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二月,蘭王攻烏骨那都於朔方,敗之,賊遁。中,烏骨那都弟烏骨那言、婿達勒分襲涇州、汾州,上命分兵拒之,王受,賊尋遁。三月,初,賊三部會,攻鹽倉。下,鹽倉失,居民為擄千人。上怒,令王擊之,王以軍疲,不受。虜既破官軍,欲掠隴,危京畿。在之惟印象中,父王這一次的出征似乎並不順利。雖然最初朔方的大捷,讓京城裡因連失城池而帶來的陰霾一掃而光,但某些從蘭王出征前便流傳開的流言卻並未與陰雲一樣散去,京師街頭巷尾仍有喋喋不休的耳語在揣測著蘭王與皇上時冷時熱若即若離的父子關係。於是,早春二月,天氣清寒,之惟卻見仍在休病假的君瀲披了件袍子在院中踱步,鼻頭紅紅的,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困的,眼波卻是澄清,他說:“王爺這一仗,似乎勝得太順利了。”之惟卻不以為然,在他心中父王自然戰無不勝。君瀲也不與他分辨,隻微微一笑:“世子,這一大早的,你怎沒去上學?”這孩子,還當真要作他父王的“眼線”?之惟也學會了與他笑臉相對:“先生,今日是望日呢,館裡休假。”“哦。”君瀲答應了一聲,忽問,“世子來此,沒什麼事吧?”之惟語塞:總不能說是父王囑咐他來看人的吧?“那……微臣便少陪了。”他的先生忽然打起了哈欠。“先生!”之惟憤憤地瞪他,卻見那白色的身影已自顧自地走回了房去,隻留他一人站在院中,呆呆地望著天邊一朵白雲出神,想起先生方才的話,心裡忽然咯噔一下。十天後的戰況似乎證明了君瀲的擔心的確多餘:蘭王兵分兩路,擊退欲襲涇汾二州的烏桓軍,敵兵因此紛紛後退,至此,勝利似已在向軒龍靠近。但之惟卻聽到了一些奇怪的傳言。“先生,之惟聽館裡的那些人說:父王這次又立了好大的功,皇爺爺都沒法賞了呢。”“連你都聽說了啊。”君瀲喃喃道,隨即一笑,“怎麼會呢?皇上富有四海,還怕賞不了自己兒子?”之惟卻聽出這是敷衍自己的話,於是道:“可那些人都說父王要恃功……總之我也說不好,他們還說皇爺爺依仗父王得很,出征以前雖然那樣生父王的氣,最後卻還是封了父王大將軍王。”“這樣啊?”君瀲難得凝了眉,“還真是越傳越凶了。”“先生怎麼看呢?”見他神色,之惟雖不全懂,也能猜到流言所傳與父王不利。“嘴長在彆人身上,咱們又能如何?此時,惟有像你父王年前一樣,充耳不聞,靜觀其變。”之惟不甘:“那要讓那些人說到什麼時候?” “王爺凱旋之日,便是流言自滅之時。”“那父王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就要看戰況了。”見之惟仍舊似懂非懂地急切望他,君瀲想了想,拿過了幾本書來,放到書桌上。之惟正疑惑,卻見君瀲又從袖裡掏出了銀袋來,揀出個元寶放在一本書上,說道:“這個好比是朔方城。”然後又在“朔方”旁邊放了兩本書:“這兩個是涇州和汾州。”之惟恍悟先生這是要以此講解戰局,不由凝神。“這是烏桓軍。”君瀲說著,掏出幾枚銅錢,放在“朔方”上,“這便是你父王剛出征時的局勢。”之惟點點頭。“然後……”君瀲將銅錢掃下了書麵,指點著其上僅剩的元寶,“你父王收複了朔方。”要是父王知道先生竟將他比成元寶,該會怎樣跳腳?之惟本想笑,但見了先生難得的清明神色,又忍住了。君瀲撥弄著桌上的銅錢,若有所思:“烏骨那都從占據朔方到你父王帶兵到達,其間起碼一個月,他在朔方經營了那麼久,難道沒有加築城防麼?怎會如此之快就敗下陣來?”修長的手指撥開了手底的銅錢,“而且現在,他人呢?”沉吟著,又從袋中掏出幾枚銅錢,分彆放置在“涇州”和“汾州”上:“這是烏骨那言和達勒,分彆進攻了涇汾二州……”忽然抬起頭來,問之惟:“要是世子你,遇到這樣的情況,會怎麼辦呢?”“分兵拒之啊。”他裝大人樣。君瀲不置可否的笑笑,收起了“朔方”的元寶,又拿出幾塊碎銀,分彆放在“涇汾二州”上,之惟明白這便是當前的局勢:父王已經分兵收複了二州。