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挽雲辭 流舒 2241 字 21天前

冷月如鉤,高掛層層密雲之中,大地上積雪未化,映在時隱時現的月光下交織出一片曖昧不明的光影。屋內卻溫暖如春,紅燭高照裡,隻見一人正時不時地探出腦袋向窗外看去。“挽卿……”雲倦初不由莞爾,又一次將人拉回窗裡。“人家第一次來,新鮮嘛。”被拉回來的人卻噘起了小嘴,“哪像你們男人都來習慣了。”他哪有過?雲倦初又好氣又好笑,也不辯駁,索性關上了窗。卻不料仍隔不斷一片鶯聲燕語,更有媚影妖紅光華明暗也時不時忽閃在窗欞之上。這樣一來反倒比方才直接看的還有效果,蘇挽卿的臉此時已有點紅了,不禁偎到了雲倦初身邊去,吃吃地笑:“你說,外麵都那樣……就咱倆這樣……呆在一個房間裡,是不是有點奇怪啊?”他望了眼她的一身男裝,不由也笑。柔和的燭光勾勒出她高高束起的發髻,因此而**出的潔白頸項,往下是右袵的男式衣領,再往下是仍沒掩飾住的隱約玲瓏,他這驚鴻一瞥間,不由發覺自己雙頰也有些熱了,於是伸手攬她入懷,不讓她看見。輕笑一聲,順帶捉她一縷烏發在手,他稍一用力:“你啊,就是花樣多。”於這一下“懲戒”,她倒並無感覺,隻覺他溫柔氣息透發而入,說不出的纏綿,情不自禁閉了眼來享受,嘴上卻還不依不饒:“人家來這種地方陪你聽壁角,你倒反咬一口。”“這地方又不是我安排的。”他微笑,“不過,雲楓還真是會選地方:一群漢子什麼樣的都有,聚到哪裡都不如聚在這妓院裡不惹人注目。”她想起了正事,也就不再與他攪鬨,起身坐到他對麵,一起靜聽隔壁的動靜——原來夏雲楓早已遣人在牆內動過手腳,因此一靜下心來,隔壁的聲音便聽得一清二楚——“奶奶個熊,大夥說吧,什麼時候動手?!”上來就被一記“響雷”炸了個耳鳴,這頭二人不由相視一笑。雲倦初沉吟了下,伸出三根手指。蘇挽卿知他是告訴她說話的乃是義軍三寨主楊猛——當年太行山建寨五個元老都是到雲樓拜見過的,後來義軍發展,寨主交椅增至九把,除了最末的淩岩,雲倦初也都認得——隔了這麼久,居然還一聽就知道,是該自豪他好記性,還是該埋怨他操碎心?隻聽隔壁又有人聲響起:“三哥啊,就你猴急,這不是在商量嘛,從長計議才是正經。子曰……”還沒“曰”完便被楊猛生生截斷:“老六,你彆才讀兩天書就學會跟著人扯淡,就你們這些書生婆婆媽媽,半天也踹不出個屁來!”這回不用雲倦初說,蘇挽卿也猜到那故作斯文的乃是六寨主羅克強。隻聽他冷笑一聲,還沒反駁,已有人先開了口:“老三,你說話乾淨點,彆指桑罵槐。你著急,大家也沒誰比你輕鬆。”聲音沙啞,其中自有一番威勢。 雲倦初聽了伸出兩指,微微一笑。隻聽二寨主徐歡啞著嗓子又道:“老三啊,聽你這口氣,你不是將太原的弟兄都拉來了吧?”那楊猛管轄的正是太原一塊,難怪徐歡有此一問。楊猛也不隱瞞,大大方方回道:“沒錯,想來救大哥的就都跟著來了,條條都是血性漢子,不像這兒……”話中矛頭所指已是更加明顯,聞言,蘇挽卿不由看向雲倦初,隻見他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又輕輕放下。隔壁卻已鬨開,終於有人忍不住道:“三哥,你這三番兩次的是什麼意思?”——是淩岩的聲音。楊猛便冷笑:“淩老九,你不是壓在人手下壓習慣了吧,你莫忘了:你不光是某人的跟班,更是我太行山的九寨主!”“你?!”淩岩剛要說什麼,卻又忽然頓住。這頭雲倦初的眉峰微微一動。隻聽那頭一人的聲音冷冷而起:“三哥,我叫你聲三哥是尊你年長,更是敬你是前輩,你上山比我早,跟著大哥的時間也比我長,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大哥的脾氣: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兄弟間鬨意氣不團結。他現在要是知道了他一不在,你就在此這樣出口傷人,你想他會是何心情?