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興來三弄有桓子(1 / 1)

三秋蘭 流舒 4554 字 21天前

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三年四月,王乃引兵趣秦原,鳴鼓而西。賊聞之,至百城,返,王邀之於隘,以火攻之,儘複得其所掠,斬敵首萬餘,降達勒;鹽倉尹亦出精兵襲賊輜重於潘原,殺數千人,賊遂遁去。上悅,令回朝。中,王歸,百官郊迎之。蘭王引兵回朝,卻沒料還未進城便見著了家人。方入京外潞河驛,便見王府裡的一乾從人俱是百姓打扮,於驛內迎候,尚自驚訝,隻見從堂內飛出一人來,高叫著:“父王!”——正是之惟。數月不見,之惟個子竟又抽長許多,蘭王又驚又喜,一把將他攬過,撓亂了他發:“兒子,你怎麼來了?”“之惟來迎父王凱旋!”之惟說著,一旁眾人已都跪倒下去,齊聲道:“恭迎王爺凱旋!”蘭王一見這陣勢,便皺了下眉:雖在邊關,京裡的閒言碎語他也並非一無所知,若再讓人知道王府竟私自出動如此陣勢迎接他回京,隻怕是更火上澆油吧?心裡不由盤算著是否要遣他們回去。但他畢竟是豪爽之人,根裡終是凜然無懼,很快便又笑開:“好了,好了,都起來吧。如此陣仗,虧你們想得出來!”卻聽那頭女聲綿軟:“這不是他們的主意,隻是我的。”蘭王抬眼,隻見蘭王妃正帶著侍女在對麵站著,也是尋常百姓裝束,布衣荊釵倒比平常精雕細琢多了幾分親切溫柔。忽然想起古人曾道:“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儘望鄉。”——尋常戰士,怕也就是牽掛這般吧——心裡不覺一軟,說道:“你也來了啊——何須如此興師動眾?”“王爺在外興兵,帳下數十萬的人馬,怎倒不慣臣妾和惟兒這區區幾人?”蘭王妃淡淡一笑,竟親自伸手來借過蘭王解下的披風。蘭王看了她眼,搖頭:“話可不能這樣說,你這一出來畢竟還是招搖,也不怕惹人閒話?”還是順手將披風給了她。蘭王妃撫著那披風,似在細數其上煙塵,半晌才轉交給了身旁侍女,回答:“王爺不必擔心。我和惟兒皆作百姓打扮,已在此候了兩天,也並未有人發覺。”蘭王聞言看向之惟。之惟將二人神色看在眼中,隻點了點頭。蘭王濃眉動了動,轉身走向房內,站定了,卸起戰甲。蘭王妃正欲上去幫忙,“這些事……用不著你來做。”蘭王卻又開口,“你有你的身份。”蘭王妃正給他解護心鏡的手便停了下來,伴著微微的一顫,落進了一旁之惟的眼裡。這邊蘭王自己扯下了護心鏡,但見蘭王妃忽然縮了手,一時竟又不知放到哪裡好,幸好有個機敏的從人連忙接過,蘭王便莞爾:“畢竟還是自家奴才貼心爽利。”終於也對著蘭王妃笑,“自家人的好意,我何嘗不明白?隻不過明天我就進城了,你們這樣跑來跑去,也不嫌麻煩?來日方長,又豈急在這一時?” “王爺說得輕鬆,道是明日進城,卻還需經百官郊迎,金殿麵君,再完了,隻怕還有什麼賜宴、賞花……”蘭王妃有意頓了一頓,“何時才能得空見自家人?”蘭王聽出她話中骨頭,知她不解自己深意,隻得沒好氣地自揀了張椅子坐了,拉過之惟來,大手又在他頭上一陣“**”,之惟聽見他低哼:“這不是見了嗎?”之惟聞言想笑,心裡卻又酸得莫名。隻聽蘭王問道:“最近功課可好,都學了些什麼?”