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已是三日過去。外間多少洶湧翻覆皆由關心則亂,此方萬般岑寂是否乃因冷眼旁觀?此刻,展春堂後院積雪皚皚,客房之內暖香飄散,清冷的唯有那琴聲依舊,日日從房中幽幽傳來。聽到那琴聲,正往院內走的人不由停住了腳步。“他……這兩天都這樣?”問話的女子邊說邊摘下風帽,琴中寂寞於是更加清晰入耳。“是啊。”答的人點頭。琴音渺渺,斷續聲隨斷續風,卻是橫豎是絲,經久綿延,直聽得那女子臉上不禁露出了兩朵笑花,眼波閃閃:“這呆子……也不知道身體。”卻也聽得另一人心裡揪了一下,忙道:“都是雲楓不好,不該將‘玉壺冰’贈送。”“傻弟弟,關你什麼事?”女子咯咯嬌笑,正是蘇挽卿。她看了眼她義弟,又看向屋裡,笑歎:“他那個人啊,誰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呢!”是啊,這幾天也並未見動靜,公子他到底作何打算?聞言,夏雲楓不由也跟著一歎,抬起眼來,卻見屋門開啟,彈琴的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門口,一副迎接的姿態——“挽卿?”“倦初!”顧不得旁人在場,蘇挽卿一頭紮進他懷。雲倦初臉微微一紅,遲疑了下,終還是將她抱住:“你怎來了?”“怎麼,不高興啊?”她仰首凝望,笑意滿滿。他也就不再追問,隻道:“鬆一點、鬆一點,我又沒說什麼。”雖是耳語,一向冷淡的人卻還是連耳根都開始發燙。蘇挽卿便笑:“害什麼羞啊,雲楓又不是外人!”儘管這樣說著,卻還是依言鬆開了他。一手拉著他手,她轉過身去,對夏雲楓也笑:“是吧,好弟弟。”夏雲楓隻能陪笑,順便彆過眼去。“挽卿……”雲倦初說著,一手反握她手,一手輕輕搭在她肩。感到了他這含蓄的環擁,不知怎的,剛還笑他的她也雙頰飛起了紅霞來。隻聽他問道:“雲楓啊,可還有彆的事嗎?”夏雲楓立時斂了容:“有的。是關於召集各寨頭領來京的事,人我已都通知到了,地方也安排好了,雲楓就是想問問姐夫下一步該怎麼辦?”雲倦初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啊。”“姐夫?!”雲倦初仍是笑:“你們該商量什麼就商量什麼。雲楓,你好好聽聽大夥的意見。”這不說不說都一樣嘛!這回就連蘇挽卿也不解的回頭看他:“倦初?”雲倦初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轉眸向夏雲楓:“此時局勢未明,判斷難下,雲楓,你莫隻注意了八麵來風……”夏雲楓若有所悟,低眉想了想,旋又抬眸:“那姐夫……”雲倦初已料知其意,搖了搖頭:“我不出麵。”感到掌中纖指悄悄一緊,他含笑握得更牢,續道,“雲楓,如今這情況,我實不便露麵。再說了,不是有你在嗎?” 夏雲楓眼睛一亮:“我?”“不錯,就是你。”雲倦初揚眉一笑,“我相信你的能力,雲楓。”年輕的眸子中有什麼刹那被點燃,夏雲楓咬著唇,用力點了點頭,一低頭間卻正瞥見對麵交扣的兩手,眉心忽然不易察覺地一皺。“好了好了,說完了沒?說完了,人就歸姐姐了啊!”隻聽蘇挽卿笑道。夏雲楓便不好意思地也笑了:“是雲楓打擾了,雲楓告退。”說著就走出院門。餘下二人望著他飄然而去的身影,輕輕感慨。“倦初,你說……他像誰?”蘇挽卿看向身邊人。雲倦初笑笑,沒有回答。蘇挽卿瞪他一眼,他便微笑著拉她走下台階。二人目光穿過院門,望得見遠遠的那白色的身影,周圍不知何時已圍了一圈人,皆是唯唯諾諾之狀,更顯那白衣勝雪鶴立雞群。“好威風啊!”蘇挽卿反瞥某人一眼。雲倦初點頭。蘇挽卿便索性回了頭盯著他:“可在你麵前,他就成了另外一副樣子。”