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魏王李泰。我眉頭微微一蹙,隨即躬身施禮:“奴婢見過魏王殿下。”“不必多禮。”李泰稍抬手,“抬起頭來讓本王好好看看你。”“奴婢不敢。”我仍是彎著身子,低垂著頭。“先前看你馴服獅子驄,而後又挑釁高陽公主,如此膽量,如此魄力,恐怕連男子都未有。”李泰一揮衣袖,大肚一挺,將雙手背在身後,“如此一個奇女子,有何事是你不敢的?”我聽他這一番話似讚實貶,心中頓時有了警覺,這恐怕也是個難纏的角色,必要留心應付。心念一轉,臉上的深沉之色轉瞬化作了滴水的溫柔,我緩緩抬頭,微側著臉,眼波流轉,淺淺一笑,與李泰四目交接:“殿下說笑了,奴婢那時隻不過是迫於形式,硬著頭皮獻醜,幸不辱命,奇女子一詞萬不敢當。”李泰見我抬頭,竟倏地一愣,而後雙眼透出一抹熾熱異樣的神采,放肆地上下掃視我,仿佛要以目光將我牢牢困住。我知道,這是男人對女人感到驚豔的目光。母親看似冰冷無情,無靈無血,卻是動人絕色,顛倒眾生,吹灰不費。嫵媚天成,世間恐怕僅有她一人。凡見過她的人,無不驚駭失態。她的美麗,令人動之不舍,觀之不忍,意猶未儘。與她相比,我便隻能自慚形穢,仍是沒學得她一分的媚入骨髓。我自然知道此時李泰眼中所含之意,便故作羞澀地彆開頭去,向後稍稍退一步,有意踩著裙擺,身子踉蹌,竟似要跌倒。李泰隨即一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腕,一手輕扶住我的腰,他兩眼迷離,死死地盯著我。我輕皺眉頭,下意識地使勁,想抽回手去。他卻仍是抓得死緊,那強大的力道,令我覺得手腕幾乎要被他折斷了。“殿下,殿下,奴婢……很疼呢……”我咬唇,細如蚊嚶地喚道。“呃……”李泰似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收手站立。我揉了揉已有些烏青的手腕,埋怨似的看著李泰,微眨眼,眸中隨即起了水霧,眼前如遮紗陷霧般看不清楚。李泰見我如此神情,竟有些慌了手腳:“嗯,是本王太過粗暴……”“與殿下無關,是奴婢太失禮了……”我悄悄地斂眉垂目遮住了所有的思緒。“媚娘,你可願意跟著我?”李泰忽然問道。“跟著你?”這次我倒是真的吃了一驚。李泰神情悠然:“是啊,我打算向父皇討你。”“這……”我定了定心神,索性選擇沉默以對。“你莫要害怕,我不似太子,絕不會使你為難。”李泰狡獪的雙眼晶晶閃亮,“我此時正在修撰《括地誌》,父皇對我資助良多,我提這小小的請求,他自然會答應。除非是你自己不願意……” “不,奴婢怎會不願意呢?”我淺笑依然,語氣鎮定,“況且在宮中奴婢不過是個任人使喚的丫頭,又有何可留戀呢?”“你若願意那便好辦了。如今我情勢很好,投奔我門下的人漸多。”李泰遲疑了一下,望了望四周,見四下無人,才複又說道,“想當年,父皇晉陽起兵,便網羅天下才俊,雖不比孟嘗食客三千,總也有百人之數,武德之後,尤其貞觀年來,皆成棟梁。”我麵上不動聲色,卻是暗自心驚。“誰與權勢相近,才俊之士自然會趨之若鶩,不必辛苦尋找。”李泰卻是眉開眼笑,“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父皇寵愛我勝於太子。這點,我想媚娘你在父皇身邊如此久了,總該有所耳聞吧?”說著,他彆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佯裝不知,隻含糊地說道:“奴婢孤陋寡聞,隻知魏王不僅是魏王,還是左武衛大將軍,雍州牧,京城都歸您管。”“是,如今我的權勢,所有親王都比不上,就如同當日的父皇,也就是當初的秦王。”李泰輕笑,眼中異芒一閃,“水到渠成,此時的形勢,不是再明顯不過麼?”我心中已了然,仍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嗯……殿下也是如此想麼?”“是父皇也是如此想。”李泰上前一步,肅然說道,“媚娘,你在父皇身側,侍候他起居、議事,他的一舉一動,想必你是了如指掌的,莫非你就沒覺察到一絲一毫麼?”“奴婢愚鈍,確是無所察。但殿下既有如此一說,奴婢日後自會留意。”我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此時若再裝做一無所知,恐怕反倒會使他起疑。“你果然聰慧。”李泰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他在袖裡摸了摸,將一塊玉佩遞於我,“我覺得此物與你十分相配,今日便增於你了。”“這……奴婢不敢收。”我心中一沉,麵上卻非得裝出不勝惶恐的模樣。