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麥洛又蹲下身去察看馬腿。“它可能會疼點兒,”他說:“不過它能行,它的腿不會僵硬的。”“什麼?騎它走五個小時,爬這麼陡的山?”肯明斯小姐叫道。“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可以牽著它走一會兒,看它行不行,可我再也不能騎它了,我不能,還是讓我步行吧。”“可是親愛的肯明斯小姐,羅麥洛不是說了它能行嗎?”公主說。“我知道它的傷口會疼,噢,我不忍心騎它。”他們對肯明斯小姐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一想到受傷的動物,就有點歇斯底裡。他們牽著鹿革色馬走了一會兒,這馬一瘸一拐地走著。肯明斯小姐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叫道:“啊,看著它多讓人難受啊!太殘酷了!”“你不瞧它,它就不拐了,”羅麥洛說:“現在它裝瘋賣傻,瘸得厲害,因為它想裝給你看。”“我不覺得它是在裝樣子,”肯明斯痛苦地說:“我們看得明白,它傷口疼得多麼厲害。”“不怎麼厲害嘛。”羅麥洛說。肯明斯小姐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滿。他們陷入了僵局。這幾個人一動不動地停在路上,公主坐在鞍子上,肯明斯小姐坐在石頭上,羅麥洛在遠處有氣無力的馬身旁默默地站立著。“好吧!”羅麥洛最後突然說,“那我們就回轉吧。”他說著迅速地掃了自己的馬一眼,馬兒齧著山上的牧草,蹄子踩著拖在地上的韁繩。“不!”公主叫著:“不!”她的聲音裡滿是失望和憤怒。接著她又克製住了自己。肯明斯小姐用力站起身冷冷地說:“讓我牽馬回家,你們兩個去吧。”他們用沉默回答她。公主俯視著她,那眼光既尖刻又殘酷。“我們才走了兩個小時,”肯明斯小姐說:“我不在乎牽馬走回去。不過,我不能騎它,它的腿那樣子,我可不能騎它。”還是沒人回答她的話。羅麥洛無動於衷,幾乎一動不動。“那好吧,”公主說:“你牽馬回去,不會有什麼事的。回去告訴他們,我們上去了,明後天回去。”她口氣很冷,話語很乾脆,她不能忍受彆人的不恭順。“最好都回去,改天再一起來。”羅麥洛持折中意見。“不能改天,”公主叫道:“我要接著走。”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目光與他眼裡的星光相遇了。他輕輕聳了聳肩。“如果你要這樣,”他說:“我陪你。不過,肯明斯小姐可以騎我的馬到峽穀口上,我牽鹿革馬走,然後我再返回來。”就這麼定了。肯明斯小姐把自己的馬鞍子裝在羅麥洛的黑馬馬背上,羅麥洛拉起鹿革馬的韁繩,他們就踏上了歸程。公主獨自一人慢慢往山上騎。她剛才很生肯明斯小姐的氣,怨她做事想得太不周到。邊想邊信馬由韁前行。 她的怒氣一直未消,一個多小時後她還在生氣。這時,她已經來到很高的地方了,馬一直走得很穩。來到一麵光禿禿的山坡上後,小路開始在楊樹叢中曲折起來。風吹著,一些楊樹早已落光了葉子,還有一些正颯颯地落下黃黃的圓葉兒,像花瓣兒一樣,前麵的山坡一片金光閃爍,像一張柔軟的狐皮,像水仙,在高山上的陽光和風兒中生機勃勃。她停下來朝後看去。近處的大山坡上塗抹著金黃和黑色,那是雲杉的顏色,像一隻飄忽不定的鷹,山坡上的顏色在閃動。透過峽穀的罅隙,可以看到遠處淡青色的沙漠,那沙漠形似一隻蛋,還能看到裡約格蘭德峽穀那黑色的裂隙。更遠,更遠些,則是那藍色的群山,如同地平線上聳起的天使的籬笆。她開始思考自己的冒險行動。她要單獨同羅麥洛一起上山了。她對自己很自信,羅麥洛絕不是那種違反她意誌的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她執著地要越過山脊去看看落基山內部的紊亂狀態。她要同羅麥洛一起去,因為他對她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他倆之間有某種特殊的聯係。肯明斯小姐不過是一個不和諧的音符罷了。她繼續前行,終於來到了山頂。遠處的大凹穀中充滿岩石和枯死的樹木,群山抵著蒼穹。