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形之牆(1 / 1)

看著孔明步步趨近,淩緊緊捂住胸口,再也無法言語。原來她一直在等待一個遙遠而永久的回音。她期待這回音太久了,卻又懼怕這回音不是她所希望的答案。到那時,她又該怎麼辦?是拋棄還是留存,是愛是恨,在這一刻,她都必須承受下來——該拋棄的必須拋棄,該留存的永遠留存。雖然低著頭,但淩知道孔明已近到她的身前,她可以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的發梢,由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墨香,正刺激著她每一根敏感的神經,所有的感覺在一瞬間全數蘇醒過來。孔明定定地望著麵前低垂眼瞼,不發一語的人兒,心中滿是憐惜。一段時日不見,她憔悴得令人心疼,臉色蒼白得泛青,身子虛弱已極。“為何不肯見我?”他喃喃著又問了一遍。“呼……”淩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地答道,“淩並非不想見先生,實在是時間倉促,分身乏術,還請先生見諒。”“我說過,讓你等著我,我必會去東吳接你歸來,”孔明眉頭深鎖,淩疏離的語氣,急於和他劃清界限的態度,都令他不解,“而你既平安無恙,又為何不回來見我?”“先生日理萬機,又豈是我這小輩想見便能見到的?”淩眸光低垂,聲調平然地說道,“且先生如今仕途坦**,前途無量,淩是草莽之人,又豈能高攀得上?”淩此言一出,無疑是在兩人間豎立起一道無形之牆,阻斷了溝通也斬斷了情感。“淩兒,為何你會說出這樣的話?”淩的態度前後判若兩人,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說出怎樣的話?不要逼我說出更難聽的話來!”褐瞳中利芒忽現,淩冷冷地道,“你三番四次激怒我大哥周瑜,他的死,你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卻又堂而皇之地來吊喪,莫非真是欺東吳無人了?!”孔明深邃的眸光緊緊地鎖住淩,像是要想探入她靈魂深處:“你是在責怪我麼?”就事論事,他不認為自己在這事上有任何過失,敵我交鋒,不論是文鬥還是武鬥,必定要全力以赴,給予敵方致命的一擊,不能給對方留任何退路。他相信,周瑜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換言之,倘若今日躺在靈堂上的人是他,他也不會有絲毫怨言。“嗬……淩豈敢怪先生呢?”淩笑了,心中卻流著淚,那眼淚是酸澀無比的,一點一滴都埋葬在內心深處。或許她永遠也學不會戰場上的訛諛我詐、勾心鬥角,她永遠也無法對著曾經是朋友的人出手。但孔明不一樣,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冷漠,看待人世間一切情感和變化,他對人性世態的駕馭遊刃有餘,在這亂世中,他是真正的強者。怎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這樣的他呢?如今他們間的阻礙已不是孔明有無娶妻的事實了,而是她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是他的知己,最終還自不量力地愛上他,而今回頭來看這一切,她是如此的天真愚昧。 這隻是一場夢,曾和孔明一同創造的那些快樂時光,全都是一場夢,她隻是做了一場幸福又美麗的夢,而如今,該是夢醒的時候了……“和我回荊州吧……”孔明伸手想去撫淩的發絲,卻被她輕輕躲過了。“不,我不想和你回荊州。”淩抬眼迎視著他。孔明微躬身,看著與他隻有一步之遙的淩,分明隻是咫尺的距離,卻又好似遠在天邊。淩,她成熟了,變穩重了,羽翼漸豐,不再是從前那個事事爭強好勝的小丫頭了。她已敏銳地窺視了他心中最陰暗的那麵,而這樣的他,無疑是她不想接受的。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她了,她將不再屬於自己了。屬於?他從來就不成真正擁有她,又何來屬於一說?“我曾說過,我會讓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不會勉強你和我回荊州。”孔明沉痛地閉上眼,從未想過他們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淩低下頭囁嚅又不自然地說道:“小喬在外麵,恐怕她一個人會撐不住,我去幫她。”說罷,她邁開步子,越過孔明,就想朝外走去。孔明修長的手臂一伸,淩立即落入一個渾厚溫暖的胸膛裡。