之惟忙回:“之惟一切都好,館裡正講《詩經》,那桓姓助教老如朽木一塊,哪篇都不解釋,統統隻叫背誦,說什麼其中滋味以後自能明白,還不如先生以前講得詳細,也生動。”見父王眸子一亮,之惟知道自己言語正中他心坎,果聽他接著問道:“哦?既是如此,你最近可有去先生府上求教?”之惟點頭,說的是真話:“常常去的,獲益非淺。”“那……先生可好?”一抹溫柔爬上剛毅眉梢,之惟知道這才是父王最想問的。“隻是略有清減……”之惟耳根有些燙,不知自己是否是在說謊,“其餘還好。”“又瘦了嗎?”蘭王皺眉,很認真地問之惟,“可是又在貪睡,疏懶吃飯?”豈是這樣便能解釋?之惟看著父王凝眉的神情,大智若愚,純比孩童,心底不禁湧起絲絲的暖,以及痛。他的無語終惹得蘭王胡思亂想起來:“怎麼啦,之惟?有什麼不能說的?”之惟被他的大聲嚇了一跳,不由懷疑方才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王爺,彆嚇著孩子。”看來蘭王剛才的聲音的確駭人,連蘭王妃也走了過來,輕輕挽住之惟胳膊,欲將他帶開。蘭王卻一把拉住:“之惟,當真有事?”之惟不知該從何說起。蘭王妃便更將他往自己那邊拉了拉:“王爺……”蘭王卻顯然沒有善罷甘休的樣子——“之惟?”威嚴的聲音和看過來的目光,冷熱交織。之惟見了,更是難言。於是有人“撲通”一聲跪下,打破了僵持,隻見是蘭王妃的貼身侍女沉香。“王爺,王爺請彆再逼問世子了……”沉香顫聲道。之惟雖在爭奪中心,卻並未覺得父王相逼當真到了需要旁人如此維護的程度。蘭王果然鬆了手,看向沉香:“怎麼?難道你能回答本王的問題?”“王爺請恕奴婢多嘴,奴婢其實也隻是一知半解……”“廢話少說!”“是,王爺。”沉香垂著首,“奴婢鬥膽揣測:世子之所以不敢直言,隻怕是恐王爺生氣……其實,其實世子言下所提君大人所謂……清減,怕是彆有原因……君大人他數月以來流連花叢已是滿城皆知的事情,而世子……就連世子也曾被他領去過胭脂樓……”之惟沒料到她竟會如此說,卻見蘭王目光已如刀鋒掃來:“之惟,可有此事?”之惟不能否認,但事實,又如何堪說?還未想到兩全,便見蘭王霍然起身,隨手抓了件便服,便衝出了門去。“父王?!”之惟忙跟上,但蘭王大步流星,雖是邊穿衣邊走卻仍比他快上許多,遠遠地看他上了馬,知道已是再也追不上了。他隻得鬱鬱地回轉,走到房外,聽見裡麵母妃的聲音:“你這一計卻把他給說走了。”“走了一時,回來一世。”是沉香的聲音,“隻要王爺瞧見了那人和離若……還怕他不回您身邊?”之惟一下子明白,心頭不由火起,幾乎要踢門進去。卻聽蘭王妃語調幽幽:“一世?真的嗎?可我隻想現在就能和他多待一會兒,哪怕沒有什麼天長地久,也不要什麼鳳冠霞帔——嗬,女子有這些便當真算是幸福嗎?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隻要一見他,我的心就能那麼滿足?為什麼……我隻是不想他離開,哪怕隻有眼前一刻,一刻而已……”之惟忍不住透過窗欞看進去,隻見母妃將臉深深、深深地埋入了父王的披風裡,露出與玄衣一色的青絲在腦後高高綰成婦人髻,無論是鳳釵玉鈿金布搖,還是一根銅釵穿發過,皆是渾厚端莊、堂堂正正的為人妻。明明如此啊,她是鳳冠霞帔王者妃,卻為何羨慕那萬劫不複千夫指?