雲倦初望著遠處的人,依舊不語。“回回神,回回神!人跟你說話呢!”蘇挽卿就使勁搖他手,終於如願見他回眸。秀目看牢他的,她問道:“你有沒覺得,他看你的眼神……有些……有些……?”“有些什麼?”“反正是不對勁。”她挑起柳眉。他搖頭,輕笑:“哪有的事。”心裡有絲異樣,說不清道不明,見了他的笑,她不知現下自己唇邊這笑究竟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悠悠道:“你啊……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不是一切有你嗎?”他含笑攏她入懷。她嵌合在他懷內:有誰能想,這世上看來最清冷的人啊,其實卻有著那麼溫暖的懷、那麼溫暖的心?一切,都隻有她一人清楚而已。想著,心上便湧起化不開的憐惜,她轉眸,貼上他頸窩,輕笑:“我連你都還管不住呢,何況是彆人?”目光勾勒他側臉,“我的雲啊,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看?”繾綣的目光中,雲倦初的臉忍不住又紅了,將她擁得更緊,他低笑:“想哪兒去了?”居然聽懂了呢!蘇挽卿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擔憂。瞥他一眼,她又抬首望向前方,一本正經道:“我可聽說,最近汴梁城裡男風大盛……”“……”臉已紅透的雲倦初半晌才答出句,“胡說。”聽他語帶委屈,她不由輕笑出聲:“嗬嗬,而且啊,我可看出來了:你待他也與彆人不同呢。”“挽卿?!”聽這口氣,從不輕易動氣的人也已真有幾分惱了。她自然不懼,轉過身來,直麵於他:“這幾天,他對你言聽計從,你對他百般鼓勵,凡事都放任他自行處理,對不對?”不能說……錯吧,隻是其中深意,他不知是不願提及,抑或是無從解釋:這樣對待,似是種直覺,又不能不說其中也帶了算計。想著,雲倦初微蹙了眉心,麵上紅霞已然悄悄褪去。她見了他逐漸幽寒起來的神色,輕輕一喟,雙手攬上他肩,說道:“好了好了,不與你胡攪蠻纏。我知道的:他還年輕,要的就是鼓勵肯定,最好還要狠狠推他一把——於理,你這個‘公子’做得一點沒錯。”他聽出她話裡有話,不禁挑眉:“挽卿,你何時也學會了話說一半?”還不是跟你學的……蘇挽卿埋進他胸膛:“倦初,可你也畢竟還是他的姐夫啊——於情,他也是你弟弟,是不是?”“你是……怕我算計他?”“我不知道。”蘇挽卿搖頭,“我隻知道:你們兩個就跟鏡子裡外的一樣,光都太亮了,這樣會照得兩麵都受傷的。”要如何說呢,她對他的了解。他的智慧他的鋒芒,太過犀利太過淩厲,就連反光都刺眼啊。好怕他再受傷,怕他其實脆弱的心靈再一次因為彆人的傷而自苦自責,而更添淒愴。“挽卿,你多慮了。”她抬眸,對上他淡然的笑——“在我眼裡,咱這個弟弟還是個孩子呢,不是嗎?”所以,在光芒相交的時候,你選擇了保護他縱容他?可拿什麼——你自己嗎?心好酸好疼:就是不該來的,什麼都不該管的——早就知道,這些人和事,哪一樣他能脫得開放得下?內裡是這世上最軟的心,可為何麵上卻要笑得那般冷?好想好想把所有的熱量都分給他,暖著他,裹著他,哪怕一起融化。纖指交扣,將他清瘦的肩膀攏進臂彎,一時,她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撫著她的秀發,笑得溫柔:“不要小瞧了你夫君好不好?我既敢來,便是早有萬全打算。無論於事於人……於心,我都不會讓你擔憂。”熟悉的溫存,很淡卻很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學會了保證?