硬與冷凝。“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說得好。”我冷笑著,鎮定自若地調兵遣將,“命淮安王李神通之子李孝逸為統帥,侍禦史的魏元忠為監軍,黑齒常之為江南道大總管,兵發三十萬,征討揚州!”不知何時起,勝負成了一場賭氣,權力亦是為了一種證明。彌天的戰火與殺意隨著一道道詔旨的頒行而越燒越旺,每一道征討詔令我皆下得利落乾脆,沒有一絲的猶疑與遲滯。夜色清幽,月色如霜,鐵蹄踏破,殺氣四溢,西風乍起,涼意漸濃。在李孝逸、黑齒常之的聯軍合圍下,李敬業大敗,輕騎走入江都,欲投奔高麗,中途為部將所殺,同時被殺的還有記室駱賓王,餘黨唐之奇等也被捕獲,傳首神都。揚州之亂,至此平定,從起事至兵敗,前後不過四十四日。我下令追削李敬業祖父英國公李勣的官爵,剖墳斫棺,複其本姓徐氏,子孫坐罪誅殺。擁兵十萬的叛亂僅僅幾十日便被平定,裴炎謀反罪定,押赴都亭驛前街問斬,家財籍沒,親戚流放嶺外。無論何時,掌權者都對手握兵權的武官心懷芥蒂,裴炎的好友遠征突厥的程務挺此時正是兵強馬壯,若他因裴炎之死而存有異心,臨陣倒戈,後果必是不堪設想!為策萬全,我又一道敕旨,送達軍前,將程務挺就地處斬。以雷霆般手段扼殺一切敵人,權傾朝野的裴炎、手握重兵的程務挺皆被我如螻蟻般輕描淡寫地誅殺。大殿上之,寂靜如死。我依然簡樸茹素,布衣青衫,七破間裙,並不華貴的裙裾默然拖曳過冰冷的長階,如今我距離權力的巔峰,隻差一步。“我追隨高宗大帝二十餘年,自問儘心竭力,不愛身而愛百姓。今日你等之富貴榮華,皆我予之,天下安樂,皆我養之。但如今握兵造反之人卻皆出自你等公卿將相,你們為何負我如此之深?!”我端坐位上,傲然環顧:以群臣負義相責,“你們之中有三朝老臣、倔強難製勝過裴炎的麼?有將門貴種如徐敬業的麼?有如手握重兵、攻戰必勝的程務挺那般英勇麼?這三人皆是當今人傑,一旦不利於我,我輕而易舉便能將其連根誅殺!若你等之中,有人自認能勝過他們三人的,不妨一試;若無此心,那便就從此革心洗麵,忠心事我,免為天下人笑!”群臣頓首,不敢仰視:“唯太後所使。”血雨腥風過後,朝野平靜,海內巍然,纖塵不動,風過無痕,西北夜空的凶星亦寂靜無聲地消逝。天縱不佑,也莫相擾。暗夜中,宮燈搖曳,晦暗難明,風亂鬢發,露濕衣袂,我在微薄的星空下拈花輕笑,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