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遠隻愣怔一瞬,他隨即靜了神色,認真地凝視著我,“你究竟是何人?”“我是鏡……我是武媚娘。”我的雙腳依然踩在他的手上,一動不動。我望著他臉上鮮紅的印痕,他又一臉正色,兩相對應,甚是滑稽,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而清遠看著我的笑顏,亦輕笑,他伏下身子,幾乎是跪伏在我眼前,他輕吻著我的腳背:“媚娘……因媚而生,眉黛拂輕塵,旖旎腰肢細……傾國傾城。”“嗬嗬……”我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此時青絲去儘,麵容憔悴,他竟能將我形容得如此美麗,倒也難為他了。清遠徐徐抽回手,緩緩起身,素淨的笑容如清蓮一般盛開,似有一聲低沉的歎息從花心傳出,仿佛天地間所有色彩儘被吸入其中。他拾起我放在青石上的灰袍,輕柔地為我披上。我心微微一顫,因清遠的笑容太似一位知天命,而徹悟天道的高僧,然,我卻發覺他其實是在邪惡地笑著,眉稍眼角寫滿了狡猾與卑鄙。但那隻是一瞬,我轉目再看時,他攝人的笑容卻幻化成折翼的蝴蝶,溫馴地停在他肩頭安靜地凝望著,他已是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媚娘,後會有期,貧僧告辭。”清遠仍笑著,但他注視著我的目光卻深淺不明,令我看不真切。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緊緊地拉著身上僅有的一件衣袍,冰涼的風劃過我的肌膚,使我不可抑製地抖顫。世事難料,世人更是難料,我的定力與修行遠遠不夠。所謂自在,便是拘束,所謂大真,亦是大假,大善,其實也為大惡。我狠狠皺起了眉,兀自搖頭,隻想躲過腦中那足可催眠人的雙瞳。清遠的每個神情、每句話語,都似沉石入水。因潭水太深,激不起浪花,但水底的暗湧動**,唯我自知,這便是孽。*夏夜,暑氣略退,月光冷冽照人,令我覺得寒入肺腑。宮中終於有了消息,李治每隔幾日便會譴他的心腹內侍監來寺中,除了吩咐住持要好生照料我的衣食住行,還不時地為我帶來幾件珍奇的小禮物解悶,但李治卻始終不見人影,這使我多少有些沮喪。“武姑娘,彆來無恙?”這日,內侍監又到寺中,他呈上李治贈與我的禮物,而後恭敬地說道,“這是陛下命我捎於姑娘的東西。”“托內侍監的福,一切尚好。”我客套地回答,雙手接過那個五寸見方的紅色錦盒,錦盒裡是一朵鮮豔的黑牡丹,瓣上露水猶在,越發顯得嬌豔動人,我微一遲疑,“這是……”“這是陛下清晨親手到園中摘下,急令我送來呈於姑娘,”內侍監答道。我輕輕拈起這朵花,那一身冷浸的濃濃露華,似淚,顆顆欲墜,真作假時,假亦真,我不由感傷道:“陛下如此用心對我,我死亦無憾了……” “武姑娘,陛下心中一直有你啊!”內侍見我憂傷,便開解道。“心中有我?”那他還將我丟在這清冷的寺裡,不聞不問?宮中早有傳言,如今他寵幸的蕭淑妃又懷有身孕,他時常伴在左右,哪裡還顧得上我?我心中雖是憤恨,麵上卻不能透露半分,仍是哀怨地說道:“我已是出家人,確不能奢求太多……”內侍監微笑勸解:“陛下的性子姑娘你是清楚的,因你身份特殊,所以當下仍不能坦然與你相會,尚要避人耳目。相信不久,陛下必會想出法子,妥善地安排你。”“多謝內侍監,這些你拿著。”我轉身取出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中,內侍監每次到來,我都必須拿出私藏,付出豐厚的賞賜。我自然知道這些內侍沒有實權,並無成事的能力,但一言可以喪邦,若得罪了他們,我回宮更是遙遙無期了。“多謝姑娘。”內侍監低頭領賞,他亦告辭道,“時候不早,我要趕回宮裡了。”“內侍監請留步,我有件東西,請你捎給陛下。”我輕聲挽留,而後將袍袖刷地撕下一塊來,鋪在桌案上,將右手食指緩緩放唇邊,輕輕一笑,而後發狠一咬,殷紅鮮血流淌而出,我微一思忖,在袍袖上寫道:“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二十八個字,力透衣帛,鮮血淋漓,觸目驚心。內侍監見我如此,隨即駭然不已,禁不住單腿跪地,雙手來接。“內侍監為何行此大禮?快快請起。”我倒是神色自若,似覺察不到手上的痛,將一束頭發裹在衣料中,遞於內侍監,“這是我當日落發時留下的,帶回去給陛下,做個紀念吧。”“做個紀念?”內侍監一怔,而後鄭重說道:“武姑娘對陛下的一番情意,令我感慨不已,日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姑娘儘管吩咐。”