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晚上都給你。”他答道,“可是白天我想給自己。”“可這是為什麼呢?”她說道,“為什麼一直都得這樣?像現在,我們不過是在度一個短假而已,用得著嗎?”“我也不知道。白天卿卿我我的讓我窒息。”“可我們又不是總在卿卿我我啊!”她說道。“一般都是。”他答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她感到非常氣苦。“你有想過要嫁給我嗎?”他好奇地問道。“那你有想過要娶我嗎?”她反問道。“當然,當然。我還想咱們一起生孩子呢。”他慢吞吞地說道。她坐在地上,垂著頭用手指捋著沙子。“可你並不真想跟道斯離婚,對吧?”他問道。過了幾分鐘她才應聲。“對。”她說道,一字一頓,“我覺得是如此。”“為什麼?”“我也不清楚。”“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他的人?”“不是,我不是這麼想的。”“那你是怎麼想的?”“我覺得他是我的人。”她答道。他不說話了,隻是靜靜地聽著風兒從喑啞的海上刮過。過了幾分鐘他才說道:“你就從來沒想過要成為我的人嗎?”他問道。“想過,我現在就是屬於你的。”她答道。“不對。”他說道,“你現在都不想離婚。”這是個解不開的結,因此他們就放在一邊。已經得到的就拿著用,得不到的先置之不理,他們之間就奉行這樣的原則。“我覺得你對道斯可能很差。”還有一次,他說道。他並沒指望克拉拉認真回答,因為他媽就不理他:“你顧好自己就行了,不要老摻和彆人的事情。”結果她卻很嚴肅地考慮了一下,讓他吃驚不已。“乾嗎這麼說?”她問道。“我覺得你一開始把他當作是了不起的山穀百合,所以就給他選了個漂亮的盆子,以最高標準來對待他。你一心以為他能一枝獨秀,結果長出來卻是株不起眼的防風草。所以你不能接受。”“我可從來沒把他當成是山穀百合。”“可你對他的想象還是不切實際。女人就是這樣,老是自以為明白男人需要什麼,所以就隻是給他這些東西。隻要她管著他,就隻把自己覺得對他好的東西給他。男人餓得要死,坐在那裡吹哨子要吃的她都置若罔聞。”“要是女人都這樣你準備怎麼辦?”她問道。“我在想自己應該吹什麼樣的哨子才好。”他笑道。她沒有去打他的臉,因為覺得這是實話。“你覺得我樂意管著你,把自以為對你好的東西塞給你?”她問道。“我希望如此。不過愛情給人的感覺應該是自由,而不是桎梏。米蘭讓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被拴在樁子上的驢一樣。我就隻能在她那塊地上吃草,其他什麼地方都不行,這真讓人受不了。” “那你會任由女人隨心所欲嗎?”“會。我希望她能愛我,可要是她不愛的話,那我也不會抓住她不放的。”“要是你真有自己說的那麼好——”克拉拉答道。“鄙人向來言行合一。”他笑道。接下來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儘管他們都在笑,可心裡卻恨著對方。“所謂愛情,就是狗占馬槽。”他說道。“那我們倆到底誰才是那隻占著馬槽的狗呢?”她問道。“啊,當然是你啦。”接下來是一場爭吵。她知道自己無法完全得到他。他身上有些東西很關鍵,占他心靈的很大一部分,可她卻沒辦法把握。她也從沒有要竭儘全力去得到這些東西,甚至都沒有去了解它們到底是什麼。而他知道她或多或少還是以道斯太太自居。她並不愛道斯,現在不愛,以前也從來沒愛過。不過她相信道斯是愛自己的,至少他離不開自己。她對道斯有一種確定的把握,然而對保羅卻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心裡充滿了對這個小夥子的愛意,這給了她一種滿足感,讓她不再質疑自己,從而免除了自卑的痛苦。現在不管外麵的世界如何風雲變幻,她的內心始終自信。她仿佛找到了自我,現在人格已經完整,可以傲立於世間。雖然兩人關係親密,然而她卻從來不相信自己屬於保羅,也不相信他屬於自己。他們在最後終會分道揚鑣,而他走後自己的餘生將在痛苦中度過。可是不管怎麼說,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是踏實的。而他的情況也大同小異。他們一起接受了生命的洗禮,而且是通過對方達成的。可現在他們的目標已經產生了分歧,他想去的地方她不能陪著同去,因此兩個人遲早會各奔東西。就算他們結了婚,並且忠於對方,他也依然不得不離開她,自己一個人繼續探索,而她能做的也就是在他再次回家以後給予他照顧而已。可這又是不可能的,因為兩個人都想身邊有個伴兒陪著。克拉拉陪母親搬到梅普利平原去住了。有天晚上,保羅跟她沿著林鎮路散步的時候碰上了道斯。當時那個走來的身形讓保羅感到熟悉,不過他正神遊天外,想著自己的事情,所以僅僅是以藝術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來人的外表,接著就突然轉頭把手擱在克拉拉肩上,向她笑道:“彆看我們並肩走在這裡,可我的心思卻跑到了倫敦去,在那裡跟畫家奧賓在想象裡爭論個不停。