近處是茂密的雲杉,腳下是頂峰下的山坳,坳底平緩,長滿了枯萎的草叢和枯黃的楊樹,小溪像一條線一樣從坳底流過。小溪就從這個小峽穀中的岩石層中汩汩流出,淌到低處峽穀中的岩石和樹林裡。她周圍籠罩著一派童話般的溫柔氣氛:枯黃的小草纖細纏綿,細嫩的楊樹乾上正落下金光閃閃的葉子來,柔細的溪流潺潺淌過枯草叢。這裡恰似一個小小的天堂,你也許會看到鹿、山羊或彆的野生動物。她將在這裡等待羅麥洛共進午餐。她鬆開了馬鞍子,“嘩”一聲把它從馬背上拉下來,讓馬拖著長長的韁繩徜徉。坦茜看上去多漂亮啊,那一身栗色毛在黃色的樹葉中像枯萎的大地上發亮的聖餐盤一樣。公主身穿一件毛茸茸的淺黃皮革外套,那顏色就像這枯草一樣,馬褲是桔黃色的。她覺得自己像在畫中一樣。她從馬鞍袋裡掏出午飯包,在地上鋪開了一小塊布,坐在上麵等待羅麥洛的到來。然後她生起一堆火,吃了一隻破碎的雞蛋,就去追趕坦茜,坦茜這時已經跨過小溪了。追上坦茜,她就坐在陽光下的楊樹旁,靜靜地等待羅麥洛。天空瓦藍瓦藍的,聳入雲天的山頂就像一片柔軟纖弱的童話地界兒。可是,遠處聳起一片大山坡,山坡上覆蓋著毛茸茸的雲杉,岩石間布滿了灰色的死樹,山坡呈現出黑色,這黑色上點綴著些兒金黃。美麗但暴虐、沉重、殘酷的大山,時而也會流露出些溫柔來。她看到坦茜抬起腿跑了起來。兩個魔鬼般騎馬的人影在小溪彼岸的黑色雲杉林中出現了。那是兩個印第安人,就像裹在淺灰色棉毯中的木乃伊一樣。他們的槍在馬鞍前麵伸出來,一直朝她這邊的煙火奔過來。接近她時,他們撩開裹在身上的棉毯向她打招呼,黑色的眼睛好奇地盯著她。他們的黑發有點亂,垂到肩上的發辮上沾著土星兒,看樣子他們是累了。在那一小堆火旁他們下馬——這裡畢竟是個營地——用毯子圍住腰的下部,鬆開馬鞍子,然後才坐下。他們當中那個年輕的,她以前見過,另一個上年紀了。“就你一個人?”年輕的一位問。“羅麥洛馬上就來。”她說著朝後麵的小路望去。“啊,羅麥洛!你跟他?你們去哪兒?”“圍著山脊轉轉。”她說:“你們呢?”“我們下山去村子裡。”“出來打獵?幾天了?”“打獵,五天了。”年輕的印第安人乾笑了一聲。“打著什麼沒有?”“沒有。我們發現了兩隻鹿的蹤跡。不過沒打著。”公主注意到一個馬鞍下可疑地凸出來的大包,那裡麵肯定是一隻窩起來的鹿。不過她沒說什麼。“你們一定凍得夠嗆了。”她說。“是啊,夜裡著實冷,又冷又餓,從昨兒到今兒個還沒吃東西呢。帶的東西全吃光了。”說著他又乾笑了一聲。看這兩人黑瘦的臉,就知道他們餓著呢。公主伸手從馬鞍袋中去掏食物,有一塊常備的鹹豬肉和一些麵包。她把這些遞給他們,他們就開始用一根長棍子穿著麵包在火上烤起來。羅麥洛騎馬來到山坡時看到的是這麼一幅景象:公主穿著桔黃色馬褲,頭發用一條藍棕相間的綢子手帕紮著坐在篝火旁,火堆另一邊坐著那兩個印第安人,其中一個身子前傾著在烤著鹹豬肉,他的兩根辮子似乎在疲倦地晃來晃去。羅麥洛毫無表情地騎馬過來。兩個印第安人用西班牙語同他打招呼。他鬆開馬鞍子,從袋子中掏出食物,然後坐下吃起來。公主到溪邊去汲水、洗洗手。“有咖啡嗎?”印第安人問。“沒帶。”羅麥洛說。他們在溫暖的午間陽光下消磨了一個多小時,然後羅麥洛備上馬鞍,印第安人仍然蹲在火堆旁。羅麥洛和公主騎馬上路,在小溪這邊衝印第安人喊聲“再見”,然後這兩個奇特的身影就消失在茂密的雲杉林中了。隻有他們兩人了,羅麥洛轉過身好奇地看著她,他的目光是嚴厲的,這讓她難以理解。她第一次想到自己是否草率從事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單獨和我在一起。”她說。“你需要就行。”他回答。他們來到了岩石頂峰下光禿禿的大山坡上,這裡稀稀拉拉戳著幾棵死雲杉樹,就像灰色的死豬身上的毛一樣。羅麥洛說,二十年前,墨西哥人曾燒山驅趕白人。這灰色的山坳斜坡就像一具死屍。小路幾乎難以辨認得出來。羅麥洛尋找著森林保護委員會燒過的樹。他們就在死屍般的斜坡上,在橫倒著的灰色死樹間穿行,一直進入大風吹打著的地帶。風從西邊刮過來,從峽穀的漏鬥形地方鑽上來,風來自沙漠地區。那沙漠就像一座巨大的“海市蜃樓”,巨大而蒼白,緩緩向著西方傾斜。公主簡直不敢看它一眼。有一個小時,他們的馬以巨大的衝力向上攀著,有時稍喘息一下又繼續攀登,一步步地在這麵鐵青色的斜牆上爬著。