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山蒼蒼(1 / 1)

但夢滄瀾 流舒 4551 字 21天前

“木頭呆子,又發呆啊!”遠遠的,就聽見那莫鐘的大嗓門,不過懷曦知道以他野熊般壯碩的身材遠趕不上他聲音的速度。於是繼續保持著仰臥的姿勢,慵懶的咀嚼著一根狗尾巴草,他的目光仍是朝向西方遙遠的天邊。此刻正是落日時分,不同於在中原時禁宮內所見,草原上的落日如同一場鋪張的表演,天空像是支好的巨大舞台,蒼青的幕布上是朵朵白雲層層霞彩,陽光透過雲霞的縫隙灑落下來,像是一道道鑲金的線,從容的勾勒出白雲蒼狗無窮變幻。他喜歡這樣看著遼原落日,這樣的壯美和淒豔,常讓人想起末路的英雄,也更常激起少年滿腔的熱血。在草原上長大的那莫鐘卻沒有懷曦的雅興,人高馬大的他雖然隻有十四歲卻已是部落裡有名的勇士,能拉開最沉的弓,也能馴服最暴烈的馬,所以,當他一掌拍下來的時候,知道他勁道的人都無論如何是要躲上一躲。於是,蘊了八分力道,邊走,他邊照著地上的人拍了下去,誰知那人卻未如他所料的彈起或避開。眼看熊掌就要打到少年的肩頭,他正暗急無法收勢,身體卻不知怎的一輕,轟的一下,就一頭栽倒在地。臉上癢癢的,金星盤旋中,他看見少年放大的笑臉,一邊用狗尾巴草搔著他臉,一邊笑道:“那莫鐘,拜托你長長眼睛好不好,本少爺那麼大隻玉足放在那裡你也瞧不見。雖說你的鼻子的確是大了一點,但這樣用撞的即使真撞扁了也不見得好看——哎,哎,你不要這樣看著本少爺好不好!雖說本少爺的確英俊瀟灑玉樹臨風人見人愛,可你也不至於要看到流鼻血吧?——不要,你千萬不要過來哦!”在那莫鐘第三拳揮過來的時候,地上的人終於跳了起來,夕陽勾勒出他與草原少年完全不同的身形:雖因年歲尚小而身量未足,卻是骨骼奇秀,肌肉勻停,年輕的雙肩尚略顯單薄,但將來的寬厚已然蘊藏其中。隻見他轉過臉來,背對著陽光,十二三歲的臉龐仍帶著孩子氣的圓潤,卻有著削尖的下巴,原本屬於中原的白淨的肌膚已然被草原的陽光和風沙染成了小麥色,襯得劍眉格外濃黑,鷹勾的鼻梁格外英挺,漆黑的瞳仁裡烏金色的光芒格外明亮。那莫鐘聽說過這樣形狀的鼻子是中原鳳氏皇族的特征,這一特征讓他們看起來帶著天生的一種高傲。不過他也曾不止一次的觀察過麵前的少年——也沒什麼不一樣啊,連身上穿的中原服裝都已經半新不舊了,這個所謂的皇家人其實也沒什麼特彆。他常常都會玩著鬨著就忘了對方的身份——來自中原天朝的皇太子,說好聽點是來他們蠻族學習騎射交流文化的,難聽點就是天朝仗打輸了送過來求和的質子。認識之前,他是一早聽說中原人禮節繁多個性虛偽,不過接觸了以後,他發現這位太子殿下似乎除了有時話多一點之外,並沒有什麼和他們大夥不一樣的地方,三年裡,他不但和他們一起喝馬奶酒吃生羊肉,更還真學會了騎馬射箭,泛著淡淡金色的笑容乍看來已和草原上的人們沒有什麼差彆,隻除了在這樣看著落日,或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在這樣的時候,他就會叫他“木頭呆子”,因為明明是同齡的少年,對方的笑容裡不知怎的就會忽多了幾分深沉,讓他總是看不明白。 懷曦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仔細的將上麵粘的草屑撣掉。這隻是一件素色的舊袍,他卻邊撣邊露出一抹不自覺的笑,心想一定要好好愛惜了。