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就在此時道斯經過他們身邊,幾乎都蹭到了保羅。年輕人瞥了他一眼,看見那雙深褐色的眼裡向他射出仇恨的火焰,然而又充滿了疲倦。“是誰啊?”他問克拉拉。“是道斯。”保羅把手從她肩上放下,左右看了一眼,再次發現了那個清晰的身形,跟剛才靠近他時一般無異。道斯走路的時候依舊身子筆直,一副昂首挺胸的樣子,然而眼裡卻透著一種鬼祟,讓人覺得他在躲閃著所有遇到的人。他疑心重重地來回瞥著,觀察彆人怎麼想他,手也好像要藏起來似的。他身上的衣服很舊,褲子在膝蓋的地方撕破了,喉嚨處係的手絹也已經臟了,可帽子還是一如既往地蓋住了一隻眼睛,顯得十分桀驁不馴。瞧見他的落魄樣,克拉拉感到有些內疚。他神色間的疲憊和絕望讓她憎恨,因為心裡為此刺痛。“他看上去有點陰鬱。”保羅說道。然而他聲音裡卻有種憐憫的意味,似乎在責怪她一樣,讓她感到難以接受。“他本來就那麼俗氣。”她答道。“那你恨他嗎?”他問道。“你說的好像女人很殘忍一樣。”她說道,“可你卻不知道男人那種粗暴的殘忍。他們根本就當女人不存在。”“我也是如此嗎?”他問道。“對。”她答道。“難道我對你視而不見嗎?”“對我你一無所知。”她苦澀地說道,“一無所知!”“你是說我對你的了解跟道斯差不多?”他問道。“恐怕你還比不上道斯。”對此他感到不解、無助而憤怒。她就在身邊走著,然而想法卻不為他所知,儘管他們共同經曆了那樣的體驗。“可是你對我了如指掌。”他說道。她沒有作聲。“你對道斯的了解和對我的了解一樣多嗎?”他問道。“他不讓我了解他。”她說道。“而我讓你了解我對吧?”“男人就是不願意讓你了解。他們不願意讓你接近。”她說道。“我沒有讓你接近嗎?”“你有。”她緩緩說道,“不過你卻從來不主動靠近我。你走不出自己的殼子,就一直待在裡麵。這點上道斯比你做得好。”他一邊繼續走著,一邊埋頭思索。她說道斯比他強,讓他感到氣憤。“現在道斯跟你分手了,你倒念起他的好來。”他說道。“那倒不是,我隻不過是明白了你跟他的區彆。”可他感到她對自己心懷怨憤。有天晚上,兩個人從田野裡回來,她問了他一個問題,讓他大吃一驚。“你覺得怎麼樣?我們**的感覺。”“**本身嗎?”“對,你覺得怎麼樣?”“可是這件事沒法分開來說。”他說道,“它是一切的**。我們的親密關係在那一刻達到頂峰。”“我就不是。”她說道。他不說話了,心裡湧上一陣對她的憤恨。不論如何,她都對他心懷不滿。就算是**這件事,他以為兩人是相互滿足了的,然而現在她卻如此說。但他依舊信她說的話是真的。“我覺得,”她慢吞吞地繼續說道,“好像自己感覺不到你,好像你根本不在身邊似的,好像跟你**的也不是我自己。”“那又是誰呢?”“是你自己想要的什麼東西,而不是我。其實**的時候感覺不錯,因此我不敢多想。可你想要的到底是我呢,還是**本身?”他又生出一種負罪感。他在**時僅僅是把克拉拉當作女人的肉體來看待嗎?不過轉念間他又覺得這是在斤斤計較。“我跟道斯**的時候,能感覺到他的存在,感覺能得到他的全部。”她說道。“所以感覺更好嗎?”他問道。“對,沒錯,感覺更完全。我倒不是說你給我的感覺比他給我的差。”“你是說我可以給你更好的感覺,像他那樣的,然而現在卻沒有。”“對,也許吧。可你從來就沒有把自己全部都給我。”他生氣地皺著眉頭。“我隻要一跟你**,”他說道,“就像風中的落葉一樣,根本無法控製自己。”“因此就不在乎我了是吧。”她說道。“那你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他問道,委屈得身體都要僵住了。“有感覺,有時候你一上來就讓我欲仙欲死的。這倒沒錯,我覺得你是很棒的,可是——”“不要跟我說‘可是’。”他說道,使勁地吻著她,心裡好像有股火在燃燒。她順從地遷就了他,不再說話。他沒有說假話。一旦他開始**,情緒激發起來,就像那漩渦密布的特倫特河似的,一路無聲地席卷而過,把所有的東西,理性、靈魂、熱血都卷走了。慢慢地,那些小小的不滿,小小的刺激,全都消失不見了,思想也沒了蹤影,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陷在洪水裡一般直向前衝。他不再是有思想的人,而是成了一陣氣勢恢宏的本能。他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他的四肢、身體,也都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識,根本不聽他的使喚,隻是自行其是。而他處在這樣的狀態中時,天上那冷漠的星辰也仿佛活躍起來。他和星星好像卷入了同一種火焰的律動。眼邊的羊齒草喜滋滋地挺立著,透出一股子張力。他的身體也被同樣的張力繃得緊緊的。一時間,他,星星,那黑乎乎的草葉,還有克拉拉都好像被一條不斷向前向上推進的巨大火舌卷了進去。身邊的一切似乎都在呼嘯奔騰,身邊的一切似乎又都紋絲不動,和他一起達到了完滿。