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命運(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848 字 21天前

如水流淌,無塵無聲,光陰寸寸逝去。窗外的梅花因靜而美,從不搖曳生姿,卻是一種端凝。有動人的幽香盈滿襟袖,是一種寧靜,是一種隱忍,更是一種蟄伏。我半跪在地上,伸手試了試銅盆裡水的溫度:“住持。”住持端坐在椅上,側頭瞥了我一眼,她將雙腳徑自放進盆中,水花微濺,打濕了我的衣擺。我卻連眼都不眨一下,隻將手伸進盆中,專心地為住持洗起腳來:“天冷了,用熱水泡泡腳,再揉搓一下,順暢血脈,對身體很好。”“嗯,鏡空,你剛來寺院我還真不喜歡你,如今我可是越發喜歡你了。”住持品了一口茶,“你若乖乖聽話,我亦不會虧待你。”“謝住持。”我低眉輕應,心中卻在冷笑。越發喜歡我了?嗬,我會令你更喜歡我,喜歡到死!你給我的所有屈辱,一點一滴,我都會記在心中,絕無遺漏,終有一天,我會全部討回來,而後,十倍地還給你!從住持房中出來,我穿過梅林,走向藏書閣。冬末,寒香撲鼻,自有暗香盈袖,那數叢梅花亦是冷香凜冽,無情而又動人。其實,我並不喜歡梅花,但每次路過梅林卻忍不住駐足觀看,隻因母親最愛梅花。幼時,每到梅花盛開,父親便帶著我們到院中賞梅。母親體弱多病,不勝風寒,在冬日出門,總需用厚厚的狐裘裹住單薄的身子。冰雪女子,麵色蒼白,一頭烏發,她在梅花疏影中的病容,更添幽美。如今想起這一切,心中仍是唏噓,卻再也不會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對母親的思念仍如咒語般終生難棄,但卻因漫長光陰的磨練,已成為一種情懷,是宿命,不再是愛恨悲歡的起興。在我刻意的討好之下,住持終於對我刮目相看,她再也不命我去做那些粗重而繁瑣的話,而是令我來看守藏書閣。走入藏書閣,我登上高而陡峭的木梯,坐在閣樓之上,貪婪地翻看一部又一部書籍。極少人來書閣,我卻愛上了這在方塊字裡的腐朽之味,有生有死,有男有女,有花有草,有露有霧,有愛有恨,有辜負有歡愛,有詭計也有善良。長長木梯,微黃一盞燈,長夜,感喟。有詩寫道:“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每個女子其實都不一樣,木蘭或我的少年野心,都隱藏在“當戶織”寂廖的油燈下。而女子也不是隻有《女則》可讀,我翻出一本《三十六計》。這本書我一直在讀,不離不棄,當成生存兵法來讀。三十六計,計計是騙,男人世界裡的高明手段都是謊言,都是與道德背道而馳。其實這些道理母親早已教給我,隻是從前我一直學不會。拂去書脊上的灰,那些好時光似乎重新回來,仿佛一壇埋土十八載的烈酒,也是在季冬梅花冷香的長夜裡,一切驚人的相似。母親曾說,絕不可因為自己是女子,而放棄尋訪天下的機會。每個女子,骨子裡都有豪氣乾雲、雄心勃勃的一麵,可惜這僅存的一點壯誌總在織布機的聲聲歎中止步,消失殆儘。 如今,我已擯棄浮躁,波瀾不驚,如葛藤般天然從容,有人愛我憐我敬我惜我,我是我;有人踐我踏我汙我輕我欺我,我還是我。麵窗夜讀,血氣浩茫湧出,拋開繁重浩帙,我已抓住了骨子裡的樂天知命、達觀那枝蘆葦,輕飄飄一**,就詩意地躍到現世,將所有的利器暫時隱匿於歲月風霜中。*晨起,突有寒風襲來,落梅如雪,積滿衣襟,我亦不伸手拂去,仍舊立在梅花樹下,雙目圓睜,看向遠方,一瞬不瞬。今日是先帝的忌日,所以李治要來感業寺上香,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絕不會放過。我的住所在桐蔭深處,此處十分幽雅,滿院罩著梧桐葉,將屋子遮得不見天日。我便拿了紙筆,畫了許多窗心,上麵題著恭楷的詩句,將屋中所有窗心一並換過,又在院中種下一叢叢白梅與黑牡丹。春夏秋冬,凡是到我院中來的人,一踏進門便覺芬芳觸鼻,心曠神怡,將愁懷丟開。這桐蔭深處被我打理得清雅幽靜,如世外小桃源。寺中的尼姑們見我如此,全以為我已收斂了心性,隻懂清修。她們哪裡知道,我如此費苦心地收拾屋院,卻有深意在其中。感業寺是皇家寺院,遇有祭奠大日,皇帝必要來此,我隻需耐心等待,終有一日聖駕會臨幸到此。而任何人見了我這清淨之地,不由他不留戀。而李治若望到了那窗心上我所題所繪的字畫,那便真正是我的機會。最可怕的,倘然李治不到此地來,那我此計便無用處,必須另想他法。幸而此時我已討得住持的信任,她允許我到殿中迎接聖駕。我站在高樓上朝下望去,寺外儀仗整齊,想來李治已快到了。我仰起頭,望著那一樹梅花,幽藍天空,飛雪撲麵,一枝梅花隨風微顫,輕盈潔白得如同一片將溶的冰雪,我長歎,情不自禁踮起腳尖,伸長了手,想去折它,卻始終不能觸及。“你想要那枝白梅麼?”身後倏地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低沉而淡然。我全身一僵,沒有轉身,已知是誰,因為這個聲音曾經溫暖過我。我沒有開口,身子一動不動,院中寂靜非常,靜得連花瓣與飛雪落地的聲音似都清晰可聞,我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與身後之人的輕淺的呼吸聲。