從十歲長到十三歲,原先帶的那些衣服早不能滿足竄高的少年,於是那人便請占倫大嬸將他自己的袍子改小了給他。那人的衣服都是淺淡的水一樣的顏色,穿在身上,整個人都好似一江春水。但這些顏色穿在彆人身上卻遠不是那麼回事,照在碧清的大雁湖裡,少年看見素色衣襟下掩不住的不安分的光澤。不過他仍是真心的喜歡這些衣服,即使練功再苦,和那莫鐘他們打鬨得再厲害,他也總記得愛護它們,因為他知道:衣服可不像那人教給他的文韜武略、漁農耕桑,他身上多一件,那人身上就會少一件。正想著,卻不防那莫鐘一掌抓來。“還鬨!”他直覺要避,卻覺風聲不對,那莫鐘這一抓竟是使儘了全力,大掌如雄鷹展翅樣一意要將他拍倒。“乾什麼?”聲音一沉,身體卻比聲音沉得更快,他想起那人教的“雲柳拂空”,腰上使出一股螺旋巧力,上身堪堪避過那莫鐘掌風,下盤卻紋絲不動。剛躲過去,卻瞥見那莫鐘似乎一愣,他不由心道一聲不好:彆是剛才這招露了武功,教他給發現。想不到自己竟為了件衣服壞了大事。懊惱中,誰知那莫鐘略一愣神後竟又撲了上來,而他還在疑惑,一時也不知該不該再施展武功躲避,便被一下子撲倒在地。正是夏草瘋長的季節,牧草足有半人高,被那莫鐘這麼狠狠一壓,草莖劃得臉上生疼,更割破了身上的衣裳,懷曦的皇子脾氣終於上來了,剛要爆發,卻覺身下的大地一陣顫抖。“這是……”他扭頭看向那莫鐘。蠻族少年麵皮一繃:“是軍隊。”懷曦終於知道了利害,沒有再多問。他知道北方蠻族雖然近年來都臣服於大可汗莫勒真隆之下,但實際上還是分為許多的部落,各個部落之間也常為了水草征戰。他身為質子,蠻族可汗自不會待他如上賓,而是把他扔到了實力最弱的鐵刺一部自生自滅。原來這鐵刺部自從幾十年前幫著上上任大可汗與天朝大戰過一次之後,族裡的男子幾乎都戰死沙場,從此力量一落千丈。而草原上信奉的沒有恩情,隻有實力,所以昔日的功臣,如今也隻落得被彆部欺淩四處遷徙的下場。此時他們已經遷到了蠻族地界的最南部,幾乎已挨著天朝的長城,卻誰想這樣委曲求全的境地竟還有人要來趕儘殺絕?!兩個少年不由對視了一眼,都暗暗握緊了雙拳,心裡同時許下心願:要變強!隻有強大才能不受欺淩,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對視之後,兩人目光都急忙轉回了正前,緊緊盯著前方大地上逐漸出現的陰影,不由都吃了一驚。蠻族少年吃驚的是那軍隊的數量,雖身在屢遭侵襲的部落,卻還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軍隊,隻見紅色的甲胄已然和天儘頭的霞色不能區分,像夕陽的光輝一樣,那片鮮紅浩浩****的鋪滿了麵前的整個草原,在無數麵迎風招展的旗幟引導下,緩緩的向著北方移動。讓懷曦驚訝的卻是那軍隊的服色——那是他三年來多少次隻在夢中看見的樣式——啊,這竟是天朝的軍隊!然後他和夥伴一樣注意到了那些旗幟,獵獵的旗幟有著他所熟悉的圖案和排列——那竟是龍旗——父皇!他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這竟是父皇禦駕親征!確認之後,下意識的就要躍出,卻被人死死摁住,扭頭看去,身邊的夥伴眼中有著與他相似的明晰。“是你們的人!”那莫鐘也看著他,沉聲道。懷曦不能否認,心裡猜想除此之外對方還看出來多少,更想著自己是要脫身,還是要阻止那莫鐘去大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報信——他已估計出這是一支不下二十萬的大軍,相信絕不會是衝著鐵刺這小小部族。