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斷續聲隨斷續風(1 / 1)

三秋蘭 流舒 4021 字 21天前

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年五月,上賜蘭王親王雙俸,其餘立功諸人亦有嘉獎。王請立獨子之惟為嗣,上準之。六月中,皇長子汝王曇薨,世子繼位,上令皇四子平王晟佐之,未幾,因績殊,亦賜雙俸。夏天來臨的時候,也是之惟遊戲生涯的結束,他被蘭王帶到了君宅,拜師。總有些彆彆扭扭的情緒,讓他一路上都低垂著頭,蘭王卻仿佛並未察覺,也不說話,兀自催著馬,隻在馬蹄聲漸漸快起來的時候,一手更加夾緊了他,好像生怕他從馬背上滑落下去。心裡一暖,他卻仍是一副低頭發愣的模樣,其實他是不敢抬頭,生怕見到父王又在臉紅。兩個月的相處,已讓他漸漸有了些教訓:父王的臉是紅不得的,一旦他臉紅了,他流露出來的些微關愛便又會收回去。有些孩子在這個年紀上興許還不懂事,身在天家的之惟卻已經了解了很多東西:比如說父王便從不會對母妃臉紅,所以他也從不會像對之惟那樣對待母妃,雖然那都隻是些摸摸頭,捏捏臉之類的小動作,人都說那些是疼小孩的,可他卻覺得母妃似乎也很羨慕的樣子——難道她也喜歡不成?可她總是不說,隻是笑,也不愛讓父王看見她的渴望,然後等父王出去了,卻將之惟抱得更緊,更緊。他知道母妃是疼他的,看著他,她經常會無端的微笑,仿佛是尋回了什麼寶貝。當然最好還要父王也在場,母妃隻要望著他們父子倆,嫣紅的霞光便能點亮她的雙頰,讓她看來格外的美麗。直到後來,父王說要教他練武,每天早早地就拉他起身,他學得專心致誌,連父王都說他是習武的苗子,這誇獎讓他越發練上了癮,幾乎每天都泡在習武場裡,父王也多是。而漸漸地,他發現母妃的光彩悄悄地消退了下去——當他越來越少承歡在她膝下,她對他興致勃勃講述的習武瑣事也就逐日少了興趣。這讓他有些失落起來,雖然父王似乎因他的資質而對他越發喜愛,可是母妃的冷漠卻讓他怎樣都無法釋懷。他不喜歡這樣此消彼長的疼愛,更不要自己再變成大人們拿來挪去的物品。他隻不過是個渴望親情的孩子而已。於是,他學會了小心翼翼,可這樣的心計又豈能為一七歲孩童所有?日子久了,他隻被自己憋得難受。有一天,似乎連父王都看了出來,問他是不是在王府裡憋悶壞了?然後,便笑著告訴他:過兩天他就可以出府去一個地方,在那裡,他已為他請了個先生。果然,過了沒幾天,父王便抱他上了馬,來到那座小院似的府邸,當之惟再見了那溫和的笑容,他才知道心裡那許多的彆扭原是他恨。他無法不恨,當麵對著那人,父王臉上又出現了薄薄的紅暈,小小的心裡便像是泛起了無數泡沫,一個接一個的砰砰破碎,流出種酸溜溜的水來。 “叫先生吧。”蘭王道。閉著嘴,之惟仰起了頭,斜眼看那人。那人淺笑未變,深邃的眸子風過無痕。蘭王也瞧出了之惟的不服,給了小腦袋一下:“個子不高,眼界倒挺高!怎麼,隆熙二十五年的探花,還不夠資格教你嗎?”探花?之惟不由吃了一驚,卻聽“那人”言道:“以世子的天資,就是狀元來教也不過分,世子若不願意,儘可以不喚臣‘先生’,瀲或蘭卿,隨世子高興。”他才不信——果然,蘭王已經惡狠狠地瞪來:“先生這麼說,你可不許放肆!”說著,又怨惱地瞪了那不顧師道尊嚴的老師一眼,卻被對方笑笑地回敬回來。經過這樣一場插曲,之惟終還是畏於蘭王“**威”,叫了那人聲“先生”,隻是那時他並不知道:這個稱呼後來將永遠烙在他靈魂深處,在每個星月黯淡的夜晚,為他點一盞心燈。