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和冷月到簾櫳02(1 / 1)

三秋蘭 流舒 9173 字 21天前

“算到了:請神容易送神難。”清鶴高深莫測的笑,“你不已給我安排了個替死鬼?”離若惱:“美得你!”她能左右什麼?誰會料到那人今日會來,會不顧命的非要出去?“你彆不承認!”清鶴道,“我剛剛在下麵算了一褂,得了八字:李代桃僵,有去無回。”明知他說誰,離若心裡竟一陣絞,冷笑一聲:“算你自己呢?”清鶴臉色微變:“你這是什麼話?王爺難道沒讓你保我?”見離若竟真笑而不答,這號稱通天徹地的“真人”竟一下子慌了手腳:“你當真?事還沒成……王爺就不要我了?”離若微笑,任他自己猜疑,水靈靈的眼睛飄向門外,仿佛那裡還有什麼人逗留未去。清鶴伸出手來,拽住了她袖:“阿若,你可一定要救我!是不是有人對王爺說了什麼壞話?我對王爺可是死心塌地,我什麼都是按他吩咐的說的。”離若扯那袖子,清鶴卻抓得更緊,她索性脫了外衣,清水芙蓉似的站起身來:“還不是你自找的?好好的扮什麼風流?終於讓人找到這兒來了,是不是?你以為王爺還能信任你嗎?嗬,就算是有人替了你又怎樣?你還嫌暴露得不夠?你以為王爺還能再留著你嗎?”輕歎一聲,“還是你自己說得對:你倒真的不是每件事都能算得到的。”冷汗涔涔而下,清鶴忽的大笑:“你以為我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嗎?我乾嗎蹚這渾水?誰想當皇帝乾我屁事?!”“彆說是為了我——”離若依然笑得像朵山茶。“怎麼不是為你?!”清鶴聲音低了下去,乞憐似的望她,“那天王爺派人來找我,三大箱子的金銀,我到現在都沒動過,但第四口,第四口是你鑽了出來……你對我笑,就像是蕊珠貝闕裡的仙女……”“你我都不過是人家的棋子,何必認真?”“真人口中無假話。”他哀求。“可惜,離若嘴裡無真言。”說著,也不知她拍了床頭哪處,那床麵忽然整個翻轉了過去,連帶著露出半個身子的清鶴一起塌陷,墜入了下麵無底的未知。微有些塵土揚了起來,在幔帳間四散的飛舞,零亂不堪,像失了魂般,讓她厭惡的皺了眉,於是隨手抄了件外套,走出內屋,百無聊賴的在美人靠上倚了,一抬眼,一道新綠映入眼中。眉峰動了動,她伸手拿了來,竹製的笛身清涼入骨,宛如擎著一莖殘荷。“姑娘,都解決了?”綠衣婢子走了進來,見了她手上的竹笛,奇道,“這是誰的東西?”離若看著那笛子:“君瀲的。”“是嘛?他送姑娘的?”“我搶的。”“姑娘?!”離若不在意地笑笑:“沒聽說過嗎?他的笛子都是他親手做的,千金難求呢。” 綠衣婢笑:“碧兒可看不出哪裡好,瞧這些斑斑點點,眼淚似的。”“你不懂,這是湘妃竹。”卻不知怎的,忽展不開眉頭。“管它什麼竹!我這就送過去。”“送哪裡?”“姑娘糊塗了?蘭王府啊。那邊可都催過好幾回了。”“喔,對,你去報個信吧,就說君瀲來過了。”“那這個……?”放著“鐵證如山”乾嗎不交?“她又沒要我給她!”離若似笑非笑的撫著那笛,“要是想要,拿一萬兩來!”簡直漫天要價嘛!“姑娘,我瞧你這個怕是賣不出去了。”“嗬嗬。”離若笑得直打跌,“那便不賣了!”說著,便將那竹笛移到了唇邊來,笑出淚的眼眸裡悄悄的一絲迷離——誰家削竹為笛身,誰鑿孔眼五音聞,誰人月下獨自吹,誰又念著那吹笛的人?不知顛簸了多久,之惟和君瀲終於被送達了目的地,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周圍環境,一個黑布口袋便蒙了上來,“嗚——”之惟哪曾受過這樣待遇,使勁想著君瀲的囑咐才忍住了沒再支聲。兩個人拖著他往什麼地方走,時不時的就將他拽離地麵,仿佛是為跨過某些突出地麵的物事——他猜是門檻。走了好久才停了下來,他被丟進了一間屋——隻因聽見了關門聲。身後硬邦邦的不知是何物事,他隻管先靠了上去,心裡著急先生是否也被帶到了這裡,卻又不敢開口問。正焦急時,忽聽有人說話,帶著笑:“大哥,人帶來了。”之惟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想必是那“大哥”到了,果聽不遠處有個低沉些的聲音開口:“這位想必便是清鶴真人了?久仰大名。”之惟聽得糊塗,耳中終於傳來熟悉聲音,教他一下子安心——“不敢。”——正是君瀲。那“大哥”似乎在笑:“委屈真人了。”緊接著,之惟便聽到了腳步聲和繩索的摩擦聲,聽他先生冷笑:“客隨主便。”這樣尖刻的語調,之惟倒是從未聽過,正疑惑時,聽那“大哥”又道:“請坐。”不由料想君瀲此刻待遇定比自己“優厚”,卻猜不透這份“優待”的原因。隻聽君瀲開了口:“不知各位有何貴乾?”聲音悶沉,且很不客氣。那“大哥”小聲咳了一下,方出言:“舍弟與在下久聞真人大名,此次請真人到此,乃因有事求教。”君瀲沒答話,之惟猜他大約是在不置可否的笑吧。那“大哥”於是又咳了一聲,弄得他那“舍弟”有些著急,啞著嗓子朝大約是君瀲道:“真人還要認清處境……”卻聽他“大哥”哼了一聲,於是話便在半途中刹住。終於,君瀲慢悠悠地開了口,倒有幾分他平日的懶散:“隻可惜貧道眼下目不能視物,縱然明白處境,又如何能相尊麵?”之惟這才知道先生原也與他一樣黑布待遇,隻是不明白:他怎會要冒充那“真人”?隻聽那“大哥”低沉的聲音:“如此也是為了真人著想。還望真人不必過謙,早聽說真人法眼能視古今,隻手能批乾坤,遮沒遮著那塊勞什子,又有甚關係?”“倒是主人高抬貧道了。”聽得君瀲入戲漸深,之惟不免擔心起來,猜不透他要如何應付,卻聽他又朗朗笑了:“那貧道便要丟人現眼了,不知主人是要扶箕還是測字?”“……測字。”“請說。”之惟不禁捏了把汗。隻聽那“大哥”道:“一。”“問什麼?”君瀲道。“問吉凶。”“為自己還是為彆人?”“可說是……親人。”君瀲沉吟:“親人?這‘親’字是否是沾親帶故,不近不遠?”那“大哥”默然,那“舍弟”咂了下嘴。君瀲又問:“目下遠近?”“真人看呢?”君瀲道:“遠隔關山,近若唇齒。”之惟聽到那“大哥”又咳了一聲,漸漸一室詭異的冷肅:“那真人的結論呢?”這時,聽到先生頓了頓:“並非吉兆。”“怎講?”“生字之尾,死字之頭。”