所有的一切都發自內心地寧靜,所有的一切又都沉浸在生命的狂喜之中,這就是極樂的巔峰。而克拉拉知道這樣的感覺讓他離不開自己,因此她也願意任這樣的**擺布。可是她卻常常感到失望。他們無法經常再現田鳧鳴叫那次的高峰。漸漸地,**有了機械化的成分,這破壞了他們之間的意境。而有時他們產生了美妙的感覺,卻不是同時到達頂峰,也不是十分如意。很多次他就好像是一個人在使力氣,而他們也常常能意識到**並不成功,無法給他們帶來想要的體驗。他離開了她,心裡明白這個夜晚給他們的關係帶來了裂縫,不過也隻是很小的一條裂縫。他們**越來越機械,難以帶來以前的衝擊。漸漸地,他們開始用一些新鮮的辦法來尋找以前的那種滿足感。他們會選擇緊挨著河邊的地方。那黑色的河水就在他頭邊滾滾而過,給他們帶來了一點刺激。他們還喜歡在路旁的籬笆下找個凹處躲起來**。那一般是在鎮子的邊緣,偶爾有人來往。他們能聽到腳步聲臨近,甚至能感受到腳步踏在地麵上的震動。路人嘴裡嘀咕的那些話也都傳入他們的耳中。這些話稀奇古怪,本來是不該被外人聽見的。之後兩個人都會感到羞恥,這讓他們愈加疏離。他為此還有點鄙視她,仿佛這些法子都是她一個人想出來似的!有天晚上,他跟她分手以後就穿過田野去日溪車站。天已經很黑了。此時早已經入春,可還像是馬上就要飄下雪花來。保羅的時間不多了,所以就一個勁兒地趕路。城市在陡峭的山穀邊緣戛然而止。那裡的房子在黑暗中閃爍著黃色的燈火。他越過石階,順著山坡上的田野筆直往下走。果園裡的豬首農場有一扇窗子透出溫暖的亮光。保羅朝四下裡張望。他的背後,坡頂的房子在天空的映襯下露出黑乎乎的輪廓,好像長著黃色大眼的野獸在好奇地瞪視著眼前的黑暗。他身後的雲端上,城市燈火通明,看起來野性難馴。農場池塘邊的柳樹下有什麼東西在動,可是太黑了,沒辦法分辨清楚。快到下一處石階時他看見有個黑影斜靠在那裡。待他走近,那個人站到了一邊。“晚上好呀!”他對保羅說道。“晚上好!”保羅應道,並未注意他是誰。“保羅·孟若吧?”那人問道。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個人是道斯。他攔住了保羅的去路。“總算抓到你了!”他笨拙地說道。“我要趕不上火車了。”保羅說道。他看不見道斯的臉色。不過他說話時好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今天叫你惡有惡報!”道斯說道。保羅徑自往前走,可道斯向前一步,擋住了他。“你可以把外衣脫了好好跟我乾一場。”他說道,“不過你要是願意穿著它挨揍我也無所謂。”保羅覺得這個人真是瘋了。“問題是,”他說道,“我可不懂怎麼打架。”“那好吧。”道斯說道。年輕人還沒看清他的身影,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拳,身子不禁向後踉蹌了兩步。夜色已是一片烏黑。保羅扯掉外套和上衣,又躲過飛來的一拳,把衣服朝道斯甩去。後者嘴裡大聲叫罵著。保羅上身隻剩了襯衫,現在已完全警醒過來,心頭怒火熊熊,感覺身子有如出鞘的利劍一般。他知道自己不會打架,因此要智取才行。道斯的身形漸漸清晰起來,他那襯衫前胸尤其醒目。道斯在保羅的外衣上絆了一下,然後就又衝了過來。年輕人的嘴上往下滲著血。他現在很想在對手嘴上也來那麼一下。這樣的渴望強烈地刺激著他。他飛快地跑上石階,待後麵道斯急著追來時,他轉身閃電般給他嘴上打了一拳。他快樂得直發抖。道斯慢慢上前,嘴裡吐著血沫子。保羅有點害怕。他轉了個圈,又回到石階上。突然,不知從哪裡打來一拳,重重地落在他耳朵上。他無力地向後倒去,耳中聽到道斯野獸般粗重的呼吸。之後他膝上又挨了一腳,痛得他跳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撲在敵手的身上,讓道斯猝不及防。他感到身上又挨了不少拳腳,然而卻並不疼痛。他隻是像野貓一樣緊緊抓住那大個子男人不放。終於,道斯“啪”的一聲倒在地上,摔了個七葷八素。保羅隨他一起倒下,然而純粹的本能卻讓他抓緊了道斯的領子。後者在疼痛和狂怒之下還未能掙脫出來,他的雙手就已經穿過圍巾,鎖住了他的喉嚨。現在他就完全是本能使然,根本沒有理性和知覺可言。他那堅實有力的身體狠狠地壓著對手,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他的意識已經不起作用,隻是身體的本能要自行去殺了對手。他的知覺和理性都消失了,隻是竭儘全力壓住敵人,身體還不斷變換著姿勢,一心一念地要掐死道斯。每次對方掙紮,他都能恰到好處地抵禦住,時機和力氣一分不差,就那麼默默地、狠狠地、堅定地越扣越緊。他感到身下的軀體愈發狂亂地掙紮起來。而他自己則越繃越緊,仿佛是根螺絲,正越擰越緊,直要把對方擠斷。突然間他全身鬆弛下來,感覺剛才的一切不可思議,心頭疑懼重重。之前道斯的身子已經軟了下來。