就像他也不知道,在上了不幾天的課後,他竟會悄悄地喜歡上了這方院落,隻是不願承認——其實,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如此,無論起因是愛是恨,隻要是有所在意的時候,便都已有感情深種了進去。之惟最先喜歡上的是後院裡養的一池芙蓉,在某個夏天的傍晚,聽靠在闌乾上的那人慵慵懶懶地說著:“芙蓉,或稱芙蕖,便是荷花、蓮花、菡萏,水生,六月裡開花,所以有詩雲曰:‘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說這話的時候,晚霞映紅了二人衣衫,他看見那人神情裡流露出一種彆樣的惆悵眷戀,仿佛透過了眼前這池碧綠,便能望見西湖的碧波——後來才他知道君瀲生自杭城——香雪海中的孤山君園乃是江南士子心中最清雅的風景。解釋了那詩的意思,他的先生便又吟出了下麵一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作以終老!”剛說出來,便是一笑,“這一首現在給你講,好像早了點。”話雖這樣說著,卻終於還是講起了蓮葉田田中的飄飛羅裙,掩映在粉色芙蓉中淒清而孤寂,江南的暮色裡,她守望著遠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似乎也有所感應,驀然一回首,卻隻望見了漫浩浩的長路……“既是等她的丈夫,為什麼要寫到芙蓉呢?”之惟問。“那是因為芙蓉和‘夫容’諧音。”想到了什麼,回答的人忽然笑了起來,“小世子,將來可彆讓你的王妃吟出這樣的詩來哦。”“先生!”他正色,倒沒有想到什麼將來的自己,隻是想到了母妃,於是心裡那股分不清愛恨的絲線便又糾結成了一團。對於這樣的先生,之惟似乎總是矛盾的:在這樣被調侃的時候,他便會想到他從小便被灌注的教條;而在那人當真“認真”授業的時候,他卻又會從這“經”那“記”裡探出頭來,悄悄渴望起那份閒聊中的自在。幸好,在君宅聽課的大多數日子裡,他還是輕鬆的,因為君瀲講課的速度並不是特彆快,而每當之惟因貪玩而跟不上進度的時候,他總會顯得比之惟還不思進取,總是笑笑地說道:“不要緊的,可以慢慢來嘛,世子還小呢,一輩子還長呢,所謂學無止境……”可每次沒等他說完,之惟便已漲紅了臉,發誓再不如此,而他的先生卻總是蹙起了好看的眉峰:“我沒有在教訓你啊!我是在說真的!唉……怎麼我的真話總是沒人信呢?”抱怨的樣子好似他當真積攢了無數委屈。每當麵對這樣的表情,之惟便無計可施,他總是分辨不清那笑裡話裡究竟幾多真偽。常常地,他隻會呆呆地注視著那春風般揚起的笑容,並且在後來發現,他的父王在這一點上似乎也有著與他相仿的懵懂。直到長大後,之惟有時還會懷疑:這世上包括父王在內,究竟有沒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先生,了解他那煙花般絢爛的笑容和煙花般短暫的一生?這些當然是後話,之惟那時對君瀲的不解還有他獨特的勤奮和懶惰:他可以為了補校一本古籍而數日不眠不休,這使他在給之惟講課時也常打著哈欠;也可以在正午辦公歸來後,大白天的賴床不起,讓人懷疑每天他是哪來的精神按時去當班。特彆是到了夏天,君瀲更是倦倦的,他自己說是因不慣北地燥熱。常常是一到午後便放之惟自己去玩,而他自己則優哉遊哉地搖了把扇子,坐在桌前,隨便找了本書翻著,等到之惟在外麵聽到裡麵“啪”的一聲,好奇地進去一看,這才發現他的先生已經趴在桌上睡著,就連手裡的扇子掉下也沒將他驚醒。