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進退兩難(1 / 1)

淩抬頭望月,長歎一聲,緩緩往院外走去,她的步履雖然沉穩,事實上她如履薄冰。因為她清楚地知道,時時刻刻都有橫禍降臨頭上,可是她卻義無返顧。經過數十年的風雨飄搖,淩太渴望得到一片寧靜的港灣供她停泊。那裡不需要華麗的宅院,不需要動人的歌舞,不需要醇烈的美酒,隻要有個男子為她輕輕哼唱古老的歌謠,她枕著他偉岸溫暖的身軀,讓憔悴不堪的身心棲息安憩就足夠了。“淩!”淩正低頭慢慢踱著步子,便聽見一聲熟悉的叫喚。淩抬頭看去,遂見馬超、趙雲正快步踏進院來,“孟起!子龍哥!”她又驚又喜地叫道。“你小子,一去就杳無音訊。”馬超上前來便分彆在淩的兩肩重拍下,還將她重重地擁進懷裡。“咳,咳!”淩險些被馬超不知節製的力道,拍得岔過氣去,此時又被他緊摟在懷中,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隻得模糊不清地回道,“輕、輕點,想要我的命啊!我這不是回來了麼?”“我可是掛念得緊啊!”馬超稍微放鬆了力道,笑問道,“上哪雲遊去了?快活到舍不得回來,把我這兄弟都丟到九霄雲外了。”“嗬,我自然是有苦衷,”淩在馬超懷中抬起頭,“孟起,你是何時到這來的?”“孟起啊,一聽說你回來了,遂迫不及待地趕來成都。”一旁的趙雲插嘴道,“看來你們的交情頗深……”“那是自然!”馬超說著,大手搭上淩的肩頭,用力地將她攬向自己,“我與淩可是生死與共的好兄弟!”“咳,這,孟起,莫非你不知淩是女子?”看著馬超毫不避諱男女之嫌地摟著淩,趙雲神色古怪地問道。馬超豪邁地笑道:“我早已知道。但是,無妨,交友貴在知心,無關男女。”“子龍哥,莫非你知道我是女子,便不再認我這兄弟了?”淩微挑眉。趙雲頓時陷入回憶中,想起當初與淩的初遇,兩人相談甚歡,稱兄道弟;而當陽一戰,他與她並肩作戰,同生死,共命運……這一切似乎隻是昨日的事情,而今,雖知道她是女子,他也絕不可能鄙棄這段難得的兄弟情誼……想著,趙雲輕笑道:“自然不會,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說罷,他也大方地伸手搭著淩的肩。“嗬……”淩伸手左右各搭著趙雲與馬超的肩,“這些時日,讓你們操心了,真是抱歉。”“不過,最擔心你的還是軍師。”趙雲半正經,半調侃道,“軍師麵上雖若無其事,終日忙於政事,但我們都知道,他十分掛念你。”是麼?淩心底湧起小小的竊喜。馬超見淩露出驚喜的神情,遂竊笑道:“如今我等總算明白,為何軍師身邊從來就沒有女眷。”嗯?這是什麼意思?淩抬眼無聲地發問。 “原先我不知你是女子,還以為你和軍師有……”趙雲話才出口,便截住了。馬超也不開口,隻是露出詭異的笑容。“什麼?我們不是……”淩立時恍然大悟,看來她和孔明間微妙的情感,都被趙雲看在眼裡,而她又身著男裝,旁人看來,定是以為她與孔明間有著不論之戀。真是糗大了!淩看著麵前笑得極其古怪的兩人,沒好氣地道:“你們兩人今日來是為了嘲笑我麼?”“當然不是了!”二人很有默契地齊聲答道,“久彆重逢,我們來邀你去痛飲一番!”“那還等什麼,走!”淩大笑道,率先往前走去。馬超與趙雲相視一笑,隨後便跟上前去,三人互相搭著肩,消失在夜幕中。*“來,來,莫管他是否舉杯消愁愁更愁,莫管他是否寂寞如雨後春筍,我們再喝……”淩舉起酒杯晃了晃,酒液紛紛撒落,濺了她一身。“淩,你喝醉了。”趙雲無奈地抓住淩的手,想將她手上的酒杯奪下。“此事都怪子龍,明知道淩不會喝酒,卻不停地灌她酒,如今可好,”馬超皺緊眉頭,“淩喝得爛醉,一會軍師怪罪起來,你我怕是難辭其咎。”“我怎知淩酒量會如此差,才幾杯下肚,便會這般失態。”趙雲哭笑不得,“算了,趕緊把她送回去吧。”“也隻好如此了。”馬超彎下身,想將淩抱起。“不要,我不回去,我還沒喝夠……”淩掙紮著,口中嘟囔道。“淩,來,不要再鬨了。”馬超啼笑皆非地搖頭,淩一喝醉就變成另一個人,任性又無賴。兩人正拉扯著,冷不妨身後傳來清亮的男聲,“孟起,讓我來。”馬超與趙雲抬頭看去,隻見孔明徐徐地從屋外進來。“軍師,都是我們的錯,淩她……”馬超與趙雲立時躬身請罪。“與你們無關,淩的酒量原本就不好,且她喝起酒來,不知節製。”孔明上前來,俯身看著淩,“淩兒,回去了……”“嗯?回去?好……”淩邊答應著,邊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孔明微歎息,不由分說,伸手將她攔腰抱起。“啊!”淩低呼一聲,為了保持平衡,連忙伸手圍住他的頸項,“你……”“回去了……”孔明垂目看著懷中的淩,眸中異光一閃而過,他語調低沉地道。“嗯……”淩輕應著,沒有再掙紮,手圈緊他,將頭輕靠在他的頸窩上,緩緩閉上眼眸。孔明微勾起唇角,抱著淩大步地往屋外去了。