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響遏行雲橫碧落(1 / 1)

三秋蘭 流舒 5170 字 21天前

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正月,初,烏桓寇朔方,不敵,朔方陷,上怒。下,蘭王將十萬,討烏骨那都等。過了年,之惟便滿十歲了,他卻並沒有太多的興奮,因為他很快便要進軒龍皇家的專用學苑弘文館,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跟著君瀲。蘭王卻很高興的樣子,時常敲他的腦袋:“好好學,彆給父王和先生丟臉!”每每被敲,之惟便會忿忿地埋怨天道不公:父王他自是可以想去君宅就去君宅,隻苦了要上學的他,恐怕從此便要辜負了那一池的芙蓉如歌吧。母妃的神情卻還是那樣溫柔,讓之惟幾乎忘卻曾有過的懷疑,她對他解釋著蘭王開懷的原因:“弘文館裡都是皇親國戚的子弟,而且是要十三四歲通過了考核才能入館的。像惟兒這樣的年紀,還不經過考核,那都是皇上對你、對王爺特彆的恩典呢。”這讓之惟聽著也漸漸得意起來——畢竟皇上的恩典,沐浴在誰身上都是數不儘的榮光。也許是沾了這樣的喜氣,那一年的正月也過得格外熱鬨:流水的席麵擺在了桂苑和梅苑外相鄰的樓閣之下,合府上下都在那廂飲酒狂歡,教燈花煙花映亮了那一片香雪之海;荷苑的水榭旁則是蘭王妃與女眷們,觀雜耍,點戲班,吹拉彈唱,無一遺漏。之惟卻總覺得有些意興闌珊,是的,意興闌珊,當他看到父王在通明的燈火裡往來穿行,聽到他揚聲大笑豪氣雲天,他卻總會不自覺地透過那明亮看向燈火背後,仿佛一回眸時,便會有抹白影立於那闌珊之處,溫和地望著他笑——“為何不請先生一起來呢?”望著滿府人潮,他問他的父王。蘭王的目光投向遼遠的夜空,隻見碧空澄明,星輝閃閃,言道:“瀲他不喜歡這些,他那個人極懶得應酬,行事也低調……也孤單……”要怎樣告訴孩子呢?瀲為自己選擇的孤獨——是誰拉誰淪陷?卻為何一個依然外表光鮮,另一個則暗夜徘徊——那個文弱的人兒啊,為何本以為的關懷反成全了更深的孤單?想到先生的懶散,之惟同感的點頭,卻聽蘭王喃喃,似是自語:“也不知道瀲現在在乾什麼呢?”之惟猜想著:“說不定是在吹笛呢!”“小鬼頭!”蘭王的眸子亮了起來。遠遠的,竟果真有笛聲飄來,興許不過是荷苑那邊的戲班,卻見父子二人相視而笑,不約而同——誰家吹笛畫樓中……那天酒至半夜,之惟卻見蘭王匆匆離席而去,第二天正午才歸。他本以為父王是去見了君瀲,後來才知道原來蘭王是被急召進宮:烏桓軍隊已連下朔方周邊三城,蘭王大約不久又要領軍出征。隻是這次出征前後卻透著股怪異,以之惟那時的心智自然還看不出來,所有的來龍去脈都隻源於他無意中聽到了蘭王與心腹馮嘯的對話。 “朔方已經失守了。”年前,蘭王便已接報。“這麼說,王爺又快要上戰場了?”馮嘯道。“也許吧。”蘭王的回答卻不肯定。果然,皇上毫無動靜,於是大家隻好提心吊膽地過年。後來,之惟問了君瀲才知道:原來出征前的膠著是因那時蘭王正為了一件案子與皇上鬨得不快。那原本隻是件尋常的刑名案件,但卻因其中涉及了四皇子平王的內弟而變得複雜。刑部拖著遲遲不辦,苦主不服,攔了蘭王的轎子。蘭王便受了案子,直接跑去找皇上。誰知平王也正向皇上稟告此事,皇上聽了他一麵之詞,早已有了決斷,而蘭王則不同意,便與平王吵了起來,結果是皇上發了怒,二位皇子也隻好先不了了之。