而蘭王對此的解釋也夾雜了諸多無奈:“瀲這個人啊,最怕熱。偏偏他那個宅子結構又不好。讓他換宅子吧,他沒錢,修房子吧,他又怕麻煩,所以就乾脆睡死好了。”後來,之惟才聽說君瀲嗜睡這一點竟然是滿朝皆知的笑柄。據說他有次居然在翰林院裡辦公時打盹,正好被路過的皇上瞧見,幸虧皇上當時心情好,哈哈一笑了之,隻氣得掌院學士章聚七竅生煙卻也不能將他怎樣。而這個連朝廷都沒法處置的毛病,卻給了小小頑童一個個報複的機會——君宅不大,仆人也少,而且似乎也都跟他們的主人一樣懶懶乏乏的,因此院子裡總是會生長著一些小孩子喜歡的東西:比如說從牆外爬進來的青藤、牆根裡老高的雜草,還有大樹上、草叢裡躲藏的叫聲響亮的昆蟲。每當君瀲又伏案睡熟,之惟便會去逮了幾隻來,常常還會有君宅的下人幫忙——看來君瀲的寬鬆並不隻對學生——然後溜進屋去放在他麵前,有時那些小蟲兒甚至會爬到他身上,而那熟睡的人卻往往仍沉迷於周公之會,弄得惡作劇的興味索然。隻有那麼一回,一隻蛐蛐鑽入了那人的頭發,總算將他給鬨醒,隻見他睡眼惺忪的撓了撓頭,然後不耐煩地一把拆掉了發髻,很快便又倒伏下去,而他身後的那一道墨色流泉卻頓時驚豔了所有人的雙眼。而聽聞此事的蘭王卻恨恨地咬牙,然後瞪著之惟和那幾個大膽的下人,目光如炬。他身旁的受害者卻笑得皎如月華:“王爺……”“你,不要說話!”蘭王還未消氣。之惟識相地低下頭去,隻道免不了要挨打。“王爺……”“你,不許說情!”“……”蘭王終於將目光從肇事者身上移開:“你,怎麼了?”受害者撓著重新束好的頭發:“好像……還有點癢……”“難不成蟲還在?不會呀?又沒聽見叫……”蘭王嘴裡懷疑著,卻還是走了過去,開始親自動手探察。而那被探察的人卻在朝之惟幾個使著眼色:還不快溜?之惟連忙退了出去,屋外彌漫著淡淡的荷香,漸漸降臨的夜色籠罩了眼前的小小天地,燈花逐漸閃耀了起來,與明月追逐著光彩,隻有他剛剛踏出的那間此刻還陷於昏暗,仿佛從不知曉外麵的天光變幻。之惟忍不住踮起了腳尖,巴在窗欞上向內看去,黯淡的光影中他已分不清君瀲或蘭王的身影,抑或是二者已經交迭在了一處,隻看見了那一彎流泉因為映照了月色,竟也如月華般閃亮著,在塵世間紛揚著散下、散下……之惟沒敢再看下去,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比如父王的真情都藏在了何處,比如母妃的端靜是在偽裝些什麼……然而不懂的卻遠比明白的更多:例如嫉妒……於是之惟便不甘心讓作弄就這樣草草收場,當然還是要等那人睡著了才動手——隻有這時他才相信他是真迷糊。這一回,之惟弄到了一隻貓,那是隻自己溜進君宅的流浪貓,之惟逮之不易,還被抓了好幾下。一路上那貓都在他懷裡亂動,似乎很凶,他卻暗自歡喜,偷偷將貓放在了正在榻上補覺的那人的胸前。於是,被什麼東西的抓撓拉回人間的君瀲一睜眼便看見了一張放大了的貓臉,一藍一綠的眼睛正與他大眼瞪小眼,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以前,一人一貓就這樣對峙著。“撲哧”——窗外的頑童已經笑出了聲來。君瀲歎了口氣,也不改變姿勢,隻伸手撫摩著那貓的一身白毛,眼皮又在往下耷拉。“抓他呀,抓他臉!”惡作劇者在窗外暗暗祝禱,卻瞥見那貓在君瀲懷裡似乎受用得很,而且仿佛是受了人的影響,竟也漸漸地慵懶起來。“死貓!”小人兒隔著窗向那貓揮動拳頭,卻忽然感到兩道清明的眼波淡淡掃來,像是突飛的細雪,叫聲不好,連忙伏下頭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等之惟再敢巴窗而望,卻見裡麵——“不會吧……”——一人一貓相處融洽,竟然同去見了周公。