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議廢後之事?!我身形不動,淡漠地問道:“他們?還有何人?”林錦倉促地說道:“還有幾個陛下的心腹大臣……還有王內侍監!我心中明白,此時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我望了望林錦擔憂的臉,轉而看向清遠,疏淡地問:“大師,我該怕麼?”清遠臨水獨立,穆如清風:“世事凶險,皆為常情。不迂腐不沉迷,不沽名不釣譽,不對人生人情真相的體察而憤世嫉俗,自然亦無所懼……”他的話未說完,我已靜靜地拂袖而去。曲徑深深,清風徐來,有竹的清香。側頭一瞥,見竹色涼翠欲滴,綠意幽沉。兩儀殿內人聲隱隱,燭火微薄明滅,麟香四溢,似要染人衣襟。“皇後駕到……”內侍尖細的聲音響起。坐於首座上的李治身軀似輕輕一顫,立於下座的上官儀亦是倉皇行禮,一旁李治的心腹之臣隨即也跪了一地。“這幾日,天氣轉涼了,陛下要記得加衣。”望著這群呆若木雞的男人,我心中竊笑。舉步上前,我與李治相對無言,春風細緩,卷過一些輕塵往事,長久的沉默,令我有些不慣,我仍是如往常一般說道:“嗬,如今臣妾說這話,連自己也覺多餘。陛下,早已不再需要我來叮囑加衣了。”“朕……”李治一怔,訥訥不能成言。我眸光一轉,看向立在一旁的王伏勝:“內侍監,你在此做什麼?”王伏勝鐵青著臉,望了李治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道:“陛下,皇後行厭勝之術!貞觀末年,長安城內妖氣縱橫,術士集結,借祈福占卜的名義大行不義,先帝遂下旨明令禁止厭勝,並列入唐律,持續至今。如今皇後行此大逆之事,莫非陛下認為大唐法律隻對平民,對皇後就便可熟視無睹,無動於衷麼?!”厭勝,依大唐律法,屬於十惡不赦的重罪,無論是誰,若擔得此罪,也是必死無疑,前王皇後便是因為這個罪名而丟了後位,我又豈能不知?我環顧四周,安然一笑:“臣妾近來噩夢纏身、憂慮難遣,幾個禦醫都無法醫治,我便奏請陛下,從法門寺中尋來一個高僧,一為祛魔,二來為了聽聽久違的梵音,這事陛下是知道的,也是準了的。清遠是陛下讚許而特令恩賜的高僧,陛下亦喜聽他撫琴說禪,如今我召他入宮,卻成了大行厭勝之術,罪不容誅了?”“這……”李治被我說得一時語塞。我輕撥衣袖,似笑非笑看向李治:“陛下乃天子,若想廢我,易如反掌,何苦隨手拈來這可笑的罪名?”王伏勝神色微變:“娘娘不必狡辯。你可知如今流行於長安市井的……”“你指的可是這首麼?自我得知有這首詩後,我便知今日早晚會來。”我由袖中拿出一紙書,全然不顧王伏勝蒼白的臉色,隻漫不經心道,“隻是我沒想到竟會如此勞師動眾。我武照隻是一個平凡女子,僥幸得了後位,心中已是惶恐不安。我的廢立,不過陛下輕輕一句話,何必勞駕眾多老臣陪駕?”我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其實,我早已備好了行囊,隻等著陛下的一句話,我便可安穩還鄉,在並州守著我那幾畝薄田,過著清貧日子。隻是諸位非要將廢後扯為國事,要為我出宮找個罪名,那我必要理論,臣妾不願留個罵名!”我眸光一厲,輕斥一聲,“王伏勝!” 王伏勝麵色發青:“在……”我雙眉輕揚,平緩地問道:“我平日待你如何?”王伏勝怔怔答道:“皇後娘娘待我很好。”我輕輕一笑:“很好我不敢說,但我自問從未虧待於你。而你,又為何要以冤相報,以仇相答?”王伏勝額上已有冷汗:“我不明皇後之意……”我聞言,側頭輕喚道:“你不明?陸行。”一個年輕內侍入內,他低著頭行禮,不敢看在場眾人。王伏勝一見陸行,立時汗如雨下。我斜睨了他一眼,平靜地道:“陸行,你將你所知道的說給陛下聽。”陸行有些不安,但仍鎮靜地說道:“陛下,這詩是內侍監命人寫的,後來他又使人將詩流出宮外,在民間廣為傳誦。而寫這詩的人也是內侍,此事過後,內侍監便秘密將他送出宮去,再也沒人見過他。”李治麵色鐵青,轉而怒視王伏勝:“王伏勝,他說的是否屬實?”王伏勝木然,跪地低頭不語。“這不可能……”李治刹那間滿臉陰雲,他森然走近王伏勝,咄咄逼人地問,“王伏勝,你說!”