“王爺也曾和微臣商量過。”君瀲對之惟道,“微臣對他說:‘為什麼那苦主放著那麼多的王爺不攔,偏偏攔了王爺你的?’”“父王怎麼說?”君瀲的回答是苦笑。果然,蘭王雖沒再明管,卻也並沒有放手,整日憤懣的模樣任誰都看得出他的不滿,這下果真惹出了事來:平王內弟是城防西營的參將,那日忽帶人闖進了東營,嚷嚷東營官兵偷了他們西營的餉銀。這當然是無理取鬨,隻因東營防務是由蘭王管轄,且東營兵將也多是出自他門下,西營的便前來尋釁。兩廂言語不和,很快就打了起來,待蘭王趕去阻止,兩營都已各有損傷,而最麻煩的是平王那個內弟竟在打鬥中重傷不治了。蘭王明白這是手下在為自己出氣,也就沒有嚴責。但平王不依不饒,於是兩人又一次鬨到了君前。“父王怕也問過先生吧?”之惟問。君瀲點頭。“父王怕也沒聽先生的吧?”已知了後來的結果,之惟又問。君瀲點頭,隨即又搖頭:“不全是。”結果是那打傷人命的東營將官自裁為蘭王開脫,蘭王和平王也都因約束部下不嚴而被罰了俸。事情看似過去了,但就連之惟也知道這回蘭王惹下了麻煩:不止是因為那自裁的軍官正是蘭王妃娘家韓氏的一員,溫婉的蘭王妃都因此與蘭王鬨僵,而韓氏對蘭王的支持似乎也有所動搖。更重要的是,蘭王這回接連頂撞了皇上兩次,弄得龍心甚為不悅,就連出兵的事情也因此而耽擱了下來。“王爺,要不您先向皇上請個罪?”年時在席間,馮嘯曾好心地提議。蘭王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滿滿地倒進酒去:“咱們喝咱們的,照樣歡歡喜喜地過咱們的年!”原來那樣的大開大闔竟是出自這樣的抑鬱心態。於是,這件事便又拖了下去,直到又有城池失陷,皇上這才終於又召了蘭王進宮商議,雖還未明令,人們卻都已能猜到這是皇上在妥協,但誰又知道要用什麼樣的代價才能換來這樣的妥協呢?年後,京城裡的傳聞也漸漸多了起來,就像是朵常開不敗的惡花,總有閒人的口水澆灌。蘭王麵上似乎還無甚在意,之惟卻見君瀲的眉目中愁雲日重,那雙迷蒙的渴睡眼竟也隨風聲日緊而日漸清明起來,而他這才發覺自己並不喜歡先生眉清目朗的模樣,因為那樣的先生會讓人陌生,讓人頹然間覺得世上再無純淨。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之惟接到了進學弘文館的旨意,這一突來的恩賜似乎也意味著皇權的暗暗讓步,因此蘭王的心情也逐漸的明朗,終於拾起了擱置了一時的軍務,準備著即將的遠征。就在蘭王府上下都鬆了口氣的時候,誰也沒想到之惟入學的第一天竟是這樣的遭遇。之惟是帶著傷回到的王府,發冠歪了,眼眶青了,嘴角淤血,破爛的衣服遮蔽不了渾身上下許多的傷痕。“世子?!”去接之惟回府的侍從幾乎不敢相認,一麵趕忙送人回來,一麵飛速去宮裡向蘭王報信,也不知是誰甚至還通知了君瀲。之惟沒想到第一個趕到的人竟是君瀲。“世子?”開了口,聽見些異響,君瀲才發覺原來竟是自己的喉頭在顫。之惟原本正躺在中府裡自己的榻上,一見到君瀲,忽猛然坐起。“世子,是怎麼回事?”君瀲伸手摁住了他,手上力道極輕,像是捧著什麼易碎的珍寶。之惟望著他,很久都不肯開口,而在沉默中,他發現對方的臉色在悄悄地蒼白,工筆勾勒的眉目水落石現,明晰得如同繪在一方白絹,一瞬間,他知道了問話的人其實比答話的還明白。