明明如此,她是告過宗廟,拜過天地,白頭偕老是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卻為何反妒那不倫苦戀難結正果,花非花,霧非霧,春夢秋雲,聚散無常意?這一切,之惟那時自然想不明白,隻能眼睜睜旁觀,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不知為誰……再入繁華地,竟如隔世一般。瀚海狼煙燒了數月,京城,這裡,卻仿佛什麼都沒有變。小院樓空無一人,隻有漫天飛絮迷人眼,乍看時竟還錯覺是塞外白雪,直到綿軟輕盈撲人一臉,方知已是點點滴滴“離人淚”。匆匆撥開眼前迷茫,捉住了福全一問:那人,果然,不在。上了馬就往那地方狂奔,媚影妖紅果然是在意料之內。“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此時此刻,忽然解了其中意。顧不得親王體麵金尊玉貴,拍了桌子就要找離若,還有那個最想見到,又最不願見著的人。九曲八拐地進了一方院落,隻見假山錯落,輕紗隨意,繽紛的落英鋪滿一地,堪堪憐,暮春天氣。蘭王雖不傷春悲秋卻也畢竟風雅出身,若在平日,隻怕還要與那人飲兩盅酒,舞兩手劍,此時卻竟隻有滿腦子的“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鬥兵稀”——刀光劍影似仍在目,他想起這次沒他相伴的出征,想起邊關冷月、殘劍血衣,想起那不似他音調溫存的撕裂長夜的聲聲羌笛……越想越亂,越想也越氣。就這樣走得近了,輕紗之後已有白影隱約,一把焚心火直衝天靈蓋,他殺氣騰騰地一把掀開了那粉紗門簾,嘴都張開了想要咆哮,卻竟又生生地噤了聲——萬沒想到那人竟然正睡著,睡得似乎很沉。蘭王就這樣愣在了當場:他知道他雖愛睡,其實卻常難入眠,慵懶模樣掩飾雖好,卻也瞞不過枕邊人眼;他更知道,他夢中有著無數他難以猜透的糾纏牽掛,人在身側,心卻天邊。於是,不知從何時起,他習慣了,守在他身邊,守護他睡顏,靜靜,永遠。此時看著看著,卻不覺蹙起了眉峰來:他的蘭,竟真的瘦了些呢,體不勝衣,想必抱在懷中要更加骨頭硌人,舒服不了——可心裡又為何那麼想就這樣將他擁入懷中?心頭的火熄了又燃,自不承認是因吃味,或許隻為了見不得他又清減。正理不順心緒,卻聽得有人輕笑:“唉,我這究竟吹得是好還是差?怎麼竟能將老師給吹睡著了?”他這才想起將目光從那熟睡的人身上移開,隻見那人兒對麵,正坐著一絕代佳人,湖綠色的衫子,手裡拿著一支與衣服一樣碧色盈盈的笛。蘭王卻無暇去欣賞那名滿京城的豔色,他隻注意到了那管竹笛,然後——“這笛子,哪裡來的?”雖壓低了聲,卻壓不了火。佳人指了指靠上人,柔聲輕道:“他的呀。”“你就是離若?”他已握緊了拳,終於正眼瞧這女子,瞧見她不可方物的絕豔,心裡陡然一跳。佳人笑得自信滿滿:“不然還能是誰?”蘭王已能感到自己色變,低沉的聲音自己聽了都彆扭:“那,他,怎會在你這裡?”離若眨巴著水眸,認真反問:“他,為何不能在我這裡?”“他……”蘭王語塞,心火卻熾:他怎可在這裡?他怎可在除他胸膛以外的地方安枕高臥,當他孤軍奮戰,當他出生入死,當他萬裡歸鄉——他,怎麼,可以?!“他怎麼了?他一個大男人,來趟風月場有何出奇?”離若聲音不大,卻理直氣壯,“他是恩客,我是妓.女!”蘭王卻似被人當胸搗了一拳,腦中嗡的一下,眼前似有金星,半晌定不了神。