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月亮出來了,朦朧的月光傾灑而下,當孔明踏進院中,便望見如此的景象。一個淡逸的白衣身影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大樹下,她脫塵的容顏凝聚著愁思,淡淡地散漫黑夜中。“淩兒,你這是……”見到她空洞的眸子和淒迷的神情,孔明頓時吃了一驚,急步上前,“發生何事了?”“孔明,你回來了……”淩瘦削的身軀晃了晃,聲音裡帶著一絲飄渺的惶恐,“如今,竟隻剩下你了……”“淩兒!你在此站多久了?”孔明低喚道,攬住了淩搖搖欲墜的身軀,隨即便看清她嘴角的血跡,立即將她打橫抱起,疾步走進屋內,輕柔地將她放在床榻上,小心地替她蓋好毛毯,隨後伸手為她號脈,過不一會,他便提筆寫下藥方,喚人去抓藥。“發生何事了?”孔明半扶著淩,讓她枕靠在他懷中,手拿著帕巾輕拭著她嘴角的血漬。“你有貼心的知己好友麼?”淩閉目,緩緩問道,孔明一怔,但仍答道:“有,元直、德操皆是我的好友。”“倘若有一日,你與他們兵戎相見,你又當如何?”淩微睜雙眼,繼續問道。“不會有這一日,因為我們都十分了解對方的誌向,應不會有對立分歧。”孔明伸手撥開淩臉上的發,注視著她,“即便我們將來各為其主,而不得不發生衝突,那也是形勢所逼,彼此絕不會心生怨恨。”“絕不會心生怨恨……”淩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心底湧起一股難以言語的悲憤,“那為何孟起要如此怨恨我?!怨恨到甚至要殺我?!”她再也無法保持冷靜,“是,我是曹操女兒,但這並不是我的錯,我沒有辦法選擇啊!分明隻是我與你兩人間的事情,為何會變成聯姻息戰的工具?!”“淩兒,你聽我說……”聽淩這麼一說,孔明心裡頓時明白,開口想勸慰,卻被淩激憤難平的聲音打斷了。“我曾與他出生入死,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而這些,仍不能化解他的仇恨麼?!”淩猛地坐起身,抓住孔明的衣襟,她像一隻掉進羅網的鳥兒,用力撕扯著自己的羽毛,歇斯底裡地宣泄積壓已久的情緒,“如果你因為我是曹操的女兒,而要娶我,那我、那我,我恨你了!我恨死你了!為什麼你是諸葛孔明,為什麼你是!”“淩兒!倘若你認為我因為你是曹操之女,而想娶你為妻,那我當真要動怒了!”孔明聽似平靜的語調中隱含著淡淡的怒氣,“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膚淺的人麼?!”“對不起……對不起……”淩咬住下唇,緊抓著孔明的手臂,她必須緊靠著他才能汲取到一些溫暖,而他的溫暖能將她從黑魘裡拉回。“淩兒,是我錯,我沒有顧及你的心情……”孔明清亮的勸阻聲漸漸使淩悲憤不安的心平靜下來,“我知道你難過,你儘情地發泄出來吧,我在這。你想哭便大聲哭出來,哭出來會舒坦些。” “不,我不能哭,哭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不能哭……”淩搖搖頭,“我從來不哭的……”“唉……”孔明長歎了聲,修長的手指穿過淩的發,托住她的後腦勺,輕柔地將她的頭按進他的懷裡,“傻丫頭,你哭吧,我在這……”靠在孔明寬廣溫暖的胸膛上,淩心中滿是脆弱。對這種虛飄的感覺,不真實卻又恰恰讓她感到衝擊,不知如何麵對,隻能抓緊他,盈盈的淚光浮上了無措的雙眼。此時不用故作堅強,也不用刻意壓抑,淩隻感到一種想被珍惜的脆弱,她再也克製不住,淚水滾滾而下。原來,她並不是沒有眼淚,而是沒有可以安心她哭泣的地方,她仿佛看到連綿不斷的往事、久已忘記的寂寞,從長滿青苔的記憶中湧出來。她已孤獨了好久,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對她有情的人,她更不想再在深夜裡獨自舔舐傷口,凡事都一個人苦撐著,她真的好累……好不容易才從那個暗啞無光的世界掙紮過來,淩不想再一次經曆那被人漠視、被人拋棄的的痛苦。