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前行(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1995 字 21天前

夜色微暝,琴音陣陣,起落悠轉,徘徊不去,在雲水蒼茫中糾結。輕風掠過,撫在琴麵上,琴弦似有極輕的顫動,觸痛了我的指尖。我卻不在意,猶自彈奏。夜幕如一方堅凝古硯,而此曲的最後一個吟音恰似一滴清水,落入硯中,溶了冷硬的凝墨,化開淡痕,絲絲縷縷地在我指間如煙消逝。清脆的擊掌聲響起,我緩緩抬頭,看到了李治。我立即微笑起身行禮:“陛下,今日如此早便來了?”“不必多禮。你的琴藝非凡,所奏琴聲勾魂攝魄,使人沉醉。”李治輕輕將我扶住,“技藝中有詩情,這是遠離塵囂的真風雅。”“陛下過譽了。我隻是閒時彈奏,聊以自樂。”我被李治托住身子,無法躬身,便低頭一笑,斂衽為禮。“嗬,媚娘總是如此恭謙……”李治無奈搖頭輕笑,任由我將他扶上座去,“朕這幾日政務纏身,都未能前來看你……”“陛下,切勿說出如此話來,真是折煞奴婢了。”我伸手輕掩住李治的唇,低低說道,“陛下準許奴婢入宮,又有如此清幽之地供奴婢棲身,已是知足,再無所求了。”“媚娘,朕將你迎入宮,是為能與你共享榮華。宮中雖佳麗無數,卻無一人如你這般才華出眾、深情柔婉,她們對朕都是有所圖的。”李治緊握著我的手,在我的掌心落下溫潤的一吻,“皇後無法生育,所以她收養宮人劉氏之子陳王忠為子,她終日請立忠為皇太子。而蕭淑妃則是要朕立雍王李素節為太子……唉,她們如此逼迫朕,真是一日也等不得了……”“陛下,立太子本就是國之大事,皇後娘娘她們急迫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必過於憂心。”我輕依在李治懷中,笑意微微,“陛下新君初即位,躊躇滿誌,日日上朝,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內,問百姓疾苦,及其政治,確是十分勞累。在政事上,奴婢無法為陛下分憂,今日親手為陛下做了幾樣小菜,望陛下莫要嫌棄。”李治有些驚訝,他側頭望著一桌菜肴,雙眸忽然一亮:“你親自為朕做小菜?”“平民小家,兒女繞膝,同吃同住,其樂融融。”我揚起頭,溫婉一笑,“而陛下貴為一國之君,終日操勞國事,卻無法體會‘平民小家’之樂,確是遺憾。”“媚娘啊……你總是能靜聽朕之心語,朕的憂傷,你總能明白。若世間真有解語花,你定是朕心中最美的那一朵。”李治動容地緊擁著我,下顎磨蹭著我的脖頸,“隻有在你身邊,朕才意識不到自己是皇帝……”“陛下……”我語調溫柔,麵上卻冷然一笑,隨即垂下頭,掩飾了所有的表情。若不是那日目睹了李治與王皇後的床第之歡,或許此刻我會被他深深打動。他多情卻不專情,他愛我,隻是,他也愛其他女人,他的愛過於浮淺,他的情隻是獵豔,獵而厭之。如今所有的一切,對我而言,隻是一個棋局。若成,便是幸。若敗,那亦是命。隻是無論成敗,我都不會再浪費任何情感,一切孤意與深情都成了過往。思即,腹中的胎兒忽輕動,惹得我一陣輕顫,“啊……” 李治見我如此,急問道:“媚娘?!怎麼了?”“奴婢沒事,隻是腹中的孩兒頑皮,方才踢了我一腳。”我眸光一閃,笑意加深,輕撫著腹部,“他可真會折騰我,時常在我腹中翻筋鬥。”“讓朕也聽聽。”李治伏下身子,半跪在我身前,他側過頭,耳緊貼著我的腹部,凝神傾聽,他忽地麵露喜色,“聽到了,朕聽到了!他在動呢!”