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世子,王爺方才被那些鬨事的書生給堵在門外了,現在正調了親衛過來驅人,趕著往……”話剛說了一半,忽然人就愣住了。之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也被驚在當場,張大了嘴,蠕動了唇,卻偏生怎麼也發不出聲來。萬籟仿佛都被什麼給凝住了,隻有君瀲麵前的書頁上,一朵一朵的紅花撲簌盛開,讓他一時竟不敢信——他的先生居然在嘔血!震驚中,竟是福全反應最快,一麵叫著:“老爺,老爺!找大夫,快找大夫!”一麵便要上前去攙扶,卻被人撞開了——醒過神來的之惟已搶在他前頭扶住了君瀲,隔著白衣觸到底下的身軀,燙手的灼熱。卻聽君瀲道:“用不著找大夫,我沒事。”“先生!”“世子,請放心。隻不過是一時氣血不順,吐出來反倒舒服了。”君瀲合上了眼簾,含倦帶笑的神情,有如雪白衣上零星幾點紅跡,很快就轉成了黯然。隨即,他睜開了雙眼,之惟隻見萬千星辰瞬時隱入了滄海,一片寂寥的沉斂。“福全,扶我出去。”忽然,他的先生淡淡的道。“老爺,這怎麼行?”這回福全卻攔。“我要出去。”君瀲說著,竟自己行動起來。眾人無奈,隻得扶起他,君瀲一手撐在福全肩上,嘗試著邁步,卻差點跌倒,再試,依然無果,在試了第三次,第三次又失敗後,他終於道:“福全,你背我吧。”福全依言背起了他,之惟緊跟在後麵,不忍與他正麵相對,不忍親見那淡然的人兒如此迅速地、決絕地親手放棄了自行行走的希望,有時,他情願自己不懂他那麼多。一路向大門行去,已能聽見隱約的人聲,難道蘭王府親衛當真已和貢生們起了衝突?看向前麵的君瀲,隻見他的脊背也緊張得繃了起來,清臒的身影如同載箭的弓弦。終於到了門口,外麵兵士的嗬斥也更加清晰起來。緊接著,他聽見了父王的聲音:“先停手!”其後是人們驚訝的私語。君瀲幾乎是抱住了一側石墩,才總算穩住了身軀勉強“站立”,定神望去,隻見門前書生們的“方陣”已然淩亂,夾雜其中的是蘭王府的親衛,但他們顯然又不能對這些有功名的書生動真格的,雙方便這樣拉扯著,吵鬨著,隻是僵持。“你怎麼出來了?回去!”蘭王的聲音越過人潮,有如天雷。君瀲卻抬手阻止:“不!王爺,請你先撤兵。”“什麼?”蘭王擰了眉。君瀲便向他抱拳:“請您,王爺。”未料這樣一動,身體頓失了支撐,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身旁的人及時扶住,轉眸看到那堅定的支持,竟是他的學生,清瑩瑩的眼睛凝望著他:“先生,小心。”也未料這樣一個踉蹌落入對麵的眼,惹來了更多心急如焚,蘭王已經變了臉色:“這樣一群聚眾鬨事的狂徒,怎能不給些教訓?!” 君瀲居然笑了:“王爺誤會了,這些都是此次會試的貢生,今日前來隻是求見。”“哦?有這樣求見的麼?”蘭王冷眼掃過盤坐地上的書生。聽他故意點破鬨事者的貢生身份,他知道他一是不給他“誤抓”的理由,斷他乾脆拿人的念頭,也更是提醒他要是當真抓人的後果,心底雖如明鏡,卻終究咽不下這口氣。“靜坐相侯,隻因微臣未及出迎接見。”君瀲回答。貢生們聞言都竊竊私語起來,他們自也聽出了這位君大人是一心在為他們開脫,不由疑惑。隻見帶頭的一個書生跳了起來:“君大人不必如此惺惺作態!我等今日前來求見,確是有事相詢。大人若看得起我等,就請不要再躲躲閃閃,也無須替我們求情。我等今日隻求大人幾句實話,問完即走,決不久留。其間若真對大人有什麼冒犯之處,或是當真觸犯了天規王法,不等蘭王爺出兵,我等也甘願領罪,絕無怨言!”此言一出,其餘的貢生們也紛紛附和。