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掙紮(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089 字 21天前

琴音裡的昂揚低首皆起止有度,似撫琴之人在極力克製著的歡喜,但我仍可知他此時定是喜上眉梢,飛於花叢。萬物正茂,輕風和煦。“鏘”的一聲,突如其來的高音瀟灑得使人立時心生愛慕,心境中的亮色與顫音如此頓挫,有欲說還休的豁達蘊藉。恪……真的是他……恍惚中,我緩緩起身,輕輕踏前一步,卻倏地止住。我的眼前有些模糊,淡去的記憶如倒影浮現。在感業寺中,冬夜滴水成冰,將所有情仇,凝成了冰雪;夏日酷暑難耐,將所有恩怨皆燒成灰燼,吞噬了心中所有的光熱。時常,有尼姑半夜投井、上吊,而我,即使夜再長,天再冷,心再傷,也依然坐等天穿。一個女孩,以呢喃,以哽咽,以青澀,以不悔,以純真,去換回那一片腐朽的錦繡繁華。殘雪飛揚,餘燼未滅,覆於心頭,仍殘存一絲溫暖。在我最柔弱無助之時,他在何處?哪怕隻是隻字片語,也足以令我釋懷。李治與阿真對我的無情,我尚可以忍受,惟有他……他原是我的高山,卻棄流水不顧,怎能不叫人心寒?琴音婉轉低回,我竟在其中聽出了悔意,真是詫異。但哀莫大於心死,一切都大勢去矣。我的怨、我的怒、我的悲、我的不甘、凋零的華年……我已不想追問他原由,怎樣的原由都無可原諒。誰說人的一生,不是一場戰爭?一個人的戰爭,時時記得打敗自已的心魔。琴音依然美得令人心顫,但一切於我,不過是煙花三月,或怒放,或凋零,花事將了,而我願做過客,或曾駐足欣賞,但不曾心係流連。雖如此想,隻是我的幽怨依然被這清越、剔透、強健、隱忍的琴音一弦一弦拔除。夏風輕卷,絢爛奪目花色中,隱隱露出雪白長衣的一角,仿佛永遠不染纖塵。日頭正盛,細小的塵埃漫然飛舞,渺如霧靄,他的身姿皎如冰雪。我與他,相隔不過十步,但我深知,我不會跨過去,他亦然。我與他,原就該是咫尺天涯。夏陽亮烈如雪,我卻覺得渾身冰冷,如披霜雪,溫暖寂滅,隻餘下觸目的空茫。*雕花窗前,我倚窗而坐,手拿奏本,輕聲讀閱。窗外暮色蒼茫,清風飄飄悠悠地入窗來,猶夾著草木清香,吹得我長袖輕擺,微露瘦弱的手腕。低垂的竹簾,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啼,聽不真切,遙遠得似在天邊。清風偶爾翻動案上的奏書,李治斜靠在軟榻上,雙目微合,似睡似醒。偶爾我詢問他奏書上的問題,他半睜著睡意蒙矓的眼眸,答非所問。這般景象,再加上他那張清秀的年輕臉龐,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有半點帝王的莊肅。我無奈搖頭,兀自念道:“……隴右大旱,開春以來,滴雨未降,秧禾枯死,顆粒無收,災民十萬餘戶,民生艱苦;當地奸商汙吏互相勾結,囤積糧食,高價售賣,又私分賑災糧餉,百姓苦不堪言,隱有叛亂出現……”我愈看愈覺觸目驚心,頓首等待李治回複,卻見他毫無回應,我便提高音量高叫兩聲,“陛下,陛下!” 李治正昏昏欲睡,被我的叫聲驚醒,他兩眼迷離,有些不知所措:“何,何事?”“陛下,隴右大旱,奸商汙吏橫行,百姓苦不堪言,懇請陛下早做決斷,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我在心中暗歎,便把方才奏本中的內容大略地說了一遍。“隴右大旱?此乃天意,天不降雨,朕也莫可奈何,隻能撥銀兩救濟。”李治難掩驚訝,含糊說道,“至於叛亂,派兵鎮壓就可。”“陛下,奴婢是個女子,不懂什麼政務要事。隻是在奴婢家鄉,若遇大旱,奴婢的父親便會率眾鑿井濟旱,使旱情稍減。”