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問四方誰來朝,兀良堡上看神鳥”。兀良在蠻語裡是鳳凰的意思,傳說在上古之時,有個蠻族少年被仇敵追殺,他以一敵百,終不能支,就在快要死於敵人刀下的時候,他仰天長嘯:“天若亡我,則十年後誰來一統北方?!”就在這時,天邊忽然出現了一道霞光,一帶火紅的雲霞由西向東直飛到他麵前,仔細一看,竟是一隻火一樣鮮豔的鳳凰!隻見那鸞鳳長鳴一聲,一時九皋雲散,飛瀉流光,眾人都驚得匍伏在地,唯有少年長身而立,縱聲大笑,那火鳳亦和鳴數聲,整個草原都聽到這一曲神奇而蒼涼的樂章。結果,自然是有了神助的少年大敗敵軍,鸞鳳於其頂盤桓數圈,終於飛去。十年後,當少年再次登上這片高岡,耳邊響起的已是山呼萬歲的聲音,遠遠的東方的天空中,似乎仍回**著鸞鳳的歌唱。鳳鳴高岡,成就了一統北蠻的第一位大汗,他的英名被蠻族人世世代代的歌頌——兀良英煌!如今的鳳凰台上,卻為何再聽不見朝陽的鳳歌?隻有戰火的烈烈,戰旗的嗚咽,戰士的鮮血像河流一樣湧向那遙遠的南方——這首落日裡低吟的歌,是天朝的國殤——同樣以鳳為名的天朝皇帝卻沒有得到神鳥的垂憐,這片被切斷水源的高岡,成了五十萬大軍的埋骨之所。整個原野已經歸於一片死亡的沉寂,除了偶爾的風,偶爾的火,偶爾蠻族清理戰場的鐵蹄,摧枯拉朽般的踏碎死者燒焦的骨骼。血紅色的風揚起黑色的羽翼,那是勝利者的旌旗,失敗者的齏粉……風裡的聲音,無人傾聽。那是一個時代的翻頁聲——在那一年,天朝五十萬軍隊在草原上全軍覆沒,燮陽帝兵敗被俘。北蠻大可汗莫勒真隆乘勝下令:全軍南進,直搗天京。風雲變作,鐵蹄爭鳴。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也是在那一年,將有一隻雛鳳南歸中原的懷抱,他將是照亮整個天地的星辰。更沒有人會知道,這顆星星將在數十年後將光輝撒向瀚海,天朝鐵騎繼太祖而下百年之後第二次血洗蠻族草原。當然更不會有人能知道,這位史書記載上有如天神的人物會在一個戰火熄滅的深夜,舍棄了所有扈從,一個人走上這片高岡,在漫天星光中生平第二次遙望南邊的長城,無聲的,忽然哽咽……這一切都隻在命運的掌心裡偷偷寫就,即使是當事人在那時也隻知用那時的眼去窺看麵前的一切——十三歲的天朝太子懷曦第一次在這樣的情況下,回身望長城:南方的天空下,灰色的巨龍在青翠的山巒間蜿蜒起伏,山峰的最高處,烽火台在狼煙中巍聳……而他腳下,是一個巨大的深坑,大約深達兩丈——那是水源被切斷後,乾渴的天朝軍隊掘地尋水的遺跡,現下,正好作了埋葬他們屍體的墳墓。 整個戰局都按照那人所料的發展:北蠻果然是故意退卻,將天朝軍隊引至長城之外。雙方零星交戰後,蠻族又一次北退。天朝上下貪功冒進,北渡哲乾河,登上兀良堡。蠻族立即切斷其水源,將天朝大軍困於旱岡之上,並截斷其糧草輜重。未出三日,天朝軍心已亂,蠻族趁機進攻,天朝全軍奔潰,土崩瓦解。當天深夜,在叛將指引之下,蠻軍找到了藏於亂軍之中的燮陽帝,虜之北歸。可預料到是一回事,親眼見又是另一回事,懷曦雖早有準備,卻也沒想父皇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他與水木二人被鐵刺人押送前往真隆部,鐵刺人並沒有選擇最近的路線直接北上,而是帶著他們繞過大雁湖,從北蠻與天朝主戰場的另一端趕路。懷曦先還不明其意,見了眼前情景才恍然:這時故意在拖延時間,直到戰爭已經打響,天朝已然大敗,大可汗便再用不著拿他祭旗。