王府親衛們也不禁握緊了手中兵刃。君瀲微微一笑:“請說。”那書生便昂然道:“那我等便請問君大人,自認有無十全資格為此次春闈考官?”這話大概是早就商量好的,之惟隻覺麵前那些貢生們的眸子都一下子亮了起來,白花花的光芒竟比那兵刃還刺眼。卻見君瀲依舊平靜的笑著,風動雲輕:“諸位這樣問,君某隻能說:此次能為同考,實乃皇上錯愛,天降隆恩,令人不勝惶恐。”聽他如此謙遜,已有貢生開始輕蔑地笑,之惟卻見父王的眼中有光在亮。“但天恩既降,君某隻能儘心竭力,不敢懈怠。”君瀲不慌不忙,仍舊平和道來,臉上的笑容卻一寸寸地淡去,“眾所周知,朝廷臻選同考,不外乎兩點:一是科舉出身——君某乃十七入秋闈,名列榜首;十八入春闈,僥幸得探花——對於此點,猜想諸位應無異議吧?”貢生暫且無話。君瀲便繼續道:“二則視其行止:想君某自及第之後、授翰林院侍讀學士以來,曆任編修、編纂等職,上乃至掌院之佐,下曾為謄抄小吏,承蒙朝廷不棄,任職將近十載。君某雖不才,筆下文字萬千,公之於眾者,卻嘗無一筆錯字,曆年考績雖非卓異,卻也無絲毫過失。不知對此,諸位又可有疑問呢?”底下貢生們漸漸鴉雀無聲。之惟感到先生撐在自己身上的手又加了幾分力道,連忙抬眼看他,隻見白衣如雪,傲然挺立,有如雲淡霜天。心頭一熱,不由也直了直身體,如他一樣,絕不折腰。“君某自問也並無過人之處,此次能被聖上點為同考,除了以上所說的兩點之外,大約也是取我十載的謹慎小心吧。”君瀲的嘴角重新綻出抹微笑,眸子耀眼如星,“不知如此資質,諸位認為夠格與否?”隔著人海,看向對麵,蘭王眼中已是一片光華,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乍見,磁石相吸。時間仿佛從來就沒有流動過,自己依然是那個懵懂闖入的意氣少年,而那彼岸之蘭也依然在水一方淡靜凝立。能不能就此忘記了時光飛逝、其間艱險?能不能就此拋卻了信念教條、凡塵俗事?若能重頭來過,他會不惜一切,也要讓他的笑容永遠如此,璀璨,瑰麗。君瀲話音落下,貢生們已沉默了許久,終於那帶頭的書生又站了起來,略一拱手:“大人的謹慎小心,我等皆是早有耳聞,尤其是刑部獄中言行,守口如瓶之風度,更是令人欽佩!”矛頭直指君瀲的“屈打不成招”,霎時間,重又激起千層浪。卻不料君瀲修眉淡展,隻是一句:“不敢。”那書生頓時就愣住了,原本咄咄逼人的氣勢不知怎的忽然就矮了半截,隻覺麵前如海深廣,即使他叫嚷再凶,也不過是投石無蹤。但他仍是不願罷休,倔強地一梗脖子:“我等卻更想見識大人的才學!”此言一出,貢生們的氣焰便複長了幾分,仿佛這一下便能點中這位笑容宛轉的考官死穴,紛紛都似笑非笑的瞥那門匾。之惟見了,簡直氣得發抖,看見門匾上被篡改了的字跡,想起那些京城中流轉的野傳:這一個“窘”字!他們究竟是怎樣看待先生?!如此這人間?!卻見星眸流轉,那人絲毫不意,反而笑意漸濃:“也是!當年身為考生之時,君某也曾和諸位一樣,暗地裡擔心過考官學問,生怕一杆錦繡生花筆卻偏碰上雙庸碌昏花眼,生生的給耽誤了去。不如這樣如何?我批的是《易經》部分的卷,便就這部分的題與諸位切磋一番可好?”“好!”眾貢生們紛紛應著。之惟感到搭在他肩的君瀲的手已經潮濕,隻見他已將另隻胳膊整個放在了石墩上,依靠著手肘支撐全身,點點汗珠在他前額上泛著薄光,但他的聲音卻是不改的淡定從容:“今年的考題一是‘三羊開泰’。”乍聞此為考題,連之惟都覺訝異:這明明是正月裡拜年時常說的,不但是聽過大臣們對著皇上一連串的恭祝:“三羊開泰,四海升平……”,就連老百姓家裡也常以此語用於春聯。莫非這最最通俗的詞語也彆有深意?或許真真是越簡單,反越難敘述透徹吧?