一股莫名的氣惱又悄悄地填滿了心胸,卻似乎並不全為捉弄的失敗,再貪看屋中那一番和美而眠的光景,不知怎的,他怎麼也真恨不起來。後來,一向粗心的父王竟鬼使神差地發現了他手上臂上的抓痕,問他是怎麼回事,之惟本以為君瀲又要告狀,卻見他滿麵自責地說道:“是微臣家貓的過錯,世子和它玩耍,它卻不識好歹。”“瀲,你什麼時候養貓了?”“也不是我成心要養的,是它自己跑來的。”君瀲無辜的微笑,示意那仍在他榻上高臥的不速之客。“你……居然讓貓……睡床!”“是它自己很自覺地爬上來的。”君瀲揉了揉眉心,言有所指的頂回去。果然,蘭王俊美的臉上又開始有紅霞飛現。之惟已經很是習慣這二人的你來我往,知道吃虧的總是父王,而他又不能被見臉紅,所以乾脆彆過了頭去,裝沒看見。君瀲卻向他走來,拉過他的手臂,細細端詳著。蘭王也轉回了注意力,望著那些傷痕皺眉頭:“瀲啊,你看這些要不要上藥?”君瀲笑了:“王爺你什麼時候如此依賴起藥來?想你在戰場上,那麼多傷口,你有幾個是肯老老實實上藥的?”“這個不同嘛,之惟是小孩啊。”之惟看著父王刀刻出來的五官因他的小小傷口而擰成一團,再想象著沙場上父王血流成河也不皺眉的勇悍,忽然覺得心裡好暖,鼻子也好酸。“怎麼了?痛了?”蘭王見之惟泫然,有些著慌,“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話雖這樣說,可後來之惟回想起來,這樣教育他的戰神般的父王卻流淚無數——泫然、飲泣,甚至號啕,反倒是文弱如先生竟從未掉過眼淚,無論何時,何種情況。在說什麼呢?!君瀲望著這對不善表達感情的父子,暗暗的歎了口氣,言道:“世子的傷並無大礙,依微臣看也不必上藥,但是如果真疼的話……”他故意頓了頓,引得之惟拿祈望的眼神看他,方才說道:“世子可以先休息幾天。”得了大赦的之惟高興得簡直要一蹦三尺高,哪裡還覺得疼。反倒是蘭王還放不下心來,反常地沒在君宅多停留,早早地便帶他回家,而且還因傷口而不拉他手,隻拽著他的衣服,雖然有時力道掌握不好,會讓之惟感覺像是要被拎離地麵,心裡卻還是踏踏實實的一片溫暖。被父王抱上了馬背,之惟卻忍不住回望那君宅的大門。月光下,君瀲提著盞燈籠倚門而立,清遠淡然的光芒卻亮過世上千盞華燈,像是暗夜裡輕唱的一首歌謠,清淺卻又難以磨滅,留在了每個眷戀的記憶中。從那一刻起,小小的心裡,愛與恨的天平悄悄傾覆。休息了數日後,等之惟再回君宅上課時,初秋已悄悄降臨。燥熱已然消退了許多,君瀲的精神似乎也隨之好了一些,興致來時,他甚至會在之惟麵前拿出笛子來吹,這在以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之惟喜歡先生長長的手指在笛身上躍動的樣子,雖然他還不能完全聽懂那笛聲中的悲喜,但他卻能感到先生對他的態度比從前親近了許多。雖說他依舊是那種時而迷糊的樣子,可在授課的時候,他的眸子已經會常常不自覺的明亮,尤其是在偶爾講起先時政論國策。而在以往,對於這些東西,他往往是一笑置之,不予教授的。之惟的心情也隨之明朗起來,尤其是當他發現自己對先生講的先賢治世很感興趣,學習也由被動變成了主動,唯一讓他有些不快的便是後院裡那池芙蓉不可抗拒的凋敗。“秋天真的來了啊。”他站在池邊,看著原本熱鬨的花季不覺間變成了悵惘,不由得輕歎,這個年紀的他已比尋常家孩子多了許多煩惱。“天氣也涼快了呢!”