“你……”淩有些吃驚,不自覺地想掙紮。“淩兒,彆動,就這樣,這樣,一會便好……”孔明幽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淩頓時心裡一軟,便不再動彈了。兩個身體緊緊地貼合在一起,不留一絲一毫的小空隙,但心,卻離得很遠。情感是雙刃劍,刺穿的是兩個人的兩顆心。能釋懷的,就能逐漸淡去,再次享受生活。而無法忘卻痛苦的,就在緬懷中慢慢死去。淩伸出手反抱住孔明,雖早有要永遠離開他的覺悟,心中卻依然眷念著他淡雅的氣息,貪戀著他溫暖的懷抱,靈魂深處早已刻畫住他的一切。他們曾經數次這樣擁抱在一起,而今,感情就要在這樣的擁抱中走到儘頭了。曾經有過的所有美好、幸福的回憶,都將在這次的擁抱中遠去了……“孔明!你在何處?”屋外突然傳來魯肅急促的叫聲。緊緊擁住的兩人頓時一僵,淩回過神來,輕推開孔明:“子敬有事找你。”“或許不是什麼大事……”孔明低聲說道。“孔明!你在此麼?”可魯肅的聲音卻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我有要緊事找你!”“唉……”見此情況,孔明無奈地應道,“子敬,我在這。”他偏過頭望著淩,不發一語,黑玉的眼瞳中聚凝出一絲極為獨特的異彩,像一種飛揚開去的清輝,聖潔而溫暖。一瞬間,淩覺得自己永生也逃脫不出這樣的注視,隻能怔怔地看著孔明轉身、邁步,而後緩緩地離開這間屋子。“淩。”身後忽然穿來馬超低低的叫喚聲。“孟起?”淩一驚,連忙轉身去看。隻見馬超一身利落的裝扮,正站在她的身後。“你怎麼會在這裡?”淩又驚又喜地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自你離開西涼後,我便跟來了。”馬超輕挑劍眉,平淡地說道,那日看淩失魂落魄地急急離去,他擔心她會出事,便一路緊隨著,“至於我是如何進來的,你抬頭看看屋頂。”淩抬頭看去,好家夥,屋頂的瓦片已被馬超揭開了一個大洞,他定是從那裡進來的。“你與他是何關係?”馬超忽然問道。“他?”淩一愣,指的是孔明麼?看著馬超古怪的神情,再瞧瞧自己一身的男裝,她頓時明白了。方才馬超在屋頂上定是看見她和孔明間的糾纏,大約以為他們有著斷袖之癖吧。“我是女子。”到這種時候,也沒什麼好顧及了,淩索性便告訴馬超真相。“你,你是女子?”馬超立時蒙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和淩相處一年了,雖覺得她麵容清秀,身子纖瘦,但看她行事作風豪爽不拘謹,絲毫沒有女子的嬌羞之氣,便視她為真漢子,如兄弟手足一般地對她,不料,她竟然是女子……“如今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淩避重就輕地道,“等大哥的喪事辦完,我便和你一同回西涼。”“你確定不和他一起回荊州?”馬超試探地問道。“我不能和他一起回去。”淩歎息著,“他早已娶親,我與他隻能是知己好友。”而如今,她窺見了孔明做為政治家那陰暗的一麵,已經連朋友也做不成了。馬超撓撓頭:“他已娶親了?但男子三妻四妾很平常啊?”“對你們來說是很平常,對我來說卻是無法容忍的事情!”淩冷笑道,拋開其他觀點上的分歧,單就一男配多女的現實就讓她不齒,“我要的愛必須是唯一的,如果要和彆人分享,那我寧可不要!”“嗬……”馬超輕笑道,“也隻有你會如此認為……”淩囑咐道:“我去大堂了,你先找個地方落腳,數日後,我們一同回西涼。”說罷,便往屋外去了。當日,孔明便回荊州了。見他回去了,淩也安心不少。又過了幾日,辦完周瑜的後事,她便向小喬與魯肅告彆,隨馬超一起回西涼了。*淩與馬超回到了西涼,整日對著公文、帳目,忙碌的生活一如往昔。一日,淩正和馬超商量著州郡糧草的事宜,忽有人來報:“馬岱前來!”馬超立即道:“快請!”片刻,便見一人踉蹌而入,正是馬岱,他哭拜在地:“叔父與侍郎黃奎同謀殺曹操,不幸事泄,二人皆被斬首,二弟也遇害了。我隻得扮作客商,星夜逃脫,前來報信。”馬超立時猶如五雷轟頂,當下便昏厥過去。“孟起!”淩連忙將馬超扶住,招呼眾人來幫忙。眾人七手八腳地救治著,好半晌,馬超才悠悠醒轉,他咬牙切齒道:“曹賊,我必殺你雪恨!”此時,又有人來報:“荊州劉皇叔遣人送書信來。”馬超拆開信,隻見信上寫著:“伏念漢室不幸,操賊專權……書不儘言,立待回音。”馬超看後,立即書寫回信讓使者帶回,轉身便下令,立即起西涼兵馬,準備進發。淩在一旁冷眼看著,心中了然,孔明的這招借力打力可真夠絕的。明知馬超聽聞馬騰的死訊,必會為父報仇,遂寫信來煽動他起兵去攻打曹操,曹操便無暇揮兵南下,孫、劉就會有一段太平日子,他們便有充足的時間來養精蓄銳了。越了解孔明,便覺得離他越遠,淩有些黯然地想著。“淩!”馬超的叫喚打斷了她的思考。“什麼事?”淩抬眼問道。“你會助我一臂之力吧?”