“嗬……陛下,您如此做,可是大失儀態啊。”我的手輕搭著李治的肩膀,麵上漫不經心的笑意收斂了許多。“媚娘,朕說了,隻有在你身邊,朕才意識不到自己是皇帝……”李治喃喃說著,他的頭在我胸前微蹭,“若是平民百姓,夫妻間如此舉動也是尋常吧?”“陛下……”我心中流過一絲暖意,但那暖意卻如最後一星炭火,迅疾地滅了,隻餘冰冷餘燼。李治似忽想起了什麼,倏地問道:“哦,對了,你前些日子在皇後麵前說,你在先帝時是做文書之職,朕要你進宮便為此,是麼?”“是的,那時皇後娘娘問奴婢如何進宮,又問奴婢在先帝時與陛下的關係,奴婢我怎敢直說呢?”我隨即滿麵憂惶的,淚水也在眼中泛起,“奴婢有罪,奴婢不該欺瞞皇後娘娘。”“哎,你會如此說,也是迫於無奈,朕不會怪罪你。隻是前幾日皇後又提起此事,必得想個法子給圓過去。”李治站起身,想了想才說道,“你既說你是做文書之職,那朕便拿一些文書來此,由你念給朕聽,你閒時也可翻閱,稍做整理即可。”“是,奴婢謝陛下。”我稍頓,略微遲疑,隨即躬身謝恩。這是一項意料之中的收獲,在我對王皇後扯下大謊之時,我便想到會有今日。從此之後,我便可觸及軍機之事,這是我的另一個機會。“媚娘,你有身孕,莫要再行禮了,當心身子。”李治立即扶持住我,將我擁入懷中,輕聲地叮囑著。“是,奴婢知道了。”我輕靠著李治的肩,臉上浮起笑意,心中卻是幽然如鏡。俗世的欲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燒、獵獵舞動,澎湃、灼熱、虛榮,與純真背道而馳。窗外林蔭道,夜風蕭瑟,暮色四起。*春漸漸遠去,夏之陽光,燦爛如一場四濺的雨,點滴打落於地,天漸變燥熱,在屋中待得久了,便覺悶熱,如一種慢性的毒,緩緩滲進肌膚中去。皇後殿中,紗簾垂地,冷香微溢,幾名宮女立在一旁,寂靜無聲,連光陰也似停駐了。“媚娘,如今天氣悶熱,你的肚子越發大了,行動不便,就彆時時到我這兒來,也不必照規例那樣通報。”王皇後靠在軟墊之上,擺了擺手,示意我起身,她柔聲說道,“你若有個閃失,我便不好向陛下交代了。”“皇後娘娘待奴婢一向很好,奴婢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施禮後起身,輕聲回答,顯得有些膽怯,“娘娘之大恩,奴婢無以為報,隻能每日到此侍奉娘娘,以做報答。”“你是知趣識意之人,陛下憐惜你,連我都忍不住想對更好些。”王皇後拿起一旁的茶盅,卻並不喝茶,隻是輕撫著杯沿,看杯中茶葉沉浮,神色和緩,“你今日送來的那塊玉佩,我很喜歡,說來也巧,這玉佩與前日陛下賜於我的恰是一對。”“回皇後娘娘,奴婢獻上的玉佩也是陛下所賜。此乃貢品,陛下將一塊贈與娘娘,一塊賜於奴婢。”我垂著頭,語調誠懇,“奴婢得此寶物,心中惶恐,自知粗鄙,無福擁有,便立即拿來獻於皇後娘娘。”王皇後欣然笑道:“你倒是有心人,但此物既是陛下所賜,你便收著吧。”“此玉晶瑩剔透,無任何瑕疵,奴婢聽說它曾在佛前供了三日,能保人一生平安。”我鄭重其事地想了想,這才又說道,“其他人並無資格獲得它,惟皇後娘娘可得之。世人都說好事成雙,成雙,便預示著好兆頭,所以奴婢懇請娘娘收下。”“既如此,我便承你美意收下了。”王皇後頷首,笑意清和,“我聽陛下說,你時常勸他到我這來?”“是。”我不敢放鬆警惕,仍是拘謹地說道,“皇後娘娘乃後宮之主,理應受到陛下更多的寵愛。”“難得你有這心思,不持寵而驕,也不枉我將你迎入宮。”王皇後笑意暖然,“對了,我這有些安胎滋養之藥,一會我命人為你送去一些。”“多謝皇後娘娘。”