一旁的上官儀與眾大臣到了此刻,亦隻是麵麵相覷,卻不作聲。王伏勝麵上已是血色全無,匍匐著爬到李治腳下,他拉住李治的袍角,幾欲口吃:“陛、陛下恕罪!我一時糊塗!饒命!陛下開恩!”李治忽然笑了,隻是那笑越發顯得陰險可怖,有著咬牙切齒的猙獰,他大喝一聲:“來人,將王伏勝拉出去!”“陛、陛下!”王伏勝叫聲慘然短促,似已有一把刀壓著他脖子,令他無法出聲。我靜靜地立著,凝視王伏勝渙散的眼神,竟起了兔死狐悲之念,覺得他也怪可憐的。而李治背著手,他的眼神很冷,無動於衷地直望著窗外。這王伏勝潛伏在我身邊數年了,若沒有人指使,他如何能做出此事?我已是皇後,一國之母,天下何人敢問責於我?所以王伏勝的主子隻可能是一人,而如今他的主子卻棄他如履,沒有一絲憐惜。此情此景雖在情理之中,想來卻仍是使人不寒而栗。帝王啊,真是信不得啊!我露出一絲悠然笑意,無半點失態,轉而問上官儀:“上官儀,你手中拿的是什麼?”“回皇後娘娘,這,這隻是臣新近作的一篇文章而已……”上官儀望了李治一眼,李治卻彆過臉去。“我早聞上官儀文采風流,其詞綺錯婉媚,號稱‘上官體’。一首《入朝洛堤步月》更是雍容雅淡,音韻清朗:‘脈脈廣川流,驅馬曆長洲。鵲飛山月曙,蟬噪野風秋。’確是極美。”我唇角緩緩牽出一線笑意,徐徐道,“我早想親眼見識你的非凡文采,不想今日果真有此榮幸,使我領略拜讀一下你的新作。”我也不待上官儀回答,長袖輕甩,便將案上的詔書拿起。許是春風濕潤,墨跡竟未乾,淡淡地沾上我的指尖,我低頭細看,詔書上的淩厲文字似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果是廢後詔書。幸而此時這詔書隻是草擬。按大唐律法,詔書由中書省官員或皇帝指定之人起草,再由門下省審核,而後謄抄一份,蓋上玉璽方可生效。而如今我手中這份詔書,仍隻是一紙空文,不具任何威脅。“陛下果真要廢我?按照唐律,就算庶民休妻,也需身犯‘七出’之條,何況皇後的廢立。我與陛下相識多年,做夫妻亦有十數年,我自認恪守婦德,謙讓禮待,且為陛下誕下四子,”我望著李治,不由自主地微笑,隻是眸中霧氣徐徐擴散,“當然,我這個皇後是否得體,自己無權斷言,仍要由陛下裁斷。倘若陛下是對臣妾乾預朝事而不滿,但那是因為臣妾除了作為皇後,亦是朝中之臣,論綱議政是我的責任,更是一個稱職皇後的責任。倘若陛下是借此而令我對政事緘口不言,臣妾領命便是。若陛下仍有擔憂,就請在此刻立即下廢後詔書吧!”“朕……”李治仍是無語,他注視著我的目光很淡又很深,令我看不清晰。“我也可稱做是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隻是我這擬的詔書墨跡未乾,皇後娘娘便到了,此等神乎其技,令人歎服。我上官儀浮沉宦海十數年,皆仕途暢通,雖是我自身寒窗數年,最重要的是得益予我大唐政體康健,識得真英雄。”李治不發一言,一旁的上官儀卻鎮定地開口了,“我自命文采不凡,始終認為這天下無數俊傑才子,能與我相匹者鳳毛麟角,所以我極少去欽佩敬重何人。 而如今,就在此時,我不得不垂首服輸。皇後,我敬佩您,從心底欽佩您。看似中庸、平和、溫婉,卻有著男人的智慧與狠勁,圓滑、世故卻又冷漠。巾幗不讓須眉,是真正的女中豪傑。棋差一著啊,我自歎弗如。”“上官宰相不止文采非凡,更是舌燦蓮花,使人不得不信服。隻是巾幗哪裡鬥得過須眉?縱觀古今,所謂一兩個女中豪傑,隻不過是男人們為了滿足寬容大度的胸襟而說的體麵話。”我低低一歎,悠長而無奈,“我武照能有今日,皆是運氣。先有先帝寬容,又得陛下寵愛,我又何德何能稱得上什麼豪傑?真要說起來,並無半點值得炫耀,慶幸倒是有幾分。我一介小女子,隻是希望自己能活得像個真正的女人,有個真心寵愛我的丈夫,有幾個天真活潑的孩子,哪怕是粗茶淡飯,我亦很歡喜。如今陛下要廢我,我亦毫無怨言,隻是我服侍陛下十數年,如今要走,心中確是有些割舍不下……陛下……”我已是哽咽,再也無法說下去,雙膝一軟,便跪在李治麵前。春風緩送,斜暉投下雕花窗欞的暗影,落日西沉,褪儘浮華,暮色靜寂。殿中燭火輕擺,似有黑影自半空間飄然飛下,落於我眉間。