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生恨(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908 字 21天前

王皇後的聲調十分平靜:“不必多禮,平身,賜坐。”“奴婢不敢。”我依然垂首跪伏著,不動分毫。“你如今已有身孕,這般大禮,可折煞我了。”王皇後竟親自上前攙起我,她眉目平和,笑顏溫柔,令人頓生親近之感,“我方才有事,所以來遲,累媚娘受苦,可總算沒有辜負陛下所托。”沒有辜負陛下所托?是李治命她迎我入宮的麼?心念一轉,我故做怯意,微推拒著,仍是不敢起身。她既早知我有身孕,若真是有心要護我周全,方才為何會任我在殿外跪得雙腿發麻?很多事,絕不能說出口,隻能彼此心照不宣。“媚娘果然是天生麗質,雖已年近三十,卻是風韻不減。”王皇後側頭細細打量著我,她瞥了眼我微隆的腹部,溫言開口,“我命人送去的那些衣物,可和你心意?”“多謝皇後娘娘賞賜,奴婢銘感於心。”我低垂著頭,輕聲回道。王皇後麵上雖溫和,眼中卻掃過一抹鄙夷。我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她定是認為,我比李治年長,色衰則愛弛,依我的容貌與年紀,在美女如雲的宮裡恐怕也沒有多少受寵的日子了。王皇後接過宮女遞過的茶盅,不疾不徐道:“媚娘,我聽聞,先帝在世之時,你曾在旁侍候過?”“回皇後娘娘,是的,奴婢曾是先帝的才人,而後被貶為禦前侍女。”我垂首,直言答道。“哦?”王皇後持著茶盅的手微一頓,顯然略感詫異。想來她原以為我定會對那一段曆史遮掩搪塞、避而不談,不料我卻直言不諱、大方痛快地認了。如此一來,她必定以為我是個毫無城府之人,話怎麼套,我便怎麼說。她將茶盅放在案上,瞥了我一眼,眼中的警戒已散去不少。“你既侍候過先帝,定是知曉宮中的習例,先帝的妃嬪——”王皇後稍停,她微著側頭,察看我的臉色,我立即垂下頭,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她似覺滿意,便換了話題,“嗯,你可知,是陛下命我迎你進宮的?”“不,奴婢不知……”我仍是恐懼地答道,在這一瞬,我已明白王皇後此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略微思索,便轉口道,“先帝在世之時,奴婢曾與陛下有過幾麵之緣……”“嗯?你們是如何相見的?”王皇後眼皮一跳,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先、先帝在世時,曾為風疾所擾,多數時都靜躺榻上,奴婢隨侍在旁,陛下那時仍是太子,他進宮晉謁,奴,奴婢便奉命做些日常的記錄,這才與陛下有了接觸……”我的頭垂得越發低了,有意將話說得磕碰支吾,顯出惶恐,“先帝駕崩之後,奴婢奉遺昭去感業寺出家為尼,寺中住持見奴婢懂些文墨,便命奴婢看守藏經閣。一、一日陛下到寺中祭拜先帝,這才與奴婢相見……陛下乃仁君,不忍奴婢在寺中受苦,又見奴婢雖愚鈍,卻也識得幾個字,便傳旨命奴婢蓄發待命,日後也可入宮做些文書之職……如今奴婢終能入宮,這都是皇後娘娘的恩賜,奴婢將終身感激不儘。” “哦?這是陛下的旨意,我隻是奉旨行事而已。”王皇後望著我,有些詫異,語調卻極為平靜,“你該謝的人是陛下,而不是我。”