那痛苦像一把尖刀割裂著她的心靈與肉體,在銳利的刀鋒下,她,體無完膚。“不要丟下我……不要……”淩喃喃地說道。孔明沒有再說話,他靜靜地傾聽著淩的哭泣。他覺得那哀婉、傷感的泣聲正在向他述說著委屈與不安,感到心裡有一條音樂的河流在輕輕地流淌……“軍師,藥煎好了。”屋中靜悄悄的,兩人緊緊地摟著,直到門外傳來扣門聲,才打破了這寂靜。“進來。”孔明輕應著,仍緊摟著淩,沒有放開。來人把藥碗放下,立即便退出去了。“來,淩兒,”孔明端起藥碗,遞到淩嘴邊,“你如今身子虛弱,趕緊把這藥喝了。”淩愣愣地看著孔明,自然而然地照他的話去做,很快便將那藥喝了。孔明見她喝完了,才將碗放到一旁,便扶著她再次躺下,“喝了藥,便歇息吧。”淩乖順地躺下,看著他輕柔地替自己蓋好毛毯,“你……要走了麼?”她的語氣有些慌。孔明對她綻出微笑,輕輕握住她的手,“我會在這陪你。”輕柔的吻印在她的額上,“你安心睡吧!”“你上來,躺在我身邊好麼?”淩伸出手,反抓住了他的手,她此刻隻想毫無阻隔地感受到他的體溫。孔明的身軀僵了一僵,“你讓我躺在你身邊?”“嗯……”淩用哀憐乞求的眼神望著他,“好麼?”這樣纏人撒嬌的淩是孔明從未見過的,望著她澄清的雙眸,他不由微微歎息,隨後便在她身邊和衣躺下,“好,我陪著你,你快睡吧。”“孔明,你抱著我好麼?”她喜歡他抱著她的感覺。孔明不語,有力的大手隨後攬住了她的纖腰,他的下頜抵住了她的額頭。“唔……”淩應了一聲,把頭埋在了他的肩窩裡,身軀緊貼著他,感覺他溫熱的體溫透過相接的肌膚不斷傳遞過來,仿佛也將力量源源不斷地灌輸進入她的體中。“你知道麼?今夜是我最失態的一次……”淩慢慢冷靜下來,悶悶地開口,“但是我真的好難過,兄弟情誼仍是抵不過虛無的殺父之仇,在理智上,我可以接受孟起對我的無情,但在情感上,我仍是接受不了……”說著,眼淚似乎又要流出來了,不,她怎能變得如此沒用,動不動便流淚。淩猛地低下頭,埋到孔明的頸肩中,不想讓他再見到她的淚水。“淩兒,抬頭看著我,我知道你在哭泣……”孔明輕抬起淩的下顎,“為何你總要壓抑自己的情緒呢?”“我……從來不哭的。”淩攬著孔明的腰,有藤蔓環繞大樹的感覺,好安心……她唇角仍帶著淺笑,眼眸卻迷蒙了,“我沒有父母,從小,我做什麼事都比彆人快,隻有眼淚掉得比較慢,其他的孩子一哭,孤兒院的阿姨就連忙安慰,如果我再哭,她們就忙不過來了……”“那,為何今夜你卻哭得出來?”孤兒院?阿姨?孔明雖然有些疑惑,但仍輕輕問著,這是他第一次聽淩提起她的過去,憐惜緩緩在他心中泛開來。“因為有你……”淩有些累了,雙手緊緊地環住孔明,臉頰靠著寬闊的胸膛,聽著沉穩的心跳……他好暖和,他的身上有股悠悠的墨香,很好聞,“因為不論什麼時候,我都是一個人,我隻能堅強,隻能勇敢,不能被擊倒,不能哭泣,但是如今有你……”她疲倦地低吟著,經過剛才的折騰,再加上疼痛的侵襲,原本她繃得緊緊的情緒,在靠上他的身軀後,全數鬆懈下來了。“你累了就睡吧……”孔明輕輕說著,嗓音幽柔得如同催眠曲。淩微顰起眉,有些模糊地回著話,“嗯……不行,我不能睡,不能睡……”語音愈來愈弱,終於,她的頭緩緩地靠上他的肩頭,淺淺地睡去了。這看似堅強的丫頭,是如何以單薄的身軀,獨自走過這二十餘年的風風雨雨,她總是異於常人地壓抑自己,總是把她的軟弱埋葬在深處,不露出一絲一毫……孔明微微偏過頭,恰好看見淩緊閉的眼角滑下一顆晶瑩的淚珠,深切的憐惜刹時溢滿他的胸懷。淩是曹操之女的消息不徑走漏,如今已是眾人皆知,必須想個萬全的對策,保護她不受這些流言蜚語的傷害。“淩兒,你不會再是一個人……”他低喃著,拂開幾縷飄落在她額上的發絲,輕擦去她臉上未乾的淚痕,俯唇吻上那光潔的額頭,無限憐愛地緊擁著懷中的人兒,兩人的體溫暖暖的,心跳已緊緊地貼在一起,漸漸成了同樣的節拍……*晚秋的傍晚,秋風蕭瑟,秋陽已斜斜偏側到天邊,湖上秋風吹來,挾著凜凜的寒意。淩獨自漫步在林間小徑上,倏地,一陣陰風吹來,吹落了片片黃葉,那在空中搖搖晃晃的葉子撞在她身上,然後心甘情願地落到了土地的懷抱中。