我沉默片刻,斟酌了下,謹慎地開口,“父親曾與我說過,大旱之年,穩定民心最為重要。”“哦,你倒說說,如何辦才妥帖?”李治雙眸一亮。“奴婢,奴婢不敢。”我故做惶恐,抬眼望了李治一眼。李治擺了擺手:“哎,朕讓你說便說,不必顧忌。”“是。奴婢鬥膽進言,陛下可立即派遣禦史前去賑災,將奸商汙吏擒住正法,以做警示。”靜了一會兒,我似乎才終於聽懂了,才緩緩開口,“而後開府庫濟民,鑿井濟旱,以解旱情。也可命官吏率老髦、士紳跪天乞雨,七日七夜,以誠心感動天地,賜予大雨。如此做,即使天不賜雨,百姓也必定會感激陛下,民心大快,謝陛下仁德。”李治凝視著我的眼睛,稍愣,片刻後忽然微微笑了,他頷首:“媚娘,你說的有理,便如此辦吧。”“奴婢嘴快,口不擇言,妄論朝政,請陛下降罪。”我難掩惶恐,抱著腹部,便要下跪請罪。“媚娘,這是做什麼?你非但無罪,還有功呢!”李治見我要跪,立即上前攙住我,他搖搖頭,抿嘴笑道,“若真要罰,朕就罰你將案上這堆奏書全數批閱了,為朕解憂,豈不更好?”“陛下!”我精神一振,心中驚喜非常,口中卻是不依地喚道,“陛下就知打趣奴婢,下次奴婢再不多嘴了,免得受人取笑而不自知!”“媚娘莫氣,朕此言全發自肺腑,句句真心,絕無取笑之意。”李治見我在他懷中掙紮,忙收緊雙臂,既能鉗製住我,又不傷我分毫,“朕每日對著這堆積如山的奏書,真是泛透了,原來當皇帝竟是如此的苦差。朕多想有個人能為朕分憂,媚娘,你也不忍見朕如此疲憊吧?”我心下浮過一絲笑容,故做為難地說道:“陛下,奴婢願為陛下做任何事,隻是,如今奴婢臨盆在即,恐不能……”“怪朕粗心大意,怎將此事忘記了?”李治撫著額頭,大呼無奈,“不如這樣吧,你先靜養,待產子調養後,再來幫朕。”“奴婢謝陛下恩典。”我掙脫開去,微鞠躬身,便要再次跪拜。“媚娘……”李治一把將我摟進懷中,他撫著我的臉頰,柔聲說道,“媚娘,為何你到了宮中對朕卻是如此生疏?朕多想再聽你喚朕一聲‘阿治’……”“陛下,宮中有宮的規矩,奴婢何嘗不想如往日那般,隻是……”我聽他如此說,心中忽然有絲有些異樣的茫然,但麵上卻現出膽怯,眼中已有些濕潤,“奴婢怕啊,奴婢真的怕……”“告訴朕,你怕什麼?”李治神色更柔,他俯下頭,抬袖拭去我眼角的淚水,“如今朕是皇帝,有朕在,你什麼都不用怕。”“阿治,你還在的,是不是……”我抬頭望去,李治眸中瑩潔清光,一片瀲灩。亦真亦假,難得的軟弱突然襲上心頭,我覺得疲憊不堪,不想再言語,隻想在他懷中找個空隙,靜靜地安棲一會,“我怕你變了,怕如今隻是好夢一場,夢醒了,一切便都煙消雲散了……”我知道,男人無論是出色、平庸,都不會太過溺愛強勢的女子。我在他麵前可以意誌堅定,卻不能咄咄逼人;我可以出謀獻策,卻永遠要讓他覺得最終決定權在他手中;我可以展現自己的才華,令他覺得我並不膚淺,卻永遠不要忘記做軟弱之態,讓他覺得自己仍是我唯一的依靠;其實,女子如同瓷,都是脆弱易碎的,隻是我已經烈火灼燒,最終成了摔不碎的泥胎。“媚娘,我一直都在的……媚娘,我也怕啊,怕你變了。”李治輕輕持起我的手,放到唇邊輕吻著,“我仍記得,那年牡丹怒放,你便在那欲現還掩的閃躍間嫵媚,豐姿綽約,那時你望著我,眸中忽閃過一絲翠綠,那一瞬的激**與暗藏的妖嬈,火灸的情意,我立時在心中起誓,必要得到你……時至今日,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你眸中翡翠色的灰燼。”“陛下……“聽他如此說,我不由有些動容,才想著說些什麼,殿外忽有內侍來報,“陛下,洛陽的牡丹運來了。”“抬進來。”李治依然摟著我,沒有放手。內侍們都很識趣,皆不出聲響,將幾壇牡丹輕輕搬入,而後全數施禮退下。殿中擺放的牡丹,一簇簇,一枝枝,開得滿目金燦,纏綿不絕的姿色、濃烈到任性的張狂香味,使我目眩神迷。