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回宮(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670 字 21天前

飛雪積山,入目荒寒。遠望層樓高峙,亭台樓閣,山門寺外,都沒進了素白,隻餘模糊的悠茫一片。嚴寒冬夜,鳥飛絕,人蹤滅,連蟲鳴聲也無一絲,隻有深潭之下極低壓抑的流水聲。“母親,我是來與你道彆的……“我將埋在桐樹下母親所留之物挖出,而後靜靜地立在樹下,一手輕搭樹乾,一手輕撫微微隆起的腹部。不遠處,似有一道黑影閃過,我有刹那的恍惚,陡然凝成了銳利,那是殺氣。雪亮冷光劃破虛空,如月輝瀉地,漫溢四周,乍亮便倏然消隱,殺氣令枝上的白雪簌簌作聲,搖曳不定。我亦不慌亂,身子一動不動,來人手中利劍直朝我腹部襲來,眼看著便要血濺三尺。清遠從我身旁躍出,摟著我的肩往後輕輕一帶,堪堪避過了刺客的冷鋒。他手中的長劍光芒眩目,輕輕刺中,隻此一招,殺局已破。局勢逆轉,刺客自知先機已去,此次任務失敗,他立刻縱身一躍,沒入無邊夜色中,失去了蹤影。我長籲一聲,側頭看去,清遠手握長劍,仍是一副自然、閒散的模樣,似乎他手中握著的不是殺人劍,而是幾卷佛典。“貧僧來遲,累媚娘受驚了。”清遠緩緩收劍,十分恭敬地將我扶到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他亦不忘體貼地用自己的衣袍充當坐墊鋪在石上。我平順了氣息,抬頭望向清遠,他迎風而立,衣袍袂袂,眉目沉靜,唇角含笑,似已陷入永恒的寂靜中。我目光清冷,並無欣賞的心境,隻淡淡問道:“你為何在此?”“自那日驚鴻一瞥,貧僧便常在此等候。”清遠微微一笑,和煦如春風,無懈可擊,“不想今夜媚娘果然來此,確是心有靈犀。”“嗬……”我知他話中有話,一時卻也理不清頭緒,隻得作罷。清遠溫婉淺笑:“媚娘今夜來此,是為了道彆?”“是為道彆,隻是對象不是你。”我心中暗驚,麵上卻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看大師麵相,非池中之物,莫非真要一生都屈於白馬寺中?”“媚娘深知我心,確是知己。”清遠笑得有些無奈,調侃中帶著凝重,“我在此潛心修行,空有一腔抱負卻無的放矢。眼見著年華如水流走,確是心急……”我知道他心中所想,卻猶自調侃著:“嗬,我以為大師在寺中被主持慣著,談吐風流,閱儘世間美色,又生得麵若冠玉,從不知世上還有哀愁二字呢。”“媚娘你又何嘗不是呢?當年是誰將你送到了感業寺呢?”清遠嗬嗬笑著,一雙明眸橫著望向我,“此人是想令你學會哀愁呢?還是她早已知曉你雖模樣文弱秀麗,實則堅韌剛強、雄心勃勃?”我一愣,他是知已。也隻有他才會那樣驚歎地讚美我隨意而露的風情,且每一次的評述都切中我真正的要害。我同時亦明白了母親當年的難處,她是希望我快樂的。哪有做母親的盼望女兒哀愁,怕隻怕有一日哀愁冷不防來了,她還傻傻地敞開胸懷當做幸福去擁抱。 一個女人,若沒有理想抱負,反倒是件幸事。有了它隻能使你的路途更加凶險,前程越發難測。母親一定也曾想過,讓我此生隻做個完完全全、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女人。隻是,天從來不遂人願。“嗬,佛門說四大皆空,可我始終也無法兩眼空空。權欲帶給我的災難,或許遠多過它給我的快樂與實惠。”我起身走到潭邊,如鏡的水麵上映出我淺淡的笑意,“然而我已戒不掉了。為何從開始,我便會選擇糊塗地涉及那最高的權力?為何會與彆的女子不同?世上有多少女子,她們都沒有權欲,卻都活得快快樂樂,活得平平安安,沒有內心的煎熬,沒有獨處的寒冷……”“媚娘,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此乃上天的旨意,不是俗人可以改變的。人人心中都有一朵花,你的眼裡卻沒有花,從此色變空啊。”清遠的眼眸內斂銳利,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在寺中修行,不過是為你修煉一種心境,一種能應付世事無常、時運變遷的平和心境。”我淺笑不語,因他確是說中了我的心事。我將當年母親留下的盒子緩緩打開,一絲絲綺麗與流光溢彩,刹那光華,從我心底匆遽掠過。輕展畫卷,那幅《隋唐十傑》已變為九人,獨不見我所畫的母親身影,冥冥之中,確有天意。