卻不知那莫鐘心裡倒沒有他那般百轉念頭,他隻道天朝軍隊來者不善,懷曦這個質子忽然變得重要起來。雖還未有定策,下意識的卻知道不能讓他從眼皮子底下消失。前一刻還親密無間的夥伴一下子變得各懷鬼胎,懷曦感覺那莫鐘鉗住自己的鐵臂幾乎要將人給箍斷,正要使個縮身法擺脫,卻猛然想起傳授自己這身法的人——不行,現在還不是走的時候。懷曦在一瞬間有了選擇:按兵不動,怎樣都要等回去見了那人再說。這樣想著,便安靜了下來,索性對那莫鐘輕鬆一笑:“乾什麼啊你?本少爺才不會跑上去見他們呢,隻有他們來參見本少爺的份。”那莫鐘將信將疑,並不敢完全放鬆,手勁隻是略略一減,但這樣也足以讓懷曦得以深吸口氣。眼見天朝大軍終於全部消失在視線裡,他偏過頭來,道:“咱們回去吧。”那莫鐘猶豫了一下,終於點了點頭:“好。”懷曦一笑,兩人手牽手的站起身來,往大雁湖畔的鐵刺部駐地走去。大雁湖乃是哲乾河的一條細小支流流注而成,湖麵雖然不大,但四周水草肥美,景色奇秀,若不是因比鄰天朝長城,早成了部落間的必爭之地。不過,最危險的地方也許也最安全,如今此湖便成了鐵刺部的暫時棲息之所。兩少年回去時天色已然暗下,若在平時便可見一個個帳篷裡亮起燈光,中間的空地上生著熊熊的篝火,女人們忙著做飯,等待外出或狩獵或放牧的男人們歸來。而眼前卻是一片異樣的死靜,四合的暮色如同生鐵鑄成的大鍋,不過下麵卻沒有一絲火星。兩顆心不由都提了起來,相扣的手指都感覺對方的輕顫。此際,忽然一陣晚風吹來,帶來絲絲危險的腥味,少年們終於鬆開手,不約而同的逐風而去。風帶來的果然是可怕的訊息。兩人都被麵前的情形驚呆:長草叢中,遍地屍骸,鮮血將碧草染成黑色,偶爾傳來一兩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唳,乃是禿鷹在頭頂上盤旋。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麵的懷曦差點嘔了出來,強壓下喉嚨裡的惡心,他轉眼看向那莫鐘,蠻族少年此時果然顯示出超過皇朝嬌子的沉穩,隻見他竟然蹲下身去,一具具的去翻看那些屍體。懷曦微一怔忪,隨即也反應過來:他是在找他阿媽。一道閃電同時炸開在心頭:那——他呢?身體已先於腦子的行動起來,懷曦旋風一樣衝了出去,一一掀開帳篷。然而,一個接著一個的空帳讓他連呼叫的聲音都已發不出來:不會的,不會!一路上踏過無數具屍骸,卻從未想過看上一眼,然而,麵前的帳篷已全部被找過了一遍——不!不會的!少年強逼著自己冷靜再冷靜。正在這時,忽見那莫鐘身形一動,朝著湖北邊狂奔而去,他直覺的跟上,果然,擅長狩獵的草原少年當真耳目靈便——遠遠的草叢中似乎有人影閃動。等走近時,卻隻看見一抹雪光——如一麵銅鏡被人大力一摜,四周景物驟然一恍,流光荏苒,石火電光,凝立的隻當中的一線裂隙——一人素衣當風,提劍而立,像是將無極渾沌生生劈開。“老師!”懷曦喜得大叫一聲,待撲上前去,已然眼眶一酸。見是他,那人淡淡一笑,眼角淺紋頓如風行水上漣漪微展:“曦兒。”“老師,這是怎麼回事?”見他無恙,懷曦這才得空環顧四周,隻見也是屍橫一地,不過卻是漢軍服色,心頭一抽,卻是未太吃驚。令他疑惑的隻是那人手中的劍,青鋒森寒,龍吟不絕,顯是剛飲過熱血。還未等到那人回答,身子就忽一輕,猛然間被拉到了人身後,剛一定神,隻見眼前劍花一綻,聽得那人音沉如水:“那莫鐘,放下刀。”