隻怕就是你帶人衝進了牢裡去,他也未必肯跟你走!”一聽便知是夏雲楓。“夏雲楓,你少拿大哥說事!沒錯,我說的就是你!大哥他怎樣對你,你現今又怎樣對他,你自己心裡清楚!”“老三!”徐歡低斥一聲。卻聽人聲反倒更加嘈雜起來,似乎其他人也開始議論紛紛。“你?!”又聽淩岩一聲憤憤的嗬斥,卻又一次沒了下文。這頭靜聽的雲倦初眼波更靜。蘇挽卿卻忍不住站起身來,貼到了牆上去,隻聽隔壁人聲鼎沸了一陣,具體說了什麼卻反聽不清楚,終於隻聽那羅克強也酸溜溜地道:“小夏啊,你也彆怪三哥他心急,你好歹也是咱七寨主啊,既是你把我們聚集在此,那總該容我代表大夥請問一句:計將安出?”眾人陡然一靜,卻不聞夏雲楓回答。此方,雲倦初琉璃般平靜的眼波中閃出淡淡的光來。隻聽楊猛便又急了:“問他不如去問鬼!我就說了,奶奶個熊,咱殺進大牢去,把大哥、老四、老五他們都救出來!”“不可輕舉妄動!”聽到夏雲楓這一聲,雲倦初笑了下。可蘇挽卿望著他,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奶奶個熊!你敢攔你三哥?!”剛聽楊猛吼了這一聲,便接著聽他一聲慘叫,“小夏,你放手!快放手!”雲倦初臉上笑意更濃,蘇挽卿見了,不知為何,心卻吊了起來——這笑?!塵封的回憶如畫皮揭開,她努力不想去再翻出其下斑駁慘淡,隻是……隻是擋不住的直覺湧上:這笑怎能那麼……似以前?“三哥,失禮了。”隻聽夏雲楓依舊冷冷的道,“你若不答應不擅自行動,我便不能鬆這個手。”“你小子!”楊猛罵了句,終於還是熬不住的,“好好,我聽大夥的,你放手,放手……”隻聽砰的一聲,像是什麼倒地的聲音,然後是夏雲楓涼涼的笑:“三哥,你若有時間便去練練功夫,不要都浪費在口舌上。”“夏雲楓,你這個小人,不要得了便宜就賣乖!誰不知道你這位置是拿什麼保住的!你當現今就剩你展春堂,你就了不起了,我們就得全聽你的了?!我呸!你有種再來,我老楊和你大戰三百回合,看看誰是真英雄!”“三哥,明明是我家雲少手下留情,你怎還上!”拳腳相交聲中夾雜著淩岩的質問。“你家‘雲少’?!叫得真好聽,他以為他帶個‘雲’字,就當自己是公子啦!告訴你淩岩,他差得遠哩!他給公子提鞋都不配!”“楊老三,你不要太過分!”淩岩聽來也動了真火。奇怪的是隻聽二人爭吵,旁人竟也都不作聲。蘇挽卿不由擔心地看向雲倦初:“倦初,你看這……”雲倦初卻搖了搖頭:“隻管聽著。”“夠了,彆打了!”夏雲楓的聲音又響起,果然在他說話的同時,拳腳聲立止。隻聽他又道:“三哥,你把話說清楚,你侮辱我也就算了,乾嗎要帶上公子?!”“我侮辱?到底是誰侮辱?是誰賣了公子,保了自己的堂口?夏雲楓,你倒是給弟兄們說清楚!”“我沒有。”“沒有?你小子敢說沒有?你以為你瞞得過初一,就瞞得過十五?大哥把那幅畫像最後是要交托到誰手上的?那畫又是怎麼被交到了官府去?你小子敢說不是你?!”隔壁陡然寂靜,貼在牆壁上,這頭的人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雲倦初的眉心凝了起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隻聽那頭——“不錯,大哥是要將畫像交到我手裡。但我沒接。”“非但是沒接,還暗中交給了官府吧?!”“這畫要是再這樣傳下去,隻怕咱們所有的據點所有的人馬都得暴露!”“夏雲楓,你這膽小鬼!就為了保你自己那屁大的藥鋪!你連大哥的托付你都敢出賣!你還是不是人?!”“三哥,你這話也太……”淩岩還沒說完,楊猛已打斷了他:“你還幫著他說話?!你可知道那畫上畫的是誰?你家這位‘雲少’出賣的究竟是誰?”“三哥?”“畫上畫的是公子啊!”“什麼?”驚起的竟不止淩岩一人,隻聽眾人都輕呼出聲。雲倦初眸中寒光一閃。蘇挽卿覺得自己心都亂了,一種久違的恐懼正一寸寸地爬上心頭。“若不是畫裡畫的是公子,大哥怎麼會去搶出來,怎麼會轉了那麼多道手,一心交托到安全的地方去!”