李治親手將我扶起,他原本憔悴的臉色越發蒼白,睜大的眸中隱隱泛著悔意,他擦去我臉上的淚水,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媚娘,此事非朕之意,皆是上官儀教我……”一旁雙眸了無神采的上官儀,已等同籠中困獸,再不能掙紮,熒熒燭火映著他一身素袍,似染了些許人間煙火的暖意,顯得如此悲壯而無奈。我在李治懷中淡漠地笑了。我是欣賞上官儀的,隻是命運使我們成了敵人。這個世界上要是有真正的敵人,那這個敵人是幸運的。能成你敵人的人,是最懂得你的人,因為他遠比知已更懂得欣賞你的好處,因為懂得,所以為敵。上官儀恃才傲物,卻又不識時務,心思中全無陰霾,如桃源中不知魏晉的世外人。太過於天真,這也是一種傻氣,傻氣到了華麗。螳臂當車,貽笑身前後世名,是為罪。不日,許敬宗便請旨上表,以上官儀、王伏勝曾事廢太子忠為由,指三人暗中勾結謀逆作亂,按律處斬。一箭雙雕,上官儀伏誅,廢太子李忠的威脅也徹底解除了。李治對此毫無異議,此時,我卻為上官儀心酸。所謂的君恩如海、聖眷正濃,原來不過是笑話一場。沁涼春風吹酒醒,隻剩徹心入骨的寒。我倚窗而立,天色越發暗了,昏黃的光極易使人陷入陳年的記憶。恍惚間,有雨猝然而至,輕擊窗欞,打落於身,簌簌回響。刺骨的夜風,拂過我的臉,**向濃黑的夜幕。皇後!我隻是皇後!即便我貴為皇後,母儀天下,仍是個女人!我的一切權力和尊榮均來自於皇帝,我的生死榮辱也不過在李治一念之間!在這無上的皇權之前,我仍是處在了下端!殺伐決斷一任於心的稱心快意,一旦接觸,便是步步見血,從此深陷,再也不能回頭。長夜燈下枯坐,恍惚迷離中,東方已白。朝日金輝,殿宇宏廣深遠,遠處似有雄鷹展翅,禦風而行。我步出殿門,垂下目光,恰見庭前池中盈盈一泓清光,映出一個女子寂寥的身影。蒼白素顏,淩亂長發,神情慘淡,似是對人間的一切都了無興趣。隻是她溫和的眸中卻湧動著一股殺氣,明銳如薄刃,卻分外地邪媚好看,似有一隻睡在皮囊中的獸,露出利爪與獠牙,迅猛地撕開束縛,咆哮而出。*皓月清輝如水,幽馨香淺淺燒著,縷縷淡煙嫋嫋散開。弘兒伏案讀書,神情專注,時而蹙眉凝思,時而搖頭晃腦,手中狼毫在紙上輕點勾畫。我靜靜立於一旁,執袖親自研墨,凝目望著他。“母後。兒臣在讀《春秋》,其中有載楚世子商臣弑其君之事。”弘兒抬頭喚我,濃密的長睫撲閃撲閃,“聖人垂訓,又為何要將如此大逆之事寫上?”“春秋戰國之時,臣弑君、子弑父之事太多了。”我撫著他的發髻,輕聲說道, “孔子作《春秋》,自然是要善惡必書,如此是為了褒揚善行,貶斥惡行呀。”弘兒搖頭,仍是不能接受:“縱然如此,隻是此等大逆之事我總不願聽,母後,我想換一本書讀。”“好,你若不想讀,母後自然不會勉強你。”我頷首,浮華塵世在弘兒的眼裡,竟是如此清晰純粹得近乎透明,“你這孩子天生仁孝,將來必是個聖賢君主。《春秋》我們不讀了,隻讀《禮記》。”“媚娘果會相夫教子。”銀紋雲屑絞紗之後,忽傳出似笑非笑的男音,不疾不徐道,“你統率六宮,母儀天下,如今二聖臨朝,是最好的皇後。又賢良淑德,亦是最好的母親。如此兩全,當真難得。”我徐徐起身行禮,似未聽出李治話中的譏諷,隻輕描淡寫道:“陛下過譽,臣妾不過聊儘本分。”一旁的內侍挑開幕帳,李治緩步而入,深深望著我,麵上雖不動聲色,但我依然能覺察出他的不悅。殿中馨香飄遊欲流,似將一切都染了一層朦朧的灰藍,包括李治幽深的眼眸。我的淡漠顯然不能令李治滿意,他定定地看著我,眸中色聲迷離,愛恨難辯。許久後,他麵色微沉,竟不顧還有旁人在場,迅即地伸出雙臂,將我打橫抱起,大步走入內室。我猝不及防,手中的墨塊悄然墜下,濃厚墨汁飛濺,汙了我的裙擺。我神色如水,隻靜靜地躺在李治懷中。他的胸膛很冷,仿佛一塊觸手凝冰的寒冰,無一絲溫度。燭光飄搖,燭影飄飛,香羅滿榻,輕紗縹緲,寢殿內彌漫著濃重的龍涎香與淡淡的曖昧氣息。我望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李治,起身輕輕撩起芙蓉繡帳。窗外月光淡而模糊,如浮雲四籠,其色似霜,泠然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