懷曦這才發現那莫鐘手裡不知何時多了把鋼刀,正是朝自己方向劈來,不過,架在他脖子上的劍鋒讓那刀停在了半空。那莫鐘眼睛赤紅,對著拿劍架在自己脖子的人道:“水木,你這個狗賊,要殺便殺!”被稱為水木的人素衣一動,竟是長劍垂落,淡聲對麵前人道:“你阿媽還活著,你還是先去照顧她……”話音未落,蠻族少年已經扔刀跑到一邊,扶起躺在草叢中的婦人:“阿媽!阿媽!”喚了好幾聲,婦人終於悠悠醒轉,看著眼前的兒子,瞳孔裡卻全無焦點。急得那莫鐘的呼喚中已帶上了顫音。懷曦見她衣裙破碎,滿身血汙,心裡已是明白了八分,不忍再睹,忙轉頭看向身邊人:“老師?”水木冷哼一聲,隨手拎的長劍被他隨手拋進湖中。湖水一**,激起血色波瀾。卻聽他仍未作答,反問少年:“曦兒看呢?”懷曦隻得忍著惡心,又仔細掃了眼四下,方才回道:“這是天朝的軍隊,大約是探路的或掉隊的散兵,正好遇見了鐵刺部,便下了殺手。”說完便忙抬首看那人。水木先是點了點頭:“不錯,曦兒這詞用得確切——‘殺手’,而不是衝突、交戰。”得了肯定的少年剛露出絲喜色,卻見說話者青羽一垂,眸光一沉:“這些天朝兵見人就殺,全然不分老弱婦孺。可憐鐵刺部中少數男子又正好都在外狩獵,一族無辜竟被屠戮殆儘。”說著,他輕歎一聲,忽然抬睫相望:“曦兒,我本是藏在暗處,打算去找你的,卻不料正好看見這幾個畜生拖了占倫大嫂出帳,便忍不住跟上來出了手。”懷曦見他深眸之中竟帶絲愧疚,急忙拚命搖頭:“沒關係的,老師,本來就是我不好,不該跑得那麼遠,教老師擔心。”見老師微微一笑,他也就笑了:“老師,你還信不過你親手教的徒弟嗎?我才沒那麼容易就出事呢。方才遇見父皇大軍,我都能忍住了沒跑過去。”“哦?”他偏首,脖頸略垂。懷曦壓低了聲音,墊腳夠到他耳邊:“剛才我和那莫鐘看見父皇禦駕親征的大軍了,我觀察似乎不下二十萬呢。如照規矩,禦駕當在中軍,那三軍加起來恐怕得有四五十萬吧?”傾國之兵啊!素衣下兩手已握成拳:天子竟會禦駕親征,這是誰的主意?!竟是毫無徵兆就貿然躍進茫茫草原,這是要攻敵不備,還是因事起倉促?越來越多的擔憂讓秀致的眉峰不由擰成了一線。眼見他皺眉,懷曦也隱覺不妙,不過在他心中,父皇乃是真龍天子,斷無戰敗之理,另他憂心更多的乃是自己二人該何去何從:是要趁機逃回中原,還是趕去與父皇彙合?少年畢竟尚還稚嫩,隻能等待那人拿主意。然而那人卻不提此事,隻又細問禦駕行軍方向,懷曦把看到的猜到的都倒了個乾淨,卻見那人聽完竟蹲下身來,撿了個石塊在地上比畫起來,比畫完了又走到湖邊,望著水波出神。少年不解,隻得亦步亦趨,剛也跟著走到水邊,卻見波中多出一道倒影。好個懷曦!竟在瞬間向前撲倒,身後的刀鋒便撲了個空,而與此同時,素衣動如疾風,長袖拂過,偷襲懷曦之人便倒在了地上。然而,攻擊才剛剛開始,剛剛避過了第一波,已有第二波第三波湧了上來:來者或揮馬刀或彎弓搭箭,人數不多卻都是目眥俱裂彪悍無比,正是鐵刺部剛剛趕回的男子。“鐵力大叔,彆,彆砍啊,不是我們,真的不關我和老師的事啊!”懷曦一邊左閃右避,一邊急忙大喊。但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的鐵刺人怎聽得進他的解釋,隻是揮刀相向,毫不留情。懷曦喊了半天也沒少躲幾刀,眼見鐵力馬刀當頭斬下,心中一慌便要使出輕功。念頭剛動,就被人輕輕一提,一旋一撥,人已被推出戰團。一站穩腳跟,他忙定睛看去,隻見戰團中央,素衣如舞。“老師!老師!”他急得不禁連聲大叫,卻被一記清明眼波冷冷阻止,他讀懂了那人的意思:不可瀉露武功。