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蒙蒙的,還在下雨,屋外頭的梧桐樹在雨幕中若影若現,枝丫低垂。如月收了傘,豎在門前,撈起簾子進門,一麵道:“三姑娘已經收拾好,正要往前頭去,叫我回來喊姑娘呢。”楚楚放下書,是一本地域圖誌,攏起衣領站起來。如月順勢上前,挑了一件天青的披風搭上,取了傘送她出門。李纖纖早等在院子門口,隔著一層雨幕,張姨娘陪在她身邊,理了理衣裳,低聲囑咐什麼。姐妹倆結伴到二門,李夫人姍姍來遲,率先上了頭一頂轎子。西域邊陲上,下雨有限,不比江南的梅雨天氣,纏纏綿綿不斷。這裡的雨,一陣一陣的,早起毫毛般落了一個時辰,乘轎出門半路上,漸漸停了。楚楚就著如月撈起的簾子,朝外頭看了一眼。社會也算邊陲的一個特色節日,街上人流如織,漢人西域人混雜。穿著不分彼此,自西而來的樓蘭、月氏人眼窩深邃,鷹鉤鼻,大胡子,跟漢人有明顯的差異。都護府一連幾輛轎子穿街而過,人流自動分成兩撥,讓開道路。李纖纖掃了一眼,道:“前幾天杜家的二娘子還吹噓她家哥哥怎麼英勇,領了什麼缺兒,趕走了多少韃子,聖上如何褒獎。我看她們也就嘴上厲害,怎麼跟大哥比,廣陵、南陽這一代,誰不知李家軍的威名,誰沒受過都護府的庇護。”李軫小小年紀取得的成就功勳,值得他身邊所有人驕傲。李老爺去世那一年他十五歲不到,虎狼環伺,李家軍這塊香餑餑誰不想分一杯羹。偏偏他小小年紀臨危不懼,戴孝上門請李將軍生前得力的下部襄助,第一次出擊韃子就敢孤軍深入。帶著八百鐵騎兩月不見蹤跡,幾乎沒人抱有希望他會回來,連李夫人也隻是吊著一口氣等著噩耗。傳來的卻是他長途奔襲、一舉端了韃靼左清部三千人大部隊的消息,相當於斬了韃子一臂。那時,已經是漢人第四次在韃子手裡吃虧,數次出擊無功而返,甚至損失慘重。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從未親自領兵,一朝力挽狂瀾,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李家失勢時,多少人冷眼旁觀、落井下石,如今鮮花著錦,先前的場景也不能忘。李纖纖神情稍稍激動,“不管是杜家的二娘子還是周家那個,又或者知州府的大姑娘,在我看來,沒一個配的上大哥。再巴結李湉湉也沒用,周敏眼巴巴的送來那張紅狐狸皮,李湉湉不過多看了一眼就扔在了一邊,哪有那麼容易收買。”李湉湉身邊圍繞的貴女眾多,即使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也能近水樓台不是。她們倆就沒人理會了,楚楚年紀與李湉湉相近,但不管是李夫人還是李軫都不喜歡她在人前露臉,李纖纖年紀不到。這些事還是從家裡仆婦嘴裡得知。楚楚也想象的出,少年英才,位高權重,生就一副神仙容色,少年慕艾,少女懷春,就這偌大的延平,就不知有多少仰慕。 李纖纖時常病懨懨的,難得精神氣鮮活些,楚楚卻不願意跟她談論李軫,道:“今兒好容易出門,姨娘跟你交代什麼?屋裡有什麼缺的,等會兒咱們也製備些。”李纖纖掃她一眼,“還能交代什麼,不過就是聽夫人的話,出門在外乖巧些,今時不同往日,咱們的往後全捏在夫人手裡。有什麼怕的,我看夫人也就一雙眼睛一張嘴,青天白日,無緣無故,她能把我們怎樣?”張姨娘與李夫人鬥法如火如荼的時候,李纖纖還坐在李老爺臂彎,千金寶貝般疼寵著,自然瞧不見。