風就像一台巨大的機器在吼叫。一小時後他們開始下坡,不再向上攀了,身邊的一切是灰暗與死亡,馬就在灰色屍體般的雲杉中跨來跨去地揀著落腳地。他們接近頂峰了,快到山脊了。連馬到終點前都要來一番衝刺,他們轉來轉去來到了山頂附近的一片雲杉樹前。他們趕忙騎進林子裡,躲開那魔鬼般無情地呼嘯著的、寒冷的狂風。穿過陰暗的樹屏,他們到山頂了。展現在眼前的儘是群山,莽莽蒼蒼,巍峨矗立,錯綜疊嶂,沒有生命、沒有靈魂。在雲杉那黑色的羽毛下是一片片的積雪。毫無生氣的峽穀裡,一壑岩石和雲杉。圓形的、陡峭的山頭此起彼伏、團團簇簇,就像靜臥著的牧群。這幅景色把公主嚇壞了,太野蠻了。她以前沒想到它是這樣野蠻,太沒有生的氣息了。但是,它滿足了她的一種欲望。她看到了這莽莽的群山,這可憎可惡的落基山的核心。這龐大、深重的可惡的群山儘收眼底。她想回去,此時她想回轉去。她俯瞰著這亂腸盤般的群山,感到害怕,她要回去。可羅麥洛卻繼續騎馬前行,他行進在雲杉背風的一麵,那裡是峽穀的上方。他向她轉過來,舉起棕色的手指著山坡說:“有個礦工曾試圖在這裡找金子。”一個洞的附近堆著一堆灰色的土,洞就像獾掘出的一樣,那土看上去還挺新鮮的。“就在最近嗎?”公主問。“不,很久以前,二三十年前。”他說著鬆開了馬韁繩,舉目望著群山。“看啊!”他說,“那裡是森林保護委員會的足跡——沿著那些山脊,再過去,到那兒才有政府修的路。我們下到那裡去吧。你看那座山,上麵沒有樹但是有草。”他坐在他的黑馬上轉向她,抬起胳膊,棕色的手指點著,黑眼睛的光直刺向遠方。陌生,可怕,他對她來說簡直是一個魔鬼。在高處,她感到眩暈,有點惡心,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隻看到遠處空中一隻鷹轉過身來,投下它的身影。“我能走那麼遠嗎?”公主喃喃地問,有點不快。“啊,當然!現在一切都容易了,再也沒有難走的路了。”他們順著起伏的山脊走著,走在陰影籠罩下的背風麵,這裡很冷。小路又向上了,於是他們出現在狹窄的山脊路上,大山漸漸向兩邊傾斜下去。公主害怕了,有那麼一瞬間,她朝外首看去,看到沙漠、沙脊。越來越多的沙漠和綠色的山嶺,在腳下遠遠地閃著微光,沙漠那龐大的、蒼白的閃光體漸漸西斜,那非人的廣漠世界太可怕了,它閃爍著,一片蒼白,如同一個巨大的磨砂體。這景象令她無法忍受。左首,是混沌起伏疊嶂的群山,都屈膝在腳下。她閉上眼睛,讓意識消散。牝馬順著小路前行,一直走下去,他們又來到了風中。他們轉過身去背對著風,麵朝著山體,她以為他們的馬已經離開了路徑,那路太難辨認了。“沒有走岔,”他抬起手指點說:“你沒看見前麵那些燒死的樹嗎?”她費力地去辨認死雲杉樹灰色樹乾上斧子砍過的舊傷痕。但此時,在這樣的高處,寒冷和山風已經使她的大腦變麻木了。他們轉而往下走,他告訴她,他們離開了正路。馬蹄在鬆散的石子上滑動著,挑選著落腳的地方。這是下午四點左右,太陽在腳下的天空中閃耀著光芒。馬匹穩穩地、緩慢但堅定地繼續趕著路。天更冷了。他們鑽進了低矮的山巒之間,陷入了陡峭的深穀之中。她幾乎忘卻了羅麥洛的存在。他跨下馬,幫她從馬背上下來。她踉蹌了一下,但她決不顯出自己的虛弱來。“咱們得從這裡滑下去才行,”他說:“我來牽馬。”他們來到了一條山脊上,對麵是一塊長滿草的淺褐色陡峭山坡,夕陽照亮了整個陡坡,陡坡下麵是凹穀。公主覺得她可以像一架雪橇一樣滑下去,滑進那巨穀中去。她振作起來了,她的眼睛又燃起興奮和堅定的火焰。一陣風刮過來,她可以聽到山下很遠的地方雲杉林在咆哮。風吹著她的頭發,發梢拂過她的麵頰時,她臉上亮起了一片光點。她看上去就像神話裡野性的小東西一樣。“不,”她說:“我要自己牽馬。”“可你要注意,彆讓馬把你壓在它身子底下。”羅麥洛說。他走了,靈活地滑下蒼白陡峭的山坡,滑過岩石和草叢,然後順著傾斜的溝往下走。他的馬跳著、滑著,緊跟著他,有時馬會猛停下來,前蹄扒著坡麵,拒絕繼續走下去。他置身於馬的下方,朝上看著,輕柔地拉拉馬韁繩以示鼓勵。然後馬才猛不丁兒鬆開前蹄,他們繼續往下走。公主漫無目標地往下滑,踉踉蹌蹌,但還挺靈活。羅麥洛不停地回首關注她,但見她像一隻奇特的小鳥那樣蹦跳著,她那穿桔黃色馬褲的腿就像鴨子的腿在閃動,她的頭發用黃綠相間的頭巾包著,圓圓的,就像綠頂鳥的頭一樣。