而一路上,他們也曾遇到過雙方的散兵遊勇,想不到都是鐵刺人全力護持。一直走到此地,一顆腦袋還穩穩長在頸上,不由讓他暗暗感慨鐵刺人的苦心。隻是,和那莫鐘之間,一對曾經的好友再也沒看過對方一眼。到達兀良堡,也就意味著離北蠻可汗所在不過半天的路程,西方的霞彩又一次染紅了天空,落日餘暉溫柔的籠罩著遠方家國的長城,依舊是少年最愛的景色,卻不知明日還能否看見這樣的美景?戰亂、勝利、失敗、家國、責任……所有的詞彙都在這一望中湧到了少年心頭,無非隻是兩個字——生、死。一生寄一世。最簡單的道理成就了最沉斂的平靜。懷曦揚起頭來,任自己的血液跟著天地玄黃風生水起,無悲亦無喜。隻聽身邊低柔聲音響起:“曦兒,想家了?”少年笑起來:“長城,真美。”原來,一切的寧定,隻因為有他知道他在看什麼,有他在身邊。烈烈的風揚起素色袍角,像清波湧入乾涸的河床,像孤帆喚醒沉睡的滄海,隻聽他似乎也笑了起來,聲音溫柔而堅定:“曦兒,你放心,我會帶你回去的,帶你翻過長城,堂堂正正的站在天朝的最高點。”那是少年第二次聽到他對他承諾——第一次是他答應成為他的老師——心不禁又一次狂跳起來,他以為:他所有的承諾都會一生不變。後來才知,那是自己對自己一生的欺騙——實際上,那人也的確從來都沒有毀諾過,他隻是,再也不肯承諾。而少年時的人隻會由衷的露出幸福的笑容來:“嗯,老師。”可是不是從那時起,那人就誤會了他笑容裡的含義?——令我開懷的不是所謂“最高點”,而是你,你在我身邊。隻見那人已又恢複了往常的淡靜,低聲道:“曦兒你準備一下,開始調整內力,悄悄弄斷繩索,等到了真隆部,見過你父皇,我們就走。”懷曦用力點了點頭。在太陽徹底墜落大青山的時分,他們抵達了蠻族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剛剛得勝的蠻族正在慶祝自己的勝利,歡笑聲、歌舞聲充斥了整個營地。身為質子的懷曦自然不會受到什麼禮遇,但也沒遭到什麼更壞的對待,被一個蠻兵一腳踹進了帳內,聽那蠻兵得意的用蠻語大笑:“什麼狗屁太子,跟隻小雞一樣,你的皇帝老子正在後麵的籠子裡哭呢!”說罷,揚長而去,卻不知早已精通蠻語的少年露出絲微笑。等天色徹底暗下來的時候,兩人都掙脫了繩索。外麵的守兵早忍不住加入了喝酒狂歡的隊伍,隻有一個倒黴的被留下來看守,此時正眼巴巴的望著歡樂的人群,懷曦毫不留情,手起掌落,送他去黑暗裡狂歡了。出得帳來,兩人小心翼翼的摸索著前進,看見不遠處果有座小木屋,屋外有崗哨,更有巡邏的蠻兵。兩人交換了眼色,都覺為難。正發愁時,卻見屋門一動,一個人踉踉蹌蹌的跌了出來,罵罵咧咧的還沒站穩,又被劈麵而來的碗碟等物砸倒。蠻族士兵都被他逗得大笑。隻見他好不容易爬起來,想對著門裡發火,又沒真敢,隻能恨恨的朝門啐了一口,灰溜溜的走了。藏在草叢裡的二人俱是眼睛一亮,也不用言語,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趁那人不備,狠狠的將他撲倒在地。“嗚——”被懷曦捂住了口鼻的俘虜憋得滿麵通紅。水木便道:“鬆開可以,你得安靜,不然……”他掐住他咽喉,微微挑眉。俘虜連忙點頭,懷曦便鬆了手,不過另一手仍死扣著他胳膊,喝問道:“你是什麼人?”“我……我是天朝人啊,咳咳,英雄,咱們是同胞……”話沒說完便被懷曦冷冷瞪了回去:“少廢話,報你的身份!還有,屋裡是什麼人?你去乾什麼?”