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棋逢對手(1 / 1)

將淩救下之人正是周瑜,他麵色鐵青,雙目怒睜,右手緊緊扣住淩的手腕,緊到幾乎要烙進她的皮肉中:“你就這麼不懂得愛惜自己麼?!往後再也不要騎馬了!”“都,都督……”緊握的力道,讓淩感覺手像被鐵鉗夾住一般,痛得她快說不出完整的話,“你,你怎麼了?冷靜點,先,先放開我的手……”周瑜緩緩放鬆箝製住淩的力量,但他幽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淩,一字一頓地說道:“往後再也不要騎馬了,知道麼?”“知,知道了……”淩連忙點頭,雖然她對周瑜反常的舉動十分不解,但此時也隻好順著他的意了。“周都督,請先放開她。”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聲音,孔明頎長的身影緩緩移近。周瑜一震,似乎剛從自己的思緒掙脫出來,此處是教場,人多嘴雜,自己實在是太失態了,他猛地放開淩的手腕。“有受傷麼?”孔明平和的嗓音淡淡揚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孔明,我……我好疼……”看見孔明,淩頓時安心不少,這才發現不止手疼得厲害,方才一番激烈的動作,腹部的傷口又裂開了。“都督,今日便到此為止,我們先告辭了。”孔明眸光一轉,便望見淩的長袍上已滲出些許血漬來,伸手將她扶到身側,遂向周瑜道彆。“我的府邸便在附近,先帶淩去治傷吧……”周瑜神態已恢複平靜,“且,我還有些事要與諸葛先生詳談。”孔明柔和的目光緩緩掃過淩忍痛的臉龐,而後精芒畢露:“既如此,我們便向都督討擾了。”*閣樓之上開了一扇扇的花窗,上麵刻滿了花鳥的圖樣;一旁小桌幾上放著一樽精致的香爐,正升騰著飄渺的煙霧;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右邊是一扇雕花屏風,西麵牆壁上掛著一幅圖畫,畫的是一枝傲然獨放的梅花;入目一片粉色的幃帳,屋裡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一看便知是一間女子的閨房。似乎久無人居住,但是又保持得十分乾淨整潔。這是誰的房間呢?淩沉思著。“淩,將長衫解開,”小喬輕拉淩的手,一同坐在長椅上,“我幫你上藥。”“夫人……”淩有點訝異,小喬竟然不避男女之嫌,她現在可是做男子打扮啊!小喬看出淩的疑問,微笑答道:“第一次見你,我便知道你是個姑娘,或許,女兒家在這種事上都有一種直覺吧。”哦,真可怕的直覺,淩倒抽口涼氣,輕解開長袍。“雖然你的行為舉止乾脆利索,並無女子的嬌態,”小喬輕巧地替淩上好藥,紮緊繃帶,“但是,你的身子十分纖瘦,英姿勃發中還略帶著點秀氣,明眼人還是可以看出其中的破綻。”“難道都督也……”淩一驚,連忙問道。 “他自然知曉你真正的身份。”小喬回身拿出一瓶藥酒,準備幫淩揉擦,“你手腕上的淤青是公瑾抓的?”“嗯,”淩默默點頭,把手伸了出來,“都督見我騎馬,不知為何卻勃然大怒……”小喬邊把藥酒倒在紗布上,邊解釋道:“其實公瑾會這麼粗暴,是因為……”她頓了下,忽然閉口不言。“是因為什麼?”淩一挑眉,追問道。“你以後會知道原因。”小喬將紗布按在淩手上,輕輕地揉開來,轉移開話題,“淩,我方才發現,你沒有耳洞。”“其實穿耳洞在我家鄉是很尋常的事情,不論男女,很多人都穿耳洞的,但是,我絕不。”淩斂笑,揚起的眸光變化莫測,“因為我聽過一個說法,如果一個男子穿耳洞,那他前生一定是女子;如果一個女子穿耳洞,那她來生一定還是女子……”“你不想做女子麼?”小喬嘴上問著,手上仍輕輕地揉搓著。“如果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做女子。”淩的褐瞳深遠地凝於遠處某個點,似乎已陷入回憶中,“或許應該說,假使真的有來生,我絕不會再做女子……”小喬悠悠地歎道:“既然我們身為女子,就該認命,這是我們的命啊!”“我永遠也不會認命……”精光掠上淩琥珀色的眸瞳,“我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就此認命,嫁人、相夫教子,很快就會老去,死去,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身為女子,淩卻時時充滿男子般的豪邁,她本身便不是相夫教子的那種女子,況且如今夫沒有,子也沒有,倒不如索性赴身亂世,忘懷於天地。