在她身後,棕色馬搖搖晃晃地往下滑行著。公主緊張地下滑著,就像褐色的空曠山坡上一個活潑的小點兒在動。太小了!就像一隻纖弱的鳥蛋一樣。這幅情景不禁引起羅麥洛的百般遐思。他們必須下去,避過這強烈的寒風。下麵是雲杉樹,岩石間淌過一條涓流。羅麥洛滑著、盤旋著衝下山去。尾隨他的是衣著鮮豔、嬌小的公主,她握緊長長的韁繩的一頭,牽著踉踉蹌蹌的馬蹦跳著跟下來。他們終於下來了。羅麥洛坐在陽光裡避風處的漿果叢旁。公主走近了,麵頰上閃著紅光,她的眼睛是黛綠色的,顏色比她頭上的頭巾還要深,眼光有些不自然地閃動著。“咱們下來了。”羅麥洛說。“對。”公主說著丟下韁繩,坐在草地上,不說話也不思想。謝天謝地,他們躲過了寒風,來到了陽光中。幾分鐘後,她的意識和控製能力又開始恢複,她喝了一點水,羅麥洛去整理馬鞍子,隨後他們又上路了。牽著馬沿著小溪邊上走一段,然後又上山。他們來到河岸,進了一片茂密的楊樹林,在那些細長,密匝匝、光滑蒼白的樹乾間左彎右轉地前進。陽光灑進林子裡,圓圓的樹葉兒舞動著,打著奇特的旗語,好像要把金色的光都送到她眼前一樣。她就在這令人目眩的金光中騎著馬前行。然後他們來到了陰影中,這裡全是黑乎乎的膠質的雲杉樹。凶惡的樹枝總想把她掃下馬來,她不得不東躲西閃才行。沿一條古道走下去,他們來到雲杉樹林邊的陽光下,這裡有一間小木屋。小小的、光禿禿的峽穀底部有一塊灰色的大岩石和一堆堆的碎石,還有一潭綠得發黑的澗水。陽光就要離去,陰影籠罩了小屋,籠罩住了她自己,給峽穀染上暮色,頭頂的山峰卻仍然是一片輝煌。這間小屋子位於雲杉樹林附近。泥土地,門敞著。屋裡有一張木床,三根鋸開的圓木當板凳。還有一座不像樣子的壁爐,除此之外再沒有也放不下什麼彆的東西了。這間小屋子很難裝下兩個人。屋頂早沒了,羅麥洛找來雲杉樹乾架在上麵算安上了房頂。這裡滿是原始森林那奇特的肮臟景象,布滿了牲口的糞便,是野性世界的肮臟,這讓她感到特彆的厭惡,她感到疲倦、感到虛弱。羅麥洛很快又弄來些樹枝,在爐架上生起一小堆火,然後出去照料馬匹。公主機械地往火上添著樹枝,麻木地看著火苗,顯得木然、迷茫。她不能把火燒得太旺,那樣會把整座房子都給燒著的。生上火後,破損的泥石煙囪裡漏出了煙。羅麥洛提著馬鞍袋和馬鞍子走進來,把馬鞍子掛在牆上。嬌小的公主木然坐在破爛的爐架前的木頭上,在火上烤著她的小手,她那桔黃色的馬褲閃著光,就像是另一堆火焰一樣。她正處在麻木狀態。“你是這會兒就喝點威士忌或茶,還是等著喝湯?”他問她。她站起身,明亮的目光凝視著他,她聽懂了一半;麵頰興奮地閃著光彩。“喝點茶,”她說,“茶裡放點威士忌。壺在哪兒?”“等等,”他說,“我就拿來。”她從她的馬鞍上取下大衣,跟隨他來到了戶外。一片陰影籠罩著穀地,可頭頂上,天空依舊閃亮,山頂上的楊樹像燃著火一樣。他們的馬啃著石縫間的野草。羅麥洛爬上一座石堆,開始挪動圓木和石塊,直到露出那淘金者挖的小洞穴來,這是淘金者的地下貯藏室。羅麥洛拽出些地毯、炊具,一架野營油爐子和一把斧頭。他的動作非常迅速、富有活力、充滿了力量。這種爆發力讓公主感到有些吃驚。她拿起一隻長柄平底鍋到溪邊去取水。這裡非常寧靜,四周是墨綠色的,純潔透明,就像玻璃一樣明澈。這地方有多麼寒冷、多麼神秘、多麼可怕呀!她身穿黑大衣蹲在水邊刷著鍋,隻感到頭上的冷空氣沉重地壓迫著她,那陰影像巨大的重物要把她壓倒。陽光正遠離山頂而去,離去了,把她留在巨大的陰影中,這陰影很快就會把她徹底壓倒。星光,還是彼岸的眼睛在衝她閃動?她凝視著,感到進入了催眠狀態。她銳利的眼睛看到薄暮中水邊蹲著一隻短毛兒貓,那身影淡淡的,就像它身臥其中的石頭一樣。那貓的嘴和鼻子向前伸著,毛耳朵緊張地支棱起來,用冷酷、電光般奇特的眼睛盯著她,目光中透著冰冷的好奇與無畏,倒有點像沒心肝的魔鬼。她迅速動了一下,水灑了。那東西一下跳開去,蹦著逃跑,它動作奇特,挺輕;它尾巴上的毛又短又少,真好玩。可它的目光是那麼陰冷、專注,像魔鬼一樣!她又冷又怕,不禁打個寒戰,她太怕、太討厭野性的東西了。羅麥洛搬進臥具和露營裝備。房子沒有窗戶,屋裡已經黑下來,他點亮了油燈,然後拿著斧子出去了。她在屋裡,往火上添著木頭燒水,聽到他在外麵砍木頭的聲音。當他夾著橡樹枝進來時,她正把茶葉往水裡放。“坐下,”她說:“喝茶吧。”他往她的搪瓷杯中倒了些非法買來的威士忌[7]。