他知道,原本滿肚子的委屈和憤恨他都不用說了:不用說那些世子公子們怎樣嘲笑他的父王斷袖為癖,怎樣說他的先生以色事人;也不用說他們還告訴他京城裡甚至流傳著某些豔情下流的讀本,專寫他先生的姿色,而不少所謂文人雅士也常私下裡以品評此類書本為樂,爭論究竟是哪一本更能描繪那傾城之容;他更不用說他怎樣反駁、痛斥,卻被眾人壓住毆打,而那其中還有成王的幾個王子——他親生的弟兄。君瀲的手在之惟肩頭悄悄地顫抖,麵色由白轉青。之惟很想問他為什麼抖,但他問不出來,他隻能望著他的先生,凝聚了萬千期盼地望著,心裡像有什麼在決堤。他隻希望他能告訴他:那些都是騙人的,是謠傳。雖然他也曾覺察過父王與他的曖昧,雖然他也知道那些王子們一時間編不出這樣的有憑有據,可隻要他肯說,他就一定會相信——哪怕不用說的也行,隻要他還能像平時那樣對他露出雲淡風清的笑容。他等了許久,君瀲卻依舊沉默,直到他心裡的那個缺口開始下雨。終於,君瀲開了口,他說:“世子,對不起。”他不要他說對不起!之惟的心底裡霎時間洪水肆虐,他像頭小獸般猛的紮向了君瀲,照著那單薄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下去。“世子?!”服侍的人都驚呼出聲,卻被君瀲伸手製止,然後就將那隻手溫柔的放在了之惟身上,與原本攬著他的另一隻手交握,兩手都已不再顫抖,隻將受傷的孩子環抱在內。之惟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多深,直到失去了力氣,當他抬起頭來,他看見那人肩頭的棉衣已被他咬爛,下麵隱約有著幾絲紅色,而那雙眸子不知何時又已恢複了靜斂,寧靜的眸光中有潺潺的水波流過,在回望他的時候熠熠生光,如空花如泡影如露電。而之惟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淚流滿麵。這時,“之惟,是誰傷了你?”蘭王的聲音比他的人影更先出現。“父王——”見到人的時候,之惟卻忽然覺得胸口已沒剛才那樣堵得厲害,雖然眼淚又落了下來。“瀲,你也來了啊。”蘭王匆匆和君瀲打了個招呼,便又關心起之惟,“怎麼回事,什麼人敢欺負你,是哪幾個王府的小子?”“哪府的都有!”之惟委屈的低下了頭去。蘭王皺著眉,心疼的看著他遍身的青紫:“傷得這麼重,你沒還擊嗎?”“有啊!”之惟重又昂起了頭來,“平王的世子教我揍了個大包,他們家老二老四都被我踢倒了,成王家人最多了,但我也沒少揍他們……還有汝王的小弟,嘴最壞了,他最愛瞎說,我就打他最重!”“瞎說?說什麼了?”蘭王剛一開口便後悔了。之惟低下了頭去,屋內一陣尷尬的沉默,直到過了一會兒外麵忽然傳來了一陣笛聲,之惟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君瀲已經走了出去。屋內的人都不約而同的朝屋後看去:屋後與後府相隔的牆邊便是一片竹林,那吹笛的人怕已隱在了那翠竹深處,綠波湧起之時,寂寞的笛聲恍若宿世前塵。也不知為什麼,聽了那笛聲,之惟的心裡竟寧靜了許多。“王爺,皇上的旨意下來了,封您為大將軍王,就要領兵出征了!”這時,馮嘯奔了進來,滿麵喜悅。一聽便知這次與父皇的對峙終以己方勝利告終,蘭王臉上也溢出了喜色,隻是尚能掩飾,對馮嘯道:“快去準備準備吧,一會兒跟著我進宮聽封。”“不,王爺。”馮嘯的神色卻黯淡了下去,“末將此次不能隨王爺出征了。”“怎麼?”“皇上剛頒的旨意,讓末將統領西營的城防。”“什麼?”