在這充滿著寒意的秋天裡,似乎一聞到這深秋的氣味,就會不知不覺地感到時光逝去得飛快,而往往隻在幾聲無奈嗟歎中,時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但如今引起淩注意的,不是秋天的蕭索味道,而是在小路儘頭站著的那個中年男人。唉,終於還是來找她了,有些事,無論如何都躲不掉……“淩見過皇叔。”淩躬身,稍施一禮。“不必多禮。”劉備微抬手,“淩,我今日來找你,是有事相勸。”淩抬眼看他,嘴角掛著一抹笑意,眸底卻掠過—抹痛楚與苦澀:“皇叔所指的莫非是我與孔明的婚事?”“正是,想必你也知道,如今我軍方才入川,政局極為不穩,”劉備話鋒一轉,“若你能在此時與他完婚,對我軍必將大大有利。”“有利?請恕淩愚鈍,不知皇叔所指的是……”淩回視他,平靜的語調聽不出一絲情緒波動。“我近日即將昭告眾人,你與孔明的婚事。”劉備沒有回答淩的問題,自顧自地往下說,“如此一來,曹操很快便能收到消息了。”淩抿緊唇,沒有開口,隻是靜靜地聽劉備往下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若不是孔明深戀著你,我也不會有此決定。孔明極力反對在此時與你完婚,以他的才智,他必定知道當前是最佳的時機,”劉備深深地望著她,“但他卻放棄了,隻因他不想你誤會他娶你的目的。他的心意,你應當明白。你是聰慧的女子,必定知道該如何做。”“皇叔自有豐功偉績,這份雄心,又豈是淩這平庸之人能匹敵的?”淩的臉色有如冰般嚴寒,說出的聲調冷淡非常,“權與勢極有魔力,以皇叔今日的身份地位,每一出手必有目的,此次來遊說又是為何?”“不瞞你說,自請得孔明出山相助,一路走來,我們之間已不僅僅是利益相關的心機牽扯,而是相知相惜的情誼,更是坦誠的知己好友。”劉備出自肺腑地說道,“此番前來,我並不為其他,確是為了孔明。”“皇叔為何如此篤定我願嫁孔明為妻呢?”淩聽似平靜地反問道。“你年少貌美,性子堅強,知書達禮,應是個賢妻。”劉備的神情充滿未明的吊詭,“且我十分清楚你的對孔明的情意……”“哈,哈,哈……”淩忽地撫額仰天狂笑起來。“你……”望著這樣的淩,劉備有一瞬間的瑟縮。狂笑其實也是一種痛苦,狂笑是掩飾這種痛苦的唯一方式。而這一聲聲痛徹心扉的狂笑之後是什麼呢?劉備如此對她,淩並不意外,對女子的無情,從他對其妻孫尚香就可看出。想當初孫尚香為了劉備逃脫陷阱,忍痛離開母親,為了愛情拋棄榮華富貴,親人良朋,與心愛的人同甘共苦,用情之深,實難能可貴。特彆是孫尚香在劉備身故之後,投河自儘,其貞烈令人無限唏噓感歎。而劉備又是如何對待孫尚香呢?孫尚香帶著阿鬥回東吳看望母親這件事,在劉備眼裡,夫人回不回東吳無關緊要,隻要他的**“阿鬥”奪回來,原則就堅持了,不至於“無後”了。劉備雖一時沉迷女色,但卻以大業為重,雖未能一統江山,終是三國鼎立之一足。可歎孫尚香用情之深,但卻很難得到全部真情,畢竟在劉備的心中她隻占一隅,而作為政治棋盤中一顆棋子的她,其最終命運可想而知。“你們常說紅顏禍水、美人誤國,其實這全是你們這些男子逃避責任的借口。”淩嘶啞地說出深藏在心中的苦澀,“古今中外所有的政事,沒有離開過女子,女子何曾關係著政事。女子不一定是禍水,恐怕男子自成險山……是你們自己昏庸,毀掉了前程,卻將所有的罪責推在女子身上。”三國,對渴望建功立業的男子固然是一次天賜良機,對女子則隻意味著一個接一個的災難。淩喃喃念道:“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她用最後的忍耐力,努力維持聲音的平和,“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定會給皇叔一個滿意的答複。”“話已至此,自不必多說,我先告辭了。”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劉備當然不會久留,答應了聲,便辭彆遠去了。