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四年正月,常攸寧早產,生了個公主。許是常攸寧在孕期心情大悲大慟,加之後期飲食起居照顧不周,公主生下來時特彆孱弱,且先天性的左掌無指,就那麼光禿禿的一坨粉肉。公主生下來不哭,產婆和醫官們費了很大勁,忙活了許久,公主才發出貓崽一般的微弱哭聲。據說成筠河去清寧館看過之後,心情沉重。“二公主取名成炘,封號安。願這孩子平平安安吧。”他歎了口氣,便離開了。臨走又囑咐太醫與乳娘好生看顧。自古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一見安公主生來有殘,朝廷上的一小撮人便開始聒噪,說聖朝掌天下,而安公主天生無掌,大大的不祥。這麼一說,成筠河亦有些心梗。這幾個月以來,常攸寧被幽禁在清寧館,成筠河並沒有去看她。成筠河寧願她是天真的,在禦花園裡打翻他畫板的活潑小女孩。當事實真相被血淋淋地撕開,他便不願意再見到她。本來,他是想從她身上獲得純淨的夢。夢境被迫醒來,是一件嘲諷的事。成筠河下旨把安公主送到祁王成筠濤府中撫養。就是他的胖五哥,董太妃的兒子。安公主被送走那天,常攸寧一路打著赤腳攆到了宮門口,哭得歇斯底裡。這副樣子讓宮裡許多人都印象深刻。倚蘿跑到我麵前,眉飛色舞地跟我講著常攸寧的慘狀,末了,還加上一句“得罪咱們貴妃娘娘的人,就不配有好下場”。我皺皺眉。我不喜歡抖機靈的人,以這樣的方式討好我,會適得其反。“倚蘿,最近流煙閣是不是太閒了?”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大概是太閒了,才讓你有工夫去看彆人的閒事。”她領會了我的意思,臉漲得通紅。“貴妃娘娘,奴婢知錯了。”我沒再說什麼,擺擺手,示意她下去。南飛離世之後,我身邊沒個掌事宮女不合規製,內廷監送來了倚蘿,說她在宮中辦事多年,勤勉能乾。那時我正為了南飛的離世傷懷,看倚蘿做事利索,便留下了。倚蘿長著一張巴掌臉,眼睛微微往上挑,皮膚白裡透紅。遠遠地看上去,還以為是哪個朝中大人的閨秀。自常攸寧去年出事後,灼兒重新被送到我身邊撫養。我攆走了那個勢利的奶娘,重新找了個樸實的婦人。倚蘿幫忙替我料理著這些事,倒是很得力。美中不足,就是她冒失,嘴巴碎,不如南飛謹慎。我為此時常言語敲打她。灼兒已經快兩歲了,才學會說話,稚子言語,可愛極了,他不叫我“母妃”,叫我“阿娘”,叫烯兒“米米”。米米,就是妹妹。他給烯兒擦口水。烯兒哭的時候,他輕輕給她吹睫毛。守著兩個孩子,我挺滿足。朝中的事,我不再管了,統統由成筠河自己去處理。他自登基以來,我一直在他身邊默默地幫他。我猛然做了甩手掌櫃,他一開始頗不適應,後來便默默地接受了。 政務處理起來,是很繁雜瑣碎的。天下九州,農業、水利、邊疆、軍政、工商、土木等,各個大員的折子都需要禦筆親批。大事小情,都需要聖上拿主意。他是一個寬和的人,朝中的一些人想方設法地媚上。有一天,小申來傳我去乾坤殿,說聖上想孩子們了。我抱著灼兒和烯兒便去了。我與他之間,似乎隻剩下孩子可談了。成筠河坐在乾坤殿正當中,跟我說了句話:“星兒,孤總算理解你當初的夙興夜寐了。”我笑笑,答非所問道:“陛下勤勉,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我仍然是成筠河的貴妃,一切規製與過去沒什麼不同。但我們心裡都明白,一切都跟過去不一樣了。那些傷疤,我們都不願意去觸碰,輕輕地繞過去。繞著繞著,心就遠了。他曾經問過我,願不願意搬回合心殿。在我搖頭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提。我執意住在流煙閣,流煙閣離乾坤殿很遠。除了成筠河要見孩子們,我們很少再見麵。這樣的日子,延續了一年,常攸寧倒了,我與他疏遠了,成筠河的後宮空**起來。禮部送進宮幾名女子。