之惟在心裡寫了寫,果然生字末一筆、死字頭一筆都是“一”。主人也頓了頓,方問:“可能化解?”“一人相助。”“怎講?”“得助成‘天’。”之惟又照著“一““一”“人”——“天”,心道:這樣的一筆一畫怎好像是啟蒙時候?“那……本人該當如何化解?”“占土為‘王’。”之惟聽到那“舍弟”似乎低呼了一聲,隨之便有來回踱步的聲音響起,正迷惑間,忽聽那“大哥”一聲大喝:“來人哪,給我將這妖言惑眾的牛鼻子叉出去!”之惟呼吸隨之急促起來,隻聽開門聲後緊接的腳步聲裡,他的先生似乎低低的呻吟了一聲,而那“舍弟”似乎急了:“大哥,人可是我請來的!”“老六,這樣的妖人,我見得多了。”他大哥依然低沉著嗓子,“你年輕不懂事,彆被他蒙騙了去!”“他說的有哪裡不對?”他六弟不服。不懂這二人為何爭吵,之惟隻知自己也被人拎了起來,不由心裡一陣亂跳,隻聽那老大喝道:“你讓開!”“不!大哥,你且聽他把話說完!”眾多的腳步聲都戛然而止,之惟猜那六弟大約不是攔在了門前,便是攔在了先生這假道士身前。也虧得君瀲沉得住氣,竟等他們吵完了,這才語氣淡然的開口:“主人厚意,貧道承情了。還請二位莫再爭論,免傷和氣。要殺要剮,貧道悉聽尊便。”聽得之惟直想大呼。那老大冷哼。那六弟又嚷:“大哥!大哥?!”更將之惟忐忑的心房揪作一團。終於,那大哥鬆了口:“好了好了,難為你如此當真——要問什麼,你自己問吧。”“好!”他六弟大聲答應著,大約是轉向了君瀲,道,“我也測一字!”之惟仍被拎在半空,聽得先生淡淡的應了句:“請說。”那頭頓了頓:“‘王’字。”“問什麼?”“問婚姻。”此言一出,不禁之惟意外,連那大哥也不由冷笑了一聲。“問的是誰?”“舍妹。”他大哥又哼了一聲,之惟卻感到自己被人放了下來,腳終於又踏著了地麵,隻是心仍懸在半空。隻聽君瀲靜默了會兒:“差‘點’為‘主’。”“哦?”“恕貧道直言,令妹必已是大富大貴,享儘榮華。”“不錯。”“不過這恐怕還還不夠呢——令妹此等富貴之格,貧道也是納罕,似乎福澤綿長,意猶未儘……”有意停了停,“隻缺一點……”“哪一點?”君瀲靜靜地吐出幾個字來:“登天一點,母儀天下!”之惟倒抽了口涼氣,卻聽那發問的人反倒滿意地笑了,而他那大哥卻仍是冷笑,輕咳了一聲:“這還不算是大逆不道?真人此言好不通情理!”“貧道無關情理,隻說天命。”君瀲說得越發似真。“嗬嗬,那請問真人,如此貴極的天命該當如何落實?”“主人糊塗了?著落在‘王’上啊!”“王?”低沉的聲音陡然一跳。君瀲似乎在笑:“主人方才問的不就是個‘王’字?”那輕笑低沉,之惟卻分明感到種壓迫,驀然攪亂了一池靜水,漣漪一般的散播開去,傳遞著某種早已隱藏在水麵下的訊息,滿室似乎都因這輕笑而寂靜下來,他甚至已能聽到有人壓抑不住的仿佛興奮的喘息,而更多的則是靴履來回踱步的聲響,比上一次輕了許多,也慢了許多,帶著些琢磨不透的深沉,隻是奇怪,再聽不到先生的任何聲響。“大哥,怎樣?”終於是那“六弟”當先沉不住氣。“什麼怎樣?”過了會兒,他大哥方又緩緩地開了口,“一派胡言。”“什麼?”他六弟顯然意外,已尖聲叫了出來。“你問完了吧?”沒等他六弟回答,低沉的聲音已冷冷的下令,“將這個妖人帶下去,移交給京兆尹,治他個妖言惑眾之罪。”那聲音中的威嚴和提及的官府,讓之惟忽然想起了自己一直接觸的所謂權貴,不知為何,心中的驚懼竟更勝方才,“先生”的呼喊不由話到嘴邊,卻聽房門洞開之聲,“轟隆”一下仿佛砸在心上,直覺的,他感到那令自己安心的氣息在離他遠去。而他自己也很快被人拽了起來,往大約門口的方向推,踉蹌著,他聽見那六弟正對他大哥不滿的叫嚷:“大哥?你這是乾什麼?莫非你是不信任我?”“當然不是——不過,此人當真是清鶴嗎?”“怎會不是?我的人親手把他從離若那婊子的被窩裡拽出來的!”“喔……”那大哥應了一聲。還沒等他表態,之惟就被一隻大手拽住衣領提了起來,隻聽那六弟在他耳邊惡狠狠的嚷:“小子,快說,你家主子是什麼人?是不是叫清鶴?”之惟咬了牙,點頭,背後已濕了一片。“哎,你折騰一孩子乾嗎?”那大哥說道,“我怎會信不過你?不過,謹慎些也不是壞事,老六啊,你我都要當心,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圈套?什麼圈套?”“嗬嗬。”冷笑著,“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這個道人是鉺,有人要咱們上鉤呢。”“不可能吧?”“老六,朝裡的事,你還嫩。”“那大哥,你的意思是……咱們要放棄?”“哪兒來的放棄?咱們幾時動過手?”“怎麼沒有?戶部兵部,我費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心思?!”旁邊的人咆哮,之惟被那大手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不由一陣掙紮,於是便被人甩到了地上,剛鬆了口氣,那手便很快又跟了上來,隔著頭上的黑布,已抓著了他的頭發。“老六,這裡頭的事,我慢慢跟你說,現在,你莫要莽撞……”“莽撞?我是莽撞,我給你賣命,給你抓人,你現在倒說我全是白乾!你的話,我還能信嗎?我不聽,不聽!”之惟被那二人吵得頭暈腦脹,而頭上的那隻大手也使力越來越大,幾次三番的揪得他差點掉淚,仿佛再一施力,就能將那黑布摘將下來,眼前便要出現某種令人驚懼的光亮大白。額上的冷汗偷偷冒了出來,千鈞一發之際,他卻重又被人拎了起來,隻聽那大哥嗬斥:“老六,你要乾什麼?”拎著他的人反問:“你說呢,大哥?幫你將他們移送官府啊。”說著,就提了他往外走。“你?!”他大哥在後麵頓了頓,“那也用不著你去啊?”“我不去誰去啊,大哥?”恨恨的冷笑回答了他,“誰還能比我更會替你辦事?!”之惟感到自己仿佛在被人提著騰雲駕霧,漸漸地已聽不到了身後的聲音,就這樣走了不遠,他又被人扔進了什麼地方,很快的,那“地方”便晃動了起來,搖晃中,他觸到了身邊的人。“先生?!”他忍不住叫出了聲來,有一股酸熱猛的在眼眶裡竄動。“之惟?”他的先生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啪嗒”,之惟已能聽見自己眼淚墜落的聲音,怕被笑話,忙憋住了,隻聽他先生又喚:“之惟,真的是你?”