饒是蘭王聰穎也猜不透皇上用意:不讓馮嘯隨軍出征自是砍他左膀右臂,但又調他管京城防務,豈不是將京城東西兩營的整個關防都交給了自己?這到底是恩是威?“王爺,皇上和諸位大人還在宮裡等您呢!”馮嘯道。“知道了,我就去。”蘭王說著,卻沒從之惟床前動身,輕輕地摩挲著他的烏發,似乎有話,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直到不多會兒,蘭王妃也接報來到中府。蘭王妃因著她娘家的事,仍未和蘭王和解,一進來,隻冷冷地行了個禮,便向之惟處走來,一見他慘狀,便掉下淚來,然後深深地看了蘭王一眼。唬得蘭王急忙站起了身來:“宮裡有事,父王先走了。”說罷,便匆匆地走了,伴著他遠去的腳步,忽有細雨天降,滿院清寒。蘭王妃連他的背影也一眼不看,隻盯著之惟落淚,弄得之惟心裡又慌又暖。好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哭泣,拿起侍女奉上的藥盒,小小的盒子裡裝的是療傷的聖藥,稀世的奇珍,蘭王妃溫柔的用手絹擦拭著之惟的前額:“孩子,忍一會兒,母妃給你上藥。”她的動作極其輕柔,母性的擔憂讓她的眉峰凝結著菲薄的愁煙,之惟看著,早已忘卻了身上的疼痛——隻是心上的呢?外麵似乎仍有笛聲飄揚,忽高忽低,卻從未停歇,遼遠得像是天邊的一帶清風吹走了許多的疑惑,又近切得像是身旁的一縷幽香衝淡了無數的惆悵——隻是那吹笛的人呢?“母妃,你有沒有聽見笛聲?”模糊思睡時,之惟問。“有嗎?”蘭王妃在漸響的雨聲中反問。竟是幻覺嗎?沉沉睡去時,之惟做了個夢,夢裡幽蘭泣露,愁雨紛紛……之惟沒料到自己的夢境竟會成了現實。他剛剛好轉,君瀲卻病了,突如其來的高熱使他昏迷不醒,而心急如焚的蘭王也不顧軍務流言的守在了君宅。等之惟得到消息,不顧母妃阻攔而趕到君宅的時候,君瀲剛剛脫離了危險,仍在昏睡。之惟也不敢打擾,隔窗看了兩眼,看見裡頭那人形容慘淡,憔悴橫生,心頭頓時一片淒惶。待又問了大夫兩句,聽說他的病是受風寒所致,再加上愁結於胸,血氣淤滯,這才演進得如此凶險。之惟聽了,心下慘然,方知那日笛聲並非幻覺:怕是他的先生為他在外麵淋了多時的雨吧?可母妃那時那話又是何意?照理身在王府的她不應是最後趕到,那樣悠揚的笛聲她也不該沒聽見……正想著,卻忽覺一隻大手放在了他的頭上,之惟知道是父王。“你先生已經醒來過了,不用擔心。”話雖這樣說著,之惟卻見父王的眼裡布滿了血絲,下頜上的青髭也隱約可見。“父王也是。”於是他懂事的說道。蘭王勉強笑了笑,忽然問:“之惟,你恨嗎?”“嘎?”蘭王看著之惟因驚訝而瞪圓的眸:“跟父王說實話:你恨你先生,或我嗎?”之惟忙搖頭。“真的?”蘭王摸著他頭,目光柔和而深邃,卻讓之惟不由自主地慌張,似乎在一瞬間明白了天家的不怒自威。之惟隻好實話實說:“對先生恨過,現在卻不恨了。對父王,從來沒有過恨。”“為什麼呢?”想了想,蘭王又補充,“是因什麼而恨呢?”“之惟喜歡先生,而彆人……不喜歡。”蘭王有些驚訝:“那應該去恨彆人才對啊?”“之惟也不知道,其實之惟也不是全恨先生,之惟……之惟隻恨自己喜歡先生。”一股腦的將心裡話全說了出來,之惟覺得舒服多了:原來愛與恨的邊界竟就是這樣的一念之差,許多的紛擾情愫也不過是因得不到回應和讚同。蘭王先是一愣,然後忽然就笑了,灰暗的神色裡居然瞬時就添了許多光彩:“原來是這樣啊。”他看了看之惟,“真不愧是我兒子!”