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元曲 徐再思 《雙調 折桂令》)淩端坐在窗前,撫著琴,輕輕唱道。在這首曲中,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形象,被作者的生花妙筆勾畫得栩栩如生。這位癡情女孩的魂靈兒早就飛走了,她甚至已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就好像隻剩下一縷餘香,日夜期盼著心愛的人歸來。最難捱的還是夜深人靜時,那種滲入骨髓的痛苦,如果不是過來人,是無法體會的。淩很早以前便會唱這曲,雖然對曲調和詞句都很熟悉,但那時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觸,而如今,一彈唱起來,淚水似乎便要濕了眼眶。窗外沉沉的夜色後麵,原本應該是月影西斜的美景,但今晚的夜空中沒有月亮,風是濕潤的,天正下著雨,雨勢並不大,淅淅瀝瀝,飄飄灑灑,天空灰蒙蒙的,雲層厚且冷。離開孔明已有一年了,但淩仍是那麼地想著他。她常常想著與孔明在一起時,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就是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卻令這份思念更加悠長,更加難以割舍。孔明,他正在做什麼呢?是否還記得曾經有她這麼一個人呢?天完全暗了下來,昏黑籠罩著這間安然恬靜的屋子。淩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寂寞而憂傷的眸子到底在望著什麼,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隻覺得一種巨大的空茫纏繞在心間,心底是一泓死水,沒有波濤,沒有浪花,隻有無邊的寂靜與無法逃避的憂鬱。“淩,”馬超從屋外進來,“你為何又不點燈?”說話間,他已把燈點上了。“你來了,”淩站起身,淡淡地說道,“這個月的月例我做好了,已經放在桌上了。”自那日黯然離開荊州後,淩在城外再度與馬超相遇,便與他結伴,一路同行。他們二人經過先前的那次相會,對彼此都已有些好感,又經過途中的攀談了解,馬超遂邀請淩一同回西涼。淩早已無處可去,便默然答應了。馬超驍勇善戰,英武過人,在當地甚得羌族人民的愛戴。而淩則從旁協助,安撫百姓、批閱公文、發放糧餉……等州郡大小事務,她處理得遊刃有餘,很快便成為馬超的軍師,兩人一文一武,倒也將州郡治理得愈來愈好。“我不是來問月例的事情,”馬超豪氣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我是有消息要告訴你。”“什麼消息?”淩漫不經心地問道,坐回琴前,隨意彈奏著。“是你感興趣的消息,劉玄德已迎娶了吳侯之妹。”馬超邊說著,邊觀察著淩的神情。他知道,這一年裡,淩並不開心。她終日忙碌於公務,閒適的時候她總是靜默著,一雙褐瞳經常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看似平靜的眸中充滿憂傷,深沉得有些可怕,不由地令他想探究,她此刻的心緒究竟為何? “哦。”淩輕應了聲,仍舊彈著琴,並無太大的反應。“還有,”馬超的聲調忽然變低沉了,“東吳大都督周瑜病重了。”“什麼?!”手指一顫,琴弦應聲而斷,崩斷的弦在淩的手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立刻絲絲滲出。“你沒事吧?”馬超連忙站起身來,將淩的手拉到燈下,細細察看傷勢。淩則完全感覺不到疼痛,頭腦中一片混亂。是啊,她竟忘記了,赤壁之戰過後一年多,周瑜便身染重病,箭瘡複發,在巴丘去世了!在她沉浸於傷心的情事,而不能自拔時,周瑜卻重病纏身,性命堪憂!她為了自己的癡狂愛戀,躲起療傷,竟將與周瑜的結義之情拋之腦後,是何等的薄情寡義!想到這,淩猛地掙脫馬超的手,邁開大步往外走去。她走得太急了,身子重重地撞上桌角,桌案震動了數下,案上的書卷順勢被甩到了地上,而她卻渾然不覺,仍是往前走去。“淩!你要去哪裡?”馬超從不曾見淩如此失態,在她身後急叫道。“巴丘!”淩頭也不回地走了。*經過日夜兼程,好不容易到了巴丘,淩頗費周折,終於在黃昏時刻,找到周瑜的大軍。兵士通報去了,淩站在大營外,忐忑不安地等著。她看著營旁的一棵發黃的海棠樹,滿樹的葉子像密密麻麻的黃蝴蝶浮在空中,使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焦躁的氣味,這使她想起《紅樓夢》中那棵開得不是時令的海棠花,心裡隱隱浮動著一份躁動,總覺得一種不祥之兆沉沉地壓在心底。