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分歧(1 / 1)

嫵媚則天 深水城 2236 字 21天前

“哦?撒手去了?”我流露出關切之色,“好好地去吃宴席,怎會撒手去了?”“今日魏國夫人竟用皇後的全副的龍鳳旌旗,前去為榮國夫人祝壽。武家的親族,見了鳳駕,誤認是皇後娘娘來了,便紛紛跪下迎駕,還鬨出了笑話。府中有許多家眷,陪著魏國夫人,飲酒談笑,歌著舞著,十分熱鬨。”香桂嘴快,說得更是流利,“席間娘娘的哥哥武元慶與武元爽獻上一壺酒,說是敬於娘娘,稍後便送入宮去。不料卻被魏國夫人喝了,她說娘娘不在,她可代飲。飲畢,她正與宮女們誇耀之時,忽然淒叫一聲,嘴唇發紫,口吐鮮血,頓時氣絕過去。宮人們忙傳禦醫進宮來診脈。禦醫奏說,夫人是中毒,已是不可救藥了。”“唉……”我輕歎一聲,緩緩擱筆,“可惜了……”夜風微涼,燭光飄搖,慘白月光照進殿來,光影瑟瑟,寒意頓生。庭苑角落的野蘭,日複一日的絢爛,如今早已頹敗不堪,不複再看。蘭兒中毒而亡,誰都知道她死得蹊蹺。當夜,她的貼身侍女海棠亦服毒自儘。海棠留書一封,說是畏罪自殺,便供出乃武元慶與武元爽指使。眾人都知前次我力排外戚,將武元慶與武元爽貶逐,他們定是懷恨在心,借送酒之名,欲置我於死地。蘭兒一死,李治自是悲痛,他大怒,下令將殺死武元慶與武元爽處死,還嫌不足,又將他們二人的親族,一齊捉住,充軍到嶺外地方去。畢竟是武家之事,我自要避諱,便緘口不語,一切任憑李治處置。隻是可憐蘭兒誤喝毒酒,平白送了性命。但她在宮中飛揚跋扈,處處樹敵,素來不得人心,如今她一去,亦無人憐憫。後宮,本就是一個容易忘卻的地方。很快,蘭兒便被人遺忘了。初冬眷眷,晨曦微露,院中滿地黃花堆積,樹影婆娑,金粉漫落,雲煙深處似有水鳥啼鳴,婉轉幾聲,在重重宮闕間惘遠得如同夢境。半醒間,軒閣外楠木地磚輕叩聲,香桂捧了食盒進來。她凝白的手腕上戴了隻紅玉鐲子,灩灩欲流。我心思一動,想起另一個手上戴紅鐲的女子。那日,海棠跪伏在我麵前,左手緊抓著我賜予她的玉鐲,右手握著一包藥粉,她眼中雖有恐懼,但流露出更多的卻是貪婪。富貴榮華高高在上,人人都在進行著離奇而驚險的賭博。我仔細回想著海棠的神情,忽而輕笑一聲,露出一絲淡淡的嘲笑。人皆有所貪,沒有人願意屈從於平庸的現實,同樣亦沒有人能禁得住俗世紅塵妖嬈的**。看著那隻玉鐲,我有著極強的破壞欲,便幻想著它碎時玉花飛濺、脆響那一瞬的幻化,心中十分痛快,隻因那碎裂的聲響極其美妙。 “皇後娘娘,您為何發笑?”香桂見我望著她直笑,疑惑地問道。我淡笑不語,接過膳食隨意吃了兩口,便吩咐香桂為我更衣。著裝完畢,我便乘鳳輦出了中宮。北方薛仁貴、鄭仁泰方才平定鐵勒諸部,設立瀚海都護府和雲中都護府,統攝回紇、鐵勒諸部。大唐如今國勢強盛,威力遠披,吐火羅等十六國,連同波斯在內,均向大唐請求內附,李治便下令以其地置八個都督府七十六州,全部隸屬安西都護府,大唐的疆界於是再度擴張。李已治便下令改元龍朔,大赦天下。為顯大唐天子威儀,李治大宴群臣及外邦使者於洛城門。宴席中,我坐與李治身旁,龍涎香淡淡彌漫著,沉鬱而頹廢的氣息。主賓皆至,禮儘言罷,推杯換盞,一派融洽歡欣。司樂宮人或跪或立,羌笛、胡笳、箜篌、羯鼓諸多樂器齊奏,韶樂如水漫出,撩撥開來,攪起水聲陣陣,或清越,或激昂,洶湧狂飆,猶如一次次烽煙的彌漫,愈拔愈高,直入雲霄。這是李治親自譜寫的《一戎大定樂》,一百四十位舞者披甲持槊,同歌八弦同軌樂,象征著高句麗即將平定,天下一統,四海歸心,八荒六合,共同臣服於大唐天子的天威之下。如今境況之盛,不亞於昔年太宗皇帝平定東突厥後高奏《秦王破陣樂》,大宴群臣,令突厥可汗跳舞,南蠻酋長賦詩的場麵。群臣自是聽得如癡如醉,我卻在心中冷笑,李治如此安排,無非是存著與先帝較勁之心。其實他的心思,極容易理解。他從永徽元年開始,便足足做了六年的傀儡皇帝,而後花了四年時間才從長孫無忌手中奪回大權,自然想做一些事情來表現天子的威儀。