身邊的君瀲也跟著笑歎。“可花謝了呀?”之惟終於忍不住明說。“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君瀲半抬起睫,目光落在了虛無縹緲處,“所謂花期,便是當謝則謝,芳蓄待年——小世子啊,這也是另一番風韻呢。”就這樣,他的先生第一次向他吐露花開花謝,抑或是生死盛衰的觀點,無奈淡然,卻又希望不滅。後來,之惟便親眼看見他如此這般處理生死。第一次,是君瀲在埋他的貓——就是那隻之惟用來惡作劇的小東西,後來竟就賴在了君家。大概是“興趣”相投——睡覺,君瀲居然很寵那貓的樣子,之惟便親眼見他拿自己的飯菜喂它,寵得那貓從此非君大人的東西不吃。但這一回卻正是這個習慣害死了它——當之惟發現那貓的時候,它已經被放在了剛剛挖好的坑中,眼裡、嘴裡凝結著乾涸的黑色血塊。之惟嚇了一跳,忽然想起了無數有關毒藥陰謀的傳言,這些宮廷裡的孩子最早聽到的故事,讓他的身體開始輕輕打顫。君瀲卻還是平靜如昨,一把把黃土上去,掩蓋了小小的白影,就像是大地吞沒了一朵白雲,而在之後的很多年裡,那塊地方都沒再長出草來。埋完後,君瀲走過來,扶住了之惟的肩頭,莫名其妙地說了句:“我教你的,似乎還太少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是那麼黯然又倦然。隻是讓他們師徒倆如此悲傷的時候並不多,往後的日子也大都風平浪靜。之惟往往每天早晨跟著蘭王練武,午後便來君宅念書,傍晚過後,忙完了公事的蘭王便會親自來接他回府,這當然是沾了那人之光的緣故,之惟心照不宣。北地的秋天往往很短,不多日,冬天便已漸漸到來,之惟喜歡與父王還有先生對月飲酒,屋內紅泥火爐,屋外靡靡飛雪;喜歡聽他們高談闊論,或說中原景物風華,或論往日沙場雄姿,偶爾也提及些國家大事。之惟雖然往往隻能聽得一知半解,卻也能看出一向少講政論的先生的見解竟常常是精妙的,引得父王頻頻點頭。長大了,他才逐漸的了解:君蘭卿之智果然是世所罕見,而這也許也正是他一生的悲劇之源。那晚,也不知是說起了什麼,蘭王忽然道:“瀲,你知道嗎?二哥也加了親王雙俸了。”之惟反應了半天,才想起蘭王的二哥便是他的生父——成王。君瀲點頭:“知道,旨意便是在院裡草擬的。”“你怎麼看?”君瀲笑了笑:“論功行賞,不偏不倚,皇上恩澤四方,對無論皇子還是臣下都公平得很。”“公平?”蘭王冷笑了一聲,之惟發現那雙點漆目中竟湛湛著精光,全然不似平日的無華親切,“為什麼有人戰場上流血拚殺卻不給絲毫獎賞,有的人身在朝堂寸功未立卻屢屢加封?”“王爺!”君瀲斂了眉,掃了之惟一眼。“怕什麼?!”蘭王拎過壇酒來,拍開了泥封,給之惟也倒上了一杯,“兒子,父王準你也來些!”清冽的酒香刹時陷落了整個屋子,之惟喝了一小口,隻覺熱辣辣中卻彆有一股舒坦,更有那一聲“兒子”。“我、老二、老四,通通拿了雙俸,父皇還真是大方得可以,人人有獎啊。”“因為王爺們都是皇上的愛子嘛。”“瀲!”蘭王忽然微惱地叫著,“我不要你也和彆人一樣的說話!”君瀲看了看杯中酒,又看了看蘭王,微笑:“那你要我怎樣說?”“你明知道我想什麼!你明知道在父皇心裡其實誰跟誰都不一樣,怎樣抬舉那個,怎樣壓製這個,他老人家比誰都清楚!你明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我是在為誰抱不平,我在為誰?!”蘭王盯著他,借著三分酒意,眼裡竟在噴火。