成筠河皆沒有在意,封個低階妃嬪,便閒置在宮中。他被政務纏身,偶有空閒,便醉心於他的雕刻。巴蜀有一小吏,因篆刻技藝奇佳,被成筠河留在京中,賞了個通政使做。成筠河時常喚他進宮交流技藝,那人因此平步青雲,阿諛者眾。老臣諸葛邰在金鑾殿之上說道:“上應以待篆刻之心,理朝政之事。”成筠河皺眉。他看著諸葛邰:“怎麼?諸葛閣老是覺得孤待政事不夠儘心?”諸葛邰跪地啟奏道:“臣侍三朝,太祖麾垣三十五年出仕。臣記得,那年,南境給太祖皇帝進獻一隻彩色的鳥,十分珍奇,叫聲婉轉動聽。太祖皇帝一見此鳥,便喜悅不已,但他最終卻沒收,還給了南境。陛下,你可知道是何原因?”成筠河扶住額。諸葛邰繼續說道:“太祖皇帝說,玩物易喪誌,為人君者,不可沉溺於此。”成筠河還未開口,一個大臣便站了出來:“太祖時期,乃開國初年,國庫未豐,四海初定。而今時過境遷,國庫充盈,百姓安樂。難道,作為聖上,連一點享樂都不能有嗎?諸葛大人你是何居心?分明就是針對聖上!”一時間,附和者眾。“諸葛大人如此迂腐,已不適合站在今日之朝堂!”“諸葛大人分明對當今陛下有不臣之心,才會處處加以指責。為人臣者,以下犯上,意欲何為!”80多歲的諸葛邰氣怔過去,一群醫官慌忙將他送回府上。自此,他再也未上朝。常靈則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流煙閣內給烯兒喂蛋湯,烯兒鬨騰,灑了一身,我耐心地擦著。常靈則從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年前,得益於我的安排,常靈則襲了平西王爵。他與他的二哥很是不同。無論何時,他都帶著一張溫和的笑臉,不聲不響,低調謙和,就連對宮門口的小內侍都耐心至極。據說他承襲王爵的旨意一下,平西老王妃憤怒到失去理智,一盞熱茶潑到他臉上,高喊一聲:“狗雜種,你也配?”他輕輕地擦了擦臉,扶著嫡母坐下,卑微地說:“母親,氣大傷身。”然而三天後,平西老王妃就暴斃了。常靈則就像大霧一般讓人看不清虛實。“今日朝臣們吵嚷的時候,你沒開口吧?”我問道。“自然是沒有。聖上麵前,臣從不開口。”常靈則說。手中的湯喂完,我起身:“好啦,朝堂上的事情不說了。本宮更關心月兒。她已有六七日沒進宮了,明日帶她來吧。”“是。”一年前,水月便養在了平西王府,改了貴籍,名義上是常靈則的義妹,月郡主。每隔幾日,常靈則便帶她進宮來陪伴我。月兒對童年的很多事都忘卻了,隻說自己是被紅塵酒館的老板娘收養的。我沒有在她身上找到那對水滴形耳環。想著或許在顛沛流離中遺失了,也不無可能。倚蘿曾無意間說:“娘娘,月郡主長得跟您真像。”我摸著月兒的發梢,心裡有說不出的感覺。“月兒,姐姐什麼都願意給你。”月兒似乎是很拘謹,她跪在地上:“謝貴妃娘娘。”我心裡想著,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月兒會從心裡慢慢接受我吧,畢竟,血濃於水。後來,我又去過紅塵酒館。原來的老板娘已經不在了,門麵都改了。常靈則做事倒是乾淨。現在的紅塵酒館,叫作“西域酒家”,老板是胡人,店裡的招牌是葡萄釀。“赤腳走紅塵,不若居山好。”身後傳來這麼一句話。我扭頭,竟是楚鳴。他看著我笑。左諫議大夫黎珺是把政治好手,在整理常正則的罪狀時,有些地方濃墨重彩,有些地方雲山霧罩。刻意模糊了三支箭的凶手。為此,楚鳴得以幸免。這也是當初,他與黎珺的交換條件。“多謝你給我指的明路。”楚鳴說。“不客氣,楚大哥。”“不敢當。”聽到這三個字,我愣了一下。楚鳴從酒櫃邊拿了兩壺葡萄釀,自己喝一壺,遞給我一壺。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空氣裡漂浮著甘甜的葡萄香。“我已知道了,宮中沒有叫陸興的小內侍,卻有叫陸芯兒的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