沒一會,便回到了孔明的住處,轉過屏風,直進了裡屋,孔明輕輕地將淩放在軟榻上,小心地為她蓋好毛毯。“呃……我沒醉……”淩微扇眼睫,懶懶地抓起毛毯,“好熱……”孔明在床邊坐下,托起淩的身子,連同毛毯一起輕摟在他的懷中,手指輕輕撥開幾撮散落在她暈紅麵頰上的發絲,“我知你是借酒澆愁,你心裡必定有事,是何事,不能同我說麼?”“嗯,孔明……”淩垂下眼瞼,猶豫地問道,“你,你是否有事要問我?”兩人相處貴在坦誠,避而不談隻會使他們的芥蒂越來越深,所以她選擇開誠布公地和孔明談。“哦?有事?”孔明稍愣,隨即便明白過來,“不,沒有。”初聽到淩是曹操的女兒,他確實有一絲訝異,但那又如何?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淩同樣不能選擇她的父母。他喜愛她,不為其他,隻因為她是淩。他了解她的性子,尊重她的意願,他絕不會勉強她去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她有抉擇自己命運的權利。而如今,她選擇了留在他的身邊,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他已無需再問。“沒有麼?”淩微睜眼,不確定地再問一遍。“沒有。因為,我信你,”孔明微笑,捧著淩的麵頰溫柔而堅定地道,“沒有任何原由地信你……”他信她,沒有任何原由地信她……一股灼熱感突然襲上淩的眼眶,她拚命眨著眼,將臉深埋進孔明的懷裡。“淩兒?”孔明微低頭柔聲問道,“沒事吧?”“沒有……嗬……”淩抬起布滿紅暈的臉龐,嬌憨地道,“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好累,好想睡……”心事一放下,她便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酒意再次湧了上來。她眨了眨惺忪的醉眼,神誌在半夢半醒中飄浮。“想睡便睡吧……”孔明輕撫著她的亂發,眼底全是笑意。這丫頭強撐著不醉倒,原來隻是要他的一個允諾,她要的,隻是他全然的信任。淩隻覺得孔明撫著她發的手是如此的溫柔,他的氣息是如此地令人安心,她嘴角含笑,在他的懷抱中暈醉地沉沉入睡。聽著淩細緩的呼吸聲,孔明知道她已經墜入了夢鄉,他輕拂開她額前的發絲,指尖在她酡紅如霞的麵頰上流連,口中輕喃道:“睡吧,安心地睡去吧,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月光微照進屋裡,在月色的漂染下,孔明的眸子裡滿溢著寵愛。月,陰晴圓缺了幾千年,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上蒼的安排。月亮總是冰冷地掛在天邊,冷漠無情地目視著人世間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悲歡離合。而如今在這個月圓的晚上,在這麼一個如水的空間裡,淩倦倦地偎在孔明懷中,他輕柔的手指滑入她漆黑的發絲中。他的神情溫柔似水,情意在他遊移的手指裡,在他們有著靈犀一點通的心裡綻放。花香風清,酒醇月明,夢裡夢外都溢滿了幸福……*“嘶,啊……”淩心神一分,針紮到手,怵目一滴凝血,十指連心,痛已達到心底。她不由得輕歎一口氣,因刺痛而皺眉,張口吮去被針紮到而溢出的血珠。已記不清是第幾次被針紮到手了,她的右手仍是施不住一點力氣。她真的已經變成廢人了,連修補一件鶴氅的能力都沒有。淩黯然地垂下眉,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這些日子,她幾乎足不出戶,整日在房中,什麼事情都無法做,今日心血**,拿出孔明破舊的鶴氅來修補,卻發現自己如今竟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難道她也要變成同其他女子一樣,三從四德,凡事都躲在人後,讓孔明為她擋去一切的危難與困苦麼?不,這樣的根本不是她!淩猛地甩甩頭,女子的姿態不隻有嬌弱,沒有一個人能永遠保護另一個人。身為女子,更應該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凡事依靠彆人,隻會失去生活的勇氣。淩漸漸發現,她已經開始依賴孔明,眷戀著他的保護,這使她很不安,這樣的自己,真的好陌生……“唉……”淩深歎一聲,放開手中的衣物,往屋外走去。已是黃昏了,涼風陣陣,吹得院中那棵大樹沙沙做響,樹葉輕輕地搖擺,隨風飄落。那落葉是要掙脫樹的束縛尋找自由,還是為了挽住風的手不惜一切?淩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黃葉,心情有些沉重。“淩……”低沉暗啞的呼喚聲打斷了淩的思緒,她抬頭看去,馬超沉著臉,身後緊跟著趙雲,正一前一後向她走來。