這讓他更加擔憂,卻也不敢違抗,隻得在戰圈外跳腳,另謀良策。正好瞥見草叢裡的母子,懷曦急忙奔過去,抓住那莫鐘搖晃:“你快出去說句話啊:是老師救了你阿媽!”誰知那莫鐘隻是呆呆的注視著自己神誌不清的母親,連頭都不抬一下。“唉!”懷曦隻得鬆開他,轉過身去重看那麵戰況,剛一轉身就突覺背心一涼,忙就地一滾,邊躲邊怒道:“那莫鐘,你竟然偷襲我!”那莫鐘哪知他畢竟身份貴重,乃有天朝珍品——金縷軟甲護身,握著剛剛未能刺進的匕首,一時愣住。懷曦隨手撿了顆石子就扔在他身上:“想不到你如此卑鄙無恥,還說什麼草原漢子鐵骨錚錚!”那莫鐘被他這一砸一罵倒醒過了神來,猛地站起身來:“我鐵刺部的漢子都是北蠻的雄鷹,要為保衛我們神聖的草原而戰!”說著,匕首指向懷曦:“天朝的皇太子殿下,請你留步,跟我們去見我們的大可汗。”一對夥伴轉瞬反目,各為其主。懷曦咬牙冷笑:“那就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卻見那莫鐘匕首一晃,指指他身後:“你看我們有沒有這個本事。”懷曦先暗提真氣,才慢慢轉身看去——“老師?!”馬刀舔嗜著那人頸上的熱血,刃上映出那人眉清目寒如雪映修竹,隻見他的喉結在刀鋒上滾動,一字字道:“曦兒,彆管我。”“不——”懷曦的眼淚差點被這一聲嘶喊激出,他瞪著鐵刺人,大吼,“不許傷害他!我跟你們走!”淚眼中見對麵似乎眉峰一凝,然終又一展。蕭瑟的長風吹過草原,像是嗚咽。少年忍不住朝身邊人靠了靠,那人遲疑了下,終於沒躲。少年知道這已是素有潔癖的人做出的妥協,識相的沒再貼近,低頭看著地下兩人交疊的黑影,欲言又止。身旁人便問:“害怕?”懷曦猛一抬頭:“誰說的?!我才不怕——”說著,便見白色帳門上似有黑影一閃,頓時便沒了下句。卻聽身邊人輕輕說道:“曦兒今日的確沉著得很,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老師……”得了誇獎的人倒不好意思起來,臉頰一熱,忙又低下頭去。“曦兒為什麼沒逃走呢?那莫鐘該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你在他們手裡啊!少年幾乎脫口而出,大約是害羞勁還未過,隻覺臉上還是有點燒燒的感覺,便回答:“我覺得這時候我不能走,要是走了,一是對鐵刺部交代不清,白擔了罪名,二是跟天朝也沒法交代:身為質子,又沒接到回國之命,我怎可丟下責任一走了之?”“好孩子。”他露出了微笑,幾分欣慰幾分驚喜,“我果然沒看錯你。現在的確不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他聽出他話中篤定的意味,似乎一切早在他預料,那他的被擒……其實也是……?少年沒想下去,一思及方才他頸上的血光便心揪。他轉眸看著他脖子上的傷痕,隻恨自己雙手被縛,無法觸撫,隻能用眼神一遍遍查問:“老師,還疼不疼?”水木似乎愣了一愣,隨即偏過頭去,遮掩了那傷口,淡淡道:“我沒事。曦兒——”“嗯?”他看著他:“你今天做錯的有兩件事,這第一件就是……”懷曦忙凝神。他看著少年清澈的眼睛,將本要出口的第一件事壓到了後麵,先說了另一件:“你對我說你判斷屠殺鐵刺部的是天朝散兵,這點不對。”他頓了頓,“他們不是散兵,而是正規的前軍,前鋒部隊。”見懷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帳門的方向,點漆眸中寒光隱現,緩緩道:“曦兒有沒有仔細觀察過帳篷外的屍體?”