保羅開始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身體也一下子灼痛起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道斯一陣**,又掙紮起來。保羅的手本來卷在圍巾裡,現在給一下子扒開。他無力反抗,整個人都被拋了開去。他聽到對方那可怕的嘶嘶喘氣聲,可是卻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接下來,在暈眩中,他感到對方的腳又重重地踢了過來,之後就失去了知覺。道斯嘴裡猶如野獸般咕咕作響,拚命地一腳腳往對手那僵臥的身體上踢去。突然,兩片地之外,火車鳴著汽笛呼嘯而來。他轉過身子,驚疑不定地張望著。是什麼東西?剛才那一瞬間他眼前有火車的亮光閃過,感覺上好像有好多人正在走近。於是他就跌跌撞撞地穿過田野,往諾丁漢去了。走在路上,腳上剛剛踢到年輕人骨頭的地方還在隱隱約約地有些知覺,好像那聲脆響還在心頭回**。他加快了步伐,急著要擺脫這種感覺。漸漸地,保羅清醒了過來。他明白自己在哪裡,也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可卻還是不想動。他就靜靜地躺著,任細小的雪花癢癢地落在臉上。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感覺很舒服。時間正在慢慢過去,雪花不斷地提醒著他,可他卻一點兒都不願意思考。終於,他的意誌開動起來。“我不能再躺著了。”他自語道,“這樣真是愚不可及。”可他依舊沒有動彈。“我說過了,要起來了。”他重複道,“可為什麼就是不動呢?”過了不少時間,他總算有了力氣,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他渾身疼痛,眼冒金星,胸中直欲作嘔,可腦子倒還能轉。他搖搖晃晃地抓起衣服穿上,把大衣扣到耳根下,又花了好一陣才找到自己的帽子,卻弄不清楚臉上是否還在流血。他胡亂地向前走去,每一步都牽得身上作痛。他回到池塘邊,洗了臉跟手。水冰涼冰涼的,卻讓他更加清醒。他又爬回山上,坐上了電車。他要回到母親那兒,他必須回到母親身邊。他滿腦子想的隻有這個。他儘量遮住自己的臉,掙紮著往前走。每走一步,腳下的地麵都好像要散開似的。他覺得頭暈目眩,好像要沉入地下。終於,他到了家,這一路仿佛就是個噩夢。所有人都上床了。他麵無人色,臉上都是血跡,看上去像是死人一樣。他洗了臉就上床去了,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神誌不清。早上醒來,發現母親正望著自己。她那雙藍眼睛正是自己想念的一切。她就在身邊了,她會照料自己。“沒什麼,媽媽。”他說道,“碰上了巴克斯特·道斯。”“跟我說,身上哪兒疼?”她平靜地說道。“說不清楚,肩膀是疼的。跟彆人就說是騎車摔了吧,媽媽。”他的手臂動不了。很快,女傭米妮端了茶上樓來。“你媽差點把我嚇傻,她一下子就昏了過去。”她說道。他覺得心裡很難受。母親照顧他的時候,他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怎麼弄成現在這樣,你早該把一切了結乾淨的。”“我會的,媽媽。”她把被子給他蓋好。“接下來什麼都不用想。”她說道,“好好睡覺。醫生要十一點才能到。”他的肩膀脫臼了,第二天又開始犯支氣管炎。母親的臉就像死人一樣慘白,身體也消瘦不堪。她隻是坐在那裡定定地看他,然後就是轉眼看著沒人的地方。他們之間有些事情兩個人都不敢提。克拉拉過來看他,她走了以後他對母親說道:“她讓我感覺好累,媽媽。”“沒錯。她不來就好了。”孟若太太答道。還有一天,米蘭也來了,可他卻感到很陌生。“我給你講,媽媽,其實我並不在乎她們。”他說道。“恐怕確實如此,兒子。”她哀聲歎道。大家現在都傳他是騎車摔的。很快他就恢複到可以再去上班了,可他心裡卻還是一陣陣的難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啃噬似的。他又回到了克拉拉身邊,但卻已經心不在焉。他也沒辦法再畫畫了。母親和他也幾乎是互相回避著不見,仿佛有什麼無法承受的秘密隔在兩人中間。可他卻沒有太在意,心裡隻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被顛覆了,要散成一地碎片。克拉拉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了。她意識到他對自己並不上心。即便是他來找自己的時候他也不上心,好像老是神遊物外。她覺得自己是在抓著他不放,而他卻老是心思不屬。這讓她煎熬不已,而她也因此要反過來折磨他。有個把月時間她一直跟他保持距離。他心裡都有點恨她了,可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要去找她。大多數時間他都跟男人混在一起,經常光顧喬治酒吧和白馬酒吧。母親身體抱恙,老是不說話,像個影子一樣飄飄忽忽的,對他很疏遠。他隱隱感到大禍臨頭,然而卻不敢去細看她。