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最後一夜(1 / 1)

孔明直望著一身女裝的淩,思緒飛得很遠,仿佛他們又回到了初次見麵時,那個臥龍崗下的黃昏。那時淩身著長袍,當真像個俊美的少年,她那仍帶著稚氣的嘴角,琥珀的眼眸,微微漲紅的雙頰……初見的那一瞬,已永遠留在孔明心中,一生難忘。她的樣貌與那時並無任何差彆,感覺卻已完全不同。此刻,她的眼眸裡是真實的迷惘與憂鬱,帶著一絲不羈,卻又顯得無助。一段美麗的情事該如何有個美麗的結局?一句浪漫的誓言還是午夜的狂歡?也許情愛本身並不完美,有人說,一段情愛,要的不是完美的結果,而是風花雪月的過程。也有人說,平淡過一生,白頭偕老也好。而他們,或許今生注定的隻有短暫的相聚,永遠的分離。見孔明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卻又不發一語,淩有些不安,輕喚道:“你……”孔明走到淩跟前,定定地望著她,卻仍不開口說話,寂靜的秋夜對他們而言,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無聲的樂聲。淩眼波一轉,纖長的手指輕撫著鬢邊的亂發,低語道:“我……”眼簾一垂,輕抿薄唇,卻又倏地住口。這一聲“你”,這一聲“我”,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包含著的究竟有多少情意,恐怕除了孔明,誰也無法體會得到。孔明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輕撫著淩細致無瑕的臉龐:“淩兒……”“我們……”淩忽地彆過頭,伸手挽著孔明的手臂,“我們去市集逛逛好麼?”“哦?”孔明一愣,但也任由她拉著,往市集去了。夜未沉。市集上喧鬨的人聲,小販們把貨物滿籮滿筐地裝著,一排一排擺列著,一屋一屋擱著,一層一層堆著,仿佛還實在萬萬不能裝下。喧鬨的市集似乎也顯不出什麼活氣,同是在一片天空下,除了衣服、長相、身份外,人與人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彆了。男人、女人、老人或孩童,依舊是為了生計而奔波的人們。淩輕挽著孔明的手臂,慢慢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走著,看著。穿著女裝的淩和換上便裝的孔明,與身邊的人並無不同。沒有身份之彆,此時他們也隻是普通的男女。秋風總是有些涼意的,好似戰場上的空氣總是有點血腥味一樣。秋風也像是陷在情愛中的男女,夜色越濃也就越撒野,夜越深,彼此間的距離也就越清晰。晃悠了半條街,淩忽見著一家金銀首飾店,便拉著孔明進去。店主人見有客人來了,忙迎了上去,招呼著他們。淩搭著孔明的手四處看了看,便站在櫃台前擺弄著那些金銀首飾。“嗯……”淩對那些金銀、玉做的飾品都沒有興趣,倒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木簪吸引住她的視線。 那是支桃木製的發簪,長七分,寬約一寸,簪上精致的花雕連紋理都一一在目。“姑娘,這桃木簪不值幾個錢……”店主人有些疑惑,眼前這位美貌的姑娘看著也不像窮苦百姓,放著那麼多金銀珠寶不要,卻偏偏挑中這廉價的簪子。“嗬,我們便要這簪子。”孔明了解淩的性子,自然不覺得怪異,見她喜歡,遂欣然買下了。“幫我戴上……”淩伸手扯下束發的緞帶,指尖勾住青絲,隨手一擰,扭轉成雲髻,沒梳進發髻裡的幾縷青絲垂在耳際,更添了一絲零亂的美。孔明抬手將發簪直插進她的發裡,修長的指輕撫著她鬢邊的亂發,他的眼眸裡隱含著笑意,溫暖而明亮:“好美……”“走,走吧……”淩隨即轉頭避開他的目光,遮掩了眸底的苦澀,徑直往店外去了。