但在他的先生看來,一切似乎並未結束。果然,君瀲的手指又在移動,他聚攏了所有的銅錢,包括剛才代表烏骨那都的那份。“這……”心頭有什麼劃過,之惟望著他先生。君瀲微微一笑,一手掃開了銅錢,一手重重的放下了元寶:“這就是現在的烏桓軍。”“啊?”之惟目瞪口呆的看著原先代表父王的元寶刹時變成了敵軍,不由不平出聲。君瀲被叫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自己的學生並非是意識到敵我形勢的改變,而隻是不平他父親的“掉價”,不由笑了:“世子暫時就將就一下吧,微臣家貧,手邊就這麼一個元寶。”卻聽之惟又叫:“那敵軍這下豈不要強過父王了?”孺子可教!君瀲隨之眼睛一亮:“這正是微臣要說的。”手指著碎銀代表的我軍,“現在,我軍雖收複了失地,卻被分割成三路,原本十萬大軍,現在除卻留下守城的,王爺手上能隨時調控的恐怕已不足一半了吧?”“那……父王會不會有危險?”“世子莫慌,依微臣看,情勢尚不至於:敵兵三股相會也不過是與我軍勢均力敵。況且微臣手裡也並沒有詳細的戰報,一切都不過是臆測罷了。”君瀲淡淡一笑,眉宇間卻並不輕鬆,目光投向了那隻元寶,仿佛已看見了千裡之外的滾滾煙塵,幽幽說道,“一切的變化,恐怕還得看敵軍下一步的動作。”敵軍下一步的動作大出之惟的猜想,聽了君瀲關於蘭王兵力分散的分析,教他原擔心敵軍會趁機襲擊蘭王本營,卻不料烏桓軍反南下攻占了鹽倉。鹽倉守軍倉促應戰,又加上敵我懸殊,因此在此次戰役中,軒龍損失慘重,軍民為擄千餘,堪稱兩國交手以來最大的失利。皇上震怒,命令蘭王出擊收複。“王爺該是不受的吧……隻是人言……”那人歎著,眉竟蹙了起來。數天後,之惟沒想到父王真如所言的以“我軍疲乏,尚需休整”拒絕了聖命。不解地去問君瀲,君瀲歎了口氣,苦笑著扯開銀袋的係繩,幾塊碎銀散了一桌:“本來就所剩無多,怎能再被分散?王爺這是在保存我軍實力啊。”“那……皇爺爺不能派兵增援父王嗎?”“談何容易。”派誰的兵?誰掌這個權?怕也是要讓某些人爭奪不休的吧?“之惟還聽人說,父王雖然這樣按兵不動,向朝廷索要的糧草卻比原先多了快一倍,戶部怨言可多了。”之惟在弘文館裡有著一群長舌的師傅還有同學,消息倒是靈通。“這有什麼不對?王爺奪回的都是我方城池,這些城裡的糧草敵兵走時難道還會給你剩下?如今換成了王爺接手,難道讓他眼看著城中軍民餓死?那些老爺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我朝泱泱大國,難道連這點糧草也給不起?”說著,竟拂袖而起。就這樣,之惟第一次看到了溫和的先生生氣的樣子。而更令人憂心的是京城裡有關蘭王恃寵而驕的傳言更盛,沸沸揚揚中甚至有說君臣不和,皇上欲加罪之,而“將在外”的蘭王也早有意“君命有所不受”。這讓君瀲晨起踱步的時間比以前又長了些,踱著踱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叫道:“世子?”之惟趴在書桌上看他繞來繞去,帶起的風吹動雪白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不覺有點失神,直到君瀲叫了他好幾遍,才反應過來:“先生,你叫我?”君瀲望他:“困了?”之惟望望窗外,東方大白,“之惟才不會呢,倒是先生居然能起這麼早,才讓人好生奇怪!”君瀲語塞,隨後沒好氣的嘟囔:“什麼起得早?壓根是沒睡著。”“真的?”之惟不敢相信的看他,“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世子帶來的消息——當真有大臣建議皇上巡幸東都?”都已在弘文館裡傳開了,怕已真是朝裡一些位高權重之人的打算了吧?“是啊,這有什麼奇怪的?”“怎麼不奇怪?”君瀲欲言又止,頓了下方道,“外麵還在打仗,皇上怎麼能在這時候勞民傷財?”“也是。”之惟畢竟年少,很容易便被應付了過去,哪裡想得到被掩至台麵下的深意?