李泰卻不容我拒絕,將玉佩塞入我手中:“這是流落出宮的貢品,世間獨一無二,我想這世間唯有你才配得上擁有它。”他的右手輕握著我的手腕,左手指尖則輕輕劃著我的掌心,神色曖昧。我便也順勢嬌羞地垂下頭去看,隻見那玉佩端然有致,光澤溫潤,確是塊好玉。我隨即將那玉抓得緊緊的,故作雀躍地看著他:“殿下果真要將這美玉贈我?”李泰望了望我,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鄙夷,但下一瞬便恢複如常,他撫了撫我的手背:“本王說贈與你,那便是你的了。”“多謝殿下。”我惟恐他後悔,迅疾地將玉佩放入懷中,微一抬眼,果不其然,李泰麵上隱現出輕蔑之色。“殿下,魏王殿下,您在何處?陛下召見您!”不遠處傳來內侍的叫喚聲。“媚娘,我先去見父皇了。”李泰微一頷首,也不等我回應,回身徑自走了。我亦不久留,抬腳往自己的住所去。路過荷花池,我掏出玉佩放在掌心細看。這是一塊年輕的璞玉,尚未經嚴苛的打磨。而它勝於普通玉之處,在於它的色質,讓人遐想,恰似一泓泉水,遊離著絲絲翠綠而又清澈見底。玉,尤其是好玉,豈能隨便送隨便取呢?李泰如此做,還真是委屈了這塊美玉。而我的奢侈與天真也僅止於此。手指一鬆,它緩慢地從我手中滑落,義無返顧,冷若冰霜,無聲無息,果斷而絕情。“撲通”一聲悶響,它沒入池中深處,再也尋不到半點蹤跡。*天寒徹骨, 禿枝敗葉猶在北風中顫抖,飛雪如絮,翩然曼舞,素麗瑩潔、清奇妖嬈。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桃杏枝頭的花苞,如一夜凋零,已成了玉箸銀簪。隻能從空枝敗葉上去憑空想象那繁花似錦、雲蒸霞蔚的絢麗美景了。窗前一株梅樹,如曠世佳人,悄無聲息,淩寒獨放,幽獨高雅、顧影自憐。偷得半晌晴暉,我抱著雙臂站在廊前眺望遠處的闊野蒼山。飛雪撲麵,我將手與臉深深地藏到鬥篷中去,十分溫暖,仿若回到童年,母親用溫熱的手,捧住我冰涼凍紅的小臉,嗬暖我僵硬的雙手。今年,我怕是不能折下第一枝梅花給母親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鶯啼燕語,我側頭看去,原來是幾個來打掃庭院的宮女。我背靠著廊柱,那柱子恰好將我擋住,所以她們也瞧不見我。她們邊打掃邊說笑著,隻聽一個宮女說道:“聽說,太子殿下最近迷上一個少年,叫稱心。”邊上一個大嗓門的宮女隨即附和道:“聽說那少年生得俊俏非常,不管何時何地總是一副令人不禁心口發疼的模樣。”“嗯?我怎與你們聽到的不同?我聽說那其實不是少年,而是一個慣穿男裝的美豔少女假扮的。”一旁一個尖嗓子的宮女不以為然地說道。“是女子假扮的?”最先說話的那個宮女又說道,“我還聽說此人頗有來曆,不可小瞧。聽說她曾是侯君集府上的人,而後才被轉送給太子,她生得異常妖嬈,天生尤物啊!”大嗓門宮女好奇地問道:“你說那人頗有來曆,究竟是何來曆?”尖嗓子的宮女立即回答:“聽說她雖不是啞巴,卻從不說話。先前在是侯君集府時,就不曾開口。即使如今在東宮,太子多次問她話,她都不答。”一旁立刻有宮女追問道:“這又是為何?”“此中奧妙我也不知,但如今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是……”尖嗓子的宮女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人們說她是妖女,隻要開口說話便會給主人帶來災難……”“不會吧……那如此一來太子豈不是……”宮女們沒再往下說了,因為有個內侍監察正從庭外進來,他大聲嗬斥道:“你們幾個在此處嘀咕什麼?想偷懶麼?中庭打掃完了,就趕緊去掃前院!”“是!是!”宮女們慌忙答道,互相推搡著,爭先恐後地往前院跑去。我等了好一會,再沒聽到半點人聲,才緩緩從柱後走出,轉身往禦書房去。太子喜歡女扮男裝的美豔女子?僅僅隻是因為他貪戀女色麼?似乎不是……我總覺得此事蹊蹺,其中必定有隱情,卻又理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兀自想著,不覺已來到禦書房外,我立即打起精神,甩了甩衣裙上的殘雪,緩步走入。我跪伏於地:“奴婢參見陛下。”陛下淡淡開口:“起來吧。”我起身,徐徐走到陛下身後,跪坐下來。此時我才發現,房中左邊席上坐著太子與李泰,右邊則坐著李恪與李治。陛下雖常召皇子們來禦書房相見,但每次都是分彆召見,今日是何緣故,竟將四位皇子一同召來?不知為何竟想起方才庭院中宮女們閒聊所說的那些話,我心中暗自澎湃,胡思亂想間,冷不防陛下開口喚道:“媚娘。”“啊?”我茫然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