兩人靜靜地坐在圓木上,吸吮著滾燙的酒茶,時不時被煙嗆得咳嗽起來。“我們燒這些橡樹枝吧,”他說:“這種木頭不怎麼冒煙。”他很怪,令人感到生分,除些必須說的話外一句也不多說。她也跟他保持著距離。他們以前似乎離得很遠,很遠,像隔著幾個世界,可他們又坐得很近。他解開一捆鋪蓋,在木**展開毛毯和綿羊皮。“你躺下歇著吧,”他說:“我來做晚飯。”她決定聽從他的建議。她用大衣裹緊身子躺在**,臉衝著牆壁。她能聽到他在油爐子上準備晚飯的聲響。很快她就聞到了湯的味兒,他在燒湯呢;不一會兒,她又聽到他在鍋裡炸雞的聲音,“嘶拉嘶拉”的。“現在吃嗎?”他問。她掙紮著搖搖晃晃爬起來坐在**,把頭發甩到腦後,很難為情地說:“遞給我,我在這兒吃。”他先端上來一杯湯。她坐在毛毯中,慢慢地喝著。她餓了。然後他又給她送上一搪瓷盤炸雞、葡萄乾果子凍和塗了黃油的麵包。太好吃了。他們一邊吃他一邊就煮好了咖啡。她一言不發,心中積滿了反感,覺得為難。晚飯後,羅麥洛洗了碗盤,擦乾,仔細地把一切都歸置停當,否則這間小屋就轉不開身了。橡樹枝燃起的火又亮又暖,真愜意。他六神無主地站了一會兒才問她:“你這就睡嗎?”“這就睡,”她說:“你在哪兒睡?”“我在這兒打個地鋪,”說著他指指牆根附近的地麵,“外麵太冷了。”“是的,”她說:“我覺得是這樣。”她一動不動地坐著,麵頰滾燙,思想很矛盾。她看著他在地上卷著毯子,把一塊綿羊皮墊在下麵。她出去走進黑暗中。星星很大,火星就端坐在山的邊緣,就像一頭臥著的獅子那燃燒般的火眼。可她卻深深地、深深地站在陰影籠罩下的“坑”中。緊張的寂靜中,她似乎聽到了雲杉在寒冷中凍得暴裂著。那片凝固的水麵上流曳著奇特的星光。夜要凍住了。山上響徹北美狼發出的哭也似的嚎叫。她想,不知馬現在怎麼樣了。她凍得發抖,就又走向小屋去。溫暖的光透過小屋的裂縫流瀉出來。她推開搖曳著的半開的門問:“馬怎麼辦?”“我的黑馬不會走遠,你的牝馬會和它在一起的。你現在就上床嗎?”“嗯。”“好吧,我給馬喂些燕麥去。”他走進了黑色中。他去了好一會兒才回來。這裡她早已裹緊身子躺在**了。他吹滅燈,坐在**脫衣服。她背向外躺著,不一會兒就在靜寂中睡著了。她夢見天下雪,白雪透過屋頂落在她身上,輕輕地、輕輕地,不可阻擋,她會被雪活埋的。她身上越來越冷了,雪重重地壓著她,也要讓她變成雪。她渾身一**,痛苦地醒來了。她真的很冷,可能那沉重的毯子也把她壓麻了。她的心似乎跳不動了,她感到自己動不了了。又是一下**,她坐了起來。屋裡漆黑一團,連一星兒火光都沒有,木頭燒完了。她坐在濃重的夜色中,隻有透過屋頂的縫隙才見到一顆星。她想要什麼?哦,要什麼?她坐在**,痛苦地晃著身子。她能聽到熟睡中的那個男人發出的均勻的呼吸聲。她凍得發抖,她的心似乎都跳不動了,她需要溫暖和保護,她需要什麼人把她帶走。也許,同時她更想要潔身自好,不被彆的什麼所觸摸,誰也彆想對她施加壓力,誰也不能對她有什麼要求。非常必要的是,誰也不能,特彆是男人不能對她施加壓力,不能對她有什麼要求,誰也不能擁有她。可是,太冷了,她抖得太厲害,她的心都跳不動了。啊,有誰來幫助她的心起搏呢?她想說話,可說不出,她清了清嗓子。“羅麥洛,”她聲調奇特地說,“太冷了。”她的聲音來自何方?是誰的聲音:這黑暗中的聲音?她聽到他立刻坐起來,有些吃驚,甕聲甕氣地說:“想讓我暖一暖你嗎?”那聲音洪亮地在屋裡震**著向她撲來。“是的。”他把她抱在懷中,她想叫喊,不讓他碰她。她挺直了身子,但她渾身凍僵了。他是溫暖的,不過他身上那可怕的動物的熱量卻似乎要毀滅她。他像一頭情欲旺盛的動物那樣喘息著,她屈服了。她從來、從來沒有想過要對此屈服,可她下決心讓這事兒在她身上發生。她按照自己的意誌躺著任其發生。可她從來沒想過這事兒,她從來沒想過被這樣襲擊、被這麼對待、被這麼折騰。她想要潔身自好。可她意識中要讓這事兒發生,於是發生了。事過之後,她鬆了一口氣。可是,這時她還得躺在另一個人的懷抱中,被他緊緊地強有力地鉗著。她害怕,不敢掙紮著離開他。她太怕冷,怕那冰冷的床。“你想離開我嗎?”他用奇特的腔調問。啊,要是他離她千裡遠該多好!可她卻讓他離得這麼近。“不。”她說。她能感到他身上又湧起了一陣奇特的快感和驕傲,這是以她的犧牲為代價的。