不由看向那熟睡中的容顏:修眉入鬢,挺鼻薄唇……日日夜夜印在心頭不敢忘的:這就是他的蘭卿,他的瀲,他唯一所愛的……男人!是啊,男人……因為一樣是男人,所以那人仕途艱難;因為一樣是男人,所以那人流言纏身。他以為自己一切一切都已知道,以為隻要張開羽翼,抵擋了外麵的一切,環抱住的就是那人的心。可那顆心,究竟是怎樣的啊?雲淡風輕究竟是那人的無怨,還是無求?心焰如焚究竟是自己太傻,還是太貪?以為情意已然無須再作表達,以為堅貞已是彼此心知肚明,以為隻要自己掏心便能獲得全部……可他怎能忘了,他所愛的,也是一個男人?!“他是恩客,她是妓.女”——真正粗俗字句,卻竟比他堂堂千歲說上萬句愛戀都來得地義天經!心潮起伏,竟是血沃沙場也不曾有過的亂,卻見那白衣清臒的人兒依然夢遊他方,款款從容。弄得他一時惱得想揪他起來,狂吻他個天翻地覆,直到喘息變成彼此唯一的呼吸;一時又憐得隻道傾生情意、一世勞碌都不過是為換他一朵笑花,片刻寧神。想了半晌,終於忽然挑了簾就往外走,門外,隻見亂紅飛過眼簾去,暮春萬裡愁腸,芳華當真無永恒?——蒼天啊,如果你當真法眼明慧,就請讓我看看他的心!不!哪怕隻讓他知道我的心也行,知道我軒龍朝皇第九子蘭王昊,今生今世,隻愛他一人,隻他一人……飛花落土化泥塵,汙了戰靴,眼前忽然一陣模糊,他忙抖擻了上馬,向城外狂奔。——蒼天啊,如果你當真聽得見,就讓他知道,哪怕隻讓他知道:我來過了,就行……他聽見他的聲音,一字一句,聲聲入耳。君瀲睜開了眼,許是方才閉得太緊,甫一睜開竟是一片濕潤。避開離若的注視,他走到院中,眼看風舞落花,點點迷離,撲上顏麵時,方知竟是自己熱淚。“可睡夠了?”淚光恰暗時,聽見離若在身後問。君瀲轉過身來:“睡夠了,有勞姑娘。”離若嬌笑:“罷了罷了,反正我已扮慣了壞人。”君瀲一笑,目光落於遼遠何處,離若也看得出,不由白了他一眼:“想見又不肯見,演的是哪一出?!扭扭捏捏,也不嫌麻煩!”見他仍是微笑,並沒有解釋的樣子,便自倚到了他身畔,見他又如往常的紅了臉,想來是要躲她,她卻偏偏湊得更近,笑道:“幫了你這樣大的忙,你要怎樣謝我?”“嗬?”君瀲笑得有點迷糊。“將這個送我,好不好?”她晃著手中的竹笛。“這……”“還是不答應?”她挑眉,“當初我拿的時候,你也沒說不允。”那次是你搶的,他在心裡道,嘴裡卻道:“可我也說好了是要來取回的。”離若哼了一聲:“好了好了,不與你爭了,你要收回去便收回去,但要先教會我吹才行。”君瀲笑得有些無奈,卻還是道:“這個自然,答應了姑娘的事,在下豈會食言?”離若媚眼如絲,勾唇一笑:“食不食言你自己心裡清楚。我隻知道某個當老師的日日誇學生進步神速,分明是想早些說人家學會了,早些能拿回笛子走人。”聞言,君瀲臉又一紅。離若笑得更歡:“這個條件可是你自己答應的,比它簡單的條件,我又不是沒說過……”衣衫飄如楊柳風,原來常恨春歸無覓處,竟是不知轉入此中來。可是君瀲看著這朵奇葩,卻隻會不住不住的臉紅。離若含笑凝望他,眼波在動。忽然聽見他低聲道:“那好,就答應你。”“哪一樁?”她故意問。他下了決心似的,臉已紅透:“就是……就是你先前所說的……比較簡單的那個條件。”“嗬嗬!”聞言,離若臉上笑了,心裡卻隱隱覺得一陣空。還沒準備好,那人已第一次主動靠近,淡淡的幽香如蘭綻放,清雅的呼吸近在咫尺,臉頰上忽然就著了蜻蜓點水一下——芳心,一動,明知,是戲……次日清晨,春和景明。