懷曦聽著帳外若有若無的風聲,忍不住抖了一下,回答:“那些屍體都沒有頭。”他覺察了,終於主動朝少年移了移,問:“你說是為什麼呢?”如此,懷曦就心定了許多,思路也明晰起來,邊思考邊道:“砍下敵方的頭顱多半是為了邀功請賞,嗯,隻有正規的前鋒軍才會這麼急功近利,若是散兵遊勇絕不會有這樣的心思。可是,他們殺的都是老弱婦孺啊?”“打散了頭發,再用血汙花了臉,誰還看得出來性彆年歲?”“啊?”懷曦猛然意識到什麼,“他們居然敢冒功?!”水木輕歎了一聲,沒有否認。竟然是這樣的兵啊?!少年太子第一次對父皇的必勝產生了懷疑。心如擂鼓,靈台一醒,他忽然隱約意識到自己不能離開的另一些原因。隻聽水木漫漫說道:“我方才依你所說,估計過大軍的行軍路線,當是中路出居庸關,入塞外,過哲乾河,直逼北蠻大可汗所在。”懷曦沒聽出什麼不對,就隻好望他。他冷笑了下:“漢時飛將軍李廣還陷在關外瀚海之中呢,便是衛青、霍去病者直搗匈奴本營,也是要後方多少年的慘淡經營!我天朝這麼多年來都隻知進貢求和,何時做出過遠征的布置?依我看,這次遠征也定是由於前段時間蠻族屢次騷擾,甚至攻入大同之事教朝廷亂了方寸。禦駕親征,敵人自然是要先退上一退的,可他們退出長城之外,究竟是懼於真龍之威,還是另有所圖?皇上自是一心收複失地,卻彆中了敵人詭計。”“何以見得?”他忙問。“今年草原上雨少,我看到大雁湖的水位都比往年要低上許多,那麼哲乾河的情況也不會樂觀。再過一段時間,就要進入枯水季節了,大軍此時渡河深入,正好是背水一戰。哲乾河以北便是兀良堡,曦兒知道:那是塊高地。”懷曦記得那個地方,走上去並不覺得,但其實腳下要高出周圍有丈餘,那裡不知是怎麼回事,極其乾旱,草木稀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到水源。這個認知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落日下行進的浩**軍隊,有幾人知道他們在走向什麼樣的未來?水木看見少年臉色陡然煞白,知道天資聰穎的他已經自己諑磨出了什麼,終沒忍心再嚇唬下去,便安慰道:“天朝大軍人數上終占優勢,隻要能分出足夠人馬保護水源,糧草輜重又能及時跟上,便也還有些勝算。”見學生似乎不信,就笑道:“咱們天朝又不是沒打敗過蠻族,當年太祖追趕蠻族可汗一直追到天山腳下,還在那裡立了塊碑‘一掃胡塵,永清瀚海’。”嘴上說著,私裡卻又喜又憂,頭一次覺得學生曆史學得太好也不是樁美事——這已是百年前的佚事,記得越清,隻會讓人越生感慨。無論是否記得太祖是何時贏的蠻族,懷曦也已明白:對眼前這一仗,擔憂大過期許。正在這時,卻見帳門忽然被掀開一角,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進來——“占倫大嬸?”占倫並不回答,默默走到二人麵前,開始解他們身上的繩索。待給兩人都解開了,才低聲道:“快逃!”“大嬸?”懷曦抓住她衣角。占倫停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少年的肩頭,那上麵密密匝匝的針腳都是出自自己親手,不由又向上摸了摸少年的臉蛋,說道:“快走吧。大可汗已經派人來傳了話了,天朝大軍已經渡過了哲乾河,馬上就要開戰了,可汗說……他說他要……”手貼著少年單薄的顴骨,她的眼淚流了下來:“要在你父皇麵前,拿你祭旗呢。”