她臉色蠟黃,眼神愈發黯淡,可還是拖著身子乾活。聖靈降臨周的時候他說要和自己的朋友紐頓去布萊克浦玩四天。紐頓是個大個子,成天樂嗬嗬的,像個粗人。保羅一定要母親去謝菲爾德跟安妮住一個禮拜,後者現在定居在那裡。可能這樣的變化會讓她好起來。孟若太太已經在看醫生了,是諾丁漢一個專給女人看病的大夫。他告訴她,心臟跟消化係統都有問題。儘管她不樂意,可還是答應去謝菲爾德。事到如今,她對兒子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保羅說自己會在第五天的時候去找她,然後一直待在謝菲爾德,直到假期結束。他們就這樣說定了。兩個年輕人樂顛顛地出發了,目的地是布萊克浦。保羅親了親母親,跟她告彆,此時孟若太太還是精神奕奕的。一到車站,他就把所有事情都拋在腦後。四天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清清爽爽,沒有一絲煩惱,也沒有一分思慮。兩個小夥子簡簡單單、快快樂樂。保羅好像換了個人一般,以前的憂慮全都無影無蹤,不再想克拉拉,不再想米蘭,也不再煩母親的事情。他倒是給她們都寫了信,給母親的幾封尤其長。可這些信裡滿紙都是插科打諢,他想起來就好笑。他玩得很儘興。一般年輕人到了布萊克浦這樣的地方都是如此。可在這一切的下麵,卻隱藏著母親的陰影。保羅有些樂不可支,想到接下來就要跟母親一起在謝菲爾德玩,他感到很興奮。紐頓會跟他們一起度過那個白天。他們的火車晚點了。兩個人開著玩笑,嘻嘻哈哈地下了車。他們叼著煙鬥,把背包甩到電車上。保羅給母親買了個純花邊織就的小領圈,希望待會兒給她戴上,好讓他打趣幾句。安妮住的房子很漂亮,還雇了個小女傭。保羅興衝衝地跑上台階,心裡覺得下一刻就能聽見母親在客廳裡的笑聲。結果開門的卻是安妮,神色間也殊無親熱。他站了兩秒鐘沒動,心裡有些惶恐。安妮敷衍地讓他親了自己的臉頰。“媽媽病了嗎?”他問道。“對。現在不太好,你可彆惹她不高興。”“她在**躺著嗎?”“對。”有種奇怪的感覺籠罩了他全身,好像所有的陽光一下子就都不見了,剩下的隻有陰影。他丟下包,跑上樓去,猶豫了一下才打開門。母親坐在**,穿著條灰玫紅的睡袍。她看了他一下,眼裡帶著愧疚,好像是要低聲下氣地乞求什麼似的。她臉如死灰,他瞧在眼裡心痛不已。“媽媽!”他叫道。“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她做出開心的樣子說道。可他一下子就跪到了床前,把臉埋在被子裡,痛哭流涕,嘴裡隻是叫:“媽媽——媽媽——媽媽!”她瘦削的手緩緩地撫摸著他的頭發。“彆哭了,”她說道,“彆哭了,沒什麼大事。”可他既傷心又害怕,怎麼也停不下來,好像血都要融在淚中似的。“好了,彆哭了。”母親也哽咽了。她輕撫著他的頭發。他怕得六神無主,隻是大哭不止,渾身上下每一處都疼起來。突然間他停了下來,可是卻不敢把頭從被子裡抬起。“你們可夠晚的,都去什麼地方了?”母親問道。“火車晚點了。”他答道,聲音蒙在被子裡悶悶的。“唉,中部的火車真是不靠譜。紐頓來了嗎?”“來了。”“你們肯定餓了吧,大家還沒開飯,一直在等你們呢。”他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她。“你這到底是什麼病啊,媽媽!”他粗暴地喊道。她的目光轉開去,口中道:“隻是個小腫瘤罷了,孩子。不用擔心。已經長了一段時間了,那個瘤子,有些時候了。”眼淚再次湧了上來,他頭腦清醒過來,人也愈發堅強,可是身體還在不由自主地抽泣。“長在什麼地方?”他問道。她把手放在身側的肋部。“這裡。可你也知道,他們現在可以把瘤子燒掉的。”他站在那裡,腦袋裡一片空白,像個無助的小孩子。他想也許她說的是對的。肯定是對的,他一再安慰自己。可渾身上下所有的直覺卻反複告訴他這到底是什麼。他坐在**,握住她的手。她的指頭上隻戴著一個戒指,就是她的結婚戒指。“你什麼時候開始難受的?”他問道。“昨天開始的。”她順從地答道。“疼嗎?”“對,可我在家也經常那麼疼來著。安塞爾醫生有點兒小題大做了。”“就不該讓你一個人跑來的。”他說道。這話與其說是在說她,其實更是在責怪自己。“這根本是兩碼子事情!”她趕忙說道。兩人一陣無話。“好了,去吃飯吧。”她說道,“你肯定餓壞了。”“你吃過了嗎?”“吃過了。吃了條鰨目魚,可好吃了。安妮對我很好。”他們說了會兒話,之後他就下了樓。他臉色煞白,憂心忡忡。紐頓可憐巴巴地在下麵坐著。午飯後他到洗碗間幫安妮洗東西。家裡的小女傭有事出去了。“真是腫瘤嗎?”他問道。安妮又開始眼淚汪汪的。“昨天她那個疼呦!我就從來沒見過有人那麼難受的!”她大聲道,“萊昂那多跟瘋了一樣跑出去找安塞爾醫生了。她躺下來的時候跟我說:‘安妮,你來看看我這邊上長的這團東西,真不知道是個什麼?’然後我就看了,差點沒把我給嚇癱過去。保羅,我親眼看到了,這團東西有我兩個拳頭那麼大。我跟她說:‘天啊,媽媽,什麼時候長的?’‘唉,孩子,’她說,‘有日子了。’我覺得自己真該死,保羅啊,我們真該死。