百官郊迎蘭王入京。蘭王玄甲鮮明,沐一身晨曦,策馬而出千軍之前,一臉無華神色,從容俯瞰四方萬物,又仿佛於身外之物皆不入心,但這番靜切威儀卻已足以擦亮所有人的雙眼。之惟雖已溜來了城外,卻不允現身與父王同列,隻能著了百姓衣冠,混在人群之內,見此情形,才當真體會到了蘭王英偉人所不及,心中自豪比當年更勝幾分,不由想起了那蘭苑初見,也想起了玄衣之旁的白影。目光忙向四下裡搜尋,隻見百官林立,服色雖異,卻仿佛皆是一樣眉目,失望時,正巧瞥見了父王的目光,卻見那陽光照耀的瞳裡有著絲絲空朦。他並不知蘭王昨日狂奔入城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所以隻能疑惑相望,直到浩**隊伍消失於城門中。原本肅穆的百官頓時便作鳥獸散去,三三兩兩,或奔宮禁或奔衙門,而他也終於在人影闌珊處看見了要找的身影——六品翰林,綠色的官服,淡然的神色——難怪混跡宦海便再難尋。這讓他不由想起了父王方才眼底的空朦——可是,難道連他也找不出他嗎?他不懂。沒過幾天,之惟就覺得自己不懂的似乎更多。比如說,他不懂這舉國上下的歡欣雀躍,大肆慶祝的皇親國戚以及交口稱頌的百姓平民,仿佛都是一直堅信著父王的凱旋,仿佛從沒有陰謀詭計流言蜚語。相比這一國心思難解,館裡的師生倒是相反:那些個曾諷刺過他的此時都已氣結,要麼低頭不理,要麼就作勢忿忿。他見了,反倒不意,長大了才知這些所謂孩童天真或書生意氣,往往都比那紛擾世事坦白許多。又比如說,他也不懂父王與韓氏的交好似比以前更加密切,雖然他不願讓父王知道先生為此所受的傷害,但他也不信父王與韓家當真能親密無間:難道父王從未察覺韓家的野心?難道韓家也從不懷疑韓六的失蹤?除了這些,更讓他耿耿於懷的,是父王回來這許多日竟還從未去見過君瀲。當然了,凱旋的蘭王總是太忙,有太多的賜宴、朝會要去應酬,也有太多的拜訪、道賀要來敷衍。但這些也並沒有占用他所有的時間啊,當月上柳梢頭,人本應約黃昏後,為何他隻將自己關在蘭苑重芳閣內,誰也不知他在裡麵做什麼。隻因蘭苑乃是禁地,之惟雖疑惑,卻也不敢直接去打探,隻能悄悄地巴在門外,隻聽得裡麵“蹭蹭”的聲響不斷,仿佛是用刀在砍削什麼,偶爾也有一兩聲響音逸出,曲調難辨。接連在外麵偷聽了幾天,裡麵也都是如此情形。有了疑惑,自然是要找先生請教,而他先生的態度隻讓他驚疑更增。對於第一點疑惑的解答,君瀲一笑:“人心不過牆頭草,哪裡風勁向哪倒。世子啊,以後你就會明白的,世事常情,不過如此。”而第二點疑惑,是之惟自己小心翼翼,不敢問起。但對於第三點,君瀲的反應大出了他的意料,隻見他在書桌前繞了兩繞,終於指節一敲桌子:“世子,帶我去蘭苑!”微笑的臉上寫著罕見的明白情愫。之惟卻更疑。去到蘭苑,蘭王卻正巧不在。之惟正在重芳閣門口遲疑,卻見君瀲毫不遲疑的推開了屋門,映如眼簾的是一片翠綠,原來屋內竟橫七豎八堆滿了竹子,有的已經斷成幾截,有的還是老長的一根。之惟不解,卻聽君瀲在旁輕笑:“這讓人怎麼進去?難不成用輕功?”他看向那一屋“竹海”,確無立錐之地,真不明白父王是如何能夠待在裡麵。君瀲揀起了一竿砍斷的青竹,微微而笑:“世子你瞧,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傳說是娥皇、女英哀痛舜帝流下的血淚,滴在了九嶷山竹子上,便化為了這樣班駁的印記。”