馬超定定地望著淩,此時他急需她的協助。淩鄭重地頷首:“當然,我既是你的軍師,一定會竭儘全力助你。”常言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名師必出高徒,與孔明相處久了,淩耳濡目染,多少也積展了些兵法戰術,此次看來是要派上用場了。因西涼太守韓遂與馬騰是異姓兄弟,也點起手下八部人馬與馬超同往。這八部兵馬分彆是侯選、程銀、李堪、張橫、梁興、成宜、馬玩、楊秋。八將隨著韓遂,合馬超手下龐德、馬岱,共起二十萬大兵,殺奔長安去了。大軍在長安城外駐紮,這晚,淩獨自一人,在大帳外漫步,靜靜地在月下徘徊。開戰在即,她反而有些猶豫。沒想到,這麼快便要和曹操敵對了。臨彆時,曹操說的那句:“希望下次再見你時,不會是在戰場上。”原來竟是如此意思,也許這便是身處亂世的悲哀吧?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唉……”淩坐在草地上,抬頭望著清冷的月亮,想起與孔明最後相見的情形,不由地深歎出聲。“你獨自一人在這裡做什麼?”身後忽然傳來聲音,淩一驚,趕忙回頭去看。“孟起?”一回頭便看見馬超身著白袍,全身都沐浴在銀亮的月光中,正穩健地向她走來。“睡不著?”馬超一甩袍子,便在淩身邊坐下了。“嗯。”淩點點頭,“心裡悶得慌,便出來走走,透透氣。”“是因為他?”馬超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問道。淩沉默了會,便答道:“也是,也不是。”“何苦呢,男女之間的情愛,想得越多,反而越困惑。”馬超聽了淩模棱兩可的答案,搖頭說道,“你愈壓抑自己,隻會令自己陷得愈深。”“嗬……”淩不禁輕笑出聲,這種話從馬超嘴裡說出,還真是有些滑稽,原以為他是隻會耍槍弄棒的大老粗,想不到他會說出如此詩意的話來。她稍想了下,淡然答道:“我與他之間,並非隻有男女情愛這麼簡單……”“並非隻有男女情愛?”馬超不解地問道,“還有什麼?”淩沒有回答,隻是緩緩地低下頭,將頭埋在兩膝之間,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孔明雖善用計謀,但那種屬於謀士的乖戾奸詐之氣卻消於無形,他的智慧大都表現為一種優雅、自信的風度,對人的虛偽和弱點的明察和寬容,以及麵對困境時,鎮定自若,聰敏耐心,也許他與其他政客不一樣……先是孔明已娶妻的事實將她的愛戀層層擊潰,再是周瑜的逝去,令她對孔明愛恨交加,為了隱藏及保護自己的心,她毅然選擇離開他,而後,她一直不停地告訴自己,要試著慢慢走出那窮困的情感,讓心不再受到那沉重的壓抑。然而,就在此刻,淩卻有些後悔如此輕易的離開,她一直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去看待這件事情,去揣測這份情感,似乎走進了死胡同,頗有些自艾自憐的意味。如果換個角度去想,孔明又是如何看待這份情感呢?作為政客,有些事,即使內心不願意,也不得不為之。待這場戰役結束,而自己也能完全冷靜下來,找個時機向孔明傾訴心聲吧。希望心中那道牆能逐漸崩毀,再次拉近彼此的距離,即使不能成為愛人,她也不想帶著這個心結與他分離……馬超看淩半晌不做聲,便伸手輕拍著她的肩膀:“彆再想了,夜已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我沒事的!”淩忽地想起馬超才剛經曆喪父之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啊!她趕忙抬起頭,正對上馬超深痛的眼神。“孟起,”淩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抱歉,我忘了你才剛……”“無妨,這痛楚我還受得住。”馬超輕輕打斷了淩的話,他微微彆過頭看著她,“如今我已沒時間悲痛了,腦海中想的都是如何報仇。”“我明白。”淩抬頭望著夜空,隻見重重的雲霧在清冷的明月周圍形成一圈美麗的彩景,她覺得自己便是那彎冷月,冰涼的日子在冰冷的心靈中發出彩色的光芒,但那光芒是極其不真實的,等太陽一出來,那摻水的光景便會消失殆儘,無影無蹤。“唉……”淩感歎道,“看著這麼美的夜空,好像什麼煩惱都沒了,心情變得輕鬆,倘若能在如此的月色下香甜地睡一覺,定是一件美事……”“睡吧。”馬超緩緩說道,雖知道淩是女子,但他依然認定她是能與他生死與共、風雨同舟的手足兄弟,一如往昔地對她。他伸手將她的頭輕靠在他寬闊的肩上,“從明日起,便要開始血腥廝殺了,或許再也不會有如此平靜的夜晚了。”“嗯……”真的倦了,淩緩緩閉上眼睛,安心地靠著馬超,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