楊猛吼道,激動的聲音裡已帶了隱約的哭腔,“畫上畫的是咱公子啊,公子他為咱們、為大宋連性命都不顧,現在他人已不在了,難道咱們這麼多弟兄,就連他一幅畫像也護不住嗎?!”那頭人語紛紛,說了什麼,蘇挽卿已不想再聽,轉眸望向對麵的人,隻見那人已閉上了眼睛,平靜的麵色中看不出心情,隻是素白淒清。不禁走過去,手掌放上他手背,感到掌下微微的顫抖。不由握住。他已睜眼一笑,笑容中有著沉澱的……感慨和無奈。更放不開了,是不是?蘇挽卿望著他,柔柔地笑。雲倦初低眉笑了笑,青羽下眼波流轉。她握得更緊:“我陪你。”他伸出另一隻手,將她抱了個滿懷,胸口微微起伏,卻還是壓了下去。在他起伏的懷中,她悄悄抬眼,粉牆上,淒淒燭火勾勒出誰單薄的身影:明明不能再壓不能再盛了啊,明明人間一點點暖都能將他給融化,明明……雲倦初好不容易平複了胸中的不適,鬆開手,卻對上蘇挽卿水汪汪的眸:又惹她擔心了,是嗎?心房裡隱隱生疼,他裝作不察,隻淡淡一笑:“好了,咱們再仔細聽聽。”蘇挽卿也回他一笑,隻是環了他臂不放。於是兩人隻好一起靠在這端牆壁上。隻聽那頭還在爭吵——“你怎麼會知道畫裡的事?”夏雲楓問。“你小子心虛了?”楊猛答,“告訴你,我昨夜去過牢裡見過大哥了,他親口跟我說的!”“什麼?你去過牢裡?”“老三,大哥怎樣?”這回不僅是夏雲楓,其餘眾人也紛紛問道。“大哥還好,沒受什麼委屈,正等著咱兄弟殺進牢裡,一起回山呢!”“三哥,你說清楚了:你是如何進去的牢裡?大哥到底態度如何?”夏雲楓冷然的聲音裡再藏不住焦急。“夏雲楓,你以為就你武功高強?老子施展輕功,幾個來回就進了牢裡,要不是大哥堅持,我早把大牢砸了個稀巴爛,把人帶出來了!”“你一點沒遇上阻礙?”“夏雲楓,你彆瞧不起人!你膽小怕死,老子我可不怕!明兒我就帶了人殺進牢裡去!”“哼,你以為大哥會跟你出來?”卻聽夏雲楓一字字道。“我?!”難得楊猛語塞。夏雲楓已步步進逼:“剛才是三哥你自己說的吧:‘要不是大哥堅持’——大哥他不肯走,對不對?”楊猛這回徹底沒了聲響。夏雲楓便又道:“哥哥們現在聽清楚了吧:不是我夏雲楓不許大家輕舉妄動,這是大哥的囑咐!”頓了頓,聲音忽然一高,“你們當我不想去救大哥嗎?我夏雲楓比誰都想!但現在,不是衝動的時候!”“那……那你說怎辦?”隻聽徐歡啞著嗓子問道。“二哥,我的意思是‘查’:這件事情擺明了是個圈套,不知是誰故意弄了那一幅畫像來引我們入局,這是要將我們一網打儘啊!”“圈套?圈什麼套?難道金人會畫了咱家公子來給咱們布圈套?”楊猛忍不住又嚷。這頭都聽得見夏雲楓的歎息聲,隻聽他頓了頓:“所以才說要查啊!查清楚了,咱們才能洗清大哥的冤枉,教人再找不到借口對付咱們義軍。”“你彆給自己婆媽找理由——借口?朝廷對付咱們用得著借口嗎?老子們本來就是打家劫舍的出身——大夥說是吧?”回應楊猛的是一片低笑聲。夏雲楓沉默。“小夏啊。”徐歡的啞嗓子在笑聲中響起,“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些?咱們是寨子,不是官府,用不著什麼沉冤昭雪,水落石出,咱要的就是個大哥平安。”“對對對!二哥說得對!”一片附和聲中,忽聽夏雲楓道:“難道……難道你們相信所丟的禮品……真是大哥他們拿的?”沒有人回答他,陡然的靜默中隻聽見青年不可置信的抽氣聲。靜得連這頭的兩人都森寒了起來,蘇挽卿聽到摟著自己肩膀的男子輕輕地歎息,而那歎息竟更冷過了那寂靜去。靜默後,隔壁又隆隆地響了一陣子,終於聽到門開的聲音。隻聽那楊猛大笑著出門:“弟兄們,老楊我先行一步!”接著便是陸續離去的腳步聲。最後,終於隻剩下了沉寂。良久,才聽夏雲楓道:“淩岩,你也回去吧,我坐會兒再走。”然後便是關門的聲音。這頭,雲倦初沉吟片刻,推推蘇挽卿:“去叫他過來吧。”蘇挽卿點點頭,便開門向隔壁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