更何況還要聯係時政,莫怪難倒了大批考生。卻見君瀲未語先笑:“諸位拿到試卷時,是否覺得此題有些奇怪——這樣一句俗話如何能居此處——此處《易經》之題?”底下貢生裡有人表情不自在起來。君瀲見狀,唇角微揚:“事過境遷,想大家現在都已不再為此介懷,但在當時,君某卻的確聽到過不少議論,例如質疑考官是否出錯了題……不知諸位以為呢?”沒有人回答,有的隻是貢生們逐漸迥異的表情。“然依我看來:此題不錯!”君瀲誠也無需他們作答,隻自斬釘截鐵,“何為‘羊’?《說文》解:‘羊者,祥也’。十二生肖中未羊居八,所謂‘馬弛率風,羊致清和’,兼又‘羊’音與‘陽’諧,因此人常以‘羊’代‘陽’,故‘三羊開泰’即‘三陽開泰’也。以上所述便是答題的第一步。這本不難,隻要是閱卷沉著、文思坦**者自都能水到渠成、順利作答,君某相信在座各位也都是從容下筆了的。”聲淡淡,音倦倦,“坦**”二字卻直入人心,讓之惟不由一看再看身旁白影:形雖弱、勢雖薄,卻是月缺不改其光!隻聽他又道:“其後論述則更順其自然。首先,‘三陽開泰’乃出《周易》。《周易》怎講?《莊子》有雲:‘易以道陰陽’。陰陽又怎講?《係辭》乃言:‘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何解?太極乃世界之初,兩儀即為天地,天為陽,地為陰,陰陽通達,天地交會乃出四象。四象可為陰陽向背,可為東西南北,亦可作四時四季。此即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故有兩爻擬四象,三爻為一卦。四象相應,八卦乃成,陰陽交通,衍生無窮。”眾貢生聽著都不自覺地點頭:沒答出來的自是恍然大悟,答出來的隻覺他所言與自己考卷上的似是相同,卻又似比自己答的言簡意賅。“以上所說不過是個引子,隻要是仔細鑽研過《易經》的,怕都能答個十之八九,諸位之中自也有不少人將此寫在了卷上。如果我沒記錯,沾到邊的應該就有二百五十三人,而真正文辭簡練、回答圓滿者卻不到一百。”君瀲環視著麵前,寧定道來,“再說正題:此‘三陽開泰’乃出泰卦,為乾下坤上,故亦稱地天泰。蜀才說:‘泰本坤卦,小謂陰也,大謂陽也。天氣下,地氣上,陰陽交,萬物通。’就是說:六陰爻成坤卦,陰陽消長,下生一陽,則成一陽複生,以此類推,二陽下生則為臨,三陽下生乃開泰,此為‘三陽開泰’之由來。諸位許說:此處也並非難點,但這幾句話卻乎是承上啟下不可或缺。”他略一停頓:“到此,能答對的,不少,共是四十一人。”如蘭微笑帶著絲傲然俯瞰眾生,被他目光掠到的貢生中卻不時有人低下頭去,尤其是坐在最前排的。之惟同時也感到了肩上那手更濕。“那這裡究竟要啟的是什麼下呢?”君瀲一口氣說道,“《序卦》說:‘泰者,通也。’ 故泰乃通達之意。其卦辭中道:‘小往大來,吉亨’,何也?這正是《周易》之本論:天地相交,萬物化生;陰陽相交,流行亨通。所以泰卦象征通達、平安,這才有國泰民安之講,也才有新春伊始的‘三羊開泰’之說。然為何此語在歲首乃用?這就又要歸到〈易經〉來解:《易經》以十一個月為複卦,十二個月為臨卦,正月為泰卦,三陽生於下,應的正是冬去春來,陰消陽長,此時萬物複蘇,生機蓬勃,天地人三道皆是一派繁榮景象,此正合了‘三羊開泰’的‘吉亨’之意,因此,‘三羊開泰’才理所當然的變成了祝福祥瑞的新春賀詞。”原本席地而坐的貢生聽到這裡,已紛紛地站起了身來。“上麵所述道的是此言由來,聽來也不複雜,但考場之上能答至次處的卻是寥寥無幾——不過三人而已,而這三人如今也都已黃榜高中。誠然如此,也並非說明他們所答就為完滿。如何才算完滿呢?不知各位想過沒有:以此言為題究竟又有何深意?”