兩人出了店門,便沿著河邊,漫步在夜晚成都的街頭。夜微沉。萬籟寂靜,月明,星繁,遠處點點閃爍的燈火,忽閃著發出微光,似乎在妄想與日月爭輝;近處,卻傳來一聲歎息。輕微,但卻悠長的歎息,瞬間便在秋夜的晚風中消逝無影。淩蹲在河邊,拿出幾張薄紙片、幾條竹片,還有幾根細銅絲,將紙片依次粘上去,直到拚成一個兩端漏空的球狀物,把竹片和細銅絲一一架支好,糊成一個不會漏氣的紙燈籠。她揮筆在燈籠上寫下:“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淩隨後便點燃紮在銅絲中心的燭火,等燈籠內部的空氣燒熱後,燈籠便由平地直升天空。“淩兒,這是何物?”孔明從身後摟住她,將下顎置於她的頸窩。“這是‘孔明燈’。”淩身體後傾,將頭輕靠在他的肩上,“你知道麼,在我的家鄉,人們相信‘孔明燈’能把一整年的晦氣、厄運帶到九霄雲外,所以紛紛在自己製作的燈上寫下自己的願望,讓它‘隨燈而上’,讓願望一一實現。”期許太多,而回應太淡太傷,她的世界一片灰暗,沒有一絲光亮,這種等待夢想該如何了斷?遊離的她,要等待多久才有答案?“你言下之意,這燈是為我而做的?”孔明將淩擁入臂彎內,輕吻著她鬢間微亂的發絲。“嗯……”淩凝睜著眸瞳,“是的……”既然此刻他們牽著手,她仍在他的懷裡,他們相愛,那麼她是否可以憧憬美好的未來?哪怕過了今晚他們就要天各一方,但是他們曾愛過,那就足夠了。在有生的有限的時間裡,每一個人都會期待奇跡,淩也一樣。燈籠緩緩升上夜空,在幽暗深黑的夜空裡顯得格外亮麗,這般的唯美。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夢想,在這個森寒陰冷的夜晚裡那麼清晰明了,仿佛伸手就可觸及。淩寂寥地低下頭望著河麵,她的願望其實很簡單:隻是想留在他的身邊,隻是想留在他的身邊啊……河麵上波光幽幽,是這微風和月光所造出的幻景麼?他緊摟著她,像摟著一件世間最珍貴的寶物。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而良辰美景使他們擁得更緊。已經不會再有如此靜美的歲月了,要珍重眼前的人,珍重此時的景。淩回身望著孔明,眼眸中所有的光亮在此時燃燒起來,沒有挽救,沒有憤懣。她就那樣一直望著他,望著,直到望出乾涸,望出傷逝。她知道,結局從來不在她的掌控之中,關於愛情,他們即將曲終人散。孔明注視著淩琥珀的眼瞳,她的眼眸裡布滿了哀怨與情傷,深重得令他再也無法移開目光。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她的唇觸到他的唇。很輕,很輕,就像蜻蜓偶然觸到柳枝。孔明微微一震,但沒有躲開,一縷淡淡的清香,立時盈滿了他的呼吸。這個吻沒有深入,隻是彼此微微地接觸著,很快便結束了。“既然你沒有俯下身吻我,那麼,就讓我踮起腳尖吻你吧……”淩恬然一笑,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過的安寧平靜的笑容。霎時,孔明的心中溢滿了憐惜,愛到極致是憐惜。憐惜她,而不分彼此。所有的愛,來自於憐惜;所有的感動,來自於被憐。他無語,隻是緊緊地擁著淩。夜尚未殘。秋季的夜馥鬱而清涼,天鵝絨般的淡藍月光傾瀉在他們的身上,遠處一棵月桂樹在如洗的夜裡搖曳,芬芳地閃爍在這粼粼月色裡。“我們,去泛舟好麼?”淩輕聲問道。“這個時辰?”孔明有些驚訝,但仍答道,“好,我們去。”河水碧綠如上等的暖玉,月亮漸高,月光映射水麵,鋪上一層粼粼的銀光,遠山如黛,船兒好像泛著月光而行。淩坐在狹小的木板船舷上,月光穿透雲霧折射在河麵上,朦朧的光芒使她看得入迷,索性脫了鞋襪,光著腳丫子敲擊著水麵,“啪啪啪”激起水花泛了漣漪散去,是愜意的好時光。孔明斜坐在一旁,麵前放著一張琴:“淩兒,你想聽何曲?”