我微笑淡淡:“多謝內侍監。”那首詩寫得纏綿淒婉,其中確有一半是我真實的心情。如今,我費儘心思,能做的都做了,我的命運,確實隻在李治的一念之間。窗外那破敗的枯荷、凋零的荷葉,這美好的一季說過便如此過去了,良辰美景已如鏡花水月般,逝夢雲煙。*花落花開,風卷殘雲,轉瞬間,已是秋末。禪院內,窗前,月桂芬芳,花殘月虧,那是多遠以後的故事?悵惘、寂寞的現世月光,在微暝的夜幕中靜靜地、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濺落花上,晶瑩欲流。禪房內寂靜無比,寺外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響,那是車輪軋過青石板所發出的轆轆之聲,平穩而有規律。是他,一定是他!我猛地起身,深吸一口氣,硬是將心中的悸動強壓下去,心中隻餘一片平靜。我倚窗緩緩又坐下,秋風依然惆悵,柔轉而哀怨地撲麵吹來。不多時,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足音,淡淡的龍涎香,男人的氣息,已近身側。“陛下,你終是來了麼?”我亦不回頭,眸光微動,輕聲說道。身後好一會都無動靜,想來李治必是吃了一驚,良久,他才問道:“你怎知是朕?”我徐徐轉身,靜靜垂眸,眼睫掩住一切可能泄露的神色,微笑道,“我站在鐘樓之上,望見車騎駕到,便知是陛下,但卻已來不及接駕,請陛下恕罪。”李治一身便服,顯得格外儒雅,他訝異地盯著我:“你望見朕來?”“是的。”我繼續麵不改色地編織著謊話,語調哽咽,“我每日都是如此,站在鐘樓之上,一連望幾個時辰,我相信總有一日可以望見陛下來……”謊言通常最能打動人,李治眼中華光閃閃,顯然已信以為真,他輕輕握住我的手,“如今已是深秋,夜裡寒冷,你居然……啊,你的手竟如此的冷……”我望見禪房外有幾名尼姑正好奇地探頭望進來,心思一轉,便掙開李治的手,迅速俯伏於地。一旁的內侍隨即搶前一步,攔住我,低聲說道:“姑娘莫聲張,陛下是私訪……”“參見陛下。”我隻略微一頓,卻仍是徐徐跪拜,李治雖不願聲張,但以我此時的立場,絕不能私會一個身份隱晦的男子。而我亦是身份未定的女人,我要聲張,也隻有聲張,才可以確定自己與皇帝的關係,所以,我必要行此大禮。李治抬手輕輕一揮,示意內侍退下,內侍也識趣知意,立即回身退下,並輕輕地將門合上。“媚娘……”李治彎身將我扶起。我含情而又帶些幽怨地睨了他一眼,隨即垂瞼:“陛下……”“媚娘,媚娘!”李治輕撫著我的背脊,一遍又一遍,“朕來了,朕終於來了!”他的雙手緊緊地抱住我,像抱住一個失蹤多年的孩子,再也不願撒手。一股熱意瞬間衝上我的鼻間、眼眶,我努力咽下欲淚的酸楚。我想,若是真情實意,作為女人,這便是幸福了吧?一個女人能感受到的最純粹、最自然的愉悅與感動。“陛下……”我靠著他的肩,以近似啜泣的昵語喚著他,“陛下,你不該來此,若讓人知曉了,可就不得了……”“朕想見你!朕顧不得那麼多了!”李治狂亂地吻著我的脖頸,“那日,見內侍送回你的血帕,朕便心痛不已!你青燈古佛,日盼夜盼,每夜不知要流多少淚,心中定是怨恨朕是‘負心人’……”“不,陛下,我從未責怪過你……”我側頭,想躲開他的雙唇,卻始終無法避開,“從未怪過你……要怪隻能怪我自己命苦,福薄……”後麵的話我再也說不出口,因為李治已吻上我的雙唇,這個吻很輕、很柔,卻令人銷魂。“不,不行……不能這樣,不要這樣,陛下,你現在是皇帝,不能夠……”我輕喘起來,而後開始掙紮。李治卻全然不顧,姿意輕狂,放肆地從我的麵頰、耳後、頸側、肩膀一路吻下:“如今朕什麼都不怕了,朕是皇帝!”他捏住我的下顎,硬是將我的臉扳起,“不會再有人來乾涉我們!”我在掙紮中以微弱的聲調叫出:“阿治,不要……”李治的身軀微微一震,而後他停了下來。我知道,“阿治”這個稱呼是代表著昔日的一段情愛。如今,這世上已沒人能如此喚他,而我卻在此時脫口叫了出來。“媚娘,唯有你,敢如此喚朕的名……”李治望著我的雙眼中,滿是情欲,他突然俯身吻上,舌端放肆地侵入,與我的纏綿、糾結、汲取,彷佛無窮無儘、不死不休,“媚娘,媚娘,朕的媚娘……”我癡了、醉了,心也亂了,但腦中卻仍是清醒的,我在煎熬中戰栗地叫出聲來:“阿治,我見到你,便是死,也甘心了,我等了你好久,那樣長的日子,似永遠也望不到頭……”李治呼吸迫促,他似乎再也難以按捺,開始拉扯我的衣衫。“不,不,不要……”我心中仍有一絲驚恐,儘管這是我的預謀,但畢竟從未經曆過的男女之事,我仍是慌亂而無措,雙頰滾燙,輕顫的聲音帶著一絲哀求,“不要……”李治卻似完全聽不見我的聲音,他猛地將我打橫抱起,大步朝木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