“奴婢在寺中便聽聞皇後娘娘的仁德,您時常賜齋感業寺。奴婢雖愚鈍,但也知若不是娘娘的憐憫,奴婢是絕無可能回宮。”我再次跪伏於地,誠惶誠恐地說道,“奴婢深受娘娘的恩典,即便是如今身上所穿的衣裳,也是娘娘所賜,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往後必日日在佛前禱告,求佛祖保佑娘娘身體安康,長命百歲……”語未畢,我已哽咽,不能語言。“哎……彆哭了,我知你心意。”王皇後取出一方絲帕,輕拭我臉頰上的淚,動作輕緩,神色溫柔,“隻是宮中法禁嚴密,有許多事我不能不問,倘若有任何差池,傳到大臣們耳中,恐會生出事端,那時陛下定會為難。所以如何安置你,需從長計議。”“是……多謝皇後娘娘。”我低垂著頭,清淚落下,哽咽著說道,“奴婢再到宮中很是惶惑,往後一切全憑娘娘照顧,任憑娘娘差遣……”“唉,媚娘哭得如此哀切,連我都忍不住憐惜起來,何況是陛下呢……”王皇後搖頭歎息,收回為我拭淚的手,“這樣吧,如今無法冊封你,你往後便時時到我這兒來吧,不必照規例那樣通報,閒時便可來此,或者……我這裡的兩名女官,太不濟事了,我看媚娘你乖巧懂事,不如……”“奴婢願意侍候皇後娘娘。奴婢知道自己給娘娘添了麻煩,入宮有悖於禮法,隻是見愛於娘娘,才有如今的安穩。”我瞬時明白王皇後的心思,她便是想將我放在身側,可隨時監視我,也可牽製著李治,“皇後娘娘的恩典,奴婢一生都不會忘記。”“好吧。那便先委屈你了,對外先稱做我的女宮,就在偏殿中住上一陣,安心調養身子。”王皇後淡淡一笑,笑意隨著眼波流轉,“你今日很累了吧?下去休息吧。”“是,奴婢告退。”我立即起身,跪地施禮。告辭後,我步出大殿,目所及之處,是疏淡天光,曲廊曠寂,假山古石,沉寂如睡。靜水藏深流,樹大卻招風。我在一棵桃樹下駐足,伸手折下一枝桃花。如今宮中得寵之人是蕭淑妃,王皇後苦無對策,而她知曉李治還未忘情於我,所以便充做好人,將我迎進宮來。若我得了寵,那蕭淑妃自然便失了寵。而我是王皇後迎入宮的,必定感念她的恩情,與她連通一氣,凡事必聽命於她。而她方才的詢問無疑是風雨的預告,她如此做,便是要恩威並施,牢牢地擒住我這個棋子,讓我充當她的先鋒官。我怎能不知她的心思呢?所以也在她麵前說了許多謊話,我與她的關係,皆建立在謊言之上。而一句謊言必然需要更多的謊言來掩飾,謊言說得越多,出紕漏的可能性就越大。倘若有一日謊言戳穿了,那便不堪設想了。我踩了踩腳下溫軟潮濕的泥土,它如此肥沃,軟如新翻的棉被,一隻青蟲打著哈欠,揉著惺鬆的眼,從土裡鑽出來。想來它是十分舒服地睡了一覺吧,睡了整整一冬。指尖輕觸,可感它的筋骨與血脈。我忽地想起一個詞來——“蠢蠢欲動”。原來這就是春天的泥土下青蟲醒時的瞬間,某種渴望,在春天萌發。*雨來了,雨粘衣欲濕而未濕,這是春雨。我站在窗前,窗戶大開,細雨打在未褪去的冬衣上,有些潮濕,卻不冷。我怔怔地望著,沉澱著一種閒散的安定。近處走來兩個宮女,她們望見我,並未多做做停留,隻是微微躬身施禮,便很快離去。豆蔻年華早已離我遠去,我已不再稚嫩,在宮中,以我這樣的年紀,是不會得到皇帝太多的寵愛,所以無人留意我。眾人都認為,一個失去了鮮嫩的女人,在男子的世界中,少有翻天覆地的可能。而這正是我所求的,在進宮的這段時日,我自斂鋒芒,顯出遲鈍與愚直的模樣。如此便可避免過早被人妒忌。