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覺得自己沉浮在一個永遠也不能醒來的夢境裡。無數個聲音在耳邊竊竊私語,失真的記憶片段不斷在眼前浮現。他看見自己在密林之中弓身逃竄,背後是看不清麵孔的追擊者。緊迫而又凶險的弓弦聲接二連三地響起,彌漫的黑煙中,暴怒的野蠻人撕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肌肉糾結的胸膛。胸口插著箭羽的弓箭手盯著自己,吐著血沫,徒勞地揚手。時間定格在這個瞬間,周圍黯了下來,手上的血痕漸漸擴散加深,變成了亮黑色的手鎧。“就是他!”黑暗中有人這麼喊道。旋即周圍大亮,黑甲將領提著騎士長槍的站在自己麵前,從馬上冷冷地俯視自己。慘叫聲和金幣碰撞的聲音同時響起。弗朗西斯看見自己抽出了黑劍,綠光毫無征兆地迸發,周圍又一次暗了下去。篝火熊熊燃燒,尖嘯的怨靈盤旋飛舞。轉瞬間四下消散不見,亡靈巫師站在滿地的碎骨之中怨毒地看向他,骷髏一般的雙手緊扼著他自己的咽喉。——慘烈的死亡!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刺耳的笑聲漸漸隱去,轉過頭,吉安娜撫摩著獨角獸漂亮的鬃毛,溫柔地看著自己。弗朗西斯向她抬起手,卻發現自己舉起的是滴血的黑劍,劍插在左賽敦大公的胸口,麵容扭曲,龍騎士雙目赤紅,雙手柱劍,鮮血從鎧甲縫中汨汨流出。——你竟敢#8226;#8226;#8226;#8226;#8226;#8226;#8226;畫麵再次變化,這一次是一個不大的會客廳,隆汗頓麵無表情地和自己對視。弗朗西斯看見自己放在欄杆上的手再一次抬起,身後一直在偷聽的吉安娜匆忙推開了門。記憶模糊了一下,隨後出現的畫麵是月光下的自己,麵帶冷笑戴上頭盔,隨後策馬飛奔,身後的海麵上,帆船高聳的梔杆漸漸傾斜。都城的輪廓在夜色之中就像沉默的暗礁。最後他看見自己倒在輪椅下。吉安娜掙紮著,聲嘶力竭,愛密麗攔腰抱住了她,衛兵們一擁而上。兩位老人憐憫而又帶著點惋惜地望著自己。就像守墓人看見一個不顧警示闖入的孩子。他又看見黯淡的月色中自己把手搭在吉安娜的腰間,站在屋簷上冷冷地觀望院子裡的爭鬥。慘叫聲讓吉安娜側目。——你是想救他,還是殺他?奧多姆滿臉褶皺的臉出現在眼簾裡。——記得自己的立場!永遠站在自己這一邊!說完,那張臉迅速膨脹發黑,變成張著流涎的血盆大口的巨熊。泛著幽藍磷光的眼睛閃爍著,它開始大聲咆哮,隨後畫麵漸漸黯淡。直至陷入無儘的黑暗。“我是想救她,還是想殺她?”弗朗西斯對自己說,然後睜開了眼。“啊!你終於醒啦!“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不加掩飾的欣喜。 弗朗西斯看見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魚尾紋和鬢角的發絲告訴他這不可能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是啊!我醒了!“遲疑了一下,弗朗西斯回答道。女人穿著得體,儀態端莊,手裡捧著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烏黑的流質食物。不過一點也不影響她端莊的形象,這會,她更像是在扶持病中兒子的母親一般,毫不做作地把弗朗西斯的頭放在自己的臂彎裡。這個溫和的態度讓弗朗西斯沒有產生任何過激的行為和想法,比如追問對方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前因後果之類徒勞的問題,那些通常是劫後餘生的人通常會做的。對弗朗西斯來說,考慮那些是沒有必要的。對方沒有惡意,這就夠了!草藥略帶苦澀的芬芳氤氳在整個房間,弗朗西斯察覺到自己嘴裡帶著濃重鐵腥味的苦澀,味覺正在漸漸恢複。全身除了酸澀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感覺了,弗朗西斯甚至失去了雙腿的存在感。他試著動了動手臂,發現手臂並無大礙,隻是非常沉重。於是他試著從被窩裡把它拿出來。抽到一半的時候,他明顯呆了一下,然後用詢問的目光望向含笑的女人。“抱歉,你的衣服還沒訂製好,我沒有想到你這麼快就能醒過來,要知道,瑞拉每次總是要睡上三天才能睜開眼呢,你受的傷可比她重多啦。彆擔心,你怎麼在我麵前還回覺得害羞!““唔!“弗朗西斯放棄了動作,順著對方的手,重新躺好。”那就對了!你還不能做劇烈的運動。要再來點嗎?這個是特地為你做的!用新鮮的葚蓉調味,熬了一整天的骨湯,當然可能聞起來不怎麼樣,那是因為加了很多龍骨粉的緣故。喝了它吧,對身體有好處的,你太虛弱啦!““暫時不,謝謝!“弗朗西斯沒有覺得餓,而且這一會,食道裡的暖流帶著胃裡酸澀的氣味從喉頭漸漸升起,他沒有半點食欲。