“大師,你說究竟何為禪呢?”我輕撫著母親珍愛的長劍,喟然長歎,“人世百態,天慈地悲,仿若有情,仿若無情,其實一切都是禪。愛上權欲,是禪的自然而然。”“媚娘你慧根深種,靈芽早發,永脫無明。貧僧精習禪半生,我這半生皆是禪。”清遠雙眸清澈無垢,恍如浮華倒影,他忽地伸手輕撫著我已開始續起的頭發,“其實人世百般難解的糾葛傷心,都隻能以禪來破譯。禪是高懸心間的一柄寶劍,電光石火間洞燭一切。於是寬恕,於是慈悲,於是憐惜,於是珍愛。”心中了然,我眯縫著眼笑問:“清遠師傅,若我回宮,你願隨我去麼?”“禪說‘日日是好日’,竟不是納得平安祥和的世俗福份。”清遠欠身一揖,口念佛號,聲如環佩,臨風微振,圓潤清朗,“空空一雙手,緊抓與放開都是宿命,都是大美。留戀與放手,都有禪的悲意或歡喜。佛祖說:不悔。”見清遠平靜的神色,我便知悉了答案,所以我滿意地頷首,冥冥中果有真人指點。夜星如眨眼的孩童,冰寒的晚風吹來,林中深處,我竟望見了那隻被我砍斷前爪的野狼。它隻餘三隻腿,卻奔跑如飛,身後還帶著兩隻小狼崽,它已將那沒有前爪的腿慢慢長成身體的一部分,成了羽翼,可以奔跑,可以笑傲。隨歲月生長的,不僅有品性、勇氣、眼界,還有強韌的美。它既能如此,我亦能。*翌日午後,我正臥躺在榻上假寐,突從鐘樓上傳來渾厚的鐘聲。我側耳細聽,頓生疑惑,晨鐘暮鼓,如今午後為何敲鐘?定是發生了重大之事,莫非是李治前來?但他每次都是微服來此,絕不會如此大張旗鼓駕臨,那又是何事呢?我未及細想,門外忽快步跑進一個尼姑來,她氣喘籲籲地說道:“鏡空,快,快,快去前院接皇後的旨意。”皇後?我一怔,若是李治有旨意我定不意外,但這皇後……莫非我與李治的私情,皇後都已知曉了?所以派人來處置我?但這可能性極低,因此事早已不是秘密,且眾人都知如今是蕭淑妃得寵,那後宮佳麗又成百上千,她貴為皇後,絕不會與我一個小尼較真。若真要處決我,隻需派幾人便可將我暗中了結,何須從宮中傳來旨意,讓眾人皆知?依常理推斷雖是如此,但前日那在林中刺殺我的刺客又是何人指派?事有蹊蹺,不可不防。腦中念頭疾轉,我卻也不遲疑,立時起身稍整衣袍,便朝大殿去了。“武媚娘接旨!”內侍監見我入內,也不客套,直接宣讀皇後旨意,“武媚娘聰慧伶俐,在感業寺中……特許回宮……”繁雜的旨意我沒有用心聽,隻聽見一句:特許回宮。不容我細想,一個宮女遞來一個食盒,另幾個內侍抬來一箱衣物,宣旨的內侍監說道:“武媚娘,這些都是皇後賜於你的,快謝恩吧。”皇後的旨意簡單明了,卻讓我一時摸不透她真正的意圖,但麵上我自然不能表露半分,當下叩頭謝恩。內侍監隨即說道:“請姑娘稍做準備,而後便隨我們入宮吧。”“而後?”我確有些吃驚,我是希望入宮,我也曉得自己離入宮隻有一步之遙,但這一切來得有些突然,且由皇後宣旨命我入宮,確不在我的計劃之內。但隻短短的一瞬,我便醒悟過來,心中已有了盤算,立時答道:“請內侍監稍等。”我將一包銀子不著痕跡地塞入內侍監的手中,輕聲說道:“有勞各位了。”“姑娘不必多禮。”內侍監眉開眼笑,會意地將銀子收下。因我早有準備,並無累贅之物,稍做收拾,便隨內侍監出了寺門,上了馬車。遠處隱約傳來寺中朗朗的吟詠之聲,漸漸遠了。馬蹄子掀開夜幕,微風吹動車上的簾子,左右搖**,啼嗒的馬蹄聲和轆轆的車轍聲顯得格外空**。我掀開簾子,望著窗外昏暗的光線不停地掠過,直延伸到無窮處,馬車上下跌宕,就似前途不可測的命運,顛沛起落。但我早已無懼,便如此前行吧,到我想去的地方,不問因果,不問凶吉。一時之間,心中極靜,夜色如塵埃般落儘。*王皇後並沒有怠慢了我,至少表麵上如此。內侍監將我領到偏殿的一座小院,這是宮中清幽的居所之一。蒼筠靜鎖,薄薄白雪,似籠寒煙。室中桌案皆由沉香木製成,沉厚溫潤。疏影橫斜,滿室光影瑟瑟。但我深知,無論怎樣的厚待,畢竟是寄人籬下,不可行錯半著、踏錯一步,更不可坐困愁城。思即,我連隨身的包袱也未放下,便對一旁的內侍監說道:“我想先去覲見皇後。”“姑娘隨我來。”內侍監稍愣,而後便轉身在前領路。行不多時,便來到皇後殿,我恭敬地跪在殿外,請內侍前去通報。跪了許久,雙腿微麻,這才聽見內侍的叫喚:“傳武才人覲見。”武才人?這王皇後是存心令我難堪,讓我切不可忘了自己的身份麼?我在心中冷笑,立即明白了許多。我徐徐起身,輕整了下衣袍,向殿內走去。入了殿,我立時跪伏於地,行參拜大禮:“婢子武媚娘,參見皇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