我正想著,便聽李治起身,揚袖朗聲道:“朕欲親征高句麗!”李治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皆嘩然。辟麒香氣嫋繞,翡翠帷帳中,我無聲微笑。有朝臣上前來勸諫:“陛下,征討高句麗之事非一日之功。陛下乃天子,切可以身犯險。”“陛下萬不可以身犯險。”立時有朝臣附議。“望陛下三思!”……李治麵色鐵青,厲聲說道:“我大唐馬上得天下,高祖與先帝皆身先士卒,親自上陣奮勇殺敵,朕又豈可畏首畏尾?!”滿朝文武見皇帝動怒,自是不敢再言,有幾人便將希翼的目光投向我。李治處置了長孫無忌,本以為就此便可大展拳腳,不料卻風疾纏身,想來心中怨悶難平,急於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證明自己的能力。隻是禦駕親征非同小可,何況他本就體弱多病,又從未領兵上陣,稍有不慎,遼東戰場恐怕就要由勝轉衰,朝臣們自然是坐不住了,希望我能進言勸誡。我捏著白瓷杯,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輕聲道:“自貞觀以來,二十有二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伏願抑誌裁心,慎終如始,削輕過以添重德,循今是以替前非。則令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大。”“媚娘,你這是?”李治不解地望著我。“這是先帝充容徐惠之疏諫,臣妾愛其文采斐然、詞甚典美,便時常吟誦。”我起身,輕舒眉笑道,“此疏諫勸誡先帝莫要頻繁用兵,以至百姓疲敝,厭倦勞役。先帝對她的勸諫讚許有加,儘皆采納。”李治雙眉緊鎖,語調低沉:“媚娘,莫非今日你欲效仿她,也來勸阻朕不可遠征?”“禦駕親征必要具備兩個條件:其一是有必勝的把握;其二是萬不得已。西漢時匈奴進犯,漢高祖劉邦禦駕親征,卻被困平城,最終訂白馬之盟,則銳氣儘失。”我一甩衣擺,雙膝跪地,朗聲說道,“所以,禦駕親征須有必勝的把握。一旦落敗,不僅是對士氣的最沉重的打擊,且也將導致國力大損。”李治麵色煞白:“媚娘,在你眼中,朕竟是如此不濟,未開戰便言戰敗?”“臣妾絕無此意!隻是‘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先帝身逢亂世,自是以武得天下。而陛下以仁厚治國,百姓皆盛讚陛下仁德。”我鎮靜非常,無半點遲疑,伏地跪拜,“禦駕親征必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而如今我大唐兵強馬壯,猛將如雲,兵士皆驍勇擅戰,並非危急存亡之時,陛下乃天子,理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臣妾肺腑之言,還望陛下三思!”“望陛下三思!”文武百官皆跪伏於地。李治眸光微閃,緩緩揚起唇角:“皇後勸誡有功,賞錦緞十匹!”“陛下英明!”立時有朝臣高呼,“陛下英明!”李治輕輕一揮手,霎時鼓樂齊鳴,絲竹婉轉,沉重氣氛頓時一掃而光,眾人紛紛回座。有宮女上前斟酒,酒色澄碧,盈滿一杯,李治輕端起,笑得莫測:“皇後如今一言,勝過朕千語。你如此苦心諫言,朕甚感欣慰。”語畢,他也不待我回應,仰首便喝乾了杯中的酒。我心中微微一動,麵上卻仍是平靜無波,淺淺啜了一口。李治將目光投向遠處,神色冷寂,唇邊浮起一抹幽深笑意,卻是再也不看我一眼。陽光輕若浮金,映得人周身暖意,我掌中卻隱隱滲出細汗。群臣推杯換盞,宴席依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發生過。縱使波瀾暗湧,明槍暗箭,但此刻,仍是雲淡風輕,太平盛世。