“我就知道你不會喜歡這個味道的!“女人說著放下碗,挽了一下鬢發。”你一直不喜歡我下廚。“語氣中有些淡淡的遺憾。不過馬上,她又爽朗地說,“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學的!現在好啦!你又回來了!外麵哪有在家溫暖呢?”“很抱歉,我#8226;#8226;#8226;#8226;#8226;#8226;不太理解你的意思。”弗朗西斯有點被對方跳躍的話語弄糊塗了,小心地斟酌了一下用詞。“你認識我?”“我認識你?”女人愕然,“天哪!你嚇壞我了!我#8226;#8226;#8226;#8226;#8226;#8226;我怎麼可能不認識你!你離開太久了!已經把我遺忘了嗎?“弗朗西斯歎了口氣說,“看來答案是不!““我說過,不管怎樣,我都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等到了,可是你居然已經不認識我了,為什麼會這樣!“女人在弗朗西斯詫異的目光中掩麵哭泣。然後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可憐的森!歲月對於你我為何如此殘酷!““夫#8226;#8226;#8226;#8226;#8226;#8226;人,無論我們是否認識,您都不能這樣對一名傷員!我快#8226;#8226;#8226;#8226;#8226;#8226;喘不過氣了。“弗朗西斯在他的臂彎裡喘著氣說。“對!隻要讓你想起我!隻要讓你看看這個!“女人鬆開手臂。“肯定是您認錯人了,如果我見過像你這樣氣質高貴的夫人的話,是沒道理#8226;#8226;#8226;#8226;#8226;#8226;#8226;“話說到這裡卡住了,弗朗西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位夫人開始在自己麵前寬衣解帶。“看看我胸口的傷疤!這裡,還有這裡!我幫你擋的那一劍!這些!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這時候,門忽然被人大力撞開,一個男人怒氣衝衝地衝進來,靠近女人的的同時扯下了窗簾,裹在她身上。然後一腳踹向床沿。弗朗西斯反應非常快,用僅存的雙手奮起發力,一拍床麵,整個身子連同覆在身上的薄被騰空而起。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隨即被男人大力的一腳踹成碎裂的兩段。女人大聲尖叫。弗朗西斯落在碎片之中後,想也不想,就順手拾起一塊離自己最近的床沿板,用上全身的力量往男人方向砸去。一隻拳頭把床沿板從中間擊斷,繼而毫不停頓地砸進了一團鵝絨被之中。那本來是弗朗西斯所在的位置。枕頭被拳風硬生生地擊至綻裂,蓬地一下散開,雪白的絨毛就像水底被泥魚攪動的淤泥一樣瞬間騰起,在空氣中緩緩浮動。滾到一邊的弗朗西斯單手捏住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拉。那個男人一個趔趄,雙足用力點地,身體小幅度縱起。沒有被摔倒,被子撕拉一聲被床的碎片扯破。啦過它之後,弗朗西斯順勢一抖,頓時滿室皆是如同大雪一般紛飛的鵝絨,完全看不清房間裡情形。女人的尖叫在繼續。弗朗西斯赤條條地靠在牆邊。透過繽紛的鵝絨,能看見憧憧人影。卻無法判斷對方在那裡,現在的情況對他很不利,自己的腿還沒完全恢複知覺,何況從對方的動作來看,就算自己身體無恙,也未必能夠堅持多久。他屏息,側耳傾聽。雖然不是很確定對方攻擊自己的原因,但是很明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盛怒的對手不會給自己太多辯解的機會,而且自己也不打算冒這個險。若要讓對方安靜下來,那隻有一個辦法。左手邊傳來輕微的木片碎裂聲。就是現在!弗朗西斯雙手撐牆,飛快地往女人的方向滾去。然而,這一次,他沒猜對。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咽喉,把他提了起來。有人打開了窗戶,鵝絨在風中開始往門口飄。露出了弗朗西斯漸漸漲紅的充滿驚恐的臉。不過,幾秒鐘後,驚恐淡去,變成驚愕,然後是疑惑,最後,他開始苦笑起來。女人的尖叫停住。怔怔地看著來人。碰地一聲,弗朗西斯被丟在地上。一雙穿著軟靴的腳落在他麵前。一個尚且帶著一絲怒氣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這世上有那麼多窗戶!窗外有那麼多女人,為什麼要碰我的!“弗朗西斯沒有回答,隻是頭也不抬地大口喘氣,隨後肩膀抽搐,同時漸漸笑出聲來。“無影者加森!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