他獲得了她,她感到自己是個受害者,可他卻高興得發狂,他占有了她,他從她這兒獲得了快樂。黎明時分,他睡熟了,她突然坐起來。“我要火。”她說。他睜大了那雙棕色的眼睛,笑了,那笑中含有令人難以捉摸的溫柔和愜意。“我讓你去生火。”她說。他瞟了一眼牆縫裡透進的光亮。一到白天,他棕色的臉就陰沉下來了。“好吧,”他說:“我來生火。”他穿衣服時她埋著臉,不願看他,他滿心眼兒的驕傲和愜意。她幾乎絕望地埋起臉來。他打開門時,一陣冷風鑽了進來,她蜷縮著身子鑽進被窩中去,躺到他剛才待過的地方。可那兒的熱氣消失了,他一走熱氣就沒了!他生起火後又出去,回來時打來了水。“倚在**待著吧,太陽出來時再起來,”他說,“太冷了。”“把大衣遞給我。”她用大衣裹住身子坐在毛毯堆裡。火堆已經開始散發出熱量。“咱們是不是吃了早餐就回去?”他正蹲在野營爐前炒雞蛋。他突然抬起眼皮朝她看看,滯住了。他那棕色的眼睛剛才還是那麼溫柔、愜意,現在直盯著她,問:“你想走?”“我們最好儘快回去。”她說著,避開了他的目光。“你想離開我?”他重複著昨天晚上的話,有點擔心。“我想離開這兒。”她斷然地說,她真想離開,徹底離開這兒,回到人的世界中去。他端著鋁炒鍋慢慢站了起來。“你喜歡昨天晚上嗎?”他問。“不怎麼喜歡。”她說:“怎麼了,你喜歡?”他放下炒鍋,凝視著牆壁。她知道她給了他殘酷的打擊。她一點也不留情,她要贏回自己,她要重新擁有自己,可現在,她感到羅麥洛仍然在部分地占有她。他環顧四下,慢慢地打量著她,他的臉色陰沉。“你們美國女人,”他說:“總想壓男人一頭。”“我不是美國人,”她說:“我是英國人。我也不想壓哪個男人一頭,我現在就是想回去。”“回去後你對他們怎麼說我?”“說你對我很好,很好。”他蹲下身去攪雞蛋。他遞給她盤子和咖啡,然後坐下吃自己那一份早飯。可他似乎咽不下飯去。他抬眼看看她,問:“你不喜歡昨晚那一夜?”“不怎麼喜歡,”她很困難地說:“我並不在乎那種事。”聽她這樣說,他臉上閃過一陣茫然和驚奇,緊接著他露出怒色和冷酷、惡毒的絕望神情。“你不喜歡?”他問,目光銳利地盯著她的眼睛。“不怎麼喜歡。”她同樣堅定地回以敵視。他的臉上似乎冒出一股怒火。“我會讓你喜歡。”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站起身,手伸向掛在木鉤上的她的衣服:漂亮的麻內衣,桔黃色馬褲,毛絨上衣和黑綠相間的頭巾;然後又去拿起她的馬靴和鑲珠子的軟鞋。他把這些都團在自己懷中,打開了門。她坐起來,看到他大步走向深穀裡寒冷的陰影籠罩下的墨綠色水塘。他把衣物和鞋子全抖在水塘裡。塘麵上結著冰。公主看到,在藍灰色陰影的籠罩下,那純潔墨綠色的鏡麵上堆著她的衣物,白麻內衣,桔黃色馬褲,黑靴子,綠軟鞋,煞是色彩繽紛的一堆。羅麥洛揀起石塊用力砸著冰麵,直到那些衣物顫顫地消失在嘎嘎作響的冰水裡。隨之嘎嘎聲在峽穀中回響起來。她絕望地坐在毛毯中,用淺藍色大衣裹緊了自己。羅麥洛徑直大步走回小屋。“現在,你得跟我待在這兒了。”他說。她憤怒了,藍色的眼睛與他對視著。就像兩個魔鬼在對視。他的臉上,沒有緩和的陰沉中透著魔鬼般的死之欲望。他看到她在環視小屋,打著主意。他看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來複槍上。他抄起槍走了出去。回來後,他拉出她的馬鞍走到水池邊扔了進去,然後又抽出自己的馬鞍,也扔進水中。“現在,你還走嗎?”他笑問。她內心裡琢磨著怎麼騙他。可是她知道,他是騙不了的。她坐在毛毯中又凍又絕望,心寒,怒不可遏。他乾了些雜事,就帶著槍走了。她穿著藍色的睡衣起了床,全身縮在大衣裡,站在門口。墨綠色的池塘平靜下來了,石坡蒼白冰冷。陰影仍然籠罩著這裡的一切,就像死亡後的景象。遠處,她看到,馬兒在吃草料。要是她能抓住一匹就妙了!明亮的太陽已經升起,九點鐘了。她孤單地待了一天,很害怕,怕什麼,她也不知道,也許是怕陰暗的雲杉林中那嘎嘎的響聲,也許怕的是這野性、殘酷的山巒。她在門口的陽光下坐了一天,看著,盼望著什麼,內心一直充滿了恐懼。她看到一個黑點在陽光下的草坡上緩緩移動,或許那是一隻熊吧。下午,羅麥洛默默地回來了,手上提著一支槍和一隻鹿,看到他,她心中的恐懼鬆弛了,但她感到更冷了。她怕他,那懼怕是冰冷的。“有鹿肉吃了。”