君瀲卻暗惱自己差點說漏,那樣讓自己都輾轉反側的暗潮洶湧,何苦也教孩子多一份無謂的擔憂?之惟見君瀲眉心展了又皺,擾得他心湖也波浪起伏,倒寧願看他如尋常樣睡得迷糊,於是學著父王的樣子逗他,嘖嘖稱奇起來:“先生,沒想到你還會有睡不著的時候呢,還是為了這樣的國家大事!”難道能對你說是因擔心你父王安危?君瀲一笑帶過,任他嘲諷,也不解釋。卻聽之惟又道:“之惟還以為先生是天塌下來也能當被蓋的。”咦……這口氣有點不對,好像話裡有話呢,君瀲望著他的學生,孩子的眼睛似乎依舊清澈,卻已不知不覺添了水深幾許,教他這作先生的笑仍在臉,心中卻不免一悸:這樣的少年老成!之惟見先生的目光定定的停留在自己眸間,也不知是何心意,臉上不覺熱辣起來,仿佛是被人抓住了把柄,又仿佛更有什麼要躍躍欲試,不禁脫口而出:“先生,你為何不肯把官做大呢?”哪朝曾有過這樣的先例:堂堂的探花,竟作了快十年的六品翰林?“什麼?”君瀲錯愕:怎的忽然說到這個?“以先生這樣的才氣,有什麼不可以?”帷幄之中,廟算千裡,有的何止是智慧?天塌下來當被蓋,又哪裡會少了勇氣?原來是這兩天自己在學生麵前鋒芒太露了呀,他笑:“傻話!官是想做大就能做大的嗎?”“問題是先生自己不想吧?”這孩子!望著那雙明澈的眼,君瀲心裡竟有了絲暖意——所謂難得一知己。他當真不想嗎?不,他想過。當初離家赴考的時候,雖然多半是為家族安危,卻也有著絲不足為外人道的私念,他畢竟也是個有夢少年,也有著金榜題名、大展鴻圖的理想,及至中了探花之時,他也不是沒得意過。隻是現實總比夢境來得殘酷,也格外教人清醒:從被君氏逐出家門,再到金殿上一番請命,來去間讓他刹那夢碎無痕——不管怎樣,他都是杭城君家的一員,都是前朝的遺老遺少,隻要這個身份在一天,他便在當朝的廟堂上一天沒有出頭之日。即使僥幸他真能位及權貴,依當下朝中的局勢,他也不可能獨善其身:皇上年高,儲位未定,朝裡官員已不知分成了多少派係,他怕也免不了要在某位皇子的奪嫡大戲中扮演一角,成固然好,但要是他選錯了邊呢?後果將不止是他個人的生死。獲勝者會順理成章的趁機將君氏一門鏟除,誅滅九族的時候,可不會有人管他是否已被逐出了家門。看清了,也就想開了,尤其是遇上了蘭王以後,放任他保護、關懷,縱容自己享受這彆樣的幸福,浮躁的心就這樣沉了、定了:迷糊有何不妥?懶散有甚關係?原來人生不過如此,超脫了,便雲淡風清。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想著這樣便能一生一世。隻是這一番思慮卻始終不便對蘭王說起,害他總以為是他們的關係連累了他的升遷,每每為此忿忿不已。這樣的曲折究竟要如何解釋?隻能笑歎一聲:“那隻怪微臣命運多舛,仕途不順。”想想也是,當初好歹還是從四品,怎麼幾年下來反倒一路當小了去?如果當初他也像先人一樣中的是狀元呢?家裡是否還會那樣執意的逐他?是否就沒了那場金殿相遇,就沒了以後的諸多坎坷?壓抑了多年的疑問,終還是宿命難懂。早知道先生多半不會說真話,但這玩笑裡倒也不是全然的無理,心頭有什麼酸澀的東西爬了上來,之惟忽然有些明白父王為何老是為先生的“不思進取”生氣。隻是清蓮委頓泥淖,難道是它本意?不過是命運弄人——嗬,原來什麼都能歸結給命運——小小的心裡忽然第一次真切的對這虛無的主宰又疑又懼。“怎麼了,世子?是微臣說錯話了?”見之惟臉色變換如山中天氣,君瀲伸出一掌在他眼前晃著。“不是。”之惟拍開那手,不願被當小孩看待,胸中忽喜忽惱的情緒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人有這麼失敗嗎?居然教父子兩個都為他的仕途擔心?君瀲歎口氣:“看來微臣是要早些回院裡辦公了。”“怎麼?”君瀲笑:“多為朝廷效力,以期早些升遷,才不辜負世子的好意啊。”鬼才相信!之惟歪著腦袋看他:“可是父王交代過,要先生多休息兩天的。”“可院裡還有些抄抄寫寫的公事等著微臣。”這回換成之惟笑。