“但是,女子畢竟不比男子,再如何逞強,有些事情仍是無法做到的啊!”小喬好看的娥眉微攏起。“身逢亂世,唯有以男子的身份才能生存,否則我也不會女扮男裝了,真是自欺欺人啊!”屋裡的檀香散發出的淡淡煙霧,熏染著淩清麗的麵龐,顯得有些愁、有些沉。“你們真的好像,那神態,那動作,連性子都一模一樣……”小喬的美眸罩上一層迷蒙,“難怪公瑾會……”淩一皺眉:“夫人說什麼?我不明白。”“嗬,沒什麼。”小喬站起身,纖手輕搭在淩的肩上,“好了,不說這些了,公瑾和諸葛先生還在外頭等著我們呢。”她拉了淩的手,便往大堂去了。清幽空靈的樓閣,從四扇斜徑紋大門到橫支起的彩繪屏風,都雕著精美的花紋,無不體現著粗纊、細膩、精美之風;大堂中央安放一隻楠木樹樁大桌,邊上分擺著形態各異楠木靠椅,坐在這桌前享用茗香,仿佛身得千年天地之靈氣,愉悅之情難以表白。緩緩流淌而出的絲絲樂音,如潺潺流水在溪澗緩行,時而如輕雲薄霧繞梁回**;身處如此優雅的環境,一邊品嘗香馥如蘭,滋味甘醇鮮爽的香茗,一邊聆聽如行雲流水般的音樂,其心境定是平和而安逸的,可惜,現如今坐在桌前的兩個男子,卻是各懷揣測,心思深沉。“不知諸葛先生與淩是何關係?”寒暄過後,周瑜輕抿了口茶,貌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可知淩的來曆?”雖早知周瑜對淩十分關切,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接地問,孔明回望過來的黑瞳精炯異常:“淩名為書童,實是我的知己好友,交友貴在知心,至於她的身世來曆,我從不過問。”“哦?是麼?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世來曆……”周瑜雙眸稍斂,有些失望,語調已開始凝重,步入正題,“如今曹兵百萬大軍,來勢洶洶,戰與不戰,實在難以抉擇。且曹操又以漢室之名前來征討,我等不便迎戰,不知先生有何計策?”“曹操雖名為漢相,實為漢賊。”將周瑜的神情儘收眼底,孔明淡睨著他,繼續以那一慣平穩的語調應道,“豫州是漢室後人,斷然沒有降曹的道理。如吳侯決計降曹,以全富貴。那便當豫州是不識時務,強與爭衡吧。”周瑜眼眸犀利,微挑著斜飛的劍眉,冷笑道:“豫州既不降曹,吳侯又豈能屈膝受辱於曹賊?”“我倒有一計,可令曹操退兵。”孔明黑眸一片平和,神態如思似笑,“隻需將兩人送予曹操,便可使曹兵退去。”“哦,是何人?”周瑜扯揚起唇。孔明不慍不火地點明:“喬公之女,大喬與小喬。”“曹操想得此二人,先生如何得知?”周瑜的麵上仍然沉靜,但放在身側的手指卻是根根扳緊。“曹操曾令其子曹植作一賦,名曰《銅雀台賦》。賦中之意,誓取二喬。”孔明輕悠的調子,斷然的口吻,“賦中曰:……立雙台於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曹賊欺人太甚!”周瑜大怒,拍案而起,“大喬是孫伯符(孫策)將軍之妻,小喬是我妻,曹賊竟妄想得二人,我與老賊誓不兩立!”孔明眸底閃過一絲近乎詭異的光芒,故作惶恐道:“我愚昧無知,失口亂語,該死,該死,還望都督恕罪!”“我絕不會屈身投降曹操!我既已離開鄱陽湖,便是有北伐之心,且絕不改變!”周瑜霍然回身,意氣風發地道。“公瑾……”這時,小喬拉著淩從內堂出來,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莫測,想來方才的對話,她們都聽見了。“你的傷勢如何了?”望見淩,孔明目光轉柔,輕聲問道。“無大礙了。”淩避重就輕地應道,心說,孔明此舉可真夠絕,紋分不動地便激怒了周瑜。試問,有哪個男人聽到有人將染指自己的妻子,而不動怒的?可是,孔明這謊也扯大了吧?“二喬”——《銅雀台賦》裡作“二橋”,原是指兩座橋。“喬”姓古時本就寫作“橋”,後來才改作“喬”。孔明把曹植原賦的“連二橋於東西兮,若長空之鎖殊”改為“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故意曲解為“二喬”姐妹,無非就是欺此時通訊不發達,周瑜無從考證,加上他愛妻心切,才會失去冷靜,勃然大怒,可憐的是曹氏父子平白地背了黑鍋,正所謂“兵不厭詐”……想著孔明方才一本正經吟誦的模樣,淩忍不住輕笑出聲,又覺不妥,連忙抬手掩住嘴。孔明不著痕跡地瞅著淩,沒有漏過她方才眸中一閃而逝的精芒,以及她嘴角了然的淺笑,這丫頭發現什麼了?