聲音裡有掩不住的驚喜。“先生,是我啊。”他這才想起來,“你也看不見?”“我頭上罩著塊布呢。”君瀲的聲音平靜了些,“你呢?”“我也是。”急忙詢問著剛才的疑惑,“先生,剛才……剛才你怎麼一直沒聲音?之惟好擔心。”“哦……我被人敲昏了。”不知怎的,說這話的時候,君瀲忽有絲慶幸的念頭:如果清醒著,自己又要怎樣做?是否還能如此任人擺布,無所顧及?“疼吧?”之惟直覺的問,身子也向他先生探來。“昏了倒不知道了。”當真是昏了頭了:要怎樣才能解釋方才大多數的時候,他心裡並沒有彆的念頭——沒有自己,甚至沒有之惟?還信誓旦旦說是來保護學生的,事到了麵前,卻又下意識的將一切都拋到了腦後,隻按著自己的任性行事——冒充清鶴,這棋未免太險——自己是可以孤注一擲,卻怎能連累了孩子?“先生,你還好吧?”莫非真被敲暈了?怎麼這樣半天還是迷迷糊糊的不說話,心中忐忑,讓之惟更加移近那沉默不語的人,馬車一陣顛簸,他下意識地撞在了那人身前。孩童的身體跌進懷裡,全身心的依賴,教他這作先生的不禁又憐又悔,君瀲閉了眼:“之惟,對不起。”先生剛才竟忽略了你,即使是為了你父王。之惟不明白君瀲為何又跟他說對不起,而上一回道歉的情景至今還在記憶中纖毫畢現,那樣的無奈酸楚,還含著某些他半懂不懂的深意。幸好君瀲很快便岔開了話題去:“之惟,害怕嗎?”聲音又像恢複了往常的溫和。說不怕是假的,可是——“有先生在,便不怕了。”“那好,我便說實話了: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恐怕並不是什麼府衙。”下半句到底沒說出口:怕是免不了要殺人滅口了吧?“先生是說……?”說著,之惟突然聽到耳朵裡傳來什麼奇怪的響動,好半天才知道是因自己緊咬著牙關而發出的摩擦。“我相信你也像你父親一樣勇敢,是不是?”“恩!”他點頭。“所以,等會兒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不要慌,一切聽我的。如果有機會,便逃出去,能跑多遠跑多遠,不要停下,更不要管我。”這已不是之惟第一次聽君瀲講述有關生死之事,而與以前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們再也不是在議論草木走獸,而是迫近的生死之門。然而君瀲的語調依然是沉靜的,即使是在教授著直麵生死的勇氣,之惟也仍能想象出他麵上的安詳,讓他永遠難忘那文弱的外表下麵隱藏的是怎樣的淡定與堅忍。“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忍不住問。“其實也沒什麼。”君瀲笑了,“說白了就是——抓錯了人。”抓錯了人?之惟更迷惑了。馬車也顛簸得更加厲害起來,仿佛已有什麼在前方等待,隻是,那會是什麼呢?也不知行了多遠,之惟被人弄下了車來,他不由貼緊了君瀲,與他一道被押上某條未知的道路。一路上行道甚是艱難,而他們又不能視物,沒多久,之惟便已走得氣喘籲籲,而每當遲疑的腳步稍一放慢,身後便會有人猛地推他一把,逼他在黑暗中繼續前行。如此艱辛地走了一陣,他覺得自己似是在往上攀登,周圍的味道也一路不同:開始,是一種乾澀充滿鼻間,仿佛空氣中什麼都不存在,隻有迷惘永無邊際;走了會兒,鼻中的空氣似乎潮濕了起來,草木的芳香漸漸溢滿四下,時不時的便有枝葉樣的東西勾住他的衣襟,糾纏的疑慮的,隻教行走更加艱難;而後則越走越冷,寒涼逐漸包圍了周身,潮濕的氣息也更濃鬱,仿佛是白霧重重席卷而來,讓人覺得仿佛所有的未知就要在下一刻破霧而出。終於,他們停了下來,之惟被人推了一下,向前一個踉蹌,不由跌倒,身體撞在了地麵,先是感覺潮濕而柔軟,應該是一層青草,其下卻是堅硬的岩石。他趴在地上,感覺地麵像是在微微顫動,豎耳傾聽,才知道似乎是水流的聲響,就近在身前“嘩嘩”的落下。重重迷障裡,他還聽見嗬斥之聲,撞擊摔打之聲,以及先生低聲斷續的喘息。“怎麼樣,真人,還舒服吧?”幾步外,那六弟在冷笑。先生不答,之惟聽到那發問的人於是逼近,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先生終於呻吟出聲。之惟急了,恨不得立即爬起來撲上去,可是,被縛在身後的雙手影響了平衡,任他怎樣努力卻始終站不起來,不知不覺,汗已和淚一起打濕了身下的草地。絕望的聲息逐漸圍攏了過來,氣極又懼極的身體開始輕輕地顫抖,卻聽他的先生忽然開了口,他說:“慢著。”聲音已幾乎溶進了水聲裡。“死到臨頭了,你還有什麼妖言?”“你難道不想看看我的真麵目?”君瀲的聲音撥開水幕。“什麼?”“我是說,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誰?”君瀲頓了頓,一字字地說道,“韓、將、軍?”“韓”?一字撞進心坎:難道先生早就知道抓他的是誰?而那被喚的人也顯然被這一句震住,半晌才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將軍不妨自己來看。”“好——你們先放開他!”說著,隻聽腳步聲響,不知為何,之惟心頭忽湧上了無數不知名的恐懼,仿佛那人揭開先生頭上黑布的時間,一瞬便是萬年。“是……你?”半晌才聽到那六弟大驚失色的聲音,破出水霧,又利又尖。“不錯。”君瀲的笑裡似乎帶著幾分譏誚,但他的傲岸很快便被人扼殺——之惟看不到一隻手猛地抓住了他先生的前襟:“難不成這一切都是你搗的鬼?你到底存的是什麼心?”“將軍和長信侯又存的是什麼心?”君瀲反問。“哈哈……”被他稱作“將軍”的人忽然大笑,那笑聲讓之惟想起兒時嬤嬤描述的用來嚇唬他的所謂“夜梟”,“難怪大哥說你是個妖孽,你果然是啊……”“將軍現在也不改變主意?”“嗬嗬,你以為這樣我便不會殺你?”那笑聲帶著種說不出的邪佞,“熟人……可更不好辦呢,你說是不是?咱們的梁子可不是一天兩天……”“將軍指的是……?”“你難道不清楚?十三的事,你以為我們韓家會忘了?”心頭一緊,之惟忽然想起所謂“韓十三”便是那次因打死平王內弟而自裁的將官——難道,難道麵前竟真是他母妃身後的……韓家?