*天漸涼,草木蔥蘢的時節已過,秋風吹翻了滿庭花木,浪潮似的湧動,驚擾了一方難得的靜逸。碧綃簾幕低垂,彩繪玲瓏屏風靜展,梨花案上細雕狼毫、飛容墨、蘇白紙、水玉硯擺放得十分齊整。除林錦立在我身後,所有宮人皆候於殿外。我嗅著新茶的香氣,抬頭望一眼李義府:“你送來的文房四寶,甚合我意,你果然是個有心人。”“隻要皇後娘娘喜歡,臣必儘力為之。”李義府深施一禮。“我聽說你近日看上了一處良宅,不擇手段欲得之,可有此事?”我晃了晃白瓷杯中的茶水,漫不經心道。李義府的身軀一僵,眸中現出微微的驚:“此事……是因為……”“義府,你的性子本就張狂,如今聖眷濃厚,行事便越發得沒了顧忌……”我微微蹙了眉。李義府麵色煞白:“臣惶恐!定是有人在背後惡意中傷!請皇後娘娘明鑒!”我眸光一厲,淡瞥了他一眼,他立即禁言:“你的母親、妻子、兒子、女婿,都公開賣官鬻爵,其門如市,傾動朝野,何須有人背後上奏?”“臣、臣……”李義府見我似動了怒,頓時訥訥不能成言。我瞧出他心意,安撫道:“近來朝中告發你不軌之行的奏疏愈來愈多,我看在眼中,隻留住不發,如今我尚可為你遮掩,若你不知收斂……”李義府隨即會意:“臣明白,臣知該如何做,絕不會令皇後為難。”“如此最好,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進退。”我的食指輕點桌麵,聲聲輕響,似叮嚀也是警告,“你退下吧。”“臣告退。”李義府頹然垂首,緩緩退下。林錦望著李義府的背影,低聲說道:“娘娘,我看他仍是不能體會您的一片苦心啊。”我的聲音靜如死水:“我已是仁至義儘,他若不知悔改,那便也隻能隨他去了……”殿外隱約有人撫琴,宛轉欲絕,似斷續不可連,暮色悄然移動,暗夜漫過宮闕,這一季便如此過去了。嚴冬悄然而來,花凋冷殘,滿殿冷香習習,清涼沉靜,如廣寒清虛。未帶任何宮人,我獨自一人踏上殿前石階,厚重的雕花紫檀殿門咿呀輕開。殿內鎏金暖爐中燃著炭火,餘寒猶存,湘簾低垂,沉麟香輕焚,是李治偏愛的味道,曖昧深沉。殿中並未點燈,光滑如鏡的青磚上,流年暗轉,靜泊如水。李治端坐案前,見我入內,亦不多言,抬手一指按上的一摞奏疏:“這些都是彈劾李義府的奏疏,你自己看看吧。”我亦不虛禮,上前隨意拿起一份奏疏,展開來略看了看,果然與我所料不差,皆是指控李義府恃寵生驕,橫行不法,結黨營私……種種不軌之行,觸目驚心。“皇後以為如何?”李治神情淡漠,平靜地問著。我低眉順眼:“臣妾惶恐,一切由陛下明斷。”前幾日我便知曉,李義府當麵頂撞李治,甚至甩袖而去,李治隨即便氣得七竅生煙,殺機立起,如今不過是接由朝臣之口,欲將李義府置於死地。李治冷笑道:“朕知你寵愛李義府,他亦確是有功之臣,隻是他罪惡昭彰,恐怕如今誰都保不住他了!”我靜立不語,李治此時對李義府已動了殺心,我再求情亦是枉然。李義府對我忠心,朝中眾人皆知,如今他對李治不敬,李治自然認定他是以我為靠山來忤逆皇帝權威,而我便是那幕後指使。事到如今,恐怕李治對不滿李義府是假,對我猜忌是真。李治不是猜忌李義府,而是猜忌李義府對我忠心。刹時,心寒如冰。宮闕之中,朝堂之上,明裡暗裡的事務纏身不絕,各種複雜的關係密如蛛絲。那日我率群臣勸誡李治不可親征高句麗,隻隱約察覺他似對我不滿,卻不曾想到他竟是如此猜嫌自己。李義府劣跡斑斑,朝野對他的憤怒都已到了極致,我亦是無能為力,倘若再為他力保,隻能禍延自身。我輕輕頷首:“請陛下聖裁。”李治抬眼望我,目光相接的刹那,有瞬間的精芒,旋即恢複平靜:“朕命司刑太常伯劉祥道與禦史審理李義府,司空李勣監審。”這一回,並未遣許敬宗前去審訊。至此,李義府已是在劫難逃了,無可挽回。我輕輕應道:“陛下聖明。”李治望著我,眼眸微閉,終是微微笑了。踏出殿去,見苑中梅花微開,素服冷麵,異常孤傲,顧影不自憐,寒香凜冽,染於襟袖。我仰首,有風掠過,飄渺浮世,煙雲在心,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