俘虜眼睛轉了兩轉,回答:“我是被俘的軍中文書,屋子裡乃是咱萬歲爺,他絕食已經一天了,大可汗……不,蠻子就讓我去給他送飯,好勸勸他。”父皇。懷曦在心裡喊了一聲。隻聽水木又問:“就你一個嗎?還有彆人來勸嗎?”“有,我已經是第五個了,但,但個個都被皇上罵了出來。”剛說完,便覺喉嚨上倏忽一緊,他聽到了自己氣管上的骨骼碎裂的聲音。“老師?”懷曦未料那人竟會真下狠手,慌忙鬆開自己仍扣在死人身上的手。“他在說謊,他才不是什麼文書。”水木隨手推倒了屍體,開始動手剝屍身上的衣服,“你看他右手上的繭,那不是握筆的,而是握刀的。”“那……那還會如此膿包?”這麼容易就被製住,還嚇成那樣。水木冷笑了聲:“膿包才對了。”懷曦明白了他言下之意:這樣的將軍、這樣的兵,才有這樣一場必敗的仗。想著,眼睛不禁一黯,還要再問,抬眼卻見水木正把死人的衣服往身上披掛——“老師你?”“這樣一身行動起來就方便多了。”水木邊穿邊道。懷曦見他眉頭擰得像個繩結,知道是潔癖作祟,倒有幾分好笑,便幫他分散注意,故意問道:“這衣服的樣式好奇怪啊,好像不是咱們天朝的呢。”水木低頭看了眼:“大概是真隆部的官服吧——這些無恥之徒居然在蠻族也作起官來。”說完也總算穿好,對懷曦道:“你先在這裡藏一會兒,我去給你也弄一件。”說著,便飛了出去。過不多會,便見他回轉,丟給少年一套衣服:“隻有這人和你身材差不多。”懷曦一看,竟是件蠻族內侍的服裝,剛要抗議,卻見那人臉上難得一紅,心裡不由一軟,忙彆過身去一麵偷笑,一麵將衣服換上。就這樣,兩人這次大大方方的走到木屋前。水木朝蠻族守兵一躬身:“大汗讓在下來勸勸我們皇上。”懷曦在一旁用純正的蠻語翻譯了。那守兵一點頭,便讓二人走了進去。那是怎樣一番情景:顯是臨時搭建的木屋簡直搖搖欲墜,屋裡隻有一張破床,連被褥都沒有,隻用稻草鋪了一床一地。借著頭頂上一盞昏燈,懷曦看見**側伏的人影,消瘦的身軀一動不動,蒼灰的鬢邊已見霜華——這竟就是他三年不見的父皇!懷曦捂了唇,生生壓下那聲呼喚和哽咽,卻見水木已比他更快的走到床前,伸手去探**人的鼻息。說時遲,那時快,側伏的人影忽然一躍而起,一道寒光直刺麵前人咽喉。水木驚愕中慌忙一閃,寒光掠過他下頜,切斷了束帽的係帶,一頭烏發鴉翅般的鋪展下來。“是你?”燮陽帝的輕呼聲中,手裡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父皇!”懷曦終於衝到了他跟前,撲通跪倒。燮陽帝良久才轉過眼來,對著兒子:“懷曦?”“父皇!”在天朝宮廷時,礙於天家禮教,彼此極少流露父子親情,但此時情況之下,懷曦再也忍耐不住,撲到他身前,抱住他膝蓋,哭道:“父皇,兒臣好想你。”燮陽帝輕歎了一聲,終於伸手撫了撫他烏發:“好孩子……”聽到這句,懷曦哪還再撐得住,立時哭倒在父親懷裡。卻看不見燮陽帝緩緩直起了身體,瞥向對麵,問道:“你怎麼來了?”青絲下是誰的眸光亮如昨日?隻見水木微一欠身,回答:“太子是從鐵刺部過來的。”“唔。”燮陽帝隨手撫著兒子的頭發,神態裡又漸漸恢複了帝王特有的似聽非聽之狀,隻冷冷的等著說話的人繼續。水木便接下去道:“請皇上放心,臣會立刻護送太子回國。”燮陽帝將大掌放在了孩子的頭頂上,輕輕揚起削薄的唇角。水木垂眸,盯著地上匕首的寒光。終聽得燮陽帝一笑:“好。”水木抬起頭來,看見落魄帝王眼中深沉的微笑,原本就微凹的雙眸如今因饑餓、脫水而更加深陷了進去,顯得那眸子更加的深遠難測。他忽然生出絲疑問:這樣的人,怎會做出這樣慘敗的出兵決策?流光無聲的在二人對視的眸中滑過,在這樣的情景下的相遇,似乎是夢,又似乎是路上早已注定的一道轉折。