似乎……越來越踏實的幸福感覺。對此,她怎能不隻得點頭,隻得應聲。雲倦初便又笑:“好了好了,彆老是教訓我,我也問問娘子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活該我教訓你——我比你本事大啊!看到了沒有?不管你躲到哪裡,我都有本領把你給找出來。”蘇挽卿膩在他懷裡,笑得狡黠,“這次可是老天給我引的路:我今天碰巧出門想買點藥,就進了這全京城最大的藥鋪,結果一進店門,居然就碰見了雲楓,你沒見他看見我那個目瞪口呆,還是我捏著他臉叫了他聲‘弟弟’,他才緩過神來。”“又胡鬨。”想著那名震京師的大掌櫃居然被她……不由笑得寵溺:也罷也罷,他這個名滿天下的雲公子在她麵前不也一般……正想著,低頭見了她眼波清澈,正含嗔帶笑地望他:“我才沒胡鬨!明明到了京城好幾天了,你們兩個卻都瞞我瞞得緊,這才是胡鬨呢!”日日的思念曆曆在目,他並不言語,隻將她更緊地壓向自己懷間。“個個都顧全大局是不是?你難道……不想我?”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是甜的,方才琴音猶在耳中盤旋,其中難斬難斷的情絲早已將芳心糾纏,更沒料——“想。”——他竟答得如此直接。甜意一下子便湧上了粉頰,化為了盈盈笑意,幸福怡然。“難怪一來就揪著我跟雲楓不放,原來是生氣了啊。”他笑著,不著痕跡地將方才一切帶過。伸指撥開她額上的劉海,目光裡映出一朵紅梅耀眼。他輕輕吻上,慢慢下移,再下移,薄唇描繪過小巧的鼻梁,一直貼上豐潤的芳唇,舌尖扣啟貝齒,一寸寸深入、翻卷。她仰首,回應,良久的唇齒糾纏。院中風來,臘梅素潔,雖是清水淡然,卻也有暗香浮動,無限繾綣。半晌才見二人分開,蘇挽卿一臉紅暈,不自覺地舔著雙唇,低下頭去。見她嬌羞模樣,他忍不住又在她頰上落下一吻。“還鬨……”這回反換她說起他來。他便輕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問:“你剛說你今天是來買藥,買什麼藥?你有不舒服?”她低著頭,也看不見表情,隻聽她笑得悠然,良久方抬了眼望他:“才沒有呢。我是擔心你啊,算著你的藥也不多了,這才想來看看有沒合適的藥材再配一點。”說著便撫過他微紅的麵頰,問道,“你呢?最近身子怎樣?”“還好。”答得飛快,一點誠意都沒有。她在心裡輕歎一聲,也不揭穿,隻從懷裡掏出個瓷瓶來,遞到他手心裡:“來之前,我繞去了覺通大師那裡一趟,他給了我這個,還有藥方。這個你拿著,方子我收著,你可彆忘了。”雲倦初點點頭,卻不答話。她知他心中所想,便又道:“你放心吧,我是扮了香客悄悄去的,就大師一人知道。”說著撲哧一笑,“你是沒瞧見啊:聽說了你還活著,我還從沒見過一個出家人能喜形於色成那樣!”愛恨嗔癡,便是神佛亦難斷,何況這世上沉浮眾生?誰不是人間煙火熏染長大,誰能將這十丈軟紅脈絡細查——逃不開啊——誰的貪戀,誰的牽掛?他便也笑。她將他手和瓷瓶一齊握住,柔聲道:“倦初啊,所以你要好好保重,知不知道?世上那麼多牽掛你的人呢。”說著,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卻又沒往下說,隻將螓首埋進了他懷,“好倦初,等事情了了,咱們就回家。我跟李丞相說了,不要他送。咱們自己回去,誰也不告訴。”鼻中不知是佳人幽香還是梅香漸濃,仿佛是縷縷纏繞的情絲,寸寸收攏,他點點頭,目光望向了遼遠的天際,一抹淺笑清淡:吾梅自香,不管風刀霜劍;吾心如鐵,哪怕千難萬險——縱前路漫漫又奈我何?我隻求我自己的……幸福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