那“占土為王”“母儀天下”指的又該是誰?老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陰謀錯結的大網,就在毫無防備間瞬時攏住了不過十歲的孩子。那頭韓六仍在笑:“聽說十三死前一夜,去了你府……”“你?!”——之惟聽見君瀲竟低呼出聲。韓六的聲音卻越發低了下去:“何必裝糊塗?我隻不過是想問你,究竟是使了何種手段,讓我們家十三心甘情願地為你的王爺作了死鬼……”君瀲的聲音卻高了上去:“將軍如此說豈不侮辱了十三將軍的人品?他又豈是這樣汙穢肮臟的人?!”說罷便又呻吟了一聲,“將軍,還請自重……”接下去又是一大堆有關禮義廉恥的話,在之惟聽來卻隻有兩個字——掙紮。他為何要掙紮?又為何那樣的無力?在之惟印象中,先生即使再迷糊,又何曾說過這許多無用的話?荏弱得轉瞬便能在空氣裡蒸發,反倒聽得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旁人心裡都一陣陣的攪動,仿佛是心湖上飄起了一片柳絮,帶動著某些細不可見的漣漪。這讓之惟覺得惡心,而旁邊韓六的手下,已有人在竊竊私語,或咽下一口口唾沫。韓六似乎也發現了,吼了句:“看什麼看,滾!”於是,之惟聽到了錯落的腳步聲逐漸遠去,還有千古不變的水流湍湍,永遠的冷眼旁觀。“還要再喊嗎?這裡已沒旁人。”韓六道。不知為什麼,之惟覺得自己已快吐出來。隻聽君瀲道:“那……那你放了孩子。”“哦?“韓六的口氣像是貓在逗老鼠。“否則,你什麼也得不到。”君瀲的口氣卻不似方才的無助。“我不信。”“你憑什麼不信?你們韓家哪次不是我的手下敗將?”竟在冷笑。“啪”的一聲——之惟知道那是什麼,於是再也忍不住的——“先生——”哭出了聲來。“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放了他,隻有得,沒有失。”在他哭出來的一瞬,君瀲又開了口。“這麼說,你肯了?”韓六似乎動搖了。之惟聽到君瀲切金斷玉的聲音:“是。”還不明白他究竟答應了什麼,之惟便聽韓六獰笑著走來,提起他,解開了他的繩索,然後給了他一腳:“小子,算你走運,滾吧!”“先生!”他卻轉過身去,迫不及待地要扯下頭上的黑布,卻被君瀲阻止:“彆急著扯下來,走遠了再說!”韓六笑了:“到底是你聰明。”君瀲不理會他,隻朝之惟道:“還不快走?!記著你答應過我的話,我給你指路。”淚,無聲無息地順著麵頰滑了下來,之惟難過得幾乎邁不開步,但生的希望偏又催促著他前行。隻聽他先生說道:“轉過身去。”聲音平靜,卻不容抗拒。終於,他抽噎著轉過了身去。“好,一直往前走,伸著左手,碰到一棵樹,就往右走。”“快走,彆怕,小心右邊的石頭……對,一直往前走……”“好了,快跑吧,千萬彆回頭!”話,一句,兩句,三句;路,一步,兩步,三步;淚,一滴,兩滴,三滴……之惟不知自己是怎樣走了這一路,終於聽先生說完了他最後一句指引,終於再聽不到他任何的聲息。淚水頓時潰如決堤,他拔足飛跑起來,直到被什麼東西重重地絆倒,這才想起摘下頭罩: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濃鬱的綠色,古樹張開擎天的巨傘,隔絕了外界的生氣,隻有偶而能射進來的一兩束陽光,在滿是落葉和苔蘚的地麵上烙下幾個暗淡的光斑,而他的眼淚,就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這些被圈禁的光亮裡。先生!先生!腦中每一聲呼喚都仿佛是巨大的鼓棰,敲打在心房上一陣陣悶鈍的疼痛,不知是什麼力量讓他猛然爬了起來,扭頭看向來路:樹影交錯中,隻能望見一條“白布”淩空落下,卻已遼遠了水聲。他不覺向那瀑布的方向走了幾步,全然忘卻了這其實是在走回頭路,隻知那水聲逐漸響亮,仿佛是每一朵下落的水花都在發出一聲呻吟。他忍不住又往前走,隻見那瀑布在移動的視野中不時被橫斜的樹杈擋住,乍看上去,竟像是一條白綾正被這些爭先恐後撲上去的鬼手一片片的撕碎……再也忍不住的,之惟向那水幕飛奔而去……之惟永遠忘不了那一刻的情景。當他轉了許多圈才尋回原地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青綠的草地,地上開滿了某種不知名的白花,燎原似的,連接了這頭茂密的樹林和對麵崖上的飛瀑,而他的先生,就站在那靠近飛瀑的一頭——懸崖的邊緣,衣袂如飛。之惟想喊,卻生生忍住了,有種莫名的恐懼讓他誤會先生立於崖邊的理由。於是,他輕輕地走了過去,猛地緊緊地拽住了那人的衣角,卻不料那袖子上的衣料竟如此脆弱得“嘩”的應聲而落,他慌忙抬起頭來,陷入了一雙深如滄海的瞳:“世子?你怎麼回來了?……是剛到?”他點點頭,驚惶地看著一身塵土的先生,看他紅腫的唇邊猶未乾涸的血漬,看他顯然已整理過卻仍是淩亂的衣衫,看他在天邊輕揚的飛散長發……下意識地,他直接拉住了他的手腕。“傻孩子,想到哪裡去了?”望了眼那深不見底的懸崖,君瀲扯出抹笑來,“我不過是在尋我的發帶。”發帶?他將信將疑,卻還是彆過了臉去,將目光移向了地麵,隻見不遠處有一大片青草被壓得東倒西歪,碧綠的葉子向四野裡倒著,中間散落了無數被**踐踏過的白色花瓣,花瓣上還零落著點點的紅和泥,以及,先生要找的發帶,忙撿起,遞過。有血從那接過發帶的手指上流了下來,之惟這才發覺從那手指到手腕竟都血跡斑斑,顯然是擦傷的痕跡——難不成先生是這樣掙脫的繩索?在怎樣的情況之下?而以他那微末的武功,大病初愈的內力,這又是怎樣的艱難?君瀲卻仍是平靜的臉色,邊束發,邊對他解釋:“沒事的,隻不過是剛剛拚鬥一場。”他這才想起那韓六不知所蹤,隻聽君瀲又道:“是微臣勝了。”之惟跟著他望向身邊的懸崖,懸崖邊的飛瀑忽然發出了一聲金石般的巨響:原來是山頂上的冰塊,被陽光一照,坍塌入流水,撞擊著山岩一路墜落下來,沉入深淵刹時便消失不見。於是轟鳴過後,世間仿佛又隻剩了一道銀河,清流湍湍。這讓之惟忽然想起了幾年前父王曾說起過先生動手雖少,下手卻無情,但卻依舊無法想象這站在麵前的白影是怎樣將那凶神惡煞的韓六送入了深淵,用的是怎樣的手段,抑或是代價——究竟是什麼樣的代價才換來了此刻的生存?