我轉身疑惑地望著李治:“這是……”“近來我見你總是愁眉不展,有心想你討一笑,卻不得其門而入。我知你喜愛牡丹,無奈長安的牡丹總是無法開得完滿,我便譴人從洛陽運來這幾株牡丹。”李治鄭重地頷首,露出諱莫如深的神情,“洛陽牡丹豔麗繁華,百媚千嬌。一世世火燒火燎,嬌豔鮮活,即使到了長安也不減它半分姿色,確是人間極品。”“陛下為奴婢如此大費周張,可真折煞奴婢了!”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脫口而出。“我知道,你為前些日子我與皇後的事而悶悶不樂,但她畢竟是皇後,有些事,不得不遷就她……”李治頓了頓,眼中忽閃過一抹精光,迅而消失不見,他摟著我,近前觀看牡丹,“你看,這幾株便是‘冠世墨玉’,片片花瓣猶如濃墨染過一般,頗有氣派,人們將其譽為黑花之魁。那邊的‘青龍臥墨池’亦很彆致,花為烏紫色,或含苞欲放,或怒放妖麗,嫵媚、芳香卻又高潔。”“老人們常說,情愛之花,初開時也就是那令人心動神搖的‘目注勾萌’,那之後便異於常人的癡癡呆呆,隻緣感君一回顧,至今思君暮與朝。”眼前花團錦簇,我怔怔地望著,偎著李治懷裡,嗅著他衣袂間微溢的龍涎香,時光的流逝似乎突然變得格外悠緩。爐中幽香飄然而上,每一縷輕煙劃過的軌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在他的懷中,似有一生一世的安穩靜好,我幽幽說道:“所謂的三生緣分,或許隻是那激**人心的一回顧吧。嗬,那時你就像個呆子似的望著我,口中喚我‘花妖’……”“你確是花中之妖,那妖氣,由來已久。衣裳樸素,骨子裡卻是妖媚。那微揚的眉目,冷豔地、淒絕地、不肯妥協地,有股與生俱來的貴氣,我從未見過哪個女子有你這般的傲氣。”李治笑意暖暖,輕輕在我耳旁道出重如千鈞的話語,“你令我越看越愛看,越看越覺得自己願為仆役,哪怕為你驅使,甚至豁出這條命也是心甘情願的。媚娘,媚娘,你隻是我一人的媚娘……”我眼前忽起霧氣,隻覺一團藍紫色冷豔的火在熊熊燃燒,它與我胸中那團火相煎、相鬥、糾纏、廝咬、拚殺、絕不可融,直燒得我五內俱焚。現實與理想,愛與恨,悲與喜,如同陰陽兩極不能相溶,終於忍受不住煎熬,狂嘯而起。我不禁悲從中來,隻因我已沒有選擇的權利。風急,輕卷群花,那一叢牡丹占儘夏色,豔若胭脂,明若曉露,灼灼花光似能映痛人眼。那光燦之色,直照人內心欲言還止的私密處,那脆弱、膽怯、悲傷、不足為外人道的顏色啊……李治是天生的情種,成為他的所愛,甚至是最愛,是幸,亦或是不幸?與他的糾結,究竟到何時才是儘頭?隻是世事倥傯,生死崢嶸,一切都由不得我沉溺於此,止步不前。那株黑色的牡丹,枝葉繁茂,孤高寂寞地豎立著,如同炎夏裡一抹黑暗的影子。*麵對一床春泥,我微俯首,它是如此肥沃,正是鋤地種花的好時節。我的園中,綠葉穠鬱,牡丹盛放,那是沒有被塵世的風霜凍壞的奇姝。我手拿花剪,靜修花木,心中一片新婚燕爾才有的怡然與春色,神情是少有的專注溫和。李治贈於我的牡丹,我一直悉心照料,從不假手他人。“武姑娘。”宮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回頭,彎眉一笑:“何事?”“淑妃娘娘來了!已到前庭了!”宮女氣喘籲籲,卻仍掩不住驚慌。“哦?”我放下花剪,輕挑雙眉。這蕭淑妃終於也按捺不住,想來探一探我的虛實麼?我原以為她能多忍耐些日子呢,看來仍是高估她了。“走吧,隨我去迎接淑妃娘娘。”我輕旋身,寬大的袖袍在風中揚起一個弧度,恰似一柄出鞘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