他說著把死鹿扔到她的腳下。 、“你彆想離開這裡,”他說:“這地方不錯。”她縮進木屋中去了。“到太陽下來吧。”他緊跟著她進去。她看著他,眼睛裡充滿敵意和恐怖。“到太陽地裡來吧,”他重複著,輕輕地拉住她的胳膊,有力地攥住。她知道反抗是徒勞的。他默默地把她拉到門口,自己坐下來,手仍然抓著她的胳膊。“太陽下很暖和,”他說:“瞧,這是個好地方。你是這麼俊的一個白人,乾嗎對我那麼惡?這兒多麼好啊!來!來,這兒來!這兒肯定暖和。”他把她拉向他,不管她冷酷的反抗,他脫下她的大衣,讓她隻穿一件薄薄的藍睡衣。“你真是個俊氣的小白女子哩,又小又俊,”他說,“你肯定不會對我使壞。你不想對我使壞,我知道的。”她毫無表情,毫無力量,隻得屈從他。陽光照耀著她白嫩的皮膚。“有了這一回,下地獄都不怕了。”他說。他似乎又產生了一種奇特而又豐富的幽默感。但是,儘管她身體沒有力氣,可她內心裡卻堅定、冷酷地反抗著他。他離開她時,她突然對他說:“你以為你這麼著就可以征服我,妄想!你永遠也彆想征服我。”他僵滯地站著,回頭看著她,臉上露出矛盾的情緒:驚奇、愕然、恐怖和一種無意識的痛苦,這些情緒使他的麵孔扭曲、變成了一副麵罩。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走出去,把死鹿掛在樹乾上,開始剝皮。他剝皮的當兒,太陽落下去,寒夜又襲來了。“你知道,”他一邊蹲著做晚餐一邊說:“我不會讓你走的。我覺得,昨兒晚上,既然你招呼我,我就有了權利。要是你現在跟我商量好,說你想跟我,我們就定下來下山回農場去結婚,或者,你想怎麼著都行。可你得說你想跟我過,否則我就待在這兒,除非有什麼事兒發生。”她沉默了一會才回答說:“我不會違背我的心願去跟什麼人過。我並不討厭你,至少你要支使我之前我還不討厭你。我不聽任何人的支使,你不行,誰也不行。你永遠也彆想讓我聽你的。你的好日子也長不了,他們很快會派人來尋我的。”他思忖著這話,她後悔自己這麼說了。然後他陰鬱地彎腰去做飯。他征服不了她,不管他怎樣侵犯她,因為她的精神像鑽石一樣堅硬無瑕。可他能毀掉她,她知道她會被毀掉。他過分陰鬱、暴虐地對她發泄了一通欲望。她痛苦極了,每一次都覺得自己要死了,因為,他奇特地把握住了她,把握住了她身上某種未被她意識到的東西,那是她不想意識到的。她心中的怒火燃燒著,她感到她的生命線會被扯斷,她要死了。她的內心受著烈火的烤炙。她要是能再一次獨立,潔身自好該多麼好啊!她要是能再一次成為自己多好啊!她還能夠,還能夠成為自己嗎?至於他這個人,即便到如今,她還是不恨他,恨不起來,這就像某種折磨人的命運。可作為人,他幾乎是不存在的。第二天,他不再生火,因為煙會招來人。天色灰蒙蒙的,她感到很冷,在毛毯中紋絲不動,他則用油爐子熱湯。下午,她把大衣蒙在頭上,哭了。她一生中還從未真哭過呢。他扯下她身上的毛毯,看看是什麼讓她打戰。她歇斯底裡般情不自禁地哭泣著,他又給她蓋上,然後走了出去。他看著群山,山上聚集著烏雲,下著小雪,這可是個可怕的大風天兒,冬天的惡魔趕來了。她哭了好幾個鐘頭,哭過後,他們都默不作聲,他們是兩個死人了。他沒有再碰她,晚上她躺著,像一條瀕臨死亡的狗,她感到那戰抖撕裂她的內臟,她會死的。最後,她不得不說話了:“你能把火生起來嗎?我太冷了。”她說著,牙齒直打戰。“想到這兒來嗎?”他問。“我想讓你生個火。”她的牙齒打著戰,每個字都分成了兩半往外擠。他站起身點燃了火,熱乎氣兒開始彌漫小屋,她可以睡了。第三天仍然很冷,還刮著風。不過有陽光。他沉靜地轉來轉去,一臉死相。現在她被拖得很疲乏,甚至希望羅麥洛乾點什麼,彆再繼續這種對峙。如果現在他讓她跟他下山,求她嫁給他,她會同意的。那有什麼?什麼都無所謂了。可他不問她。他的欲望死了,就像他心中的冰一樣,但他一直在監視著這間房子。到了第四天,她正裹著毛毯縮在門口曬太陽,突然看到兩個小小的身影,那是兩個騎馬人正穿過草坡走來。她不由叫出了聲,他迅速朝上看去,看到了人影。那兩個人下了馬,正在找路。“他們在找我呢。”她說。“那好啊。”他用西班牙語說。他拿來槍,坐下,把槍擱在膝蓋上。“天啊!”她叫道,“彆開槍!”他掃了她一眼,說:“為什麼不?你要跟我在一起嗎?”“不要,”她說:“可你不能開槍。”“我不想進班房。”他說。