而這轉折,又將給他們,給這天下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好不容易收住大哭的少年卻全然不知身旁洶湧的暗潮,哭夠了,他終於抬起頭來,對著父親道:“父皇,咱們快走吧!”卻不料燮陽帝搖了搖頭:“不,是你快走。朕不走。”“為什麼?”“外麵重兵把守,朕目標太大,是斷走不掉的。”見懷曦還要再言,他以帝王的威嚴阻止了他,“懷曦,你記住,你不僅是父親的兒子,更是天朝皇帝的太子!朕對你說的每一句,都是不容違抗的聖諭。現在你給朕聽好了,朕令你立刻回國,不得有誤!”懷曦連眼淚都一起被他目光鎮住了。燮陽帝說完,口氣柔軟了一些,說道:“好了,你先到那邊去一下,朕還有話要和他說。”懷曦隻得乖乖的走到牆角去。在他背後,燮陽帝站起身來,水木卻俯下身去,撿起地上的匕首,奉上。燮陽帝沒接:“給你了,你替朕殺掉了想殺的人,這算是賞你的。”“這……”“你身上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出賣朕的那條老狗。”燮陽帝冷笑,挑眉看著麵前人,“朕一向不是個寬宏大量的君主,即使是拚了帝王之尊,也絕不放過傷害朕的人。”秋水般的匕首映出那人低垂的黑眸,沒有絲毫的波動。“還不起來?”燮陽帝看著他,忽有所悟,“莫非你還有所求?”“皇上聖明。”他深深叩首,額碰泥地,“臣還想討皇上一句聖諭。”燮陽帝俯視著他的脊背,目光像要在上麵穿一個洞,幽幽答道:“好。”他猛然抬首,卻對上帝王閃爍的目光,隻見燮陽帝一笑,撕下一截袖子,遞與他。二人的眼波一撞,他無法不接,卻見燮陽帝笑過後,猛然咬破中指,在斷袖上寫了八個大字——“破虜為先,勿以朕念”,淋漓的血字刺得人眼睛一疼。燮陽帝斜睨麵前之人,終於見到那靜水瞳中光影一晃。皇帝昂起頭來:“還不謝恩?”“謝皇上。”麵前人捧著血書,又一次沉沉叩下。皇帝聽出了他謝恩中的不滿:他怎麼可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呢?這一襟血書雖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他某種默許,可和傳位詔書還是相差十萬八千裡。看著匍伏在地的身影,皇帝眼裡閃過絲殘忍的快意。“起來吧,彆跪了。現在朕終於知道你這三年丁憂都丁憂到哪兒去了。”掃了牆角的少年一眼,又看了眼對麵的人,燮陽帝閉上了眼睛,“好了,走吧。”水木朝他一絲不苟的施了君臣大禮,將血袖藏於懷中,帶著懷曦走出門去。一直到他們離去,燮陽帝也始終沒有睜開眼睛,隻忽爆發出一陣壓抑的長笑,最後掩麵倒在**。逃離卻沒有想象中的容易,蠻族大約已經發現了二人的失蹤,開始大張旗鼓的在營盤內搜索。幸虧兩人都穿著蠻族服裝,這才暫時無人發現。而在出逃前,水木還特意返回去割下了那叛將的頭顱,此時的懷曦已然對血腥習慣許多,隻要不特意去注意,也就逐漸忽略了這隻掛在那人腰間的布包。隻是重重關卡阻擋了出逃的腳步。蠻族營地乃以大汗營帳為中心,往外按與大汗的關係遠近一層又一層的以各部落的帳篷相圍,最外頭則再是一圈的兵卒防衛。看起來沒有柵欄、牆垛,卻是處處都有守衛。兩人轉了一陣,每闖到外圍,就碰見敵人的巡邏騎兵,也不敢硬闖。