楚楚卻是生而敏感纖細,一雙眼睛照進多少內宅的陰私。她拍拍李纖纖的手,“姨娘的話你聽著就是,總歸是為了你好,夫人是個好性子,咱們更該敬著。”李纖纖不耐煩,打斷她道:“你說大哥都快及冠了,這幾日我常見家裡不認識的婦人來,指不定哪個就是來說親的。他會找個什麼人呢,能配上他的太少了。”饒是楚楚心事繁多,思緒不佳,也不由叫李纖纖逗笑,“八竿子打不著,哪裡就用你操心。”李纖纖扭過身子,低聲道:“怎麼就不相乾了,我們可是親兄妹……”城西的城隍廟是遠近聞名香火旺盛的大廟,家戶人家大事小事都樂意來拜拜求個心安。統共一處廟,姻緣、子嗣、財運、官運,無所不管無所不通,楚楚都覺得城隍老爺挺忙。林夫人早早到了,此刻等在門前,已經著急地在屋裡坐不住。不等李家的轎子停穩當,忙下來迎接李夫人,看她著急的模樣,楚楚也捏一把汗。廟祝親自將人請進門,跟前跟後地陪著,林夫人捐了香油錢,李夫人續了三盞長明燈,填滿了功德箱。廟祝笑眯眯地說完吉祥話,“夫人的燈早已點上,都護大人領兵在外,守一方平安,必會祥瑞加身,邪祟勿近。”李夫人道:“承您吉言。”林夫人迫不及待將心滿意足的廟祝送走,李夫人轉頭道:“林副將今兒也跟來了?也沒見他。”林夫人忙叫身邊的媽媽出門去喚,不一會兒林安生進了門,先朝兩位夫人行禮,隨即站到下首。楚楚抬頭看他一眼,對上林安生微微笑的目光,又低下頭。林夫人明顯有話跟李夫人說,便叫林安生領姐妹三人出去逛。李湉湉湊到林安生身邊,揪著他一邊的袖子,“安哥哥許久不進府來,才戍邊回來,有何要事?”林安生瞥了一眼她的手,往旁邊讓了一步躲開,“沒忙什麼,隻是馬上又要出巡,需要置備的事物多,進府的時間便少了。”說著,往後瞧了一眼,正是楚楚和李纖纖的方向。李湉湉道:“你之前答應教我騎馬的,一拖就這麼久,再晚我可不用你教了。”本來隻是激將的一句,林安生若有心,該馬上應承下來,誰知他卻木愣愣道:“確實沒什麼空閒,姑娘若急,軍營裡退下來的老部將,馬術在我之上的大有人在。”李纖纖原本低靡的臉色,意外地瞅了一眼林安生。李湉湉冷哼一聲,刮了一眼幾人,率先走了。林安生喚人追上去護著。小雨停歇,碧空如洗,廟外的長街熱鬨紅火,林安生陪著姐妹倆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地逛。有表演儺戲的戲團子,麵具精巧誌怪,李纖纖停下了步子。隔著幾步遠,楚楚也停在一處攤位前,見李纖纖還在專心看儺戲,細心的挑選平安符。小販笑嘿嘿地搓手道:“姑娘您好好瞧,我這都是正經的桃木,符咒和佛經皆出自菩提寺大師之手,鎮家守宅,出門保平安必備啊。”楚楚朝林安生腰上望了一眼,空落落的就一個荷包,便挑了一個馬頭符,“這個怎麼樣?”正是他的屬相,林安生不免笑了,“好。”相視一笑間,有化不開的情意,小販眼珠子賊尖,拿起一個虎頭符的,“姑娘看這個可好?檀木的就這一個,佩戴在身上,不僅保平安,還防蚊蟲驅毒氣呢。一個十五一個二十,姑娘若誠心要,給三十錢就是了。”楚楚還在想,李纖纖已經看完戲回來,拉她去買麵具。楚楚忙放了三十錢在攤位上,隨李纖纖走了。李湉湉在街上穿來拐去,隨她而去的下人手上皆滿滿當當,李纖纖嘟起嘴,不服氣也去逛了。林安生好容易尋到機會單獨跟她說話,“不給我嗎?”楚楚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手上的平安符,將馬頭的遞給他,林安生將符放進衣襟裡,妥善拍了拍,道:“我出門的日子勞你看顧看顧我娘,她一人在家又擔心我,沒個寬慰。”