君瀲微揚起下頜,淡淡而笑,“其實下麵的論述雖有些難想,卻也是順理成章:象曰‘天地交,泰,後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說的是為君者當順應天道,製定國策,造福黎民。而今,新年伊始便開春闈,為國取士,隆降甘霖,不可不謂順天而行;且春闈考試不講門第,不論生平,隻看才學,唯才是用,選的是國家棟梁,去的是碌碌之輩,又正合‘泰’之‘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之意,不可不謂造福社稷。故春闈會試亦可稱‘泰’,亦當稱‘泰’,各位請想:此新春盛典不恰恰是‘三羊開泰’之瑞行?!”輕笑伴著答案朗朗而出,四圍皆有一瞬的失神。君瀲說完,仿佛感歎的搖了搖頭:“若能有此論述結合時政,答卷便堪稱圓滿,隻可惜諸位卻都未能言儘。隻梁康一人,略有提及,可歎乎也語焉不詳。而其餘諸位,終究還是差了一個台階啊。”然而,看到貢生們頹喪又夾欽佩的目光,之惟明白這其中一階高下猶如登天。忙自豪地瞧向先生,卻見汗珠已彙成了溪流順著他的發際流了下來,而他的手也已由初時的滾燙變為了如今的冰涼。下意識地更加貼近,恨不能將自己小小的力量全都分給他,而靠得越近,也愈發感到那依舊立得筆直的身體越虛弱,越教人心慌。“諸位對君某的回答還滿意麼?”君瀲問,聲音裡卻未露絲毫倦怠。貢生們哪還有話說。於是君瀲清冷一笑:“如此,諸位還需與君某探討那第二題嗎?相信大家都還記得吧,第二題的題目乃是‘三才益謙’……”貢生們聞言,已臉紅了多半。至此,心服口服的他們哪裡還有再刁難的勇氣?就算沒聽出君瀲這一點題中的暗諷,也聽出了他方才所有的敲山震虎之音:他竟連每一步有幾人答對都能記得,隻怕也記得這些答對者的考卷。即使他當時不知各人姓名,如今考試已了,答卷都已大白於天下,他自也不難知曉在場各人的來曆。他若要存心報複,上告朝廷曆數鬨事者誰,隻怕大家都難逃一劫。原本聚眾就是一因義憤,二怕出頭,現在卻已都教人暗點了名頭,當下如何不人人自危?貢生們的心都慌亂了起來。君瀲將他們的神色看在眼底,微微一笑,給他們找了個台階:“如果沒有問題了,諸位便請回吧。”吐出這句話時,之惟感到他的身子已止不住的在顫。而在對麵,蘭王看了眼被篡改的門匾,咬了咬唇,終於道:“撤兵。”親衛們當下撤回,方才還劍拔弩張的貢生們頓時都如蒙大釋般的紛紛散去。隻有領頭發問的那個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似是還想說些什麼,他身邊的同伴卻拍了拍他肩:“柳兄,你已儘力。”不遠處,君瀲的目光隱約飄來,又淡淡而去。君宅前的人群便也如他倆這樣走走停停,終於散儘。蘭王忙飛奔到了門口來,剛一觸到那白影,那一直挺立的人就癱軟在了他懷裡,汗透重衣,手肘處由於為了支撐而過度摩擦,已沾了一袖的血跡。之惟眼眶一熱,男兒淚,竟落得如此容易。“你這個傻瓜!”蘭王心揪得越緊,口罵得就越凶。君瀲回敬他:“你才是。”“你擔心我解決不了?”蘭王惱。“剛才明擺著是有人做了個套,故意煽動他們來攪鬨,引你帶兵前來。所謂‘秀才遇兵’,怎樣都是難服人心啊。此情此景,你要如何解決,你能如何解決?”君瀲搖頭歎息,“你總不能就此,為我得罪儘天下的士子!”“我不在乎!”蘭王抱緊了他,“即使是得罪儘天下,我也不在乎!”“可我在乎。”汗,順著那冰涼的臉頰滴滴滑落,璀璨的眸中有著疲憊,更有著堅定。心像被什麼狠狠的刺了一下,蘭王看著他:“我才不管你在乎不在乎,你給我先在乎下你自己!你這樣子,究竟何苦?!”