想著想著,就這樣又落下淚來,於是一頭撲到君瀲身前,痛哭流涕,也不怕他笑話。君瀲彎下腰來,將哭泣的孩子抱在懷裡,一如既往的溫暖氣息悄悄擁裹住彼此。之惟鼻子更酸,抽噎著抬起眼來,卻正巧瞥見那白玉般的頸項上竟赫然有著些班駁的淤青,再往下看去,他這才發現那潔白的前襟竟被撕得稀爛,從裡麵透露出來掩不住的青紫,還有齒痕——之所以知道這是什麼,是因為之惟自己不久前便曾咬過一口,而在那肩頭的舊印旁邊如今又淩亂的添了許多新傷——天哪,先生究竟……他不敢想,不敢去觸碰腦中某些已快躍然而出的念頭:雖是這個年紀,他卻已懂了不少,而他更聽人說過,這些他在宮闈裡所懂得的,比什麼都來得……臟。“世子,彆哭了,此地不宜久留。”君瀲拍拍他。他離開那懷抱,偷偷地抬眼看他先生,卻找不到一絲異樣,拉著他的手雖有些涼,卻仍是那樣堅實的可以依賴。可之惟的心卻依然安寧不下來,他一直不停地望著他的先生,望著他一如既往淡然的神色,望著走路時的微風拂動了他額前的幾莖發絲,卻拂不動他靜如止水的眼波。不知不覺他們鑽進了那頭的樹林,黯淡下來的天光迅速掩蓋了彼此的神色,興許就是這樣讓那人鬆懈了掩飾,之惟發覺他的情緒竟悄悄地泄露了出來——一路上,他都在說話,反常地,一直不停地說話,不肯放之惟的抑或是自己的腦子停歇一刻,仿佛稍一停歇,便會有什麼事情會不可抗拒地占據腦海,他怕之惟想起,更怕自己想起。“先生,今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說起來,倒還是之惟自己先問的,但他沒想到君瀲竟會那樣詳細地對他解釋,不論其中牽涉到誰,事無巨細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先前那個顧慮重重的迷糊人。“世子可還記得那句讖謠?”君瀲是這樣開的頭。“記得呀:‘莫鋤蘭,莫鋤蘭,香草長到座上去,待得春風見日天’,對嗎,先生?”“不錯。那世子有沒有想過這童謠究竟想說什麼?”他不懂。君瀲笑笑:“‘日’加‘天’是什麼字?”“昊。”心頭光華忽現:蘭王“昊”?難不成說的是父王?是要說他什麼?“這便是陰謀的核心:有人在暗示你父王要謀反。”君瀲淡定地吐出幾個字來。“啊?”他大驚失色,求助地盯著說話那人,卻見星眸裡冷冽的水波流過,緩緩地帶出了更為驚人的事實:“所以,才會有那麼多大臣建議皇上移駕東都:除了是怕烏桓打過來,更多的怕是恐你父王領兵占京城吧。照他們的猜想:王爺兵權在握,馮將軍掌著城防,而王爺出征前,又一直在和皇上還有平王僵持,這些哪一點不正是最充分的理由,最良好的時機?”平和的語調卻聽得之惟心驚肉跳,頭一次發覺自己身邊的人連帶著自己,竟可以與那高高在上的至尊龍位那麼迫近:“父王不會的。”心裡卻遠沒口裡那麼有底。“不錯!王爺怎會真反?他怎會趁國難而圖私利?他豈是這樣的人?!”卻沒想到身邊的人竟那麼激動,在那一刻,之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目光中的堅定:是不是就因了這樣的信任,才讓他甘心承受一切,磐石無轉移?想到這裡,不知怎的,心裡一熱,卻更一酸。然後,便聽君瀲接著講起了今日之事與這個陰謀的瓜葛,聽他敘述著母妃的家族——韓氏在朝野的影響,講述作為長信侯的韓大——韓衝,以及他的族弟韓六、韓十三在朝政上怎樣與父王休戚相關,以至於旁人都順理成章地認為韓氏便是蘭王的後盾,雖然這其中更有著幾多不與人知的私欲和矛盾。當然這些君瀲都隻是點到即止,之惟尚聽不明白,便直接問:“難道韓家也相信父王會反嗎?”“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希不希望。”君瀲回答,見之惟驚異地瞪大了眼,不由笑了,“世子想想看,要是你父王當了皇帝,對哪一家最有好處?”“咱們家呀。”之惟脫口而出,卻見君瀲恍惚輕笑,眉宇中閃過絲惆悵:“……是啊,可不就有韓家?”對!這樣母妃就能當上皇後,韓家當然會高興了,原來先生測字時所說的竟當真是母妃!可他為何要這樣說?之惟心道。“記得微臣給世子講過吧:陳橋兵變,皇袍加身。”這才是他最擔心的後果,如果韓家聽信了流言,當真孤注一擲,領兵在外的蘭王將會被逼至怎樣的境地?之惟對這個典故爛熟於心,不由著急了起來:“難不成他們會逼著父王反?”“不是沒有可能,不然,他們怎會想到抓了清鶴去問吉凶?”說著,便又向他學生分析了作為讖謠散布者的清鶴背後,可能會隱藏著怎樣的陷阱——預言重重,三人成虎,如此輿論聲勢總能利令智昏。天幸抓錯了人!聽得之惟心裡直打鼓,隻是仍不明白先生為何要順著陰謀者心思似的,將韓氏的將來捧到了天上去,仿佛當真要**他們謀逆。“要微臣當真是清鶴,才不會那樣說呢:幾個拆字遊戲便想蒙住韓衝?那也太小看了他的能耐,長信侯縱橫官場二十年,這樣的小計謀他會看不透?隻能反增懷疑。”君瀲臉上不覺流露出抹自信,在之惟看來,竟似有一瞬的開朗。“那要真是清鶴,會怎樣說呢?”“小世子,清鶴怎麼能落在人手裡?像他那樣的棋子,隻要是賄之以金銀,或施之以嚴刑,隻怕立時就能將他幕後的人給招出來。”口氣裡仿佛他這個冒牌的,這兩樣便都承受得起。他這才完全領悟他先生的用意: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看似給那野心添了把柴,實是潑了盆水。不由想起了被韓六拎著時所聽到的二韓的爭吵,忙告訴給君瀲,隻見那溫雅的眉目聞言漸漸放出光來:先是那樣的欣慰,卻複又難解的傷懷——雖然他定不願讓彆人看出,但他卻連憂傷都是那樣怡和而溫柔,惹人心醉。之惟無端地就紅了臉,這讓他不敢再接觸君瀲的目光,於是便低頭走路,隻去聆聽二人在林間跋涉的步履聲響,不知不覺忽生出種妄想,期望這條長路永遠都走不完。然而現實卻總令人失望,走了不多會兒,他們便遇見了一戶人家。君瀲上前敲了門,一個年輕漢子來應門,君瀲對他說他們是來此山遊玩的旅人,不慎迷失了方向。見那漢子將信將疑的打量著他身上的破衣和傷痕,他的神色黯了黯,但隨後便又微笑,解釋說是不小心跌落了山崖。