看見弟子似笑非笑模樣,活脫脫他父王翻版,君瀲知道自己在朝中懶名已盛,正是無奈不知該從何解釋:如再休息下去,怕就要朝裡翻天覆地,自己還蒙在鼓裡。隻得拉下臉來維護師道尊嚴,岔開話題:“世子,你怎麼今天又沒去上學呢?”得意的之惟嗬嗬笑開:“先生忘了?今天又是望日呢。”嗬,竟已過去了一月啊——君瀲也跟著笑了,不由舉眸望向了窗外,外麵鳥語啾啾,柳色已新,蘭花怕是早已開至全盛,隻是少了看花之人。想到此處,輾轉的心頭忽然一陣柔軟:原來不知不覺的就這樣光陰飛逝,原來殫精竭慮中就如此度日如年——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原來就是這樣……所謂的……相思滋味。就這麼看著,想著,溫柔的神色不覺躍上了眼角眉梢,化為了陽春裡最美的風景。瀚海狼煙正濃,人間芳菲依舊,三月東風不識人愁,彌漫一城妖嬈春意。前方戰事依舊緊張,但由於軒龍軍奉蘭王令守城不出,所以任由烏桓軍屢屢挑釁,兩軍卻隻有過零星幾次小規模的交戰,雙方各有損傷,皆談不上勝負,但烏桓軍卻眼看著勢頭日盛,南下之勢似已無可阻擋。一時間,攏地危,京畿危,朝野上下已是一片悲觀之念,夜深人靜之時,仿佛已能聽到烏桓軍進犯的鐵蹄聲聲。已有多名三品以上要員聯名上奏,請皇上巡幸東都,實是避難,皇上未允。卻不料沒過幾天,連汝王也上表請皇上離京,誰都知道汝王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大孩子,他的主張說穿了不過是他身後“輔政”那人的意見,果然,在汝王的折子被留中後,平王亦和幾位資深公卿上奏,請求皇上東巡。一時間,朝中附和的人更多起來,就連尚不全懂的之惟也明白了其中的險惡:這已是怎樣公然的對父王不信任。朝廷裡雖沸反盈天卻還畢竟要看皇上的決定,而市井裡的悠悠眾口已開始散布著一些更加大膽的揣測:例如蘭王與皇上數月的不和,他的故意縱敵,他的手裡掌握著軒龍的精銳,他的心腹正控製著京畿防務……等等流言逐漸彙成了散落風中的珠子,之惟聽得多了,也隱隱不安起來,卻畢竟還沒到能將這些都串起來的閱曆。館裡的同學也更加放肆了起來,原本大家都已因幾番暗中較勁未果,而暫時表麵平和起來,這幾日卻不知依仗了什麼又肆無忌憚,將宮裡的街上的傳的說的都往之惟耳朵裡送,壞笑著說他父王這次一定要受黜落了等等,甚至還唱起了市井小兒的童謠,歌道:“莫鋤蘭,莫鋤蘭,香草長到座上去,待得春風見日天。”弄得他雖表麵堅定,心裡卻慌亂起來。幸好有君瀲,隻要他笑謂:“不必理會。”他便又能堅強如初,仿佛隻要那浮雲一笑,便能帶來無限希望。但當聽到那童謠的時候,他的先生卻也失了笑容,失聲道:“讖謠?”眸裡寒光乍瀉,如冷泉飛雪,驀然亮了之惟的眼,更亂了他的心。長大了以後,之惟才徹底撥開了這許多紛亂,才知道這一年有人布下了怎樣陰險的一局,從而更加感懷君瀲在此局麵裡所作出的眾多預見和犧牲,從而為他,乃至他的父王所帶來的平安。當時,之惟自然還不懂得所謂讖謠的可怕,但先生的反應卻讓他也警覺起來,他開始不再上來便嗬斥那些拿話刺他的同學,反從他們的話裡了解了更多真相,終於明白了君瀲為何要急著回朝。這一天,他便從汝王的三弟那裡得到了這樣的消息,原來那句令君瀲緊張的童謠是傳自一間道觀,觀名“見雲”,城外三十裡,觀裡有個古怪風流的道士名叫“清鶴”,據說雖然表麵行事瀟灑,卻是言事如神,批命即準。十幾個皇室子弟都好奇地圍攏過來,紛紛議論著要去見識見識。汝王三弟當先開道,一群頑童溜出了學館,之惟便也跟著出了宮,卻沒急著去見雲觀,反直奔了翰林院。他心裡自有打算,要通知了君瀲同去,卻不料今日乃是旬休,百官皆回家休息。便又去往君宅,卻不料又撲了個空。下人說君瀲一早便出去了,穿的乃是尋常便裝,問他去哪兒也不肯說,隻是身上難得的揣了不少銀子。聞言,之惟靈機一動,找了個小廝換下一身宮中華服,便奔了某地而去。他沒想到胭脂樓竟這樣好找:才走了幾步,他就想起來自己哪裡認得路。