她都疼了好幾個月了,根本沒人知道,也沒人照顧她。”淚水湧到他眼眶裡,可很快就乾了。“可是她不一直在諾丁漢看醫生嗎?她也從來沒跟我提過。”他說道。“要是我在家的話,”安妮說道,“哪裡要她說,我會自己看出來的。”他覺得腳下不穩,好像一切都不真實似的。下午的時候他去找了醫生。後者是個討喜的精明男人。“可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呢?”他問道。醫生看著年輕人,手指叉在一起。“可能是個大瘤子,是體內的膜上長出來的。”他慢吞吞地說道,“我們興許能治。”“不能做手術嗎?”保羅問道。“那個位置可不行。”醫生答道。“你確定嗎?”“很確定!”保羅考慮了一會兒。“你確定是腫瘤嗎?”他問道,“為什麼諾丁漢的詹姆森醫生什麼都沒發現呢?她找他看病都有幾個禮拜了,他給她治的都是心臟跟消化方麵的問題。”“孟若太太根本沒跟他提腫塊的事情。”醫生說道。“那你確定這是腫瘤嗎?”“不,我不確定。”“那又會是什麼呢?你問過我姐姐家裡有沒有癌症病史。這是癌症嗎?”“我也不清楚。”“你接下來準備怎麼辦?”“最好跟詹姆森醫生進行一次會診。”“那就這樣辦好了。”“這得由你來安排才行。他從諾丁漢過來,診金不會少於十個幾尼。”“你覺得他什麼時候來比較合適?”“我晚上會過來,到時候再商量吧。”保羅離開了,緊緊咬著嘴唇。醫生說母親可以下樓來吃茶點。保羅上樓去幫忙。她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玫紅的睡袍。這是萊昂那多買給安妮的。她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看上去又容光煥發了。“你穿這身看上去可真漂亮。”他說道。“對啊,他們可會給我打扮呢,我都認不出自己來了。”她答道。可是她站起身來走路的時候,臉色又蒼白起來。保羅半攙半架地扶著她,才到樓梯口她就不行了。他趕緊撐住她,把她抬到樓下,放在躺椅上。她的身子瘦弱不堪,一點重量都沒有,臉色猶如死人一般,青紫的嘴唇緊緊閉著。她睜開眼。那雙可靠的藍眼睛乞求地看著他,好像是要懇請他原諒自己。他倒了些白蘭地在她唇上,可是她卻張不開嘴,就那麼一直愛憐地望著他,心裡隻是為他感到難過。淚水順著他的臉頰一個勁地往下掉,可是身子卻依舊紋絲不動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要努力把一點白蘭地倒進她嘴裡。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把一茶匙酒咽了下去,然後就筋疲力儘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眼淚還是嘩嘩地流個不停。“好了,”她喘著氣道,“會好的,彆哭啦!”“我沒哭。”他說道。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緩過氣來。他跪在躺椅旁,兩個人對視著。“你不要小題大做好不好。”她說道。“不會的,媽媽。你要好好安靜一下,之後就會好起來的,很快。”可說這話的時候他嘴唇蒼白,兩人眼神交錯間已是心照不宣。她的眼睛是那麼藍,像勿忘我一樣純淨灼人。他覺得那眼睛要是彆的顏色自己心裡還會好受一些。現在他的心就好像在胸腔中慢慢撕裂一般。他跪在那裡,握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聲不吭。後來安妮走了進來。“沒事兒吧?”她怯怯地向母親低聲問道。“當然。”孟若太太說道。保羅坐了下來,跟她講起布萊克浦的事情。她好奇地問東問西。過了一兩天,他去諾丁漢見詹姆森醫生安排會診。保羅在這世上幾乎是身無分文,不過他還可以借錢。之前,母親一般是周六早上去看病。那時候醫生算是公診,幾乎不花什麼錢。兒子也是同一天去的。候診室裡都是窮苦的婦女,沿著牆耐心地坐著。保羅由此想見母親以前在這裡的情形,仿佛看見她瘦小的身子穿著黑衣和眼前這些女人一樣守坐在牆邊。醫生遲遲未到。女病人看起來都有點惶惶不安。保羅問值班的護士是否醫生一來就可以見他。於是就如此作了安排。牆邊坐的那些女人好奇地打量著小夥子。醫生終於到了。他四十上下,麵目俊朗,皮膚有點黑。他的妻子已經過世了。他愛自己的妻子,因此就專門給婦女看病,對此頗有一技之長。保羅說了自己跟母親的名字,醫生卻毫無印象。"M第46號。”護士說道。醫生在記錄中找到病曆。“有個大腫塊,可能是腫瘤。”保羅說道,“不過安塞爾醫生會給你寫信的。”“哦,對了!”醫生答道,一邊從口袋裡掏出封信來。他一副忙叨叨的樣子,對保羅很是和藹可親。他答應第二天就去謝菲爾德。“你爸是做什麼的?”他問道。“他是礦工。”保羅答道。“那可沒什麼錢吧?”“啊,診金都由我來付。”保羅說道。“那你又是乾什麼的呢?”醫生笑眯眯地問道。“我在喬丹器械製造廠做事。”醫生衝他笑了笑。“嗯,去謝菲爾德嘛!”他說道,指尖攏在一起,眼裡含著笑。“八個幾尼成吧?”“十分感謝!”