那漢子信了,隨即熱情起來,將他們讓進了屋,還叫妻子也來招呼,雖然君瀲的本意不過是來問路。君瀲便跟男主人要了身衣服換了,方便做事的短打穿在他身上卻遠不是那麼回事,惹得一屋的人都笑了,君瀲自己也緋紅了臉,嘟囔解嘲的神情讓之惟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從前。後來還是女主人建議給他把原來的衣衫補好,君瀲遲疑,主人卻笑了:“怎麼,信不過我媳婦的手藝?”素昧平生,卻是這般古道熱腸,教兩個死裡逃生的人都不知是何感觸。女主人手並不算慢,但等她補好時,晚霞也已渲染了長空。怕蘭王府那頭找不到之惟著急,君瀲堅持要走,熱情的主人便套了驢車,執意相送。那是輛往城裡各府第送柴薪的車,灰頭土臉的,且沒有頂,之惟躺在上邊,追逐著逐漸消隕的白日,仰望著次第明亮的繁星,搖晃著搖晃著,便睡了過去。等醒來時,已能看見書寫著“蘭”字的燈籠在不遠處的朱門前搖擺。君瀲叫停了車,在與燈火閃爍處隔著一條街的地方,讓之惟下車回去。之惟跳下車,卻仍戀戀不舍,弄得君瀲差點沉了臉:“還要讓你母親擔心?”這才拖著步子走向王府,身後傳來車軸聲響,他知君瀲已自離開。腳步卻仍像灌了鉛似的,近在咫尺的王府走了半天竟還沒有到達,宏偉的建築、回家的溫暖都在眼前慢慢鋪展,他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回過頭去,卻隻看到空無一人的街道延伸向無儘的夜空,恍如他放不下的心情,總覺一路上先生說了太多,又似太少。於是就在踏上王府前第一級台階的時候,之惟終於調過了身去。一路飛跑著,鱗次櫛比的深宅大院在他身邊一一掠過,碧玉妝成的垂柳絲絛也留不住他匆匆的腳步,一直跑過了分割南北二城的朱雀大道,他才看到那一直追尋的身影,在那邊踽踽獨行:白衣在風中翩躚,像是浩海流波,雲生濤滅,一瞬間,讓之惟甚至錯覺他們之間隔的乃是璀璨星漢,浩淼銀河,而那其實不過是一條街道。前邊的人走得極慢,讓跟著的人也隻得小步前行,長街就像是條永無儘頭的緞帶,牽引著一大一小仿佛是要投入遠方那純寂長空,兩邊的春風人間、燈火重簷,也無人管,無人看,世上仿佛便隻剩了行走二字,仿佛就此悠悠天儘頭,冉冉物華休。之惟卻不知怎的,隻覺心頭一陣陣的寒,不由加快了腳步,卻又被空曠的街道裡唯一的自己的足音嚇著,好像這一大聲,前麵那人便會像朵夜曇,一時開謝。方一遲疑,前方的君瀲卻忽然加快了腳步,還沒等之惟反應過來,人已消失在了某個拐角。之惟急了,踢裡趿拉的追上去,隻見前方巷陌幽深,四方交錯,正為難時,忽見不遠處有一燈火閃爍,疾步奔上前去:原是一老頭,擺著個麵攤。“孩子,要吃麵嗎?……哎呀,可惜剛賣完……明天再來吧。”那老頭嘮嘮叨叨。之惟哪裡肯理會,借著那微弱的燈光,踮了足四下裡張望,終於在右首的小巷深處找到了要尋的人——阡陌凝聚處的燈火隻勉強照亮了四方一角,而那白影赫然在光明之外。之惟悄悄走上去兩步,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這可還是他笑容依依的先生?這可還是那清華優雅的謫仙?他怎能這樣的狼狽,這樣的無助,這樣扶著牆根,嘔吐個不停?隻見一截臂膀從缺了一塊的袖口裡伸出來,修長的手指幾乎已摳進了牆裡,才竭力支撐住那精疲力竭的身軀不至在刹那間委頓,就像是一莖剛從淤泥裡掙出的荷……於是,再不忍相看。許多不敢猜、不願想的事情,就在那一瞬圖窮畢現,恨意與悔意糾纏著湧上心頭,之惟跌跌撞撞地跑出巷子,將自己隱藏在一棵大樹背後,在那厚實的樹皮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抓痕:先生……先生……四下裡一片寂靜,世界仿佛就這樣沉沉睡去,隻有那賣麵的老頭還在忙活,似乎還在等待著最後的客人。過了很久,才見君瀲從那巷子裡出來,微光照在他臉上,蒼白如雪,映著那樣深斂的目,那樣憂悒的眉。之惟想走過去,終又不敢。卻見那一直忙碌的老頭忽然抬起了頭來,問君瀲:“公子,要不要來點什麼?”君瀲愣住,輕輕搖了搖頭。“快收攤了,其實也沒剩下什麼,就還有點熱湯,公子就當幫個忙。”君瀲望著那老頭熱忱的笑容,微微勾了勾唇角:“可我沒帶錢。”錢都已給了那送他回城的山民作為答謝。“沒關係,反正也不值幾個錢,總好過剩著浪費。”老頭笑嗬嗬地回答。君瀲便坐了下來。“先擦擦手。”教孩子似的,老頭遞過一塊不算乾淨的手巾,奇怪君瀲竟聽話的接過,仔細地擦拭,手上的血和泥於是都滲進了那手巾裡,這讓他在遞回的時候抱歉地蹙了眉,而那老頭卻看都沒看。“來嘗嘗。”一碗冒著熱氣的麵湯放在君瀲麵前,霧氣氤氳中,之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隻見他淺嘗了一口:“哎?怎的這樣酸?”“哦,放了點醋。”老頭回答,仿佛此舉極是自然。“可這……”君瀲皺了眉。老頭笑吟吟的:“這才解酒。”君瀲失笑,這才恍然老頭竟將自己看成了醉酒的:的確,這樣的失魂落魄,再加上一場劇吐,哪一點不像個醉鬼?老頭還在嘮叨:“公子啊,酒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能少喝就少喝點,不是有句什麼話來著——舉杯銷愁愁更愁?對,就是這句——喝了也沒用不是?人生不如意事八九,人不能太死心眼,得想得開……”之惟看到君瀲靜靜地聽著,直到麵前的湯已不再冒熱氣。然後他端起了那碗湯來,一飲而儘,等放下碗來的時候,一抹星輝已淡淡移照了他的臉,他對那老頭笑了笑:“多謝。”那老頭笑眯眯地接過了碗來,放在清水裡涮著,君瀲看了那水一眼,便起身離去,這一次,他的步履已不再那麼虛浮。之惟等他走遠了幾步,才敢出來,隻見那老頭正看他:“孩子,那是你爹?”之惟愣住。那老頭便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想:“看你跟了這半天,還真是孝順啊,趕快扶你爹回家去吧,他怕正需要你照顧呢。”需要?兩字撞進心坎,勇氣燃上身來,之惟騰身飛奔起來,終於在君宅門口趕上了君瀲,“先生!”