眼見東方已泛魚肚白,水木便建議乾脆在找個地方先藏起來,靜待時機,怎樣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這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卻沒想時機當真出現了。兩人剛剛找地方躲好,就聽見突如其來的號角聲,正在吃早飯的蠻族戰士們丟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紛紛拿起武器,奔出帳篷,一看便是出戰的架勢。懷曦抹花了臉,找了個動作比較慢的蠻兵詢問,好在一口蠻話地道,倒也沒被懷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來天朝五十萬大軍倒也未真全軍覆滅,還有一支三萬人的部隊毫發無損。這支幸免於難的隊伍是由神機營都督張克化率領,本是跟隨大軍行進,後燮陽帝突然想起神機營新造的幾門火炮不知造得了沒有,便令神機營回京拉炮。這一來一去之間,沒想倒救了這三萬人一命。這時,張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軍趕來,要救帝君。“選在敵人吃早飯的時候進攻,這張克化打仗還有些頭腦。”水木聽罷,沉吟道,抬眸看向懷曦,“咱們逃走的時機來了。待會等仗一打響,蠻族衝鋒之際,咱們就混在亂軍裡衝出去。”“好!”懷曦一聽,立時來了精神,耳聽那蠻族號角一聲緊似一聲,倒像是仙樂一般。終於聽到一聲炮響,大地微微震動,卻是離得很遠。知道是己方發起的進攻,不由疑惑:“老師,這炮怎麼準頭這麼差?”水木搖頭:“不是準頭差,而是壓根就無法瞄準——皇上就在敵營裡,萬一被炮火所傷,要如何是好?”懷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們現在趁機去救父皇吧?”水木仍搖頭:“不可,依我估計,現在皇上身邊的看守隻會更嚴密,又或者莫勒真隆會直接將他置於身邊。”是啊,還有什麼是比敵國皇帝更好的護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說的道理,但,心裡卻不知怎麼有一片陰雲籠罩不去:為什麼?為什麼他就那麼篤定救不出父皇,連張克化都在外麵拚命營救,他在裡麵卻絲毫不肯去努力?不過眼前的情勢不容許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陣炮聲響起的時候,水木拉著他貓著腰衝入了向外湧出的蠻兵裡。終於衝出蠻族營地,迎接他們的卻是天朝的炮火。因慮燮陽帝安危而不敢往營內打炮,神機營的炮彈就紛紛落向了大營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對手,兩人一路連滾帶爬,躲避炮火,倒是身邊的蠻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個個都隻知死命的往前衝。二人跑了一陣,隻見眼前火光衝天,煙霧迷道,畢竟身在敵營,一時難辨東南西北。隻聽又是一聲巨響炸裂在不遠處,腳下大地猛然一陣搖晃,懷曦一個踉蹌便栽倒在地,剛要爬起,卻又被人劈頭蓋臉的撲倒。大地終於有了一瞬的安靜,懷曦從層層灰土下鑽出來,看見剛才壓在他身上的人——“老師?!”也顧不得再隱藏身份,脫口就操著天朝話大叫,邊叫邊拚命搖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幾十聲的時候,那人悠悠轉醒。“嚇死我了,老師。”