“淩!”小喬驚喜的聲音傳來,“真的是你!”她小跑著上前,也顧不得避嫌,緊緊將淩抱住,“你還活著!我與公瑾都以為你已死在那場大戰中了!”“這些隨後再說,先帶我去見大哥!”淩拉了小喬便往前走去。遠遠的,淩便看見周瑜靜靜地躺在空地的軟塌上。“大哥……”淩慢慢上前,輕輕叫喚著。周瑜身軀一震,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她:“淩!是你?果真是你!”他掙紮著要起來,踉蹌了下,卻又癱倒在塌上。“公瑾!”小喬快步上前將他扶住,“小心你的身子!”淩木然地走近,直直地站著,有些呆滯地看著周瑜。周瑜半躺在軟榻上,微微喘息著,麵色蒼白,瘦削的臉龐,那雙曾經熠熠生輝的眼睛半開半閉,目光已有些黯淡迷離,“淩,來,近一點,讓大哥好好看看你。”周瑜吃力地撐起身子,虛弱地向淩招了招手。曾經雄姿英發、風度翩翩的他,竟然變成如此模樣!淩忽地心臟收緊,眼中一澀,隨後雙膝發軟,便跪在了周瑜榻前。“大哥!”瞬時,無數情感交織在一起,排山倒海般翻滾過來,淩再也無法壓抑,伏在周瑜懷中放聲大哭,“都是我害了你!我該早點回來的!大哥!我對不起你!”“淩,彆哭……”周瑜伸出手輕撫著她的頭,“你還活著,如此便好……我一直懊悔自己沒能好好保護你,害你丟了性命……唉……”他幽幽地歎氣,“孔明責怪我是應該的。”“大哥,彆再說了……”淩使勁眨眨眼,用力擦去淚水,哽咽著道,“是我自己太任性,哪能怪大哥呢?”周瑜輕笑道:“孔明呢?他沒和你一道來?”“我們……”淩低下頭,沉沉地說道,“我們早已分開了。”“哦?”周瑜一愣,“這又是為何?孔明得知你平安無事,定會很欣慰。”淩仍舊低著頭,不發一語。周瑜見狀也不再追問,隻意外深長地說道:“你失蹤期間,孔明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靜,他對著我大發雷霆,怪我沒有看好你。”“是啊,”小喬也插話道,“諸葛先生真的很擔心你,那時他發怒的模樣真是嚇人!”孔明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他也會動怒,真不可思議!想象著他發火的樣子,淩覺得有些好笑,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掉落下來。她怎麼變得如此沒用,動不動便流淚。想著,淩咬緊牙關,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兩把。“淩,不要做出令自己後悔終生的事啊!”周瑜偏頭深情地與小喬相望,“想我周公瑾戎馬倥傯一生,死前有最愛的女子陪在身邊,還有你這個好妹子,此生也不枉了。”“大哥,千萬不要這樣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聽著周瑜好似遺言的話語,雖然明知他將不久於人世,但淩還是違心地安慰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周瑜搖搖頭,忽地對淩說道,“淩,那日你唱的那曲《難為男兒漢》,我想再聽聽……”“好,我去拿琴來。”淩立時起身,往大帳跑去。“小喬……”周瑜喃喃喚道,眸光逐漸凝滯渙散。“公瑾……”小喬帶著一絲淒楚卻又絕美的笑容,輕輕執起周瑜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龐,“我在這,在這……”周瑜的大手輕輕地磨蹭著小喬精致的臉龐,他緩緩地抬起頭。蒼穹天地,何其壯闊,數年的光景,前塵如夢,卻是生命中刻骨銘心的回縈,往事如潮抑不住,皆滾滾而來。想起當年孫策那誠摯的托付,而後又受孫權全心的倚重,少年得誌,統領三軍,南平長江,西治巴蜀,赤壁破曹……周瑜露出一抹身為武將的驕傲笑容,隨又輕歎道,“我並非不想儘忠報國,無奈天命至此……”他猛地激烈而短促的喘息起來,抓住小喬的手越收越緊……當淩取了琴朝他們走去時,忽然刮起一陣陰寒的颶風。淩似乎看見暗藍色的鬼火在夜空中閃爍,淒厲的風聲在無邊無際地瘋狂肆虐,滿地的落葉霎時被狂風卷上了天空。輝煌的落日便在這冷酷的黑暗中悲壯地隕落了,遠遠的天際處,層層的烏雲壓了過來,空寞而孤獨的暗夜終於來臨了。“大哥!”淩驚呼一聲,手中的琴立時掉在地上,琴折而弦儘斷,“大哥!”她急步跑著,不知被什麼絆了下,冷不防一頭栽在地上。“不!”淩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半跑半爬著,來到周瑜榻前,“大哥!”