君瀲苦笑:“人,隻要是還活著,便總有什麼想守護,想堅持。”心疼的蘭王口不擇言:“你到底有多少人要在乎?你要守護的還有誰——君家?章聚?還有,柳汝成?是不是?”君瀲的臉色驟變:“王爺,你?”“你以為我真不知道?你小妹嫁的就是那個柳汝成,對不對?”蘭王連珠炮似的繼續,“你其實什麼都記得,你是故意瞞著不說——其實章聚那天也跟你提到了他,對不對?”君瀲的臉色一下子煞白,垂了睫,半晌沒有支聲。等蘭王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君瀲已經重抬了眸看他:“王爺,這,你是怎麼知道的?”“噶?”蘭王知道自己說漏了嘴。“章聚這話除了我,世上不該有第二個人知道了。”君瀲深深地望著他,“王爺。”“我……”蘭王不知該如何作答。君瀲便要掙脫他的手。“瀲,彆動!”蘭王感到臂彎裡驀的一空,急忙將人緊緊環住,卻見那人彆過了頭去。蘭王隻得一咬牙:“好罷,我告訴你!”果見那眸子回轉,他定了定神,“是章聚遺書裡所道。”那眸子裡瞬間亮起萬千繁星,他不得不繼續,“那遺書……在我手裡。”剛說完,便見對麵星光搖曳,那人久久沉默,低垂的長睫遮住了所有的心事。心頭沒來由的一陣緊縮:“瀲?”那人不答,隻有些微的顫抖傳過擁著他的掌心:“瀲……?”呼喚中,那已脫力的身軀忽然僵直,那人終於肯抬起了臉來對他:“你……”等了他的下文許久,卻隻聽得一聲長歎:“沒錯,我……我還真是個傻子。”“瀲?”望著他慘白的臉,有什麼在那碧清眉目中若隱若現,卻更有什麼仿佛永遠的沉入了那秋水幽深。他忍不住將他擁得更緊,更密,就在這臨街門前、喧嚷人間,春日的風吹來,卻仿佛有什麼仍是擋不住的在萎去。而懷中那人竟也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順從的埋進他的胸膛,瞬時僵直的身體又在瞬時柔軟。然而他的心卻更慌,鐵臂緊擁的力道已是用到了極處,胸口卻驟然感到一熱,有什麼濕漉漉的猛然浸染了衣襟,慌忙看去,玄色上淒豔的花朵,透進肌膚的是——他的血液——“瀲——”君瀲的唇邊有著絲血,卻更有著絲笑,這樣的笑容是他前所未見:是諷刺?是憤怒?還是心痛?這笑僵住了他所有的思考。連忙騰身抱起他,就要往裡走,卻聽身後車輪轆轆,馬蹄得得——“王爺,君翰林,暫請留步!”蘭王轉過身來,濃眉一挑:“黃猛平?”莫怪蘭王色變,來的正是大理寺少卿黃猛平,三十來歲年紀,要不是一身官服,看來竟像是個屢試不第的書生,而他的趕考經曆也恰恰如此,連考兩次未中,第三次進闈又不知是弄了杆什麼破筆,剛寫了幾下就掉了筆頭。幸得那年是輪蘭王總理考務,狂笑之餘也總算扔了杆筆與他,卻沒料他那年竟然中了狀元,因為這一典故還得了個“禿筆狀元”的雅號。這些自是訕笑之詞,黃猛平從此卻性情大變,辦事謹小慎微起來,穩穩當當的作到了大理寺的少卿,眼看正卿也是不遠之事。聽得蘭王相問,他見禮道:“正是下官,下官給王爺請安。”“什麼事?”下意識的,蘭王摟緊了懷中人。若在平時,當著同僚之麵,那人必要反抗,這一回懷中卻隻是沉沉死寂。“回王爺,下官前來是想請君翰林去下官那裡喝杯茶。”黃猛平答。連之惟都明白這是新一次的逮捕,隻不過是由刑部轉到了大理寺罷了。“所為何事?”蘭王臉色已成鐵青,君瀲的臉色卻隻是疏疏寥寥的白。“也還是科場的案子,這裡頭的變故,王爺您今兒也是知道的:聖上已下了諭旨,交由大理寺重審。”黃猛平恭謹地答著,提到君父時不忘虛施一禮,“一切涉案人等都要先住到下官那裡,這也是聖諭。”幾句話裡已是聖旨頻頻壓來,隻差沒掏出張黃綾照本宣科。