然後便望向了遠方,好像是在回憶遙遠的前塵,“瀲這個人啊,還真是教人又愛又恨……”“你彆看他表麵懶散,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苦,好的壞的,他隻不肯說。”蘭王輕歎著,眼中滿是迷夢般的深情:那個固執的傻子,為什麼總愛如此掩飾呢?還是他已將心藏得太深?他總怕彆人為他擔心,卻難道不知這樣鬱結的結果才真真嚇掉了彆人半條性命?“所以他也沒什麼朋友,當官也總是爬不上去。他其實比那些賢相名臣什麼都不缺:智慧、才乾、勇氣,嗬,還有固執……”蘭王帶笑說著,嘮嘮叨叨,之惟卻知門人部屬遍天下的他其實也缺個聽眾。“兒子,你是沒有見過他才華顯露的樣子,那樣咄咄逼人的語氣,那樣臨危不懼的神采,隻消一眼,便會像磁石似的吸引住你的心……”猶記八年前的那個清晨,晨暉中那個人影,文弱的,卻又堅定的,就那樣進駐了心房……“你知道吧,你先生其實是杭城君家的人——啊,你還太小了,不知道杭城君家與本朝的恩怨。君家一直是當地的名門,詩書傳家,門風嚴謹,而到了先朝南晉的時候,由於南晉崇文而更使其聲名達到了頂峰。那時君家一門竟出了六個進士,還全是狀元,而這其中更有三人作了宰相,其餘應製科或由進太學而當官的更是不計其數。而後我朝滅南晉,一統中原,也尊重君家的名聲,所以君家也仍屹立不倒,但那些南晉遺老卻立下了個不成文的規矩:絕不許君家後人參加我朝科考,更不許作官。”“那先生……”“他已被君氏趕出門了。”蘭王的眼中閃過抹不平的神色,在漸沉的暮色中顯得格外犀利,“隆熙二十四年,皇上開了恩科,廣取天下士子,並特準幾戶名門中人可直接參加各地秋闈,也就是免了童生這一道的選拔。旨意自然也下到了君家,招君家子弟應試。君家這回可犯了難,既不願丟棄氣節,又怕得罪當今。躊躇之際,身為長房長子的瀲悄悄地溜出了家門赴考,十八歲的他順利地通過了鄉試、會試、殿試,結果中了探花。君家的危機自然解除了,卻將瀲逐出了家門。這無非是自欺欺人的亡羊補牢,卻犧牲了瀲。”十八歲,還未及與同年們共遊曲江千金一醉,那等待探花郎手摘的春花便與少年的夢一同凋謝了,謝在那陽春的時節,那離鄉萬裡的京城——那本該打馬探花的人哪,忽然成了孑然的一身。是不是也因了這個緣故,讓那人甘心就此疏懶了,埋沒了,任由明珠蒙塵,打算從此便草草渡一生?又或許是因某個更深的掛心?“你先生他這輩子恐怕就精神過那麼一回。”蘭王繼續著他的回憶,“誰都沒想到,瀲被逐出家門的事竟被杭城的地方官吏奏報了皇上。大約是君家平日裡頭巾氣太重,太不將那些官老爺們放在眼裡,又或許是君家的死忠前朝本就是我朝的一塊心病,這樣一件家事竟被描述成了犯上的大罪,而皇上似乎也有意用這件事懲戒一下那些仍不服管的文人。這事卻不知怎的竟讓瀲知道了,他那時不過是個從四品的侍讀學士——當然比現在還大一點啦,卻居然敢要麵見皇上求情。皇上當然不見,他便長跪在丹墀之下,從第一天早晨一直跪到了第二天的早朝,六月裡的毒日頭啊,又是裡三層外三層的官服,他又不懂去賄賂太監,據說就那樣中暑昏過去幾次,也無人相扶,更無人肯替他向皇上通稟。”說到這裡,蘭王微笑,眼中有著不為人知的溫柔,“現在想來,他那麼怕熱,恐怕還是那次落下的病根吧。”“那時我還不認識他,也幸虧我剛從外麵打了勝仗回來,皇上叫了大起召見,才讓他終於也能進得殿去。