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朕與你們說的話,你們要牢記。”陛下先囑咐皇子們,而後側頭望了我一眼,似沒看到我愣傻的神情,他輕聲說道,“朕閒來想查看近來他們學業如何,你取紙筆,將他們所答的逐一記錄下來。”“是。“我收斂了心思,再也不敢出神,立即取了紙筆,跪坐在案前。“承乾,你是太子,太子便是未來的儲君。”陛下望著太子,“你可知何謂明君暗君?”太子一臉疲累,瞧著有些昏昏欲睡:“如父皇這般,便是明君。像那隋煬帝,就是昏君。”陛下輕皺眉頭,看了太子半晌,卻也沒責難他,轉而問李泰:“青雀,你以為呢?”“君主之所以能夠明達,是因他能兼聽多方的諫言。國君之所以昏庸,是因他的偏信偏聽。《詩經》有雲,‘先民有言,詢於芻蕘’,此言便是說,君王者,應向割草砍柴之人征求建議。”李泰右眉一挑,從容答道,“古時,堯舜便能夠打開四方之門來接納八方之士,廣開言路來了解天下事理,故此能夠做到聖明之目無所不察,那共工、鯀之人,無法蒙蔽他。奸佞小人的恭維話與奸計,也無法迷惑他。”陛下唇角浮上一絲笑容,微垂眼簾:“恪兒,你說。”“蜀相諸葛亮曾上《出師表》,此中說道,‘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 秦二世將自己深藏宮中,摒棄隔絕所有忠良之士,偏信於權奸趙高,以至天下崩潰離叛,他卻一無所知。”李恪微頷首,侃侃而談,“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之言,堵塞所有忠諫之路,各路起義軍攻取城池、掠搶鄉邑,他仍不知曉。明君應當兼聽,應該容納臣下之不同見解,如此一來,親貴寵信的臣子也無法阻塞耳幕,蒙蔽真情,而下情也可上達了。”“嗯……”陛下安然聽著,轉頭看向李治,眼神一揚,“雉奴,你說。”李治麵色一白,似有些慌亂:“兒臣以為,以為,幾位兄長說得都有理……”“那你自己的看法呢?”陛下眼皮一跳,麵上卻也看不出有半點不悅。“我,我……”李治支吾著,急得一頭是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坐在我正對麵,便求救似的望著我。真是個呆瓜!我見李治因答不出來而臊得麵紅耳赤,忽心生不忍,提筆寫了“為君之道,先修其身,心存百姓”幾個大字,背著陛下與眾人,輕咳一聲,將紙張偷偷在他眼前晃過。“明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萬不可損百姓以奉其身。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他正急得六神無主,見我此舉動,頓時眉目一喜,趕緊答道,“世上並未有身正影邪之事,也從未有過君上治理得當,而百姓混亂之事。” “媚娘,將此卷字展開給他們看。”陛下看了看李治,卻忽又望了我一眼,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案上的一卷字,對眾皇子說道,“你們看這幅字,不許開口,隻在紙上寫出是哪家的字體,筆力如何。”我便將手卷展開,依順序先呈到李治麵前給他看。“方才,方才多,多謝……”李治微抬頭,細聲地向我道謝,他看著我,愣了愣,竟似忘了自己要說的話,隻盯著我看,“你……”我暗暗白了他一眼,再沒看他,徑自將字遞到李恪眼前。“多謝。”李恪微笑頷首向我道謝,他持筆潤墨,輕輕揮筆,姿態優美,舉手投足間就可入畫。我隻覺麵上一熱,便側過頭去,將字展開在李泰案前。李泰似已不記得當日贈我玉佩之事,隻漠然地望了望那副字,看也不看我一眼。我亦不想與他再有牽扯,便垂下頭去,跪走幾步,來到太子跟前。太子神色複雜地望了我一眼,卻也不多言,隻凝神看著我手中的字。“承乾,可有答案了?”陛下在後輕問一聲。“呃?”太子額角已冒出細汗,神色慌張,顯然不知道此字出自何人之手,他目光一轉,不看其他,隻望著我。我自然明白他眼中所含之意,無奈之下,隻得背著陛下,在他手中寫下一個‘王’字。“啊?”太子一愣,似懂非懂。陛下在這個時候卻忽然說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句:“媚娘,你提醒了雉奴還未夠,連太子亦不放過?”太子與我麵麵相覷,驚出一身冷汗。我閉目,呼吸,吐納,竭力穩住心神,這才敢轉身去看陛下。陛下眼眸中掠過淩厲光芒,卻仍是淡淡地笑:“媚娘,你可知罪?”“奴婢知罪。”我隻覺得脊背發涼,冷汗漣漣,隻能跪伏在地,一動也不敢動。“你若能說出這話出自何人之手,筆力如何,朕便不治你的罪。”陛下微挑劍眉,聲音裡聽不出多餘的情緒。“奴婢以為這是王羲之的《十七帖》。”此時我已冷靜下來,雖語調仍有些顫抖,但已趨於平穩,“這帖字,筆力遒美健秀、平和自然,意境委婉含蓄,真可說是‘飄若遊雲,矯苔驚蛇’,是極美的。”陛下聽後隻是閒閒地頷首,半點眉頭不皺,他接著又問:“何為明君暗君?”