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欣然第一個跑進病房,病房裡一片狼藉。陳勉身上那件本身就很薄的深藍色衛衣已經被開水氳燙成近乎黑色,整個人升騰著蒸汽。暖壺被扔在地上,骨碌地轉著圈,自瓶口緩慢流灑出滾燙開水。“陳勉!”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她衝他方向快步過去。“你被他們燙了?”她伸手從陳勉衣領處掀開往裡看。但僅僅是掀開的這個動作,她就感受到了衣料上灼人的蒸燙。陳勉抿唇垂首,縮著肩膀避開了她。激動的患者家屬開始大聲指控:“喪儘天良的你們這些狗醫生,嫌我們沒文化是不是?就知道忽悠我們簽字。”“我做一次手術攢兩三年的錢,都這麼被你們幾個小時花掉了?還不能給我們一個準確的答複,憑什麼?!”成欣然從沒見過這樣的陳勉,一身狼狽地站在病房中央,像被審判的戰犯,看起來居然是衰頹和弱勢的。陳勉什麼時候弱勢過?她雙手緊緊攥拳,心臟咚咚地跳。“天啊,陳醫生!”幾乎是同時,一大群醫護也湧了過來,沒幾秒鐘病房門口站滿了人。擔驚受怕的人,隔岸觀火的人,幸災樂禍的人。成欣然驟然恢複理智,她長吐口氣,拉住一名驚慌失措的實習生,“你去打110,然後把周主任叫過來。”“嗯,好!”實習生著急忙慌地跑走。她轉頭緩下聲問他:“要不要去急診?”陳勉看都不看她,徑自往出走。她知道陳勉生氣了,但是是在跟自己鬨彆扭。這時周信明撥開人群,插進來問:“怎麼了?”潑熱水的人立馬又做出另一番姿態:“周主任,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個小醫生一直在說沒有把握做好手術,又不肯跟我們好好溝通,家裡人比較衝動,就潑水了。”周信明非常生氣:“那你們也不能隨便潑水啊,那是開水,能把人潑壞的!”“主要是那個小醫生,牛得跟什麼似的!對我們很沒耐心,老擺出一副看不起我們的樣子,他憑什麼那麼牛?”周信明說:“我們會了解情況,你身上還長著腫瘤,你們家屬也不要太激動知道嗎?”一口一個小醫生,成欣然聽不下去了。她關掉手機錄音,回身拍了張病房裡這群人的照片,抽身離開了。陳勉獨自在值班室的衛生間,花灑開到最低溫,不斷衝澆著自己的肩部。脫上衣時,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覺得很酸脹,身上的燙痕已經變為腥紅,自肩部蔓延到鎖骨下方。水冰涼,陳勉**的上半身布滿雞皮疙瘩,燙傷的肌膚卻頓很鈍感,他感受不到冷。心緒在此刻被挫敗和難堪充斥。衝了二十分鐘,他擦乾下半身,囫圇套了條運動褲出去。上半身不想擦了,越擦越疼。 乾脆放著疼死算了。陳勉消極的想,這樣他就不用再在醫院裡待著。手機裡全是消息,各種各樣的關懷和試探。門外來來回回的腳步聲,警察好像來了,那些患者似乎被帶走了,好像還聽到了他導師的聲音。但結果他已經能預想到,一定是兩邊和稀泥。他媽的愛誰誰吧,陳勉誰都不想搭理,把手機扔到**。肩背沙沙的疼,想躺也沒法躺。不一會兒,有人敲門。陳勉皺眉揚聲說:“彆敲了。”門外聲音頓了一會兒,接著敲,聲音不大,但很執著,敲木魚一樣。陳勉被敲得想發火,不耐煩地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他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我給你上藥,”成欣然晃了晃手裡的燒傷膏和無菌紗布,“都是剛剛鄧醫生從急診拿過來的。”她眼神掃到他的光**的上半身,密布著一大片紅痕。又順著痕跡往上瞧,肩膀,脖根,喉結,下巴,頸側,最後是他的臉。脖子上有零星的紅斑,像是做飯時被熱油濺上的痕跡。陳勉被她無所顧忌的眼神盯得更加煩躁。“你彆進來了,”陳勉說:“和其他人說不清。”她問:“哪裡說不清?”陳勉不說話,目光也落在彆處。明顯是哪裡都說不清。他不肯讓出門口,就這麼僵持著,創麵的痛感在沉默中被無限放大。“那這樣吧,”成欣然開口:“你來想想我們哪裡說不清,我進去給你上藥,現在你這裡已經起水泡了。”她伸出手指,在他前肩摹畫。“彆隨便上手。”他神情不耐煩地後退一步,意圖躲開她的觸碰。但她指尖卻執意向前探觸,一退一進,陳勉已經讓出了一大步。她低聲說了句那我進來了,抬腿跨進值班室。裡麵是三張上下鋪,擺上其實就沒什麼空地了。彆的床鋪都像沒住過人一樣,隻有最裡麵的那張下鋪,鋪著純黑床單,床攔上整齊地掛了幾件這個季節的衣服。一看就是他的地盤。門一關,屋裡就剩他們兩個,本來就沒什麼下腳地方的值班室顯得更狹小。燈沒開,窗簾也半掩著,氣氛頓時古怪起來。但成欣然啪地按開了燈,屋內立馬變得亮堂堂。“你先坐這裡,我給你看看。”她在燈光最亮的地方擺了把椅子。陳勉不肯坐,“不要。”“那你坐**也一樣,隻不過上鋪擋著,可能會看不清。”陳勉還是不動,神情複雜審視著她。其實他們在說的根本不是同一個問題。“我以前待過很多劇組,幾乎所有燈光師和場工都被燈燙過,包括我,所以我處理這種情況算是有經驗的。”她見陳勉眉頭都擰在一起,以為他並不相信,於是強調說:“真的。”說著她擼起右手的袖子,白嫩的小臂上是一塊巴掌大的褐色疤痕。值班室的燈管很劣質,刺白的燈光下,那塊疤痕顯得更觸目驚心。陳勉沒說話,隻是盯著她手臂上的疤。“我這個就是淺二度的。”她看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努力解釋,“但當時醫生說半年左右就看不到痕跡了,你也不用太擔心你的。”成欣然看陳勉表情黯黯的跟失語了一樣,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又輕聲問:“所以你要坐椅子還是床?”他突然輕笑一下:“成欣然,你知道你現在在乾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