我起身要行謝恩之禮,卻被王皇後攔住了,我頓了下,便隻微躬身。“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王皇後神色認真,淡淡話語,“今後的路還長,還望媚娘不要令我失望。”“是。奴婢明白。”但世間無論再長的路,也終有它的儘頭。我心底透亮,行禮告辭,“奴婢告退。”步出皇後殿,陽光斜照,光影中騰起微微暑氣,更見酷夏之毒辣。王皇後此時高居後位,後宮之事,就是李治也要忌她幾分,她若想要取我的性命,如踩死一隻螻蟻般簡單,我若得罪她,那便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不如事事忍讓,做些討巧之事令她放心。王皇後多番試探,我皆能得體應對,她已放鬆了對我的戒心。即使她不將我當做心腹,至少對我的敵意也能減去幾分。且在她的護翼之下,也能為我擋去宮中其他嬪妃的窺視,令我省去不少麻煩。韓信忍跨下之辱,勾踐之臥薪嘗膽,都隻是為了最終的勝利。池中青蓮,迎風搖曳,悠然自得,絲毫不知世間人心之叵測、命運之曲折。我正欲近前觀賞,忽聞前方響起輕緩的腳步聲。我不禁聞聲抬頭,便見一男子繞過前方竹林,向此處走來。他劍眉星目,身材魁梧,頭戴金冠,玄色長袍,灰色束腰,袖口處微露銀雪之色,衣著與相貌一般恰到好處,賞心悅目卻又並不出眾,正是阿真。我們皆不料在此相遇,目光相接的刹那,阿真的眸中閃過瞬間的訝然,旋即恢複平靜。我落落大方,斂衽為禮,並無言語,施施然起身,舉步前行,與他擦肩而過,不再虛禮。我不知阿真是否有回頭來望一望我,但我是決計不會回頭。他既選擇了忘卻,我亦能,且我會比他忘得更快、更徹底。我已能非常冷靜地對自己殘忍,因為隻有如此,無論彆人再如何殘忍地對我,也冷不到我心中去,因為我自己已是一塊無情的堅冰。我微微一笑,隨即掩下了心中所有多餘的情緒。在花叢中穿行了一會兒,我在一株牡丹前駐足。前方立著兩個宮女,她們見我站著發愣,便行禮道:“武姑娘,可有什麼事?”我微頷首:“此處景色頗好,我想在此彈奏一曲,煩擾兩位為我將琴取來。”“是。”其中一個宮女立即回身為我取琴去了,另一個則是上前來將我扶到亭中的石椅上坐下。李治平日給我的金銀珠寶,我毫不吝嗇,幾乎都用來打賞身邊的內侍與宮女。而這些宮女、內侍得了我的好處,自然是眾口一詞地讚譽我,為我說好話。我此時雖未有任何封號,他們依然對我禮遇有加,聽我差遣。初入宮,廣結善緣,處處多栽花少栽刺,這些都是我在宮中立住腳的必要舉措。他們雖無成大事的能力,卻是一張緊密的情報網,有了他們,有些事我做起來便是事半功倍。那宮女很快便取來琴,我伸手試了試弦,而後手指輕撥,悠然之曲便從我指間流瀉而出。取琴閒彈隨興,隨興恰好是真摯。我十指掐下一曲黯然之聲,那聲聲皆鞭苔,一鞭鞭苔撻出我的往日傷懷,心中缺失的那塊圓滿、那些不完美、陰影與醜陋。一層薄霧隨著蒼涼之琴聲迎麵裹來——在花叢的另一頭,竟有人撫琴與我合奏。那琴聲仿佛一根埋於泥地的繩索,輕輕一拽,拽出了那些使人又驚又喜又懼又愛的情感。顫動的琴音如同分袂永彆的悲聲,將人淒楚地驚醒,冰冷的幽怨,浩然的幽怨,剪不斷的幽怨,如同綻開在夜色中的那一抹深白。我忽然覺得寧靜,寧靜的是琴聲,亦是人。又覺得感傷,感傷卻無來由。最終,一切卻又化做了無聲的歡喜,而這一刻,我仿佛已等待了許久。我如同酒徒掉進了大酒缸,徹底地沉溺,深深地迷失,隻為這一場子期伯牙之約。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