正躊躇間,卻見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被數個家人簇擁著,一路張揚著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一聽“胭脂樓”三字,之惟差點沒笑出聲來,忙偷偷地跟了上去,就這樣混進了這座京師裡最出名的風月場。走進胭脂樓的時候,之惟竟有點暈眩,隻覺得那媚影妖紅、花團錦簇撲麵而來,紅進了人的骨子,教他不由的躲躲閃閃,生怕那一種醉生夢死。而讓他更無法明白的是,為何在如此國事艱難的時刻,竟還有這樣的處處笙歌?冷不防便有一個媚眼拋來,惹得他雙頰竄紅,無數次被人恥笑了去。“小哥兒,幾歲啦?”濃妝豔抹的鴇母斜眼瞧他。“……”之惟大窘,半天方才鼓起勇氣,“我找人。”“找誰呀?”鴇母笑,“可是熟識?”她身後幾個美人已笑得花枝亂顫:“嬤嬤,您和這小孩尋什麼開心?”之惟紅了臉,想了想,從腰裡掏出了個繡工精美的銀袋來,一出手就是一片金葉——這是母妃給他帶著打賞下人的,母妃說宮裡人勢利,出手得大方些才行,他牢牢記在心上,所以剛才雖換了衣服,卻也沒忘了將銀袋帶在身上。果然,幾個女人的態度都變了,如絲媚眼紛紛打量於他,仿佛他是金鑄一般。於是,他又說了一遍:“我找人。”“小公子找誰?”瞬間換了稱呼。“君……”差點說漏,之惟暗暗吐了吐舌頭,隨即便端出了世子的派頭來,“剛才你們這裡可曾進來過個白衣人?”一個女人笑道:“我們這裡最多的便是白衣翩翩的公子哥,每天都來好幾個。”之惟皺了皺眉,道:“那人與彆人不同,特彆的很……”“怎樣個特彆法?”那女人放大的笑臉已欺了過來,唬得之惟後退一步,嘴裡的“貌美”就這樣咽了下去。正在這時,卻有幾個不速之客闖了進來,進門便喝:“可曾有個白衣人進來?”之惟轉身看去,隻見是七八個官差,都配著大刀,手裡拿著明晃晃的鎖鏈。那老鴇忙迎了上去,賠笑。那幾個官差卻不理會,為首的道:“我們是來拿人的!”“官爺要拿什麼人?”“是個殺人的強盜,卻專愛扮作風流的公子。”說著,看了周圍人一眼,嚇得那些鶯鶯燕燕忙從糾纏的恩客身邊跳離三丈遠,“還愛穿白衣。”白衣?之惟的心狂跳起來。“哎呀,嬤嬤……”一個青衣的婢子竟嚇得打翻了茶碗,被鴇母嗬斥了下去。那鴇母畢竟是見過場麵的人,忙安慰了客人,又來應付官差:“官爺,我們這裡可沒有什麼白衣人呢。”為首的官差冷笑:“是嗎?難道是本差的眼睛出了錯不成?”“哪裡哪裡。”鴇母的眼珠滴溜亂轉。之惟心裡也暗暗打鼓,不知這夥官差是什麼來頭,來找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想了想,又看了看四周,暗暗拿定了主意,身體便移動起來:悄悄地從老鴇和官差的中間走開,然後便潛上了二樓。二樓沿著走廊掛了一條條寫了紅牌姑娘名字的長幡,旁邊還掛著盞盞宮燈,載著魅惑的光華悠悠然的垂下樓來。之惟計上心頭,趁人不備,將一條條長幡都扯了下來。長長的幡布飄飄****地落下樓去,將樓下許多的男女包在其內,鬨得樓下一片叫罵之聲。之惟一不做二不休,又使出了當年砸蘭王的看家本領,掏出幾片金葉子砸向宮燈,幾年習武曆練,雖說沒有鏢師水準,卻也的確砸著了幾個,燭火燃著了破損的紗罩,晃晃悠悠的在人頭頂上打轉,使得場麵更加混亂。這番渾水摸魚,之惟心裡自有打算:旬假裡還捕人,難道京兆尹不休息不成?猜他們就不是好人。管他們找的是不是先生,反正都教他們拿不著人。正玩得開心,卻見樓下混亂的人群裡也有慌不擇路的往樓上跑的,男男女女拉拉扯扯都往他這邊衝來。暗叫聲不好,他忙退,卻見另一邊的樓梯也有人往上湧,再一看,竟是那幾個官差正提刀上樓,這才嚇得眾人四下逃竄。之惟心一橫,索性找了個牆根,抱頭縮成一團,待身前呼啦啦的人聲過去,才悄悄探出了身來,卻不料——一把鋼刀架在了他脖上,為首的官差瞪他:“小子,敢情是你搗亂?”之惟哪裡肯認,無奈刀在頸中,搖不了頭。那官差冷笑,提來一人,摔在他麵前,之惟一看,竟是剛才與他說話的女人。