蘭王聽見劍在鞘中吟,血在喉中燒,滾滾上湧的是一股一股的血氣:麵前洶湧的仿佛是金戈鐵馬,揮劍而出卻又成一片虛無;腳下站立的仿佛是漠漠荒原,一足踏下卻又作冰河冷窟——為何手中握的不是那天劍龍泉?!可恨他三尺薄刃**得儘敵寇,卻護不了一身……卻聽懷中的君瀲終於開了口,他道:“黃大人,麻煩你了,我跟你走。”黃猛平的臉上看不出來輕鬆,仍是那副落第模樣,語氣也甚為親切:“君翰林,你我一殿為臣,何須客氣?”轉瞬已換了稱呼,“君賢弟又非作奸犯科,隻不過是去答個話、作個證罷了。先且在愚兄處委屈幾日,等他日水落石出之時,愚兄再與你擺酒賠罪。”君瀲淡淡一笑:“黃大人言重。”“都是同僚,該當如此。”黃猛平不動聲色,竟將蘭王排除在外,一味隻與君瀲交談,“賢弟行動不便,愚兄特命人準備了馬車,委屈賢弟一下,反正我那裡也不遠。”說著,就過來親手相攙。蘭王直覺地推開他手,黃猛平也不在意,隻看君瀲。君瀲不看蘭王,隻道:“放我下來。”“瀲——”手卻攥得很牢:此恨難平啊!為何那哽在喉中的呼喊溢到唇邊竟隻成了一聲歎?聞言,君瀲顫了一下,卻終沒有轉眸,他看向了自己的學生:“世子,請幫微臣個忙,好嗎?”若在平時,之惟巴不得有這一句能奔上前去,此刻,卻怎樣也邁不開步伐。“世子……”那不起微瀾的瞳中卻已分明寫上了絕望——究竟是什麼能讓他如此無助?最終,之惟還是心軟,隻得幫著黃猛平將君瀲攙上了馬車。走時,黃猛平向蘭王一揖到地:“王爺,請放心。下官心裡有數。”馬車終於馳騁而去——此去一彆,何日再逢?之惟想著,禁不住跟著奔到路中,久久癡望著遠方,明知那車那人已溶進了天雲淼茫。直到忽然聽到身後轟然聲響,他這才轉過頭去,隻見那被改過的門匾碎裂著鏗然墜地,揚起一地的煙塵,而在那煙塵滾滾之中,父王手中出鞘的白虹,格外湛亮。蘭王回到王府,徘徊良久,也不曾換下方才的衣衫。之惟看著他踱來踱去,終於默默走進了蘭苑,前襟殷紅,宛如墨夜裡黯淡的燈花點點,但他更明白:那是先生的,熱血斑斑——青青子襟,悠悠我心——這般嘔心瀝血,究竟誰傾,誰解?之惟說不清心頭滋味,雖是憂心,卻也不怪父王阻不了先生——所謂天威難犯,那夜在禁宮,他已有了七八分明——可歎有心無力,父王更該是怎樣的心情?他必更痛徹骨髓吧?可恨,可恨為何他不是天子?!想到這裡,之惟不由一愣,差點被自己的想法驚呆,慌得急忙要將它從腦子裡除去,卻偏偏記得更牢,乃至多年以後,偶爾仍會想起,徒惹一聲歎息。正胡思亂想時,父王孤影已溶入了重芳閣內的黑暗,之惟隻聽他靴聲來回,一步沉似一步。而他自己也是心亂如麻,隻能百無聊賴地看向滿苑芳草幽懷繚繞,雪素芳華放了一季。這讓他想起那時初見,那人的天高雲淡;也記起今日,那人的波瀾難興。有什麼陡然敲擊上心頭:究竟是什麼傷了先生的心?父王手裡的遺書中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父王不跟先生說,也不拿出來交給朝廷?還有章聚……對,章聚的遺書怎會落到父王手裡?!赤子之心刹那擰緊,教他不顧一切地闖進閣裡,正要問個明白,卻見父王手裡拿了管笛,而這顯然不是先生的那管,然後驚訝地見他放到了唇邊。持笛的手緊緊攥著,濃密的眉緊緊擰著,蘭王看來似是已猶豫了很久,但心頭壓抑不住的情緒終於還是漫上了眉心,溢至了唇際,無計再逃避。於是,之惟更驚訝地看到:父王竟也會吹笛!直覺的,他想問先生可知曉,他們之間究竟互藏了多少秘密?寧相離,不相負。那相欺如何?見過了二人太多隱藏的少年,卻答不了這問題。隻聽那笛聲傳來: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雨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國無此聲。