保羅說道,一邊站起身來,臉都漲紅了。“那您是明天過來?”“明天,禮拜天啊?行!你跟我說說,下午什麼時候有火車過去?”“中部火車有一列是四點十五分到諾丁漢。”“那下了火車怎麼過去呢?不是要靠走的吧?”醫生笑道。“有電車。”保羅說道,“西公園線電車。”醫生把這些都記了下來。“太感謝啦!”保羅說道,跟他握手告彆。之後他就回家去見父親,這段時間一直是米妮照顧他。老孟若已經白發蒼蒼了。保羅到家的時候他正在園子裡掘土。他之前給父親寫過一封信。兒子跟父親握了手。“你好啊,兒子,事情都搞定啦?”父親說道。“對。”兒子答道,“不過我今晚就要回去。”“真的嗎,老天!”礦工叫道,“那你吃過了沒?”“沒有。”“你老是這個樣兒。”孟若說道,“快進屋吧。”父親心裡害怕,不願意提妻子的事情。兩個人就進了門。保羅一言不發地吃著東西。父親手上還都是泥,袖子卷著,就坐在對麵的扶手椅上盯著他看。“那——她現在怎麼樣了?”礦工最後還是開了腔,聲音低不可聞。“坐還能坐得起來,抱著下樓喝茶也成。”保羅說道。“謝天謝地!”孟若叫道,“那我就盼著她早點兒回家來了。諾丁漢的醫生是怎麼說的?”“他明天去給她檢查。”“真的!那可要不少錢吧?”“八個幾尼。”“八個幾尼!”礦工氣都喘不過來了,“哪,那我們要想辦法搞到錢。”“錢我會付的。”保羅說道。兩個人有段時間沒有說話。“媽媽說希望你跟米妮處得來。”保羅說道。“我這裡沒問題,希望她一切都好啊。”孟若答道,“米妮是個不錯的小姑娘。上帝保佑你媽!”他坐在那裡,神情憂鬱。“三點半我就得走了。”保羅說道。“這可真難為你,孩子!八個幾尼啊!你看她這樣,什麼時候能回家呢?”“那得看明天兩個醫生怎麼說。”保羅說道。孟若深深地歎了口氣。房子裡看起來空****的,讓人感到陌生。保羅覺得父親一個人孤零零的,是那麼老邁無助。“爸爸,你下個禮拜一定要去看看媽媽。”他說道。“我希望到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回家了。”孟若說道。“要是她還回不來,”保羅說道,“那你一定得來看她。”“我可找不出路費的錢啊。”孟若說道。“醫生說什麼我會寫信告訴你的。”保羅說道。“你寫的信文縐縐的,我看不懂。”孟若說道。“好吧,我儘量寫簡單點兒。”要孟若回信是沒有意義的,他會寫的就僅限於自己的名字而已。醫生到了。萊昂那多覺得自己有義務雇輛出租車去接他。會診的時間不長。安妮、亞瑟、保羅還有萊昂那多都在客廳裡焦心地等待著。兩個醫生下樓來了。保羅看了他們一眼。除了自欺欺人的時候,他就從來沒抱過什麼希望。“可能是腫瘤,我們必須等等看。”詹姆森醫生說道。“那要是腫瘤的話,”安妮說道,“能燒化掉嗎?”“也許吧。”醫生說道。保羅放了八個半金鎊在桌子上。醫生數了下,從錢包裡掏出一個兩先令銀幣,放在桌上。“謝謝啦!”醫生說道,“很遺憾孟若太太病得這麼重。不過我們一定會儘力的。”“不能動手術嗎?”保羅說道。醫生搖了搖頭。“不行。”他說道,“就算可以做,她的心臟也承受不了。”“她心臟也有危險嗎?”保羅問道。“對,你們一定要小心點兒。”“很危險嗎?”“沒有,不,沒有!就是小心為上。”之後醫生就走了。保羅抱著母親下了樓。她乖乖地躺在那裡,像個小孩子。可是他在樓梯上走的時候她卻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不放。“可惡的樓梯,嚇死人了。”她說道。他也很害怕。下回他準備讓萊昂那多來抱她下樓,他覺得自己做不了這事兒。“醫生說可能隻是個瘤子!”安妮衝母親喊道,“他可以把它燒沒了。”“我就知道。”孟若太太一副不屑的樣子,算是對大家興師動眾表示不滿。保羅跑出了房間,她卻假裝沒留意到。他悶坐在廚房裡抽煙,然後發現外套上有些白灰,就想撣下來,結果定睛一看,卻是母親的一根白發。這根頭發是那麼長。他舉起頭發,另一邊卻飄向煙囪。他放開了手,長長的白發飄進了煙囪裡的黑暗中,轉眼就不見了。第二天上午他要回去工作,走前跟母親親吻道彆。當時還很早,隻有他們兩個人。“你可不要為這事兒煩心!”她說道。“不會的,媽媽。”“不會就好,彆冒傻氣,自己照顧好自己。”“好。”他答道。然後,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那我禮拜六再過來。要不要把我爸也帶過來?”“我想他應該也想過來的。”她答道,“不管怎麼說,隻要是他願意,你就想辦法帶他過來吧。”他又親了親她,撫摸著她兩鬢的頭發,動作溫和輕柔,像是對情人一般。“你要晚了。”她喃喃道。“我就走。”他說道,聲音很低沉。可他還是繼續坐了幾分鐘,手指輕撫著她兩鬢棕白相間的頭發。“你的身體可不能再變差了,媽媽。”“不會的,兒子。”“你保證?”“我保證,身體不會再變差。”他親了親她,把她在懷裡抱了一會兒,然後就出門去了。外頭還是清晨,朝陽明媚,他向車站跑去,淚水灑了一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個不停。她想念著他,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遠方。