當我奉詔走向金殿,一路上都聽得見他在裡麵向皇上陳詞的聲音,說得又急又快,一點都不像他現在:說什麼君家逐他並無犯上之心,隻因他自身之過;又說君家明知會生誤會卻還是果斷清理門戶,這才真正是無欺君上;還說皇上若是聽信讒言處置了君家,非但會讓天下讀書人心寒,更會讓百姓心生疑懼……諸如此類,洋洋灑灑,若能記下來,大約還算篇美文。我一路聽著,正疑惑是誰搶了我的風頭,但一進殿,便什麼都忘了……”仕林如海中,有那麼一個年輕的人兒蘭般獨立,清俊的麵孔,明亮的雙眸,澄澈如天上的繁星。看得出來,麵對聖顏,他還是有所恐懼的,要不然不會雙肩微聳,唇色泛白。但他心裡的事一定是重過那恐懼的,要不然怎會有那樣毅然決然的眼神,堅定得仿佛已將生死置之了度外,將紅塵看成了往生?古佛拈花方一笑,癡人說夢已三生——如今想來,還仍疑惑那天原本就是場夢境,隻是因為美得太過真實,而讓人不願夢醒,願意用一輩子的光陰去惦念珍惜。而每次回想起那場景,鐵漢的心裡也會**漾起柔情,猶如那一刻的怦然心動,化作抹微笑悄然躍上了唇際。就像是不懂得邂逅時的心情,說話時的蘭王也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流露的微笑和話語中描述的情景,會永遠的印刻在孩子的腦海裡,演繹成此生最淒美的一段傳說。“後來呢?”之惟問。“後來連皇上怎樣誇獎我的戰功,我都沒聽真切,隻看見我身邊的人因我而被打斷了奏陳,正焦急地蹙了眉,狠狠地瞪我,那眼神真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我才不怕他,反瞪回去,低聲提醒他牙笏拿倒了——當然是騙他的,他卻一緊張,發現被騙時,紅雲已上了臉,真是可愛極了。”想到如今父王總落下風的模樣,之惟還真對那樣的情景心馳神往。蘭王越說笑意越濃:“後來,我還有更絕的:當皇上問我想要什麼賞賜,這在以往當然隻是個表示恩寵的客套話而已,我那次卻當真接了口去,我請求皇上答應瀲的要求,赦免君氏一門,隻當是大戰過後少添些血光。皇上當然答應了。我看見瀲怔怔地盯著我,一直到散朝才向我深深地行了一禮,道了聲多謝,然後第一次,對著我笑……”說到這裡,蘭王忽然頓住了,因為習武人的機警讓他覺察到了身後有人,當他轉過身去,連臉色都變了:“瀲?!你怎麼跑出來了?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說著,人已撲了上去,將那大病未愈的身影包在懷中。之惟也跟著看過去,隻見君瀲身上披了件外套,鬆鬆垮垮的,顯是人比黃花瘦的緣故,再看他手裡提了盞燈籠,淒淒燈火在晚風中搖曳著,這才發現長夜已臨。“你跑來乾什麼?”蘭王氣惱地問。君瀲微笑依舊:“我是想跟世子說句話,睡著睡著忽然就想起來了,不說怕再睡不著。”“你還會睡不著?”蘭王嘟囔著,“隻怕你再睡過去……”君瀲不理會他,徑自走到之惟麵前,溫和的笑容像是朵綻放的蘭花:“世子已進了宮學,照理便再用不著微臣這個先生了,如果世子樂意,微臣這便請辭了。”“不!”之惟脫口而出,“我不許!”君瀲被他的大聲嚇了一跳,驚訝的眸中卻清清楚楚的掠過了抹喜悅,停頓了下,他仍是那般笑著:“既然這樣,那微臣便隻能繼續濫竽充數了。以後世子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儘管來找我,但弘文館內的事情,無論是學業還是彆的,都還要請世子學著自己解決。”“當然!”之惟用力地點頭。“聽見沒有?