懷曦忙扶起他,“受傷沒有?”水木搖頭,示意沒事,隨即便戒備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滯。懷曦跟著他看去,立時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來了蠻兵,隻見一個蠻兵對同伴說了句什麼,其他幾個人就點點頭又朝前衝去,而那說話的蠻兵便徑直朝他們走來。雖因方才被震昏而全身提不起真氣,水木還是將懷曦朝身後一推,強撐著站起。那蠻兵眼中閃過絲什麼,提著刀,一直走到他倆麵前。懷曦失聲叫道:“那莫鐘!”蠻族少年被戰火熏黑的臉上流露出一笑:“木頭呆子。”“嘎?”懷曦還沒反應過來,那莫鐘便轉過了身去,“跟我走,我帶你們出去。”說著,便向煙塵深處走去。命運的棋線忽然在少年腳下清晰起來,一次意外的相逢,誰想到會成全怎樣的宿命?蠻族少年在最後一次成全自己的友誼的時候,決不會想到:就是這一次善良,將造成自己民族在數十年後的一場浩劫。就像此時的神機營都督張克化,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一戰後一舉成名,最後官至國公。這時候,他隻是被眼前突然出現的少年給驚住。一帳人,從都督到偏將再到幕僚,忽啦啦全都在少年麵前跪了下來,口中高呼:“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種山呼的懷曦隻覺恍如隔世,被身邊人推了一下才醒過神來,忙道:“都起來吧。”“謝千歲。”眾將紛紛起身,恭請懷曦在主將之位上坐下。懷曦從容落座,漆黑的眸子不急不緩的掃過帳中諸人,也不說話。張克化隻得清了清嗓子,出來說道:“不知殿下駕臨,有何諭令?”懷曦也咳了一聲,說:“孤是奉了父皇聖諭,回歸天朝。”此言一出,立時掀起一片嘩然,眾將不禁紛紛問道:“殿下見過皇上?”懷曦眼圈一紅,點頭道:“孤在敵營見過父皇,父皇命我立即回國,還要我……”終於忍不住哽咽,“不要管他。”這麼一說,眾人無論如何作想,都跟著唏噓起來。張克化當先跪下,捶地呼道:“萬歲仁勇世所莫及,我等怎能不肝腦塗地以報君王——”眾將亦紛紛應和,個個摩拳擦掌,立馬就要跳出營帳殺敵救主。懷曦心頭一熱,看向身邊人,水木淡淡望他一眼,示意一切由他自拿主意。懷曦心跳轟隆一陣,終於有了主張。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少年皇儲不緊不慢的說道:“諸位的忠君之心孤王甚為感動,回國後定當一一褒獎,引為天下楷模。”他頓了頓,黑眸裡隱隱現出烏金光華,“但現在,孤要諸位先辦一事——”少年長身而起,直指帳外,“給我進兵,救我父皇!”“是!”如雲應聲中,他卻隻聽到一聲輕歎,清清楚楚的一聲:“曦兒。”極輕極輕的一聲歎,卻壓過了所有的豪邁的應。他從不知道,這世上能存在著這樣一種歎息,像是把他的心都揪碎。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到,在以後的歲月裡,當他每次端坐九階之上,站在群山之巔,立於萬軍之前,他仿佛都會聽到這一聲輕歎。一聲歎,涼了帝王半身血。每一次,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仍能堅持著揮手向前——“隨孤出帳督戰!”他飛也似的邁步向前,不敢仔細去聽身後跟隨的步履聲響。