之惟順著他的指點看去,看到了那竹子上雪白的、淡紫的,甚至血紅的“淚痕”,以及上麵利刃砍削的痕跡,心中有什麼答案若隱若現。抬頭看先生,隻見耳根有一點嫣紅,兩頰上也正悄悄泛濫,含笑的目光一閃一閃,之惟有些懂:這就叫喜歡。果聽身後腳步聲起,有人接下去言道:“這樣的竹子最是有節有義,尤其適合做笛。”之惟看見笑意席卷了先生眉目,如春山。忙回頭,看見父王就站在院中央、滿苑蘭草中,止步不前,眼中也有什麼在閃啊閃,但他看出那絕不止是喜歡。隻聽君瀲也開了口,卻仍是在對學生道:“此竹做笛雖好,卻還要放在能工巧匠手裡——不信,世子你看看,這一地的竹子,真真可惜。”被他故意視而不見的人忽的就紅了臉:“可是‘能工’卻偏偏不珍惜。”君瀲瞥了眼後頭:“這些真都是從九嶷山弄來的?”蘭王仍像根釘子般釘在原地不動,之惟卻見他眼裡的火光越燃越熾:“是!是本王親自讓人從九嶷山砍下,千裡迢迢地運回,再放在這裡,蘭苑,由……由人琢磨削砍。”什麼叫“由人”?這裡是你的禁地、我的秘密,這人難道還會有其他?君瀲想笑複又想歎。卻聽那人還在火大:“本王,我,知道這些竹子即使做成了笛子,在所謂行家眼裡也都是粗製濫造,但,但……”“但什麼?”君瀲忽然轉過了身去。蘭王隻覺得麵前**過一片霞,還未看清那人表情,腦門上便著了一下,下意識接住,手裡清涼徹骨的,是管湘妃竹的笛。他認得這管笛:那竹是他命人千裡運,那笛是他見他親手成。為了這笛,那人還不小心割破了手。因為,因為那人專心致誌的模樣實在動人,他忍不住從背後上去抱了他一下,卻不料那鑿孔的刀子偏了偏,血,瞬時就點染了身下一片白衣。慌忙為他包紮,卻不小心跌進那雙含憂帶笑的眸子裡,跌進那第一次的纏綿交錯——白衣黑裳,雙影糾纏;紅血綠笛,妖冶爛漫……朵朵盛開的心花,告訴彼此,今生的癡纏,至死無怨!差點以為這管笛子已走出了自己的生命,卻沒料此刻,竟能再次盈握手間,忍不住攥了又攥,思緒泛濫,抬眼望那對麵的人,見朱砂染透了那俊顏:“原來,你……”“我什麼我?!”君瀲紅著臉,自也不會忘了那笛上因緣,不會忘了那時那夜,那人在耳邊輕輕地說——說的什麼來著?想忘也忘不了,是他的年少,他的無知,是,愛火。而今,都已成年了的心,欲說還休的是猜疑,還是不舍?是該怪他不信任,還是該怪他太執著?鴛鴦,鴛鴦,且怨且央,兩個大男人,竟也會是這樣的麼?看那頭站著的那個,怎麼隻會望著笛子發呆?忍不住氣他:“這下可見到了個中高手?蘭王千歲,您可要仔細看好了,您手裡的笛子比這一屋的暴殄天物究竟高明在何處,是否有瑕疵,是否……”這……這動作又太快了些吧——話還沒說完,唇已被人一陣風似的堵住,忍不住張開雙臂,也將那男人緊擁。咫尺的,是斜飛的劍眉,剛毅的輪廓,熠熠生輝的眸子裡是不為人知的孩子氣……這就是他所愛的男人的樣子啊,縱使付出一切,也情願心甘!不知不覺,這久彆重逢的吻,已經持續得太長太長,肺裡的空氣似要被榨乾,可為何又覺得就算如此窒息,也是種幸福的死亡?昏沉中,肩上忽一痛,知道舊傷之上又添新傷,隻聽始作俑者在耳邊喘息:“這下也知道痛了嗎?那天,我的心痛出了血,你卻居然睡得好香!”這人是真不懂嗎?微有些惱火地瞪他,剛想爭辯,卻聽他又道:“你以為你廟算無虞麼?竟敢算計本王?