“聽說你也要找個白衣人呢?”之惟見那女人被人拎著頭發,滿臉是血,正吃力的抬眼望他,心道不妙。果然那為首的官差也拎起了他來,給了他屁股一腳:“帶我們去找你主子!”多半已將小廝打扮的之惟當成了那人的跟班。之惟剛想說“不知道”,那刀便又架了上來,他又疼又惱,正要抵抗,卻聽樓下清寒一聲:“放了那孩子!”一道白影絕世獨立,如瘦月孤花,眷念安寧。不用說這是誰,之惟眼眶一熱,心裡卻道:這下更完蛋。當之惟來到胭脂樓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君瀲正身臨一方密境:卵石鋪成的小徑緩緩延伸,直通向月亮門後的院落,院落四周是曼妙曲折的抄手回廊,回廊中央環拱著一座假山,假山之上有苔鮮青翠,蔓延至山下襯托起幾株盛放的蝴蝶蘭,明亮的顏色,雅到極,又豔到極。山後的正屋幔帳輕垂,風鈴掛簷,一陣風吹來,鈴聲清脆,輕紗曼舞,仿佛一簾幽夢,惹人無限遐思。君瀲本沒想到如此容易便能身入此地,既沒花什麼錢,也沒費什麼口舌,似乎那老鴇並不在意他衣著平凡,錢財不多,隻是提醒了他句:離若姑娘已有客。一見他堅持,她反而笑了,立刻就讓人帶了他進來。教他不禁暗自琢磨:看來,這離若姑娘平日裡見的奇人倒是不少,又或許她本身就是個奇人?這樣想來,便對這一路景致無甚驚異,繼續向幽深處探去,剛到門口,欲進不進之際,一陣香風便撲麵而來,搖曳的幔帳輕易地覆上了他臉,粉色的輕霧那邊,一道窈窕身影隱約能見,待他伸手撥開麵前阻礙,一打照麵,帳裡帳外的人竟都有片刻的失神——他為這樣的明豔世所罕有:碧綠的衣衫襯托著煙波玉般的粉頰,好似一輪明月正掛碧柳梢頭。長睫若羽,媚眼如絲,靈動婉轉有如飛花朝霧。如雲的秀發低垂至腰際,流泉下的人兒香肩半裸,酥胸半露,滿身的慵懶,仿佛春睡海棠。她為這樣的清華人間難尋:可曾見過這樣的一身潔白?潔如野雲自在,靜如與天地一體,仿佛能與萬事萬物相溶相和,又好像更能讓那一切升華成高貴。君瀲感到自己的臉隱隱有一點燙。倒是對麵那女子先開了口:“公子是……”明眸顧盼流轉,已將他全身打量個遍。他定了神:“姑娘可是離若小姐?”“正是。”依舊不解地瞧他。他微笑:“姑娘既不識得在下,又何來往日之約?”離若反應過來,也笑了:“興許是前世緣結,今生相解呢?”他笑:“姑娘好口才。”她也笑:“公子好風采。”這樣,離若便將他讓進了屋來,隻見一重珠簾隔絕內外二室,珠簾之外靠牆而立一花梨木架,架上置一雞血美人瓶,瓶內幾朵帶露山茶,真難為是如何采得。離若自倚了張美人靠,半坐半躺的笑著:“君公子怕不是來尋歡的吧?”“無事不登三寶殿。”“有求於我?”她媚笑。“有事求教。”他點頭。“知道你想問什麼。”她笑得像個孩子,明媚到極致,反歸了天真,“可我答應過彆人,不能說真話呀。”他淡淡而笑:“這個無妨,我可以告訴姑娘我猜到的,姑娘不妨用假話答我。”“嗬?這個有趣。”她眼睛亮了,“君公子請說。”“你我既素不相識,姑娘又為何硬要跟在下扯上關係呢?”“果然是要問這個。不過,你這可是在問話了。”“姑娘可以說謊。”離若笑得比那山茶還美:“我好奇呀,想我是堂堂的花魁,卻不是京師的第一美人,而那第一美人……”她故意拿眼瞄他,“竟還是個男人!你說我生氣不生氣又好不好奇?我當然想找真人來瞧瞧——這不,我略施小計,你便自己送上了門?”對麵的男子沒立即說話,眼波卻依舊平和得很,叫她一點也猜不透。過了會兒,那邊才笑了:“我試著猜猜看,姑娘的意思是說:請姑娘辦事的乃是個女子。”“哦?”“隻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能夠使出這樣的激將法來——姑娘怕不是那麼容易請得動的。”“可男人給的錢多。”她咯咯嬌笑。“姑娘那麼在乎錢?”“不在乎錢在乎什麼?東風惡,世情薄,世上什麼靠得住?終歸是元寶最牢靠。”沒想到這麼快就帶了半份真,忙轉過了話題去:“我這次該說公子猜對了,還是猜錯了?”“隨姑娘喜歡,我已經得到答案了。”