楚楚也憂慮起來,“果真是叫你以少迎多嗎?”林安生道:“說不準,左清部這一次卷土重來,探子報的有兩千人,或有虛張聲勢的也不定。再者,就是以少對多,我也不一定輸。”當初李軫八百騎大敗韃子三千精兵,他虛長小將軍幾歲,有何理由退縮。當然心裡存了跟李軫比較的心思,卻不好表現出來。林夫人今兒邀李夫人出來,或有打探之意,又或者想通過李夫人朝李軫傳話,不想林安生冒險。這意圖,楚楚猜得分明。就是不知在他們出來的這會兒功夫,談得怎麼樣。等到李夫人傳人來喚,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林夫人送李夫人到轎前。楚楚細細留心兩人的麵色,瞧不出意思來,也隻能上轎。回家之後,李夫人吩咐幾位姑娘先回去,楚楚著如月留意著。果然說是李夫人去前院找李軫了,在書房待了一刻鐘功夫出來。楚楚坐在窗前,凝神盯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池水。李軫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望著窗紗上映出纖細的身影,夜霧濃濃,灑滿肩頭。如月小碎步行至石階下,“大爺怎麼不進去?”李軫沒動靜,良久方問,“姑娘忙什麼?”“也沒什麼,平常姨娘來串門,拉著姑娘一說半日,倒是有說有笑。前兒隨夫人出門,逛了一回廟會,瞧著也開懷了些。”她也不知李軫到底要打聽什麼,便把楚楚的日常說了些,李軫聽得很認真,問,“就沒準備什麼生辰禮之類的?”如月一驚,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李軫半張臉隱在陰影裡,黝黑的眸子閃著微弱的光,她斟酌道:“有的。”她隱約記得楚楚回來買了東西的,隻希望可千萬要想著大爺。如月戰戰兢兢地隨李軫走到門前,見他進去了,轉身去耳房泡茶。李軫挑了炕前的紅木圓桌坐下,楚楚不理他,他也不打攪她。兩人相對無言,一個盯著書頁,一個盯著另一個。如月端茶進屋,將茶盞放在李軫麵前,走過去靠了靠楚楚,找話道:“姑娘不是在看西域地質,大爺見多識廣,又常在那一帶帶兵,有什麼比問大爺更靠譜的。”楚楚道:“我就隨便看看。”李軫卻走到她身後,就著她的手翻了一頁,“樓蘭嗎?”被他虛虛握著手,楚楚渾身一顫,丟下書縮回來,朝如月道:“我要睡了,你去收拾收拾。”趕人的意圖很明顯,一時間,如月進退不得。大爺明顯不想走,想跟姑娘多待一會兒,她有意成全,又不敢違拗姑娘。李軫擺擺手,如月如蒙大赦,忙退下了。李軫走到楚楚梳桌前,隨意拿起一支簪子,語氣很輕,“你在怪我。”楚楚憋著一口氣,一開口也沒有好聽話,便不理他。李軫一身黑色常服,隻腰間一塊白玉,肩寬勁腰,氣度沉穩,仿佛融入夜色。他知道她在生氣,也明白她在氣什麼,可是並沒有打算解釋半句。楚楚語氣也很平靜,隻是道:“林夫人隻他一子,若是林副將有個三長兩短……”李軫的聲音隔著夜色傳來,冰玉般叮鈴,“阿楚,有些人可以共患難,不可共富貴。”楚楚譏笑,目光如炬,“你覺得他是?”天子驕子在雲端待久了,被人奉為神祗,大抵是不懂人間疾苦的。李軫道:“阿楚,咱們打個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