小喬緊緊地抱著周瑜,淚水在她絕世的容顏上無聲地宣泄著。周瑜靜靜地躺在小喬的懷中,平和的麵容上看不到一絲痛楚。他仿佛是睡著了,隻是他燦如星辰的眸子再也無法睜開了。海棠樹的葉兒不停地飄落下來,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大約想要將他倆淹埋在一起吧。微光透過雲層的縫隙閃耀著淩的淚滴,那水珠兒順著她的麵龐滑下,濺到周瑜白色的長袍上。“大哥,我真的不想你死,真的不想……”淩輕顫的手指撫上周瑜的臉,他薄薄的唇依然輕抿著,彷佛能見到他唇角所揚起的淡淡微笑。雖然明知天意難違,但淩仍感到椎心之痛,她垂下眼瞼,哀柔而虛幻的聲音空靈飄**:“大哥,不管你是否隻將我當成周玲的替身,把你對她未儘的兄妹之情,轉移到我身上,但我對你的這份情感卻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世上,沒有人能取代你,沒有人能取代像兄長、如朋友一樣的你,沒有人……”風再次搖散滿地落葉,彌漫一季深秋,婆娑的枝椏迎風輕舞,迭送著隨飛揚光影而逝的人,而徒留哀傷的未亡人……*不日,周瑜的靈柩便運回東吳,小喬與淩一直守護在靈柩旁,寸步不離。此時孫權已令魯肅為都督,負責操辦周瑜的後事。周瑜的靈柩停在柴桑,前來悼念的人群絡繹不絕,靈堂裡始終圍繞著悲涼的氣氛。淡逸的白衣身影,出塵的容顏凝著哀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淩身穿孝服,無言地站於堂上一角,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那眸中似夢似幻的迷離神采,緩緩浮著哀傷。而小喬側立在一旁,向前來吊喪的人一一行禮,蒼白的臉色更顯出她的柔弱與無助。“小喬,你歇會吧,讓我來。”淩扶住小喬的手臂,輕聲說道。小喬勉強說道:“我沒事,我還撐得住。”淩見小喬如此說,也不再堅持,便站在周瑜的靈柩旁,為他守靈。望著傷心欲絕的小喬,淩無采的眉宇掠過一抹激動,想起周瑜與小喬間的愛恨情癡。周瑜是風流儒將,小喬是絕代佳人,英雄美人,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小喬和周瑜情深意篤,隨軍東征西戰。英俊的戰將身邊有了美女相伴,這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於是就變得有味道,飄著血腥味的空氣,有了這英雄美人氣,這支隊伍一定所向披靡。隻可惜亂世做夫妻變數甚多,周瑜與小喬英雄美女相伴十二年,已實屬難得,令天下人羨慕之至。“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魯肅在旁張羅著,回頭見淩臉色發青,連忙勸阻道。淩淡然一笑:“我沒事,你好好照看著小喬吧。”正說著,忽聽有人來報:“諸葛孔明前來吊喪。”糟了,周瑜一去,孔明定會來吊喪的,她怎麼會忘了!思即,淩趕忙閃入後堂中,躲在幕簾後偷看。“呃?淩,你這是?”魯肅大感不解,正想追問,便見孔明身穿縞素,正沉穩地踏進堂來。孔明擺設祭物於靈前,親自奠酒,跪於地下,讀祭文道:“嗚呼公瑾,不幸夭亡……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淩躲在幕簾後,心中不知是悲是恨。雖說周瑜是病重去世,但他的死,孔明理應負上一些責任,在此情況下,他還敢前往東吳吊祭周瑜,如此膽大,當真是欺東吳無人了!孔明祭畢,起身與魯肅見禮:“子敬,彆來無恙?”魯肅也回禮道:“公瑾方去,我需做的事太多了,幸而有淩在此,幫了我不少忙。”“你方才說淩?”孔明深眸中異光一閃。“是,正是淩。”魯肅絲毫不覺有異,仍說道,“為了公瑾的喪事,她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也極少說話,方才還見她麵色發青,我真擔心她支撐不住。”孔明微蹙眉,環視四周,隻見堂後幕簾下方,露出一片白色袍角,分明是有人躲在簾後。見孔明忽地抬頭往她藏身的地方看來,淩心中暗叫不好。孔明一瞬不瞬地望著幕簾,眸中精芒似劍,腳步輕移,已向堂後走去。知道行蹤已暴露,淩轉身拔腿便跑,身後立時傳來急速且有規律的腳步聲,她回頭去看,隻見孔明踩著快速而又不失優雅的步子,正從後頭趕上來。淩慌不擇路,便跑進一間空屋子,回身剛想把門關上,可是,已經太遲了,一隻修長而有力的手將門板硬生生地擱住。孔明幽遠的聲音隨後傳來:“為何不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