君瀲輕笑。“哦?”“隻因姑娘已盯著在下看了太久。”“你好看啊。”她說得直接,心裡倒暗訝他敏銳。正說笑間,一個青衣婢子闖了進來,叫道:“姑娘,不好了!有官差來抓人呢!”“抓什麼人?”離若挑了秀眉。“說是個白衣客。”離若忙看座上賓,君瀲無辜搖頭。離若笑了,弱柳扶風般的站起身來,“嘩”的一聲掀開了內間的珠簾,君瀲跟了進去,隻見一張雕花大床橫陳,幔帳折疊,錦被淩亂,不覺臉又熱了。離若卻不在意,又動手掀開了**的物事,床板下麵竟有個機關,她動手拉開,對他挑眉:“要是怕了,不妨先下去躲一躲。”——這樣的膽色、機巧。君瀲正遲疑,卻見又有幾個風塵女闖進屋來,神色慌張地圍著離若“姐姐”“姐姐”的叫,離若不耐煩地拉住一個,才問明白外麵已是一片混亂,一個叫織濃的女子被官差打傷,那些官差正四下裡抓那搗亂的小孩。“小孩?”離若不解。“好像也是來找個白衣人的,長得倒還眉清目秀,一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織濃還以為釣上了個金小子,誰知道……唉……”一個女子撫胸歎息著。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君瀲心中咯噔一下,臉色也變了。離若看在眼中:“公子想好了嗎?可要一避?”君瀲搖頭,反往外走。離若斂了笑容,望著他背影,眼睛裡有什麼在悄然閃動。於是,剛走了幾步,君瀲便被拉住了,拉他那手柔若無骨、清涼無汗,那手的主人向他笑:“跟我來。”也不等他回答,便拉他走向外間一隅,那一隅不知何時竟已多了一條密道,離若朝他神秘地眨眨眼,拉他走進去。那青衣的婢子已跟上來扶正了原擺在此的花梨木架。驚鴻一瞥間,他看見了那些嬌豔的山茶竟都是絲絹所製,乃至上麵露水,無一是真。“這是去哪兒?”他掙不脫那滑膩的手。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表情,隻聞到一股又甜又媚的香,仿佛某種陌生的魅惑,而她一路都仿佛在笑,直到來到某個小窗前停下,方才斂了容,壓低了聲音:“你看。”他從那窗口看去,隻見整個胭脂樓都儘在眼底,接著便一眼認出了扮成小廝的之惟,然後就看到他被抓。借著外麵射入的光,離若見那一直談笑風生的人竟瞬時鐵青了臉色,不由順著他視線望去:“你認識那孩子?”君瀲的行動給了她回答:“這兒從哪裡能出去?”“左轉便是台階,直通樓下。”她看他,有一瞬的失神。“謝姑娘指點。”離若也不知自己為何攔住了他:“你出去又有何用?”“不知道。”君瀲老實一笑,他隻知道他不能不出去,他不能眼看著那些人傷害之惟,即使明知自己出去多半是全無用處,甚至隻是多賠上一條性命。逆著微光,離若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月華溶化成的清泉,可哪一泊泉水能有這樣的多情?教人都不敢相信。她勾了唇:“不怕是陷阱?”“是又如何?”隻怕本來就是個陷阱,隻是不知目標是誰:如果是之惟,則是大大不妙;而如果不是,之惟作為人質,隻怕也凶多吉少。所以,他更是不能不去。於是,“告辭了。”邊答話,他邊與她擦身而過,狹窄的密道裡,隻有彼此的氣息縈繞糾纏,冷不防她忽然伸出了手來,輕易地竟抱住了他。“姑娘?!”君瀲又急又窘。離若嬌笑著:“怕以後便沒機會了。”說著便順手從他腰間抄了件東西,借光一瞧,是管竹笛,這才鬆開了錯愕的他,臉上依舊甜甜的笑:“留個信物,不怕你不再來。”君瀲好像明白了什麼,微微一笑:“在下他日定當親自來取。”離若偏著頭:“隻要你回得來。”說罷,竟自去了。君瀲出去的結果果如離若所料:不過是白白又搭上了一人。當然那些人也不是真正的官差,走了半道,師生二人便被捆成了粽子似的,扔進了一輛馬車裡。顛簸中,之惟瞪他先生:“你出來乾什麼?”君瀲回答:“想救你。”之惟又瞪:“你救著了嗎?武功那麼差,身體也那麼差……”說著說著,聲音卻不覺軟了下來。