“唔……”淩來到他身旁坐下,“還記得我從前唱得那曲《難為男兒漢》麼?我想再聽你彈奏。”“好……”孔明抬眼環顧近前忽幽忽明的山光景色,深吸了一口氣調勻呼吸,心與境合,十指緩緩撥動琴弦。琴聲婉轉,仿佛柔美的清風,然後,慢慢低沉,恰似迷茫的雨絲一般洋洋灑灑。這陣細碎的聲音,雖是輕悄的若有若無,幾近不可聽聞,卻又恁般清晰綿延,源源不絕地傳出。聽到這熟悉的旋律,淩靠著孔明的肩,輕啟薄唇,伴和起來。曼妙的歌聲,猶如天籟綸音,幽悠響起,宛若星鬥橫轉,倒傾流光飛舞,又如泣如訴,哀婉淒涼,飄悠在夜空:風把漫長來時路吹斷 再回首情還在人已散我恨蒼天無語總閉上眼睛 不聽不問不看任憑深情任憑真心 隨風離散讓我癡狂讓她傷感日夜背負著相思的重擔 讓英雄氣短就唯有愛假如半生奔走 最後留不住紅顏知己為伴就算手握無邊江山也有憾逞好強縱有淚不輕彈 酒一乾滿懷苦心已酸世間最難為鐵膽柔情男兒漢 難為男兒漢(歌手:巫奇 歌名:難為男兒漢)歌聲、琴聲環繞,如夢似幻,天地間仿佛隻剩下兩種聲音,纏綿得讓人斷腸,癡情得讓人心碎。秋風拂麵,無數桂花隨風紛紛落下,白色的花瓣夾著如水如霧的夜色,輕輕撒落在河麵上,在月光的照映下,奇麗無比。“淩兒……”孔明輕喚道,淩竟靠著他的肩頭,淺淺地睡去。月光流瀉下來,照著她恬靜的睡臉,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隨著輕微的呼吸猶自微微顫動著。乍看之下,還以為她微張著眼眸,一副慵懶而楚楚幽憐的模樣。掉下的花瓣落在她的發間,青絲迤邐如雲,當真是美到了極點。“船家,靠岸吧……”孔明輕拂開淩發上的花瓣,吩咐道。*孔明將熟睡中的淩,輕放在床榻上,為她蓋好被褥,靜靜地凝視她,用手輕輕地撩撥著她烏黑秀麗的長發,而後在她額上印上一吻,便想起身離去。“不要走……”淩卻忽地睜開眼,伸手抓住孔明的手腕,雙目璀璨晶亮,如星辰一般,口中似言似喃,“今夜,讓我做你的妻……”她決定不再隱瞞自己,她決定順從心的召喚,儘管這種召喚到最終或許是一種錯誤,是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自焚,她也絕不回頭。“淩兒……”孔明一怔,身子仍站著不動。淩的手緊緊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兩個身軀立時疊在一起。夜風輕輕地吹了進來,吹皺了簾櫳,白色的紗帳飛揚起來,在空中輕柔地搖曳。這風中飄動著的愛意,觸及額頭,徘徊唇齒,化為繞指柔的依戀。寒風吹擺著燭火,四周忽明忽暗,一隻停在角落的飛蛾顧自憐惜,它仰頭望漆黑一片的四周,絲毫沒有它所渴望的,最終全力奔向燭火,刹那間它擁抱了光,擁抱了火,微笑地失去了知覺,隻留下熄滅的燭芯升起一縷輕煙。飛蛾撲火,它在瞬間得到了光,也得到了熱,然後在烈焰中化成一陣煙、一撮灰。誰也不知道飛蛾撲火後是找到了永恒美麗的天堂,還是掉進了萬劫不複的地獄,但它卻無怨無悔。“淩兒……”孔明低沉地呢喃著,修長的手緊抓住淩蒼白而細瘦的手腕,他的黑眸深沉如謎。他剛硬的身軀是如此合適地貼上了她纖瘦的身軀,他們是命中注定的彼此,彷佛自己的身軀因為對方而完整,如缺了一半的圓找到了另一半般喜悅。淩脈脈地望著他,緩緩伸出雙手圈住他的頸項。情和欲已經被挑起,他們不想再壓抑,在朦朧的夜色中印證著對彼此的愛。空氣中散布著醉人的薰香,愛人與被愛,其實是一體的。怎樣的尋尋覓覓,才促成今夜這般糾纏綿意?一瞬間的交錯,也能成為永恒。相思,雨般纏綿,月般傷感;酒醇月明,良宵一夜醉花燈,願不複醒……夜已殘。殘月西沉,繁星漸落,四周仍是一片寂靜,世人夢幻雖多,世事雖奇,但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卻有著恒古不變的依轍。