“不用了。”我沉澱思緒,收回了手,仍是靜靜地看著遠處,“折下它,那便不是原本那一枝了。”“媚娘,你變了。”身後輕微的足音越來越近,他轉到我身前,定定地站住,一身銀色錦袍,華貴異常,襯得他俊朗不凡,“許久不見,你過得好麼?”“我過得很好。”我已習慣在人前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哪怕如今麵對的人是他,我亦不會改變,“阿真,你也變了。”當年我被迫到感業寺出家,便再也聽不到外麵半點消息,自然也就與阿真失去了聯係。如今他突然出現,我也無法知曉他為何會來這裡,又為何會一身華服,他似已擁有了高貴的身份。心中疑惑重重,但我絕不會開口先問,他若有心,必會自己說出其中的來龍去脈。阿真定定地看著我,他的手微抬起,徐徐伸向我,卻又迅速放下,收回袖中:“你不問這些年我去了哪裡,都做了什麼麼?”我見他如此神態,心中便又冷了幾分,換做是從前,他恐怕早已將我緊緊擁在懷中了,而如今他的臉上已沒有了溫暖的笑意,望向我的雙眸既深且冷,我猜不出他改變的原因,隻能保持緘默。“自我懂事起,我便知道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福嫂與福伯收留了我。他們對我的恩情,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阿真靜了半晌,才低低道,“七歲時,我望見了你,你便是我心中唯一的絕色。我入宮,是為了你,我不畏死,也是為了你。曾經,你是我所有的一切。為了你,我可以赴湯蹈火。”我渾身一顫,麵上雖不動分毫,心中卻有無法抑製的緊張與慌亂,隻因阿真話中那無法遮掩的絕決。“那時我得知你被逼去了感業寺,便發瘋似的前去找你,就在此時,我找到了自己的親生母親,知曉了自己的身世……”阿真淡淡一笑,唇邊揚起一抹苦笑,“我的生母便是楊妃,而我的生父,是當年的齊王——李元吉……陛下知道此事後,便恢複了我的身份,封我為王。”我目光顫抖,嘴唇輕輕蠕動,卻仍是不發一語。“可笑啊,就在我為一個自己深愛的女子全心全意付出,而不求一絲回報的時候,命運卻告訴我,這個女子,是我殺父仇人的女兒!”像是聽到極可笑的事情,阿真笑著搖頭繼續往下說道,“母親告訴我,當年玄武門之變,親手將我父親斬殺之人,正是你的母親——風明!“我努力平複了思緒,直視著阿真,卻第一次發現他如此陌生:“你所說的這些,我毫不知情,但若是事實,我願意為我母親承擔這一切。你若要報仇,那便來找我好了,我不會退卻,也不會逃避。”阿真深深地望著我,惋惜而憐憫地搖了搖頭:“殺我父親的人是你母親,不是你,我若有仇有恨,也應找她,而不是你。“我微怔,目光變得茫然,喃喃道:“是啊,如今我已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樣,你卻已封王,你確實不屑為難我了。”“媚娘……”阿真望向我,眼中忽閃過一絲不忍,他欲言又止。驚訝悲慟到了極處,我反而冷靜下來。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阿真了。我必須清醒地明白,那個曾抱著我,喃喃地承諾能給我一生幸福的男子,已不複存在了。“媚娘?”阿真又喚。我的心,有力地跳躍著,一脈一脈震動著,我淡淡地開口,“貧尼法號鏡空,施主,往後不要再叫錯了。”“媚娘,你變了好多。如此平和、不驚,倒不似先前大悲大喜的你了。”阿真忽然笑了,笑意裡滿是蒼涼,“但在那不驚之後,曾有多少辛酸,恐怕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吧……”我心中一顫,全是苦澀,但淡淡的口吻仿佛隻是在說今日的天氣:“佛門說的是四大皆空,有什麼是不能拋下的呢……”說罷,我再也不看他,口中念著佛號,徑自往大殿走去。“媚娘……”阿真的聲音仍遙遙自身後傳來,“你,你怪我麼?”或有惋惜,卻無悔恨、流連。怪?不,我不怪你,換做是我,可能會比你更無情。但,我卻一定會恨你。曾經對我如此溫柔的你,會這般無情地對我。我也從沒想過我們也會有這一日,可是,無論如何,你曾經曆了那麼多的苦,如今,我希望你幸福……如此想著,我卻不禁打了個哆嗦,撲麵的風有了鑽心的寒意,直令人想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要再往前行。記憶恒長而頑固。有什麼在死死地掐著我?仰頭看著殿中的神像,我心中浮起的是:為誰消得人憔悴?為誰?信仰麼?!觀音垂瞼,金剛怒目,懷抱的是否是同一份慈悲呢?這些年,我學到強毅堅韌,遭遇任何困難險阻,從不流淚。因為我知道,眼淚不會贏到人們的同情,眼淚所換到的,是人們的輕蔑。一點一滴,如同夜露,將我的軟弱,埋葬得更深。然而,此時的我險些無法自抑,我的淒惶更加稚弱,沒有誰會對未知的一切真正無懼。人若草芥,無可救藥,卑賤又驕傲,似無所期待,無可乞討,然,命運如刀,就讓我一一來領教吧!我緊緊握住手中佛珠,仿佛它是無儘黑暗中唯一的光。殿外,有內侍高喊:“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