在這個宮中,妒忌,總有一日會來的,而延遲一點,便可使我有更多的時間來從容應對。一枝粉桃忽然遞到眼前,緋紅的花瓣上盈著晶瑩的露珠。隨之而來是溫柔如水的聲音:“媚娘,你一人在這兒發什麼呆?朕為你折的桃花好不好看?”我回身,李治燦爛的笑顏便出現在我麵前。“好看。”我微微一笑,伸手接過那花,“陛下今日怎會來?”“朕幾日不見你,心中掛念……”李治將我擁入懷中,在我的臉頰上輕吻著,他的手也悄悄地伸入我的衣裙內,“媚娘,朕想你啊……”“不,陛下,奴婢如今已有身孕,而且,此處是皇後殿,陛下去陪皇後才是正理。”我輕輕搖了搖頭,推拒著李治。“朕知道,但朕許久沒碰你了……”李治輕啃著我的脖頸,溫熱的氣息拂在我耳後,激得我起了一身的疙瘩,“媚娘,你清瘦了許多……”“不,不行,陛下!”我急喚,側過頭去躲避他的輕吻,“陛下,如今確實不行!”“唉……”李治長歎一聲,仍是將我緊緊摟住,卻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你在皇後這裡,過得好麼?”我垂下眼簾,唇角浮上一絲笑容:“嗯,皇後待我很好,陛下不必擔心。”身後突然響起王皇後的聲音:“唉,原來陛下是擔心我怠慢了媚娘呀……”我早已從窗中瞥見王皇後入內,所以並不驚詫,我推開李治,落落大方,斂衽施禮:“奴婢叩見皇後娘娘。”“哎,不必多禮。”王皇後微笑著,輕輕握住我枯瘦的手腕,“初春風寒,你穿得太單薄了。如此消瘦,實在叫人心疼。這些天,在我這,媚娘可住得慣?”我淺笑回道:“皇後娘娘為奴婢準備的居所十分舒適,一切又都有娘娘照應,怎會住得不慣?”“如此我便放心了,陛下也該安心了吧?”王皇後側頭望著李治,嫵媚一笑,“陛下整日就擔心我刻薄了媚娘,是麼?”李治溫和一笑:“皇後賢良淑德,朕從未有此擔憂。”“那,既如此,陛下,今夜……”王皇後展顏而笑,施施然走上去前。“今夜朕去你宮中。”李治立時會意。“媚娘,你在旁服侍。”王皇後喚我,“我那兩個侍女太不濟事了,都無法體會我的心思,還是媚娘最懂我心。”“這……”李治微愣,擔憂地望著我。“是。”我倒是波瀾不驚,從容答道,“陛下,皇後,請先行,奴婢稍後便來。”*夜已沉,傍晚時分下了那一場雨,此時已雲開雨霽。我靜靜地守在殿外,殿內不時傳出李治與王皇後歡愛時的**聲浪語,而我隻是怔怔地站著,如雕似塑,心思空白。“媚娘,媚娘,你在外頭麼?”王皇後叫喚著,“陛下渴了,快奉茶來。”“是。”我不敢遲疑,立即捧了茶盅上前。“陛下,茶來了。”我跪在紗帳外,將茶盅呈上。“媚娘……”李治由帳中伸出手來,他的手猛地扣住我的手腕,輕輕地撫著。“陛下!”我心中卻一冷,立即抽回手,旋身出殿。“嗯嗯……陛下……”王皇後嬌媚的呻吟仍隱隱從身後傳來,我卻如芒刺在背,走得飛快。我走到殿外,恍如輕夢一場。遠望去,宮中燈火璀璨,流光溢彩,卻仍有一處伸手不見無指的黑暗。王皇後近幾日一直在宮中細心裝扮著自己,因為李治已好幾個晚上都臨幸皇後殿。皇帝的陽光雨露,似乎令她找回了丟失的美豔。這也是她當初執意要將我留在身邊的一個重要原因,有我在,李治便必定會來,她就能重新得寵。這個女人,心機亦是深不見底。一彎冷月靜掛夜空,淡而無聲,我立在院中,初春薄薄的涼意直竄上來。沒有人知道我心中是否軟弱過,動情過,哀傷過,欲哭無淚過。於是,恨,滿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