懷曦吸了口涼氣,那空氣裡有著死亡和血腥的氣息,少年太子忍不住想要回頭看身後那人,卻又猶豫著,不知是怕看到還是被看到,對方眼中的悲淒。見他愣著不動,占倫急了,直將他往外推,邊推又邊催促水木:“水先生,你是好人,謝謝你今天救了我。你快跟著曦兒一起逃吧,都直接逃回關內去,彆去找你們的軍隊——水先生你殺了他們的人,當兵的是不會放過你的。”懷曦仍是沒有動,身後一直的靜如止水讓他逃生的步子怎樣都難以邁出,像有什麼壓在他背上讓他不能移動,那時的他以為:是那人的目光。猶豫時,帳門卻又一動,鐵塔似的少年提著馬刀走了進來。“那莫鐘,你?!”占倫第一個驚呼出聲。“阿媽。”那莫鐘走上前來,將母親拉到身後,然後舉起了馬刀,冷冷說道,“你們不能走。”懷曦一見他,怒氣便衝了上來,脫口便是:“憑什麼?”那莫鐘推開母親的阻攔,刀尖朝向對麵:“憑我是蠻族最勇敢的武士,大可汗最忠誠的子民。”“孩子,你剛才沒聽懂阿媽的話嗎?是他們救了你阿媽!”占倫大嬸的話在雪亮的刀鋒下顯得脆弱如紙。望著他們母子,懷曦忽然生出種淒涼孤寂的感覺,這是它們第一次在被稱為千古一帝的孤家寡人心頭萌發,那樣無力的軟弱和那樣有力的恐懼,讓他一生都極力尋找擺脫的方法。此刻生死攸關還不容他考慮這些無足輕重的情緒,十三歲的他定定的看著那莫鐘的眼睛,仿佛是看著所有蠻族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走。”“孩子!”懷曦笑了笑,阻止了搶上來的占倫,重又看向蠻族少年:“那莫鐘,你也聽好我的理由:我,鳳懷曦,是天朝唯一的皇嗣,正統的太子,我身上流的乃是中原最尊貴的血液,我願意為我的國家付出一切,包括這一腔高貴的熱血!”說完,便轉過了身去,期待中的,看見素衣上清淡笑花綻放,雲滿衣裳月滿肩,一時隻覺熱血沸騰,千百種滋味都湧進了尚還幼嫩的心房裡,幾乎要漫溢出來。強自忍耐,才未撲進那素淡深處痛哭出聲,一直到身後腳步聲遠,才終於忍不住咬唇,吸氣。那人終於伸出手來,輕輕握住少年雙肩,又微微使力,然後卻是一鬆。他看見那人在他麵前跪了下來——“老師?”跪地仰視的人音清如水:“殿下,有殿下這番話,臣亦百死不悔。”他直覺的排斥這宣誓樣的語言,“老師……彆這樣,快起來。”說著就要去攙。他卻避開他手。他知道這次不是因為潔癖,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幾乎是歎息道:“老師乾嗎要如此呢?你我在這蠻荒之地相依為命整整三年,早已如同親人一般……”話卻被打斷,那人一字一句如冰雨落上他心坎:“殿下萬不可這麼說。臣方才還未說完,殿下今日做錯的另一件事就是:殿下不該為了臣而受人要脅。”“可我留下來沒錯!”懷曦終於爆發,擰了眉,喘著粗氣。他看著發怒的少年,終於點了點頭:“是沒錯。”他站起來,轉過身去:“但希望是最後一次。”懷曦的眼淚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淌了下來,忙用手拭去,盯著那素淨背影,一時百味雜陳膨脹了方寸,但中間那塊最軟的地方,卻越發的空寂起來。半晌,才說出一句:“老師——”“嗯?”他轉過臉來。少年的眼睛如同尋覓彼岸的海:“你能不能還叫我曦兒?”《天朝史》載:燮陽六年,帝親統兵五十萬,出長城,征北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