望著劉備離去的身影,淩破碎的是嗓音飄渺地搖**在空中:“我情願不要這身份,也情願不要這才情……有時我真的羨慕那鄉間炊中婦,黃梁待歸鋤……”男也說紅顏薄命,女也唱紅顏薄命,其實這薄命的結局並非全是命中注定的,也不是無可回轉的。將冀望托寄他人身上,不如自己身體力行來得可靠。除了像個傀儡般地嫁給孔明,變成政治棋局中的一顆小棋子,她還有其他選擇——那就是離開。她不舍就這樣離開孔明,離開深愛的人。但是,現實又是這般的殘酷。她誰也不是,她隻是曆史的旁觀者,是錯落時空的匆匆過客,無論是正史還是野史,孔明的妻子都是黃月英,曆史上並沒有她這個人啊!她的存在是毫無意義的,除了離去,她再沒有其他選擇了……胸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了,拖著這不堪的病體,她還能撐多久呢?或許來日她便化為一堆白骨,掩埋於黃土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陣狂風襲來,淩隨即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她抬起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淩喃喃道,心中的劇烈抽痛則狂肆地蔓延開來,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滄桑與無奈……*“淩兒。”孔明輕推開房門,屋裡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淩兒!”孔明立時感到一種如山般的重壓凝聚在心頭,不由地提高聲調喚道。他的聲音空洞地在屋中遊**了一圈,仍然沒有人回答他,四周仍是一片死寂。孔明走上前,桌案上整齊地疊放著他的鶴氅,他拿起一看,鶴氅已被人重新修補過,煥然一新。“淩兒!”莫非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孔明轉身便向門外走去,才出門口,便見趙雲跨進院來。“軍師,我正有事找你呢。”趙雲幾個大步上前,“淩有話讓我轉告你。”“快說。”“她讓我轉告你,”趙雲說道,“請你換上便服,到府外的那棵大樹下等她。”“哦?”孔明微皺眉,立時走進屋內,回身換了套便服,遂往府外去了。已入夜,涼風徐徐。夜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月色明亮,隻有幾顆若隱若現的星在空中閃爍著。如水的月光自夜空中傾瀉而下,透過偶而飄過的雲翳照向大地,地麵上便呈現出點點斑駁的印記,像是對世界傾訴著無儘的寂寞與哀愁。府外的大樹下立著一個女子,她背對著孔明,他隻看到她優美的背影。月光映襯在那女子身側,孤寂之感,襲上心頭。一頭黑緞子般的長發,直披在身後,隻挑起一縷在頭頂輕挽成髻,用銀色的發帶紮緊,緞帶溫柔地在她的肩頭嫋嫋繚繞,而那縷縷發絲在月色中,霧蒙柔亮,說不儘的清雅、孤傲,仿佛塵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法沾染。聽見孔明緩緩走近的腳步聲,她徐徐轉身,月光照著她蒼白精致的臉龐,她的眼眸深不見底,反射著琥珀的光澤,那是一對憂傷的眸,不似人間應有,呈射著波瀾不驚的深邃。此時孔明才看清她的衣著是以月白色綢衫為底,白色綢衫收束著她玲瓏的身段,外著白紗長衣,紗衣袖口衣襟皆繡有雲藍色花邊,腰間雪白衣帶,隨風飄舞,甚是輕柔。她的衣著雖不是尋常百姓,但也不名貴,卻更顯得她清秀出塵,幽然於濁世之外。“孔明……”她的神情有著零星的落莫,雖悠悠微笑著,卻仍驅不散眼底沉積的憂鬱,那些似乎已經沉積千年的憂鬱。晚風輕拂著她柔軟的長發,微掀著她白色的衣袂,月光下,她美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亂人神智……“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