下午的時候他跟克拉拉一起散步。兩個人坐在小樹林裡,旁邊是茂盛挺立的風鈴草。他握住了她的手。“接下來你就會明白,”他對克拉拉說道,“她再也好不起來了。”“噢,這你可不知道。”克拉拉答道。“我就是知道!”他說道。她一時情急,把他緊緊摟住,按在自己的胸脯上。“不要想這事兒,忘掉它,親愛的。”她說道,“儘量忘掉它。”“我會的。”他答道。她溫軟的**就壓在他的臉上,她的手在他發間摩挲,他的心情平撫了下來。他伸出手臂,摟住了她。可是他沒辦法不去想母親的事情,隻是找出彆的事情跟克拉拉說。這情形一直沒有改變。她察覺出來,知道他又開始焦慮的時候,就會衝他喊:“彆想這事兒,保羅!彆去想這事兒,親愛的!”然後她就會把他抱在胸前,像安慰小孩子那樣輕輕搖著他。因此有她在身旁的時候他就暫時把煩惱放在一邊,可是一旦獨處,就馬上又撿起了憂傷。不管他走到哪裡,眼淚總是不知不覺地就流了下來。他的腦袋和手一刻都沒閒著,可還是動不動就會掉眼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他的血一直在哭泣吧。不管是和克拉拉在一起,還是到白馬酒吧混在男人中間,他都覺得孤獨不已,仿佛在這世界上形單影隻,陪伴自己的隻有心裡的壓力。他有時候也去看書,主要是為了讓腦子裡有東西可想。而克拉拉也是吸引他注意力的一種方式。周六的時候孟若去了謝菲爾德。他看上去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孤老頭子。保羅上了樓。“我爸來了。”他親了親母親說道。“是吧?”她疲憊地答道。老礦工進了臥室,心裡有點誠惶誠恐。“你怎麼樣啦,小姑娘?”他說道,走上前去,怯怯地親了她一下,又趕忙縮了回來。“嗯,還過得去吧。”她答道。“我看得出來。”他說道,站在那裡低頭看她,然後用手帕擦了擦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個沒人要的老頭一樣淒慘無助。“你一切都好嗎?”妻子問道,語氣很疲憊,好像跟他說話要費莫大的力氣一般。“好。”他答道,“就是米妮有時候比較拖拉,這你也能想到。”“晚飯她總是能給你做好吧?”孟若太太問道。“嗯,有時候要喊那麼一兩次才行。”他說道。“要是她做晚了,的確要喊喊。她總是把事情留到最後才做。”她跟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孟若坐了下來,望著她,感覺她幾乎就是個陌生人了。在她麵前他低聲下氣、手足無措。而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好像給嚇傻了,心裡隻想著逃跑。眼前的情形實在是種煎熬,他如坐針氈,巴不得馬上逃出去,可又不得不待在屋裡,因為這樣才符合情理。如此下來,他整個人都難受得不知道該怎麼好了。他愁眉苦臉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膝蓋,對臨頭的苦難感到不堪重負。孟若太太的病情始終沒什麼起色。她在謝菲爾德待了兩個月。要說她的身體有什麼變化的話,那也隻是在最後變得更差了。可是她想要回家。安妮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孟若太太想回自己家。於是他們就從諾丁漢租了輛汽車送她,因為她病得太厲害了,不能坐火車。就這樣,她乘著汽車在陽光的照耀下往家走。外麵正值八月,日暖天明,藍天無比清澈。他們都看得出來她的日子不多了。可她卻一掃幾周以來的陰霾,顯得很開心。大家有說有笑的。“安妮啊,”她叫道,“我看見那塊石頭上有條蜥蜴閃了一下。”她的眼神還是那麼靈活,身上還充滿了生命力。孟若知道她要到了,就把前門打開。所有人都踮起腳來張望,半條街上的人都走到外麵來了。碩大的汽車越駛越近,他們聽見了引擎的聲音。孟若太太乘著車從街上回來了,她滿臉都是笑容。“看看,大家都出來看我啦!”她說道,“不過說起來,換了我也會這樣做的吧。你好啊,馬修斯太太。你好,哈裡森太太。”其實外麵的人根本聽不見,不過他們看見她微笑點頭了。在她臉上他們看到了死氣,他們這麼說。這在街上算是件大事了。孟若想把她抱進屋,不過他太老了。最後是亞瑟像抱小孩子一樣把她抱進門的。他們在她以前那個搖椅的位置上放了一張又大又深的椅子,就在壁爐旁邊。大家把她身上裹著的東西拿走,讓她坐定,又給她喂了點白蘭地。她環顧著房間裡的一切。“安妮啊,可不要以為我不喜歡你家。”她說道,“可我還是覺得自己家裡自在一點。”孟若急忙答道:“是的,小姑娘,沒錯。”嗓音很沙啞。而精靈古怪的小女傭米妮則說道:“你回來我們可高興了。”外麵的花園裡綻放著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母親望向窗外。“這是我的向日葵啊!”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