帳門一掀,煙塵撲麵,戰爭特有的氣味激昂起少年本能裡的熱血,一旁忙有人遞上瞭望筒,他接過來,向遠方看去,隻見兩軍廝殺,血流如海。他聽見自己的腔子裡有什麼奔湧拍和,更有什麼輾轉反側,直到聽到那清遠的聲音響起:“我軍死傷如此之巨,為何不直接炮轟敵酋?”噴薄的浪終於找到了皈依的河。“你是……?”眾將紛紛側目。懷曦將瞭望筒遞到說話的人手裡:“這是孤王之師。”“原來是太傅大人,失敬失敬。”眾人立時態度一變。一進營就先除了蠻子官服的水木顯露原先素衣飄飛,隻見他神色冷淡,絲毫不以為意,接過瞭望筒來,邊觀察邊對懷曦道:“木屋附近仍是重兵把守,相信敵人並沒有把皇上轉移。還有——好個莫勒真隆,居然親自帶兵殺出來了!”說著便將瞭望筒還給懷曦。懷曦忙跟著看去,隻見蠻族大汗竟真的披甲上陣,身邊大約百騎扈從,果然個個驍勇無比,銳不可擋,而蠻軍見大王親臨自是更加勇猛,本就在人數上落於下風的天朝軍更加不能抵禦。眼看進攻的一方很快便成了退守的一方。而那頭,蠻族可汗鼓舞了一陣士氣,見己方已是壓倒性的優勢,耀武揚威一陣也就收兵歸帳。隻可憐天朝軍隊仍陷於廝殺之中,而此時兩軍混戰,又根本沒法用炮火支援。“這樣打下去隻能是白白犧牲,我軍才區區三萬,根本不可能就這樣攻下敵營。”水木冷冷道,“請命我軍炮手立刻調整炮位,對準蠻子大營。”“那父皇……?”“曦兒。”他這樣喚著他,“相信我。”他這樣看著他,瞳裡像有黑色的漩渦,“木屋在敵營最後方,我們隻對準前麵的營帳,對準莫勒真隆的大帳開炮,決不會傷到皇上。”懷曦終於點了點頭,不知是否為了他那句“相信”。後來才知,他說的“相信”並非是要他信他當前所言,而是相信:他永遠是為了他好。可為什麼,從開始到最後,他們隻是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不一會,太子令行,火炮炮口一律對準了蠻軍大營,轟隆隆的爆炸聲中,隻見蠻族白色的帳篷在紅光中飛到了天上。戰場上的形勢立刻有了突然的轉變,在蠻族可汗的大帳也被炮火擊中的時候,一直往前衝的蠻族人終於有了後退的念頭。而他們這一退,反倒招來了更猛烈的炮火攻擊。一向不可一世的蠻族人終於開始全線敗退。天朝軍隊也有了喘息和反撲的契機。這頭,懷曦興奮得一個勁的叫好,直叫多多發炮,直接將蠻人統統轟死。正在這時,卻見敵人忽然帳門大開,可汗百騎重又突出,懷曦咯咯冷笑,一揮手:“給我開炮!”隻聽一聲炮響過後,緊接著卻是寧靜。“怎麼了?怎麼不開炮?”懷曦怒問。“稟太子,炮彈用完了。”“啊?”懷曦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炮聲啞了的戰場上一下子顯得格外寂靜,其實也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卻讓人覺得像過了一年,懷曦的手心裡已全是汗。隻聽旁邊有眼尖的人喊道:“殿下,快看!”他忙舉起瞭望筒,隻見蠻族百騎扇麵樣打開,扇把處幾騎縱出,左邊是蠻族可汗莫勒真隆,右邊卻是燮陽帝!“父皇!”懷曦的失聲低呼教這邊眾將頓時一亂,紛紛都或伸長脖子或踩上馬背向那邊瞭望,隻見果然是燮陽帝被縛在馬背之上,莫勒真隆拔出腰刀,緩緩置於他頸,朝著天朝軍隊喊道:“要是再敢開炮,本汗就先送你們的皇帝上西天!”聲如洪鐘,響如炸雷。懷曦急得銀牙咬碎,環顧四周眾人,也是急如熱鍋上的螞蟻。隻有那人隻是微微蹙眉,靜靜的對他道:“蠻子忌憚咱們的火炮,他們還不知道炮彈用儘,我料他們不敢放肆。”懷曦點了點頭。