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之惟從未想過笛聲悠揚竟也可作激越絕唱——故國無此聲,有什麼,他們都已回不了頭。相欺奈何?隻為情重。一曲終了,似乎是已決定了什麼,蘭王站起了身來,將那笛扔出了門外。笛子撞在大石上,摔了個粉碎,之惟方才看出那原是管精雕細琢的美玉。不知何時,天邊的雲朵漸漸積聚了起來,之惟終於問道:“父王,我想問你……”蘭王卻阻止了他,斜挑的鳳目中有著了然:“等等再問,先陪父王做件事。”之惟看見那黑眸深處有著誓言如火,決絕獵獵,然後隻聽他冷冷一笑:“我等不得了。”說罷,便出了門。等二人收拾停當出得王府時,一陣雨幕陡然扯裂了晚空。雨夜,他們走進了京兆府的監牢。這裡不同於刑部和大理寺的牢房,那兩處不是押著重犯就是關著官員,這裡卻隻是押著作奸犯科的小民,所以也就格外的亂和吵:不斷地有鞭笞聲和慘呼聲從牢房的儘頭傳來,卻也有響得更加地動山搖的鼾聲。而更多的則是呼爹叫娘的喊冤聲——正如麵前。“冤枉哪——冤枉哪,我沒殺人——”鐵欄後的人向他們伸出了枯瘦的手,之惟被嚇了一跳,剛想往後退,卻被蘭王一攬。隻見他一手攬著愛子,一手從容地拍了拍那伸來的手:“阿貴,是我們啊,舅母讓我來看你。”那被叫作阿貴的人立即住了嘴,抬眼望著他,蘭王則乾脆握住了他手:“我剛剛從外地回來,才知道你出了這樣的事。你娘我已經接回我家了,她叮囑著讓我一定來瞧瞧你。”潔淨的五指竟更緊的握了握那肮臟細瘦的手:“你還好吧,表弟?”聽到這裡,那阿貴終於明白了什麼,忙點頭:“表哥,你終於來了,終於來了。”蘭王鬆開了他,笑了笑:“不忙,這就進來說話。”說著,又指了指之惟,“這是你侄兒,幾年不見,不認得了吧?”“不!認得,認得的……”阿貴忙又轉向之惟,之惟眼見了父王的屈尊降貴,隻得屏住了呼吸,任由他的臟手碰了下麵頰。跟在後麵的獄卒已收了蘭王的銀子,懶得看他們“兄弟子侄”的話家常,說了聲“快點!”便開門離去了。之惟便跟著父王走進了牢房內,鐵欄內一片漆黑,走道裡一點昏黃的光也遼遠得恍若隔世,隻有黑暗裹脅著黴味撲麵而來。這讓他不由想到了同在獄下的先生,心頭猛然一酸。蘭王的表情卻無任何更改,一身玄色便服,寧定立於滿室陰暗。阿貴的神色已大變,幾乎是撲到了他麵前:“你說!你說我娘在哪兒?”蘭王答:“我不知道。”“不!你騙我!她是不是在你們手上?”阿貴伸手想要揪蘭王的衣襟。“她的確不在我手上,還有你的妻兒,他們都不在我那裡。”蘭王輕易地格開那手,冷冷地看向那已近瘋狂的人,“不過據我所知,他們也不在你家裡。”“啊?!”阿貴倒退了兩步。蘭王看著他:“你該猜得到他們所在了吧?”阿貴跌坐在地。蘭王沒有向前挪步,低沉的聲音卻仿佛壓迫在人耳際:“那你知道該怎麼辦了麼?”阿貴抱住了頭:“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蘭王冷笑著:“哦?你不知道?那要你進章府何用?”“真的,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阿貴拚命地搖頭,“章聚家什麼都沒有!沒有銀子,也沒有收據,更沒有什麼帳冊!”原來,他竟是奉命潛入章聚家的臥底。蘭王濃眉動了動,哼了一聲。阿貴的頭搖得更厲害了:“相信我,爺!我一直都跟著章聚,吃飯睡覺都不敢離,他沒見過外人,也沒留一手!那些錢他一定是都全花在他那癆病鬼兒子身上了,都找不到了!真的!真的!”聽到那“癆病鬼兒子”,蘭王暗凝了下眉心,聲音卻還是冷淡無波的:“阿貴,不要再編瞎話了。