君瀲在他如火的眸光裡慢慢的喝下了杯裡的酒去,然後揚了眉看他:“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可你又明白我嗎?我早說過了:我已經滿足了,真的滿足了。這便是全部我要說的,你又為何不信?”話說得沉靜,卻引得蘭王和之惟齊齊看他,隻見那雙眸子裡拂掠過淡淡的輕霧,像是黎明的瞬間,繁星同墜於那一泓秋水——那雙美絕了人寰的眸子啊,竟能這樣就打動了你心,教你一下子便覺得世間純淨到隻剩了明月清風……“瀲哪……”蘭王歎了口氣,重重的將酒杯放在了桌上,然後抽了配劍,走出門去。“父王?”之惟叫他,他也不理。“讓他發泄發泄也好。”卻聽君瀲輕笑,“走,咱們也出去看看——王爺這場劍,一定舞得極精彩。”果不其然,墨衣的蘭王正在飛雪裡舞劍,劍光像一道閃電,連黑夜都劈了開來。隻見劍氣縱橫,宛若遊龍:一瞬如夜叉探海,身資敏捷;一瞬如鐘馗捉鬼,淋漓暢快;一瞬又似魏征批鱗,心無畏懼;一瞬又似薑氏封神,天人風采。漫天的飛雪都已被寶劍帶起的罡風震散,兩三點天外,兩三點身前……如癡如醉間,之惟不由抬頭望他先生,隻見一向靜切的眸光竟也牢牢地紮根在了某處,溢出情愫淡淡。正相望時,忽聽“嗖”的一聲——一把寶劍向觀看的兩人飛來,速度之快讓之惟隻來得及下意識地閉眼,等再睜眼時,卻見那劍已釘在了他與君瀲兩人間的廊柱上,劍上的燈籠穗還在兀自顫動。“開什麼玩笑?!”聽君瀲低聲責備。之惟這才發現自己離剛才站的位置已移過了幾步,難怪方才覺得有人推他——難不成是先生?“瀲,你也彆站著!”擲劍的蘭王走了過來,心情似乎已好了許多。他?也會?之惟疑惑的看去,果見君瀲在搖頭。蘭王卻笑:“彆人不知道,我還不清楚?你無非是內力差了點,招式可不差!”看著那輕裘緩帶的身影,之惟依舊不信,君瀲也果然依舊搖頭。“學生麵前,你這作先生的就彆裝了!”蘭王說著,又對之惟道,“你彆看你先生文文弱弱的樣子,就以為他手無縛雞之力。他是不輕易動手啦,當然,那是因為他的武功確實隻能擺擺架勢,但一動起手來,下手倒絕對……”蘭王斟酌著用詞,最終還是省略了過去,“上回打烏桓,那幫蠻子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派了細作來行刺,正好被你先生撞見,於是就動起了手來,等我接報過去一看,帳裡除他以外竟沒一個活口。不過,他自己也受了點傷,誰讓他逞強一個打四個,也不喊我幫忙!”說著,怨恨地瞪了那人一眼。不知怎的,之惟心裡卻像是擂起了鼓來,無數的念頭冒上心頭,怎麼壓也壓不下去:或許是說到流血的事情了吧,腦子裡竟湧上那貓的慘狀,還有那日母妃慌張的蒼白臉色,她和那侍女口口聲聲的那人,那樣的語氣……如果可以,之惟情願自己很笨,不懂那麼多的事情,可是不論是傳自蘭王或成王的血統卻都將這樣的智慧烙於他身,也許,隻要是與皇室糾葛的人便都是如此——一輩子輾轉著,扣問著,難覓真心……那一次君瀲最終還是拒絕了蘭王舞劍的要求,那一次也是之惟印象中先生和父王唯一一次的不歡而散。此後每次的相聚,那一黑一白都是渾然天成般的融洽,隻是在他麵前談及朝政的時候越來越少,反倒是分彆和漸漸長大的他說起的時候多。那時大約是他倆都還年輕的緣故吧,還可以那樣開誠布公地交談,而到了後來,當年齡漸長閱曆漸長,他們便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掏心相問的方式,即使兩顆心都那樣深愛著對方,那樣執意的認為自己了解對方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