“孟起,你?”淩有絲錯愕,隻見馬超鐵青著臉,眸子陰暗無比,雙手緊握成拳,周身似散發著一層戾氣,向她步步逼近。“你,你是曹操的女兒?!”馬超緩緩地開口,聲音緊迫得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該來的終於來了!淩立時心中一沉,坦然答道:“是。”“你可知曹操是我殺父仇人?”馬超眯合起眼,厲聲問道,“你既是曹操的女兒,為何當年會與我一起出征,迎戰曹軍?莫非這原本就是你的詭計?”“不,不是,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淩並不畏懼馬超,抬眼與他對視,“與你一同出征,隻是憑一個‘義’字……”“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義?!我竟與仇人之女結義!”馬超一個健步上前,猛然揪起淩的衣領。淩幾乎是被馬超提在空中,胸中氣血翻騰,喉頭一甜,嘴中立即嘗到一絲血腥味,她硬是吞了下去,才平靜地開口回答:“是,我是曹操的女兒,這是事實,我不會逃避,也覺得應該麵對你的憤怒,你可以恨我,你如何對我,我都接受,即便是你此刻殺了我,我也不會有半點怨言。”“嗬,是啊,殺了你,我的仇也算報了一半!”馬超目光一厲,揚手拔出腰間的長劍!“孟起!住手!她是淩啊!是曾和你生死與共的兄弟啊!”一旁的趙雲立即出聲阻止。是啊,她是淩……她曾與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數年來跟著他奔波逃亡,數次救他於危難中,她安慰過他,開導過他,在那浴血奮戰的血腥歲月裡,她是他心中的寄慰,如果沒有她的扶持,他可能早已死在戰場上了,他與她肝膽相照,他們間的情誼已如交顱換頸般深厚了……自己當真能對她下殺手麼?馬超的劍已出鞘,卻不知該往哪揮去,眼前浮現出他與淩過往相交的一幕幕:“聽你如此一說,我又豈敢不認!‘士為知己者死’,我馬孟起有你這樣的好友,此生也無憾了!日後你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分彼此!”“我與馬孟起,從今日起有難同當,不分彼此!”“啪”地一聲拍響雙掌,擊掌為盟,永為知已!但願這份情誼,永生不變!往日的點滴慢慢湧上心頭,馬超直望著淩,她的眸光依然不變,仍如他們初見時那般清澈。這就是淩,曾與他同生共死、如手足一般的好友,她卻是他殺父仇人曹操的女兒!“啊!”馬超狂叫出聲,長劍劃出!哢嚓一聲,淩厲的劍氣將院中那棵碗口粗的樹攔腰砍斷!馬超猛地放開淩,嘴裡吐出冰涼的話語:“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我絕不饒你!”說罷,他恨恨地轉身離開了。“咳……”淩輕微地咳了聲,一道鮮紅的血絲立即從她口中流出,她胸口的箭傷一直都無法痊愈,方才馬超粗暴的扯動,已使她胸口隱隱作痛,她一直忍到現在才咳出淤結在心中的血。“淩,你,你沒事吧?”趙雲大驚,趕忙上前來扶住她。“我、我沒事……”淩搖搖頭,身體上的傷遠遠及不上內心的傷重,多年的知己好友,就此破裂了……“子龍哥,如今是否人人都知道我是曹操的女兒?”淩平順著呼吸,緩緩問道。“嗯,大多知道了。但主公下令眾人必要對你禮遇有加,孟起今日如此做,回去怕是要受罰了。”趙雲微皺眉,“且主公向眾人宣告,軍師要娶你為妻,我們即將與曹操聯姻。”果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快就眾人皆知了。淩顧不上擦去嘴角的血跡:“子龍哥,拋開你我的交情,憑心而論,我作為曹操之女,嫁與孔明,對當前的局勢真的極為有利?”“嗯……”趙雲略一沉吟,“你若嫁與軍師,曹操必忌憚聯姻這層關係,且此時休戰,對雙方都有利。”原來,她的命運真的隻是政治格局上的一顆棋子……淩淒楚地笑道:“子龍哥,我沒事,你還是去看看孟起吧,不要讓他做出什麼傻事來……”“啊,這……”趙雲低頭看著淩堅定的眼神,知道她想獨自靜靜,遂答道,“好,我去看看孟起,你自己留心些。”他轉身便追馬超去了。時間流緩而過,暗夜悄然來臨,沉沉的暗夜後連接的是永無希望的黎明麼?秋天過後就是漫長的嚴冬,孤獨是一麵鏡子懸掛在人生的頭頂,照著永無歸宿的影子漂泊於沉悶的天空,真的沒有信念也沒有希望了……自古紅顏多薄命,不是被說成禍害就是被當做玩物與工具,最終成為政治、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淩仍踩在飄散的落葉上,望著那蕭瑟戚拗的林蔭大樹,她欲哭無淚,幽幻的聲音破碎地低喃:“莫非真的到該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