你那一套,以為我會信?也隻有章聚那樣讀書讀朽了的人,才會信你,也才會死在你手上。”阿貴如遭雷擊一般,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不……不……我沒有!”“沒有?”蘭王微微一笑,居然在牢房裡踱起了步來,昏黃中移動的影子割破了鬥室的深暗,一步步迫上人心頭,“那又是誰最後去刑部見了章聚,最後給他送了一壺花雕……”阿貴汗如雨下,卻又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你?原來你不是……?!”差點脫口而出他背後主子名諱,終是生生頓住。“我當然不是。”蘭王也不在意,淡然負手立定,傾身一哂,“可我是現在唯一能救你和你家人的人。”“你?!”阿貴向後縮了縮。“阿貴,不要再自作聰明了,你以為你是怎樣進來的?若不是進來了,你以為此時你還能活麼?”蘭王揚起了眉,“不過你聽著,彆以為你已逃出生天了,他們今天沒找到你,不代表明天還找不著,他們現在不動你,一是因為有你家人在手,有恃無恐,二是還想要你手裡的東西。不過,交與不交,你都應該知道後果。”“……”後果,阿貴顯然是知道的,頃刻已癱軟在地。蘭王不再看他,不緊不慢地踱到了鐵柵之前,抬眸,凝神望著走道裡的燈光:“阿貴,坐牢的滋味不好受,死的滋味隻怕更加不好,你不為自己,也該想想你妻兒老母,他們可比你無辜得多。”阿貴聞言,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撲上去抓住了蘭王的長袍:“爺!救我!求求你,救我一家!”蘭王轉過了身來,抽出了袍角,“那就要看你的了。”阿貴卻又遲疑,於是蘭王蹲下了身來,直視著那雙驚恐的眼睛:“怎麼,還不信我?”他微笑著,“你可知我是誰?”阿貴的身體抖了起來,蘭王一把抓住他顫抖的手,在他掌心裡劃了一個“蘭”字。“啊?!”阿貴幾乎要驚跳起來。蘭王卻摁住他:“現在,你相信了嗎?”“信!信!我信!我說,我全說!”蘭王的眸子深處漸漸亮起團星火。隻聽阿貴壓低了聲音道:“章聚一死,我便欲出逃,臨走前翻遍了他全府上下,原就是想找些有用的東西傍身,卻什麼也沒找到。本來還料想他是第一回做這樣的買賣,膽子小,經驗少,多半會留下些收據帳冊什麼的,誰知道他竟是滴水不漏,連收的一萬兩銀子也在頃刻間散了個精光。但我畢竟不死心,便又上他書房仔細找了一找,終於找到了這個……”說著,他背過光去,在懷裡掏了半天,終於掏出張爛紙,恭敬地遞上。“當票?”蘭王接過。“是,是張當票。本來章聚為了他那病兒子就已是傾家**產了,有張當票也不希奇,可是怪就怪在這當掉的東西上——這是件舊衣——連他書房裡那些個筆洗啥的也能當個幾十兩,他乾嗎要當件舊衣?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也不知這能派上啥用場,但轉念又想,總比沒有的強,就順手偷了出來。”聞言,鷹眸裡星火愈加粹亮起來,蘭王將那當票收入袖中:“還有彆的嗎?”“沒了,沒了。”阿貴忙道,“我有幾個膽子敢瞞您?!”蘭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炬。阿貴頓時磕頭如搗蒜:“爺,我真的已經全說了!求您,求您一定救救我,救救我老娘啊!”“小聲點。”蘭王低聲嗬斥,“你且在這裡安心待著,不要惹事,我自會叫人來解決。還有,今天的事,如果讓其他人知道……”“不敢,不敢,我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