他大聲喚道。那正在上台階的人轉過了身來:“世子?”驚愕的表情讓他的臉色看來越發的清寒。之惟不知自己哪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幾步衝到了君瀲前麵的台階上去,站得與他平齊,然後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先生,今天的事,之惟請你不要再為了它們難過,之惟明白先生都是為了我,之惟來跟先生說謝謝,之惟會永遠喜歡先生,永遠!”說著,眼上已是一層水霧,這讓映在眼中的君瀲的模樣有些模糊,隻能見他微微動了眉峰,不知是否因感動,或者因煩惱:“世子,你……”淚已奪眶:“先生,你不信是不是?你總把我當小孩,是不是?”流過臉頰:“還說不是?那你乾嗎還在笑?你的笑你當真以為沒人能懂嗎?我就懂,真的懂你……先生你為什麼不信……你還笑,還笑!”最後滴在地下:“你答應過等我長大!”——等我長大保護你!下麵的話還沒說出口,人已被緊緊地攬進了懷裡,那溫暖如昔的懷抱,那沉靜依舊的氣息,仿佛曆儘滄桑也無所更改,不平的、多思的隻是他人愁腸——可他又為何在歎息?那一聲聲隨風而去的輕歎竟像是褪色的華彩,斑駁而入風霜?還有那緊摟住他的手,為何初時溫暖,轉瞬冰涼?於是,伸出手去反抱了他先生的脖頸,對方眼中有波瀾暗湧,然後便將額頭放在了他小小的肩膀,刹那間,心中升起朵火花,燃燒了良久良久……“謝謝你,世子。”半晌,他聽見那人在他耳邊低語,然後鬆開他站直,卻沒有馬上看他,反自先去扣動了門環,不過一手仍放在他肩頭。門幾乎立刻就開了,出來應門的不止是管家福全,還有廚子劉貴,兩個和他們的主人一樣脾性的下人都打著哈欠:“老爺,您可回來了——哎喲,還有世子爺!”“怎麼還沒睡?”君瀲奇怪,尤其是劉貴。劉貴回答:“老爺,是蘭王爺先前吩咐過,讓小的今兒彆忘了給您做碗壽麵,可巧您一天都沒在府裡,小的思量著不能違了王爺的囑咐,就在這兒等著了,幸好等到您了,現做還不晚。”今天竟是先生的生辰!誰也不知道,誰也沒在意,卻唯有那遠在天邊的父王不曾忘記——心有靈犀,原來竟是這樣的簡單平凡。“哦,對了,老爺。”福全也湊了過來,“這是王爺今兒個派人送來的,說是軍情。”說著,遞來一個盒子。君瀲急切地接過,打開,微蹙的眉頭竟在開啟的一瞬舒展開來,緩緩的,笑意浮動:“這人……”之惟好奇地踮了足看,星光下隻見幾筒黑糊糊的東西,也不知是什麼,卻見君瀲翻了翻,手指在那上麵停了一停才合上了蓋子,忽然問:“世子,可想你父王?”“想。”他點頭。君瀲望著天邊:“我也是。”夜空星漢燦爛,之惟心頭卻閃過絲悵然,忽然想起先生曾給他講過的青蚨的傳說,傳說裡那追尋千裡的青蚨之子,那生生不息的癡纏眷戀,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出神時,卻不知君瀲早已回過了頭來看他,卻又像從未注意過的笑:“世子,餓了嗎?”然後便建議,“可願委屈陪我吃碗麵?”之惟當然接受。當晚,之惟便作了他先生“慶生宴”的唯一賓客,而那壽星卻告罪先去沐浴——今日本就是旬假,又稱沐休——於是,便隻得百無聊賴地坐在廳中枯等,終於忍不住吃掉了自己的那碗麵,又呆呆地注視著對麵的一碗在空位上漸漸冷卻。好半天,才見那壽星出來,流水長發,潔淨白衫,頸後幾處淤青,掩在發中也看不出來,含笑在他麵前坐了,端起那碗已涼了的壽麵。之惟本以為便能如此平靜地度一整夜,但母妃的不請自來卻讓他的心迅速下沉。因是深夜,蘭王妃輕車減從,但駕臨這小小宅第,排場仍是不小。她是來尋之惟的——因怕王府裡擔心,君瀲已派人通報了去——明暗不定的星輝燈光,讓她溫柔的臉龐竟讓人錯覺陰晴圓缺。她問之惟何故逃學,何故深夜不歸。而之惟卻想問她,問韓家包括她在內,對先生做了什麼。於是有聲的和無聲的責問很快演進為對峙,雙方的麵孔都在這沉默中悄悄蒼白,眉宇間已有什麼在水落石出。半晌,蘭王妃才在貼身侍女的勸說下凝住了情緒,語調端靜卻已溫柔不再:“惟兒,你不要讓母妃失望。”“……”之惟看她,沉默。“快跟母妃回去。”“……”仍看她。“好,很好!兒大不由娘了是不是?你!”之惟便撲通一聲跪了,仍揚著臉,繼續看她。蘭王妃閉了眼,長睫不住的在顫:“傳家法來!”一看這個架勢,之惟也索性把眼一閉。卻聽有人淡淡的出了聲:“王妃,請稍等,這裡是微臣的家。”蘭王妃睜了眼,望向說話那人:“君大人?”君瀲一揖:“王妃請息怒,弟子之錯在於師,若論世子今日之過,首當責罰的應是我這個先生。”蘭王妃咬了貝齒:“哦?”君瀲隻當沒見,垂瞼又道:“微臣鬥膽,請王妃移步堂內,容微臣當麵告罪。”蘭王妃看了他眼,眸光微動,麵上卻已恢複了往日的端靜:“君大人言重了。”接著微微一笑,卻是,“那便煩勞大人引路吧。”於是,二人便從院中燈火通明處遠去,也走出了之惟的視線。“世子爺,您先起來吧。”待見王妃已入屋內,有侍從悄悄對之惟說。“我不!”之惟搖了搖頭,堅定的語調讓那侍從聽得心頭一跳,偷望了眼這方滿十歲的孩子,這才發覺那雙清澈的眸中已有什麼牢牢地生了根。蘭王妃還從未這樣近切的凝視過這個與她注定相持半生的人,雖然她曾遠遠的望過那人多次,望他白影糾纏;雖然她更曾在心裡想過那人多次,想他媚笑惑人,卻也從沒想到此刻這般咫尺,溶溶光,疏疏影,墨發流瀉白衣,那人隻是一種說不出的自然,和美。他此刻的神色也不再是方才當眾請罪時的低眉順眼,在請她落座以後,他隻是坦然立於一旁,任由冷清的風穿堂而過,搖曳了燭光。於是她便搶在他先開了口,居高臨下:“君大人,今天的事,還望你給本宮一個解釋:你究竟將世子帶到哪裡去了?”君瀲笑了笑:“不正是王妃想引微臣前去的地方?”“什麼?”蘭王妃一驚,抬眼望那回話的人,望見那深斂眸光裡隱藏著她從未想到的敏銳。“王妃,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君瀲仍是微笑著,“您是聰明人,但微臣也不傻。”蘭王妃儘量讓自己能維持著依舊端莊的坐姿,臉色卻已在悄悄地變化。