“奴婢不敢……明君者,欲平天下,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壯著膽子抬眼看去,見陛下衝我點了點頭,麵色雖平和,所含之意卻是令人無法拒絕,我也隻得硬著頭皮說道,“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而奴婢以為,其中根本便是“修身”,倘若一人道德倫理敗壞,讓他去整頓好家族、國家,進而使天下太平,是絕無可能的。”陛下仍是笑著,隻是溫和的笑容裡卻似有了肅殺的意味,他側頭,目光斜斜地射來:“朕的幾個兒子,竟還比不上一個小小的侍女……”此時陛下的眼神突變淩厲,我頓覺有股可怕的壓力由四麵八方迫來,我似已被他的目光逼入一個死角,生死不明。我雖然手足發軟,但仍倔強地僵跪在原地,抖著唇不言語。“青雀,前幾日朕將進貢的一塊玉佩賞給了你,此玉舉世罕有,世間恐怕隻有一塊,你可要妥善收好。”陛下下一刻便輕挑嘴角,目光恢複柔和,先前蜻蜓點水般的殺氣倏地消隱不見,他笑著問李泰,“此玉乃天地之精華孕育而生,貼身收藏可凝神靜氣。如今那玉在何處?”“兒臣,兒臣該死!“李泰著實嚇得不輕,立時跪伏在地上,肥碩的身子竟有些顫抖,“兒臣疏忽,前幾日回宮後就不見了玉佩,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請父皇降罪!”陛下似沒見著李泰惶恐的模樣,開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青雀莫慌。你看看,丟失的可是這塊玉佩。”李泰抬頭一看,驚駭得嘴再也合不上了,因為陛下手中的玉佩正是前些日子他贈與我的那塊。他立即叩頭答道:“是。兒臣丟失的正是這塊玉佩。”李泰固然是嚇得麵無人色,我更是驚得手足俱軟。我分明將這玉佩親手丟入池中,親眼見它沉入池底,而今為何會在陛下手裡?!早聽說宮中耳目眾多,個個能飛天遁地、來無影去無蹤,說不清哪裡就藏著雙眼睛在窺探著你……此時我算是真正領教到陛下的手段與耳目了。我按住狂跳的心口,抬眼再看陛下,他依然淺笑如常,隻是不再言語,他靠在軟墊上,微閉目,似在思索著什麼。少傾,他的臉色由微笑變得凝重。屋中眾人都僵硬地跪坐著,屏息不語,靜待著陛下的問話。但陛下卻什麼也沒問,他隻是疲累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眾人一聽此言,立即整齊地叩頭行禮,而後緩緩退出。我見鎏金火盆裡的火焰有些低微了,便拿鏟翻了幾下,又往裡添了幾塊炭,撥壓一陣,火勢倏地又熊熊燃了起來,發出劈啪幾聲輕響。待屋中暖意洋洋後,我又拿了條裘毯蓋在陛下身上,才躬身退下。“媚娘……那冬兒,與你差不多年紀吧?”似幻似真中,我隱約聽見陛下開口問話。眼前猛地浮現冬兒蓋著白布躺在冰涼地上的身影,以及她留給我的那一雙僵硬的赤腳……我隻覺得寒風襲身,倏地打了個寒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被那門檻絆倒。我哆嗦著回頭去看,爐中依然焚著檀香,極淡的香味悠悠飄散,陛下靠著軟墊,仍閉著眼,似在假寐,方才的那句話仿佛隻是我的幻覺。庭院裡微微地落著些許雪花,雪動微寒,院角的幾枝墨竹,卻曉得格外翠袖清寒。台階、屋簷、廊柱上下都積滿了水沫似的雪,數位宮人在忙著掃雪鏟冰,四處是敲打冰淩的聲響。一股濕冷的寒氣透過厚厚的外袍,從後頸一直灌到腳底。我打了一個又一冷顫,無奈隻能抱緊雙臂,拉緊了衣領,抵禦嚴寒。陛下為何忽然提起冬兒?他是在警告我,若再不謹慎言行,終有一日也必要如冬兒那般死於非命麼?他既已得到那玉佩,想必那日我與李泰在院中所有的一切,他都已了如指掌。我愈想愈覺得心驚肉跳、憂怖難安。一擰眉,腦中儘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場麵,且越發清晰。我竭力退避,卻終究還是卷了進來。進退皆不得,卻又不能坐視不理。我幽幽歎氣,小道邊的鬆樹突然呼啦呼啦落下幾團雪,驚得我的心狂跳不止。“媚娘……”聽到這聲音,我便立即沉了心,亦不施禮,隻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你有何事?”太子身著一件棗紅色綾羅衫,外披一襲藍色碎花緞麵裘袍,他攔住我的去路,輕聲細語:“今日我害你被父皇責罰,我……”我心念一轉,瞬時明白陛下為何要警告我了。在陛下眼中,我大約就是那媚惑他幾個兒子的妖精吧?留之不得,殺之可惜,如此,陛下才給我這最後的機會,讓我收斂。我悠悠地看著太子,嘴角浮現的竟是隱隱的笑意。我自知在這深宮中,我的性命不過是螻蟻,但,我絕不甘心!即使將來陛下要了結我的性命,我也不願像冬兒一樣死得無聲無息!天縱不佑,也莫相擾,拚儘一腔熱血,哪怕隻能濺起一朵小小的血花!“太子……”我幽歎一聲,有些哀怨,斜著眼睛看他,而後伸指戳了下他的額頭,卻不答話。太子卻是急了,突然緊抓住我手,語無倫次道:“我,我必要得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