那人隨手拉過一匹戰馬:“你能明白這個就好,事情就交給我,全軍聽我令行事,我保你父皇平安。”懷曦隻能又點頭,慌忙又補上一句:“老師小心。”素衣一騰,已然飛身上馬,絕塵而去,也不知聽沒聽見這句囑咐。懷曦急忙舉起瞭望鏡看去,隻見萬軍之前,一騎排塵而出,一點清素黯淡這方如血紅衣那方如雲黑甲,他的聲音大約還是如常低回,這頭的人隻聽得見莫勒真隆響雷般的笑:“哈哈哈哈,夠爽快!你就站在這裡不動,我們雙方同時撤兵。”說罷,收回了腰刀,揚手示意,蠻族大軍齊齊向後退卻。天朝軍隊也在同時向後收攏。戰場上煙塵逐漸消散,原本混雜在一起的紅色和黑色慢慢分出了界線,各自回歸各自的陣營,草原上像是無數條細流逐漸彙成了兩條奔湧的大河,兩河當彙處,一柱凝立——蒼青的磐石生生分割開兩股洪流。終於雙方的軍隊都全撤下了戰場,那一點蒼青卻仍紋絲不動。“老師怎麼不回來?”懷曦抓住從前方撤下的將領問。“大人答應了莫勒真隆:他在中間站一刻,我軍就一刻不會開炮,直到雙方都拔營,退出這片草原。”懷曦相信,這的確是那人的決定。抬眼望,太陽不知何時已經掛在天中,血一樣鮮紅的顏色,讓人隻覺一陣陣的冷。他知道這次自己已經敗了,自己非但不可能救出父皇,反倒真挑起了蠻族以父皇作盾的念頭,將來隻會更加有恃無恐。懊喪和疲憊一下子充滿身心,他無力的說道:“就依老師所說:退兵,回京。”沮喪的氣氛頓時充滿了整個軍營,然而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諸將隻得都得令而去,整頓部隊,準備南歸。遠遠的,聽見蠻族似乎也在忙著撤退。懷曦趁眾人一不注意,跳上匹戰馬就往戰場上馳去。烈日將那人的影子釘為一根鋼針。直到懷曦走到他身邊,他才轉頭,立時擰眉:“你怎麼來了,快回去!”“你跟我一塊走。”戰場上現在隻剩了遍地的屍骸,蠻族因為是遊牧民族,所以也有不少家屬隨軍,便可見一些蠻族婦女和老人在戰場上搜尋和哭泣。懷曦不禁悄悄扯了扯他衣袖,低聲道:“咱們走吧。”“你快走。”水木望著那頭逐漸減少的帳篷,說道,“我說了要等兩邊都退了才走。”“那我也不走。”懷曦倔強的執意要留。水木猶豫了下,終於掉轉馬頭:“走。”二騎奔馳起來,當先的卻忽然停住。“曦兒?”水木跟上來,正要催他,卻被他的目光攝住,隨之看去,眼前的情景讓他也再揚不起馬鞭——熊一樣強壯的少年,屍身已經支離破碎,腦袋也隻剩了半邊,這世上恐怕也隻有母親還能認得出他,她還像繈褓中時那樣緊緊將他裹在懷裡,哼著那些熟悉的曲調,草原上的夜曲啊,是希望他睡好,還是更想他醒來?懷曦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來,眼睛裡也像是要迸出血紅,忍不住就要朝占倫大嬸走去,卻被人死死拉住。而這時,占倫像是察覺了什麼,猛地抬起眼來,渙散的目光在看見他們的一瞬變成了一把雪亮的利劍。懷曦覺得自己臉頰上像是被生生剜下了一塊肉。良久,占倫終於又重新低下了頭去。她沒有喊出來:麵前馬上的人是殺死他兒子的天朝人的皇儲。如果她喊了,四周那些同樣失去親人的婦孺也能撲上來,用牙齒、指甲也能將他撕碎。她隻是又俯首,又哼起那首夜曲……豆大的淚珠從懷曦眼裡蹦了出來,砸在頰上,疼得鑽心。直到他們走出去很遠,才聽見身後女人突然爆發的一聲野狼似的的長嚎:“天哪,這天殺的戰爭——”《天朝史》載:燮陽六年,帝敗被俘。幸得太子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