“淩,你往後再不要騎馬了!”周瑜踱到淩身前,口氣嚴峻,像個兄長似的叮囑道。“呃,這和你有什麼……”淩頓時愕然,正要反駁,抬頭卻見周瑜清銳的眼眸直望著她,像要望進她心底般透然,令她不由自主地答道,“好……”周瑜微笑,目光遙望天際,似有無限悵惘:“那我便放心了……”他偏頭堅定地對孔明道,“我既已離開鄱陽湖,便是有北伐之心,誓不改變!希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你我合力同破曹賊!”說罷,伸出了手。孔明也伸出手,欣然應道:“若都督不嫌棄,我定當效犬馬之勞,早晚聽候差遣。”“啪!”兩隻有力的手在空中重重地擊在一起!雖沒有把酒言歡的豪邁,也沒有壯誌籌酬的熱情,這情誼雖不如交顱換頸般深厚,但也可算得上是肝膽相照了。一個男子的真性情隻有在古戰場上,才能真正淋漓儘致地揮灑和釋放,而此二人,無疑是世間少有的奇男子,均才華出眾,在此亂世中叱吒風雲,大有作為。“既如此,今日我們便先告辭了。”孔明鬆開手,深深地望了周瑜一眼,遂開口道彆。“來日我便去見主公,商議起兵之事。”周瑜頷首,邊說著,邊將他們送到大門外。雙方便在門外彆過,分道揚鑣了。回去的路上,在馬車內,孔明沉著臉,沒再說一句話。淩見狀,也隻得閉口不言,兩人間的氣氛詭異得很。馬車在館驛門口停住,淩利落地跳下馬車,回身便想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淩,等一下,我有話同你說,到大堂來。”孔明清亮的聲音,讓淩立時定在原地。淩暗暗地皺了下眉,照理說,今日她受了傷,孔明應該早早放她去休息,怎麼還會叫她去大堂呢?想著,她回身應道:“是。”便隨孔明進了大堂。“可知你今日犯了什麼錯?”孔明的口氣雖溫和,卻又帶著些許淡淡的惱意。“呃?”淩有絲錯愕,一時間竟答不上話。孔明炯燦的黑玉之瞳,隱透著一抹躍動的火焰:“你先是當著那麼多文武的麵,說張昭是‘大而無用之人’,駁得他啞口無言,令他臉上無光;又去教場與人爭鋒,強行出頭,從馬上墜下,險些丟了性命,如今我們是站在彆人的地方,豈能這般放肆?你從何時開始,竟變得如此任性妄為?!”“我……”淩覺得有些委屈,抿唇不語。她的爭強好勝,孔明一早就知道,為何卻單挑今日出來說呢?何況她並沒出什麼大的紕漏啊!“還有,你是何時與周都督相識的?在這對敵的非常時刻,你為何不告訴我?!”孔明的聲調漸漸拔高,往日總掛在唇邊的那抹淺笑也不見了。“夠了!我不認為我犯了多大的錯誤!張昭等人挑釁在先,我反唇相譏有什麼不對?!去馴馬,我隻想知道自己能力的極限,算不上強行出頭!”始終保持沉默的淩,終於激動起來,“我與周都督相識,是因為我仰慕他的琴藝,難道這也錯了?!”“倘若你再這般魯莽,終有一日你會毀了自己!”孔明望著淩那雙已浮起血色的褐瞳,冷漠而堅定地道,“日後你若再犯,我必逐你回草廬!”“你要趕我回草廬?隻因為這些原因?!”淩不懂,一向對她寬容有加、嗬護備至的孔明,今日卻對她這麼絕情,說話毫不留餘地。“既然軍師這麼說了,淩自當從命!若軍師沒有其他吩咐,淩先行告退!”說罷,淩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堂。“唉……”孔明望著淩憤憤離去的背影,長歎一聲,優雅的身軀往身後的長椅靠去。“孔明,方才你與淩的對話,我都聽見了。”糜竺緩緩踏進堂來,“淩雖有錯,都也隻是小過失,且她年紀尚輕,衝動是難免的,你不必如此苛刻。”孔明方才的態度,讓糜竺大吃一驚。孔明無論對任何人,都是和顏悅色,方才他竟板著臉訓斥淩,著實令人費解。“年輕並不能成為做錯事的借口,淩太容易感情用事,總是率性而為,我不能一再縱容她。”孔明閉眸揉捏著眉頭,“在她未能成熟處事之前,我必須不斷鞭策她。”“話雖如此,但是……”糜竺欲言又止,他覺得事情並非像孔明所說的那樣簡單。“子仲,我有些累了……”孔明微顰著眉頭,仰首靠向椅背。“好,今日連番奔波,想來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我先告辭了。”糜竺會意,立時告彆辭去。孔明輕籲口氣,起身信步走到窗前。夜已深,四周寂靜無聲,晚歸的鳥兒此時已酣然入睡,惟有浩**的長江水,宛如一條靈之骨,沿著古老的城市輾轉騰挪,似要衝天而去,江水撞擊著長滿茂密樹木的山崖,山崖驀然變成了青銅之鼓,它擂動大地,擂動深山,擂動日月星辰,也擂動了火紅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