淩緩緩地睜開眼,轉身俯視著仍在睡夢中的孔明。她的長發像瀑布般傾泄著,晨光在青絲上映照出琥珀、金燦交織的線條,臉上的紅暈未退,沐浴在晨光中的她,令人心醉神迷。孔明依舊沉沉地睡著,微微淩亂的發絲散落在枕上,俊美的容顏上有著一絲靜雅,長而微卷的睫毛蓋住了銳利的深眸,此刻的他少了平日的英氣,多了些許的稚氣。極少看見這樣毫無防備的孔明,淩的目光眷念著流連在他的臉上,情不自禁的伸出手,輕描著他完美的臉形。不知是不是做了好夢,他唇邊**漾著溫柔似水的微笑,那夢裡可有她的存在?“你安心地睡吧,在迷香中,你是不會這麼早醒來的……”這一切淩早已安排好,昨夜房裡點的熏香是有麻醉作用的,而她早已服下解藥,是不會受到影響,而孔明便不會早早醒來,她自然能從容離去。孔明定已感覺到她要離去,隻是沒料到她會用如此不入流的方法牽製住他,在一夜纏綿後,悄然離去。纖長的是手指輕觸著孔明的薄唇,薄唇寡情,他並非是個無情的人,隻是……孔明一向是瀟灑自在、無畏無懼,淩不願看著他為難。她既幫不上他的忙,就更不能成為他的包袱。他就像振翅高飛的蒼鷹,天穹再大,也無法容下他的翅膀。“對你而言,我與政事,哪個重要?”淩輕問著,這個深沉心底的疑問,反複不息地在心中起伏,卻始終沒有問出口。不論答案是哪個,都是淩無法承受的。他若選擇了她,他就不是孔明了。他若選擇了政事,她就不是淩了。淩翻身下榻,穿上長袍,梳理著長發,指尖輕觸著發絲,發梢似乎還留著昨夜眷戀過的溫馨……不,不能再想了!她利索地盤起長發,束緊發帶,仍做男子打扮。手指輕撫著昨夜穿過的白色紗裙,淩笑了:“這樣的衣服,一生穿一次就足夠了。”隨後便將這衣服疊好,放入包袱中,她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除了幾身替換的衣物,隻剩手中這柄長劍了。淩徐徐抽出手中的長劍,手指順著劍身上鑄出的精致紋理,緩緩遊走,劍身在微亮的晨光中發出魅惑人心的光芒。即使右手不能再使劍了,她還有左手!她仍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劍光一閃,一縷青絲便被削落下來。“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更不想在你的庇護下度過餘生。這樣的人生,是我自己選擇的,理應由我自己來麵對。你有你的世界,我也要我的執著。”將這縷頭發放在孔明枕邊,淩俯身輕吻了他的唇,輕喃道,“漂流浮萍本無根,浪跡天涯君莫問……”最後一次回眸,再望一眼,他們一同住過的地方,再次回憶,他們一同度過的日子。他教會了她微笑,給了她永遠的快樂,而此時她心甘情願地離開,隻要他,能夠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她會欣喜地看著他登於高位,手握霸權!人生除了情愛,更多的是活著的真諦,是對理想和信念的執著追求,情愛不是人生的全部,孔明是如此,她亦是如此。春風不度,何須怨?淩緩緩轉身,像個優雅的女伶,沒有依戀、沒有悲痛,不帶走一絲喜悅和遺憾,輕盈如風地走出這間屋子,直至走出他的生命……旭日,東升,天已然大亮。破曉的陽光,輕輕落在淩的肩上,她張開眼,迎視著初升的朝陽,她知道,從此刻起,她真的是一個人了,她既不能成為孔明的妻子,也不能成為曹操的女兒,她誰也不是,隻是淩。淩必須習慣,習慣做一個孤獨的守望者,守望於自己的那片天空,遠遠等待於自己的眺望,消失在茫茫人海裡,做一個真正的自己。在無家可歸的歧路上,她選擇了一條背道而馳的路,不需要誰支撐的力量,一個人也能走到最遠的地方。淩沒有後悔,因為她很早就知道,選擇了勇敢,就意味著必須將恐懼拋在腦後。“再見了,不,永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