以後如果再被人欺負,可不許再回來哭,要自己揍回去才行……”蘭王補充,卻被人冷冷地瞪了回去:哪有這樣的父親,淨教孩子打架?!可在這宮廷裡,不使用些非常手段又要怎樣生存?矛盾的思緒化為了一聲輕歎,飄忽的愁思卻被人忽然暖在了懷間,回頭對上那雙湛然的眼,聽那揮斥敵酋的聲音因自己而溫柔繾綣:“這時候還要管人家!你這個傻子呀,什麼時候想想你自己?”因為有你在為我想了啊,所以便安心地將自己隱在了深處,所以才有心思想彆人——“王爺,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哪。”有了,才覺自己並非一無是處,並非孤苦伶仃。“君家嗎?彆忘了是他們對不起你。”蘭王撇嘴。“可他們畢竟是我的家人啊,和我身上流的一樣的血。”深深望向那問話的人,見他忽然蹙了眉,便知他懂了自己意:他也是有家的人啊,雖然那個家因被稱為皇室而顯得疏遠,但那裡麵畢竟還是他的手足至親。“瀲,不許你再想你那個忘恩負義的家了!”終於還是沒回應他呀——是否他心中當真已有了什麼秘密?“可是……”於是向他抗議。“哦,忘了告訴你,你那個小妹也嫁到京城來了,杭城那邊你真沒什麼可牽掛的了!”霸道的語氣泄露出一絲心慌:為什麼明明為他的不能展翅而憤懣不平,到頭來又忍不住想禁錮那想飛的羽翼?“小妹嗎?”微笑躍上了完美的唇角,似乎並未發現蘭王的心虛,“她也有二十了吧,我走的時候,她才十二,卻已經是一副滿腹詩書的才女模樣。”嗬,如今她竟已出嫁了呢,還嫁到了京城,想必是某戶名門權貴吧?這麼說家裡……是不是家裡竟也已放下了曾經的矜持自傲?畢竟,小小一族敵不過傾國權勢,百年門楣擋不住榮華侵蝕,當初那樣的決裂和犧牲,竟都已成了過去——過去,而已。時間過得還真是快啊,青澀少女長成亭亭少婦,無知少年多了滿腔城府,還沒來得及感觸些什麼,不知不覺間,竟已糾葛了半生……不知怎的,蘭王卻不喜歡懷中人沉思的模樣,不喜歡那雙沉靜的眸忽然由泉深似了海,忽然流過抹怎樣也遮不住的隱痛:“瀲,要是你心裡有事,就告訴我。”不要他這樣的笑,笑得人心裡酸楚——隻恐夜深花睡去——能不能告訴他,他要怎樣嗬護這株嬌養的蘭?“我,有嗎?”“沒有嗎?”蘭王鐵了心,“沒有又怎會在昏迷時夢囈……”“啊?”君瀲一驚,隨即淡淡一笑,“說了什麼?”“‘我錯了嗎?’,‘我隻喜歡上了一個人而已。’”“這樣俗的話,竟是我說的啊?”君瀲紅了臉,輕笑著垂下頭去,隨著他傾瀉的是流泉般的發和炙熱的情——蘭王的吻已隨著落了下來。……之惟看見父王扳過了先生的身子,先生提著燈籠的手猛烈地縮緊又放鬆,弄得那團火光在風中搖晃著,飄來飄去。他還看見父王的神色仿佛是風雪裡翔回的異獸,自遠古裡千山萬水地趕來,仿佛隻為了咬住那一點點飛逝的前塵;先生的神色卻是那樣的歡喜複哀傷,那樣宿命難懂的悲喜交集仿佛是春風帶起一地的槐花,東一堆,西一堆,怎樣也尋不著根。他聽見父王的聲音沙啞而迷惘:“蘭卿……對不起……你還病著……”他也聽見先生的聲音清澈卻堅忍:“王爺,沒事。”他看見父王猛地將先生抱起,先生手裡燈籠落下。那一刻,他沒覺得任何異樣,他靜靜地看他們走遠,如同看臨水照花,新桐初引。先生說得對:隻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人而已。隻是莫名的,心口有一點點酸,好像是被什麼磨蝕,又像是什麼在下沉,恍惚地,忽然感到了孤寂,蒼茫的夜色裡仿佛隻餘了小小的他和那一盞從先生手裡滑落的燈。