你以為我真不明白你用意?——是,我是不該不奉詔就進城找你,可找過你再回去也不遲啊?你怎忍心當真不見?”脖子上也著了一下,明白是他又一次“懲罰”,忍不住也還了他一下,但他武將皮粗肉厚,反隻傷了自己的牙,忍著疼,從牙縫裡哼哼辯駁:“要是給你見著了,你還肯走嗎,王爺?微臣可不想一大早的教文武百官都殺到家去!”情欲明明已彌漫了那雙溫文的眼,卻還要說這樣的渾話!這是他一個人的事嗎?蘭王氣結:“不想讓人殺到你家,你就乾脆躲到那種地方去了,是不是?”瞪回去:“不然怎麼能讓你掉頭就走?”“你?!”與文臣比拚口舌,他自然是吃虧的一方。於是,之惟便看見唇舌失利的父王動用“武力”取勝,糾纏著的雙影從門外移進了門內——“哐啷”——是先生的背影關住了屋門,抵在門板上的是散亂流泉下的光裸肩膀。隱約地,他聽見門板那邊,先生的笑語和呻吟,點點心醉……正在這時,卻忽然聽見門內一聲巨響,“嘩”的一聲,還有父王一聲悶哼,然後,是先生清朗的笑聲,久久,久久,餘韻悠長……看著身下那大笑出聲的人,蘭王有些惱,明明是他為他擋了這些滑下來的竹竿,那人卻居然隻會笑?他知不知道即使他久經沙場,卻也還是知道痛的,背上,更有心上。那毫發無傷的人卻似真不領情,“嗬嗬。”——居然還笑!反而像要更加氣他——“自作孽不可活,誰讓你砍了這麼多竹子在這裡,你是想開間絲竹鋪麼?”氣!明明知道,再做千萬根笛子,也比不上那一根,再有千萬個心結,也放不開這一人。卻見那人伸手撥開了亙在二人之上的竹竿,翻轉過彼此身體,用燎原的吻細數著他身上的痛,他聽見他的低語,如春風:“傻子,你以為我當真定力比你強嗎?——那天,我是不敢睜眼啊,如果睜眼見著了你,我怕,我也再不能放你走。”心像被什麼一撞,怔怔的望著那說話的人,翠竹環繞中,溫潤的眉目有如美玉,然後,他見他清盈而堅定地笑開,他說:“昊,我愛你。”我,愛,你。刹那間,意、亂、情、迷。而迷亂的後果便是:已走出去好一段路的之惟,忽然聽見屋中父王一聲“慘叫”響徹雲霄,而之後的幾天,先生的笑臉都很好看,很好看。日子便如此水般滑過,柳絮飛完,芙蓉花豔。京城自是還如往常般熱鬨,沸沸揚揚的人事和人言:先是見雲觀清鶴真人失蹤,後便有人傳言在某一月夜,曾見城外西山上一白鶴飛過,莫非真人竟真已羽化成仙?耆民於是蜂擁而去,仙人蹤影自無可尋,卻反在山峽裡尋到了一具屍首,麵目已然浸爛,無可辨彆,如此隻能成了一樁懸案。王府裡也很熱鬨,賞春閱秋的宴會又恢複了原先的慣例,衣香鬢影,珠璣幻煙,豪爽歡笑的蘭王麵前穿梭著一張張權貴的臉。之惟卻不愛理那些紛擾的大人事,他隻喜歡賴在君宅裡,看一池芙蓉熱熱鬨鬨的開,淡淡靜靜的謝。如此便到了秋天,本已與先生約好了習笛,卻不料君瀲竟會失約:皇上聽從了禮部建議,將秋闈房考人數增加至十二,這就意味著又要有兩位翰林成為考官,而君瀲竟成了其中之一。蘭王與君瀲對此一熱一冷的態度,自在預料之中。而君瀲入闈後,之惟等不到原本約好的人,更隻覺得紅消香殘時的君宅空落落的孤單。但這番失約的結果卻讓他稍稍心安:君瀲這年考績難得“卓異”,因此晉升“修撰”。於是綠袍改緋衣,明霞般的顏色中,之惟看那人微皺了眉頭,似是迷糊又更像感歎,隻是溫文的笑容似乎永遠不變。如此,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