所以才說“想”嘛,君瀲笑笑,靠近了他,壓低了聲音:“世子,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不是先生你!”之惟也不知自己哪來那麼大火氣,便將自己方才的經曆說了出來。“世子當真是長大了,知道了不少啊。”聽的人勾了唇角。之惟不知這是不是讚賞的笑,心裡卻頓時舒坦了許多,立刻得寸進尺地擺出了小大人嘴臉,反過來問他先生:“先生,你又是來乾什麼呢?”“找人,問事。”“嗯哼?”小小年紀,想到哪裡去了?!竟和他父王一樣的不信任表情,君瀲苦笑,道:“世子沒聽說嗎:清鶴真人也常扮了公子哥,去胭脂樓。”“也找離若?”酸味怎麼還是那麼大?君瀲裝作聽不出來:“所以微臣才更要去那裡探一探不是?”“那先生問出什麼了?”“還沒來得及。”想到了什麼,他猛的抬眼盯著他先生的眼睛:“是因為要來救之惟嗎?”君瀲搖頭。“我就知道,是我礙了先生的事了。”他越是不說,之惟心裡反越明白:原來先生早就什麼都知道了,他能打聽出來的先生其實都早已了如指掌。枉他還沾沾自喜,還以為能幫得上忙,其實根本隻是在添亂,甚至還連累先生陷入這樣的險境,如果不是他……“世子說到哪裡去了?微臣身為世子之師,保護世子乃是責無旁貸。”君瀲假意沉了臉。“可是先生……”父王也囑咐過之惟啊,之惟也想保護你的……許多的言語哽在喉間,生疼,可對著那樣清遠的眼眸,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之惟扁了嘴,咬了唇:要怎樣才能說?他討厭自己隻是個小孩,他討厭這樣被護在身後的感覺,這樣隻能拽著那人衣角,這樣的無能為力!君瀲仿佛什麼都明白,又像是什麼都不懂,依舊是溫吞吞的笑,就像是以前那些在荷塘邊度過的黃昏:“世子現在還小啊,將來有的是時間,將來總要長大,總有能保護彆人的時候。”長大?兩個字在心版上搖曳,之惟頭一次那樣的期待,恨不能拔腿就能飛奔至十年以後,心焦的感覺仿佛是暗夜裡趕去看一朵轉瞬即逝的曇花:“那好,之惟便要趕快長大,先生,你等著!”孩童信誓旦旦的保證有著某些深沉的認真。君瀲微笑:“好。”心裡像是忽然塌實,之惟終於想起了某些直接影響他長大成人的問題:“先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真是,居然還是離不了要問他。“先睡一覺吧。”先生很認真地告訴他。“什麼?”不是你說我天塌下來能當被蓋?君瀲忍著笑:“那能怎麼辦?跑又跑不掉,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保存些體力,還有精力。”一如既往的懶人論調。之惟將信將疑,卻又沒有彆的辦法,隻得學著那人一樣閉了眼睛,又聽那人近他耳邊道:“世子,過會兒不論到了哪裡,你都不要出聲,更不要暴露身份。彆的,自有微臣。”他點了點頭,感覺那人又移近了一點,鼻中飄來股清淺的幽香,帶來滿滿的安心,仿佛足用一生,卻永遠看不到那人閉上眼又睜開眼,那樣不笑的模樣,那樣凝思的表情……離若出了密道,回到自己閨房,胭脂樓已恢複了寧靜,屋中避難的鶯鶯燕燕們也都散了。放下竹笛,她又一次掀開了床下的機關,這一次,卻有一人探出腦袋,此人也著白衣,年紀不大,頭發散亂著,抬眼看她:“外麵都走了?”離若在他旁邊坐下:“你自己算不到嗎?”那人乾笑不答。“怎麼,清鶴真人也有料不到的事?”——原來這白衣男子竟就是之惟本要去見的見雲觀清鶴。清鶴也不生氣:“怎麼沒有?小仙便料不準你。”“哦?”“你嘩啦一下打開機關,我還真怕你當真要塞個人下來。”隻是他不肯。離若心道,瞪了清鶴一眼:“不成嗎?我這裡難道隻能讓你獨占著?誰知道你背地裡是不是個江洋大盜,那些官差是不是來抓你的?”“我的底細你還不清楚?再說了,依我現在的名聲,抓可不一定,請倒有可能。”“好自信哪,你可是算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