君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王妃,您無須在意,不管您做過什麼,反正微臣還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微臣將心比心,決無怨恨。”她才不信,蘭王妃心底冷笑,若是不恨,此刻抖落過往不是要挾示威,又能是何用意?“過去的都已過去,這些話本也是多說無益,微臣今日提及並無他求,隻望替世子求個情,也給王妃提個醒。”“提醒什麼?”“恕我直言,王妃膝下隻有世子,怕也唯有世子。”他站得很直。聽懂了他言下之意,可又是誰造成了這樣的局麵?焚心的火燃了起來,蘭王妃卻比方才坐得更端。隻聽那人繼續道:“還請王妃顧念將來,三思而後行,善待世子,也善待自身。”說著,他頓了頓,清雅的聲音似笑似歎,“無情莫過帝王家,這裡頭的人,不能奢求太多。”溫和一語卻如利刃,蘭王妃自覺仍是端方而坐,卻不知身體早已顫如秋葉:什麼叫不能奢求?是說她求也求不得嗎?這個人,居然敢來“提醒”於她?要提醒她什麼,提醒她冠絕群芳,機關算儘,卻終輸在了一個……男人……手上?“什麼叫奢求?”喉中似血似氣,她揚起了臉,盯著那雙眼,“本宮倒要請問大人:難道本宮要愛,是錯了嗎?”隻見那微笑的眸子裡泛起淡淡一層薄光:“那麼微臣也請問王妃:難道微臣要活,就錯了嗎?”心如巨石投入,蘭王妃不知自己為何站起了身來,卻仍掙不脫那薄雲淡霧的目光籠罩:“君大人此言好令人費解,好像是說誰不能容大人於世似的。大人莫非是以屈原自況,以己獨清不成?”看不下那眼眸明明了然卻波平浪靜:“你當真以為自己是白璧無暇?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的十三哥,他,究竟是怎麼死的?”“王妃難道也信外麵的宵小流言?”他並沒有辯解的樣子,雖然明知傳言是多麼的不堪。“那照大人想,本宮該信誰?”“這句話也曾有人問過微臣。”君瀲停了停,“那晚他因事遲疑,來找微臣商量。微臣便回答他:信親。他於是又問:若是至親也未必能信呢?我便道:信心。他就又問:若是心將不存呢?世上豈非將無人信他?我說:心都不在了,還在乎那麼多做什麼?他便笑:話雖如此,卻總還是有些不甘。我說:但求問心無愧。他終於又笑,說他已作了決定,既擔得生前事,又何忌身後名。”“你……你是在說……”蘭王妃猛然明白了什麼,盯著他。君瀲依舊靜靜地道:“他後來又問我是否也有姐妹。我說有個小妹,從小視若珍寶。他點了點頭,說道難怪,他說他也隻一個妹妹。還說雖說眾弟兄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可在妹妹眼中他也如長兄一樣,是名頂天立地英雄。而作兄長的,即使要犧牲一切,也總是希望妹子能一生幸福……”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蘭王妃已彆轉了身去,蠟燭照著她的背影,淌下燭淚兩行,恍惚能聽見她一聲輕喚:“十三哥……”君瀲看著她,一抹複雜的神色閃過眉梢,忽然想起八年前自己夜半離家,自以為無人知曉,卻在後門口碰到小妹,咬著唇,看他。好說歹說才總算將她勸了回去,說好同時轉身,背道而去,走了兩步,他卻還是忍不住轉過了身來,卻見那小小身影也正立在兩步之外,紫藤架下,眷戀凝華……就這樣想著想著,有很多的話,直接的,曲折的,忽然都已不想再提。“即使這樣,我仍不會原諒你。”良久以後,恢複了鎮定的蘭王妃道,但語氣已大不如前強硬。君瀲笑了笑,無語。之惟不知君瀲和蘭王妃究竟在屋中說了些什麼,隻見不多時,二人出來的時候,神色如常,君瀲仍是那般毫無失禮的連連作揖,告罪自己的管束不嚴,蘭王妃也還是那樣端莊的推辭繼而接受,隻是水眸在回望那雙澄然墨瞳的時候,有著一絲絲的亂。之惟仍是倔強地跪在地上,不管冷硬的地麵冰凍了雙膝。蘭王妃走上前去,似是想抱抱他,但又終究忍住,也許是因以她的身份已經容不得再次的頂撞,於是道了句:“那你今晚便先宿在這裡吧,明天母妃派人來接你入宮進學。”就出了門。井然的,燈火和腳步也隨著她漸漸走遠,小院裡隻餘夜幕四合。君瀲走了過來:“起來吧,世子。”之惟卻搖頭,看定他:“先生,你和母妃說了什麼?”“能說什麼?教不嚴,師之惰。”“你騙我!”他不愛看這樣糊弄的笑,他不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他分得清愛恨,他不要他的先生再為他妥協,他不要他再受任何的委屈!“騙你?”夜風穿院而過,拂動那人發絲迷惘,“那你說王妃與我說了什麼?”他明知道他怎能說?他怎忍心揭他的傷疤?之惟忿忿的低下頭去,君瀲卻扶住他肩膀,逼他抬起頭來,道:“世子,不論王妃和我說過什麼,這都與你無關。你隻須記住:王妃她也是同你父王,同我一樣,疼你的人。”“可是先生……”孩子的眼裡仍泛著淚光,撲進麵前人懷裡,緊緊地抱住,忽然發現他的先生竟是那樣的瘦——是月餘的休息從未補償他的清減,還是有更多的風雨磨蝕了他的骨骼?卻聽那人淡定一笑:“世子啊,你一生之中可能不止我這一位先生,可你卻隻有王妃這一位母親。”一句話,便烙了一生。直到多年以後,之惟還會在不經意間想起這一句話來,想起這一句話所挽回和維係的他這一生最後的親情。後來,他終於肯隨著君瀲站起,跟著他來到芙蓉池邊,看見月下靜斂的碧波中點點新綠色的光影,大約一池萍碎——春色三分,本就是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君瀲倚欄而坐,之惟枕在他的膝頭,看他吹笛。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已經從未聽過那些曲調;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看見彼此的發上已經有著點點露水凝華;他吹了很久很久,直到之惟望見了天空中泛白的曙光,近近的晨曦怡和,遠遠的日上喧囂……之惟甚至以為他會一直一直的再吹下去,吹到天荒地老,但他卻最終放下了笛子,道:“世子,該入宮了。”然後,微微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