耳邊隱隱約約的飄來先生說過了無數回的話:他是滿足的,是滿足的——此刻,他一定更是幸福的吧……想著,孤獨的孩子忽然哭出了聲來。幾天後,君瀲的身體便好轉了起來,隻是大病初愈,身子骨仍是單薄得很。蘭王已經出征在即,但這回的隊列中卻少了他原本的左右手:馮嘯被調了京城防務,君瀲則是因為身體。本來這幾天,蘭王都對那病人小心翼翼,連說話也分外溫柔,可在這天,之惟卻聽見房中蘭王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地響起。“你,不許去!”蘭王說的最多的是這樣一句。“為什麼?”君瀲打著哈欠。蘭王開始臉紅:“那種地方……說不許就不許!”之惟這才明白了幾分,暗想父王這回定是又打翻了醋壇子,原來這兩天京裡傳出了這樣一件事:章台胭脂樓的名妓離若不知怎的被幾個歡客逼急了,竟要從樓上跳下去,臨跳之前便隻喊了聲:“君郎,怎忘了當日之約?”當然後來人被救了下來,而這句話也已是傳言中的第十八種版本。離若姑娘那時究竟說了什麼,誰也沒法考證,但那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風姿怕倒是傷了不少人的心,於是便有人不甘心的追問那“君郎”是誰,疏通了十八道關節,終於打聽到了端倪,於是最後傳遍全城的結論便是——君瀲君蘭卿。“我就是好奇,想去看看,沒什麼彆的意思。”君瀲信誓旦旦。蘭王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誰當年是因什麼被趕出家門?”明知道人家是被皇上問急了,隨口瞎編的嘛,君瀲嘟囔著:“狎妓。”這回換成了蘭王笑:“所以,我怎麼敢放你去會老情人?!”什麼跟什麼嘛,君瀲撫額輕歎,卻聽蘭王又道:“最近京城裡是怎麼了?亂七八糟的傳聞那麼多?”慵懶的眼波刹時變得明亮起來,某個念頭更加清晰的敲擊上心頭:不行,非得去探一探呢。卻瞧蘭王一臉堅決的樣子,不由一笑:也罷,等他走了再說。“不如趁我手裡正抓著城防,好好的派人治一治。”蘭王沉吟,卻見那人正在走神,“瀲,你看怎麼樣?”君瀲淡淡一笑:“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他當真能不在乎?蘭王恨恨:“那些人,說得太難聽了,居然還有寫的!”外麵的之惟這才知道原來父王對京城裡的流傳也都心知肚明,並且還耿耿於懷,隻是此刻聽他這樣說出,心頭卻還是不免一震,也不知那樣酸苦的滋味當事人要怎樣承受?卻聽先生說道:“王爺是武將,所以不懂那些酸腐文人的心思:有些個綺思遐想原本是人之常情,他們卻偏要假道學,假正經,藏在心裡不說,實在憋不住了便隻好找個對象評頭論足,以圖發泄。當然,以他們的身份又不屑公然去青樓,更不能直接去評判女子的美貌高下,便隻能弄些不入流的東西,‘鑒賞’幾個男人。說到底,不過是無聊之人多繞幾個無聊彎子罷了。”先生的聲音淡淡的,在之惟聽來卻是一針見血的犀利,不禁想起父王曾說過先生的金殿陳辭,那更該是怎樣一番光景?蘭王最終還是接受了君瀲的意見,並沒有派兵整飭,隻是在出征之前,仍不放心的叮囑了之惟一句:“好好看著你先生!”之惟暗自好笑,卻也接受了下來,目送著蘭王兵馬一路遠去,黃沙卷地,如沒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