“你不會蹲班房的,”她說,“彆開槍!”“我要開槍。”他咕噥著。說著他立刻跪下仔細地瞄準目標。公主一籌莫展,絕望地坐著。槍響了,她看到立即有一匹馬前蹄騰空而起,滾下坡去。騎手掉進草叢裡不見了。第二個人跨上馬,在陡峭處一個大轉彎掉頭衝進最近的雲杉叢中去。“砰!砰!”羅麥洛的槍響著,可每次都未打中。馬狂跑著像袋鼠一樣,躲了起來。羅麥洛摸到一塊岩石背後,在耀眼的陽光下,一片緊張的寂靜。公主坐在小屋裡的**。蜷縮著,嚇癱了。好像過了好幾個鐘頭,羅麥洛還跪伏在岩石後觀察。他身著黑衣,頭上也沒戴帽。他動作敏捷、身材很好,公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不可憐他。她的精神是冷酷的,她的心是無法融化的。但是,現在她要呼喚他過來,她愛他。不,不,她不愛他。她永遠不會愛上男人的,永遠不!愛凝固了,封在心裡了,幾乎是報複性地凝固、關閉了。突然,她一驚,差點從**掉下去,一聲槍響,就在小屋後很近的地方。羅麥洛一下子跳到了空中,兩臂張開著,跳起時轉過了身。當他還在半空中的時候,又是一聲槍響,他摔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著,雙手抓著小屋門邊的土地。公主一動不動地坐著,僵住了,呆呆地看著這個匍匐著的人。不一會兒,森林保護委員會的一個人在屋子附近出現了,他是個年輕人,戴著寬邊帽,穿著黑法蘭絨上衣,腳蹬馬靴,手裡提著一杆槍。他大步走向趴在地上的那個人。“打中你了,羅麥洛!”他大聲說,翻過死人的身體,羅麥洛的胸口貼過的地麵上早已積了一汪血。“呣!”森林委員會的人說,“比我猜得還準。”他蹲下凝視著死人。遠處他的同伴在喊,他站起來。“哈羅,比爾!”他叫道:“哈,打中了!結果了他,沒錯。”另一個人騎著灰馬鑽出了樹林,他臉色紅潤,表情善良,圓圓的棕色眼睛吃驚地瞪著。“他還沒死吧!”他焦慮地問。“像是死了。”頭一個人冷漠地說。第二個跨下馬來,彎腰看著死屍,然後伸直腰點點頭說:“是的!他真的死了。沒錯兒,是他,小夥子是多明戈·羅麥洛。”“哈!我知道!”另一個人說。他困惑地轉過身看看小屋裡麵,公主蹲在紅毯子中間,大睜著一雙貓頭鷹似的眼看著外麵。“哈羅!”他說著走向小屋,摘下了帽子。天啊,她感到這多麼可笑!可不管她想什麼,她都無法開口。“這人為什麼要開槍?”他問。她琢磨著尋找詞兒,但嘴唇是麻木的。“他神經出毛病啦!”她結結巴巴地說,很嚴肅、很自信。“天啊!你是說他犯神經病啦?嘿!太可怕了。不過這就說明問題啦,得!”他二話不說,接受了這種解釋。他們很艱難地把公主送到了山下的農場,可她也犯起神經病來,還不輕呢。“我搞不清,我是在哪兒?”她躺在**對威基森太太說,“你能對我解釋一下嗎?”威基森太太很策略地解釋一番。“哦,對了!”公主說,“我記起來了。我在山上出了事,不是嗎?我們是不是遇上了一個男人,他發瘋了,從下麵射擊我的馬?”“是的,你遇上了一個男人,他神經出了毛病。”事件的真相被掩蓋起來了。兩周後,公主在肯明斯小姐的照顧下離開這兒到東部去,很明顯,她完全恢複過來了。她是公主,是一個潔身自好的處女。可她的額頭上的劉海變灰白了,眼神也有點瘋狂。她是輕度發瘋。“我在山上出過事兒.一個男人發瘋了,從我下麵射擊我的馬,我的向導不得不打死這個人。從那以後,我一直感到不安定。”她對誰都這麼說。後來,她嫁給了一位老頭兒,似乎感到滿意。【注釋】[1] 斯圖亞特王朝(1603—1649,1660—1741)。[2] 蘇格蘭士兵和蘇格蘭高地男子通常穿短裙,裙前係毛皮袋。[3] 公元3世紀蘇格蘭地區傳說中的遊唱武士詩人。[4] 美國東北部地區,包括康涅狄克,緬因,馬薩諸塞,新罕布什爾和羅德島。[5] 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妖怪。他妄想玷汙米蘭達。[6] 在墨西哥、新墨西哥和科羅拉多有些人出自宗教原因自行鞭撻。[7] 那時正是美國曆史上的禁酒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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