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王丟下了一句:“明白就好,你好自為之。”便帶著之惟走出了牢門。不知怎的,之惟總認為方才的一切都是場幻覺:走道深深,步履沉沉,四周生了鏽的鐵彌漫出發了黴的濕,人生的慘烈悲茫都禁錮在這方寸之地。他想不通父王是哪裡來的如此從容不迫,連他都隻要一想到先生也正陷身如是,都喉口一陣陣堵悶,急著想要逃離,更何況父王。正趕著往外走,卻見蘭王忽然停下了腳步,在一間牢房的門口站定。他不解,忙跟著往那牢房裡看去,隻見那是間較大的牢房,裡麵亂七八糟地關了十來個人,不知名的惡臭侵入鼻腔,混著濃烈的血腥。定睛再看,隻見一人躺在地上,大約是剛受過刑,滿身的血跡,看到這裡,之惟心弦已被繃疼,側身看父王,見那一直冷然的眸子裡終於也有什麼在搖曳,卻更有什麼教他仍堅持著要看下去。之惟握緊了拳頭,好不容易也將目光移回牢中,隻見那傷者身邊坐著一人,一望便與周圍的囚犯氣質迥異。那傷者顯然已是昏迷了過去,卻見那人不慌不忙,幾針下去,很快便讓人醒轉過來。“你先彆動。”那聲音聽來很年輕,“我給你把腿接上,你忍著點疼。”說著,又招呼其他的囚犯道,“你給我幫個忙,我拉這頭,你在那邊——哎!你出點力啊,虧你是山大王出身,怎的還不如我?”“顧大夫,你是醫仙,我哪兒能跟你比?”幫忙的那人哼哼。“這是力氣活兒……跟什麼醫仙不醫仙的沒關係……”那“顧大夫”看來也有些吃力,邊答邊喘,“你可真得用點力啊,呼……要是對錯了,你家二當家的可就真瘸了!”“行!我出力還不行?”黑暗中,於他們的手法看不真切,隻見二人扯著那傷者的腿半天,終於那“顧大夫”籲了口氣:“行了行了,複上了。你放手吧。”“呼……可累死老子了。”那“山大王”跌坐一邊。連之惟看著也覺耗力,卻見那“顧大夫”片刻未歇,便又埋首忙碌起來。正巧獄卒走了過來,一見二人便嚷嚷:“你們他媽的怎麼還沒走?牢裡好玩是不是?要不要自己進去試試?”之惟見父王暗暗收緊了十指,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不快,反而很客氣:“請問,這裡頭可是關了個大夫?”“不錯!”獄卒回答。“那這位大夫是什麼來曆?”“你他媽的怎麼那麼愛打聽?!”“我想知道。”蘭王微微挑了眉,朝他冷冷一瞥。那獄卒不知怎的忽覺身上一寒,說話立時規矩了許多:“他叫顧無惜,據說還挺出名,叫作什麼‘醫仙’來著。”“顧無惜?”蘭王沉吟,“那他犯了什麼事?”“殺人,還是個大肚婆……”獄卒神色曖昧起來,還要再說下去。 蘭王卻已不再理睬,隻淡淡地掃了眼牢內,便拉了之惟走了出去。留下那獄卒站在原地喃喃自語:“怪了,好大的氣勢……”出得囹圄,已是夜半無人,滿街隻餘緲緲雨聲。之惟猛吸了兩口,覺那空氣沁人心脾,氤氳的水氣彌漫了彼此周身,抬眼望油紙傘下父王的臉,剛硬的輪廓略有絲模糊,讓那俊美的五官看來竟有種不可思議的柔軟。“想問什麼嗎?”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清,許是這春夜的雨當真能洗滌了某些壓抑和慘淡。“父王,你真的要救那個阿貴?”直覺的,他對此懷疑。“都已經關在死牢裡了,我怎救?”蘭王不由笑了,解釋道,“他在出逃的路上與人鬥毆,把人給打死了。這可是鐵板上釘釘的死罪。”“那……他的家人呢?”“就更談不上什麼救不救了。”蘭王斂了笑容,“他們都已死了。”之惟吃了一驚。隻聽蘭王道:“若不是前些天他家出了滅門慘案,我又哪能注意得到他這小小仆從?”一滴冰雨吹進了領口裡,之惟不由縮了縮脖子,蘭王便將他更朝傘下攏了攏,道:“其實父王我一直都在暗中調查著科場的事,正苦無頭緒之際,恰是這件滅門案給帶來了突破口:這個案子來得太巧,做得也太乾淨,難免不教人生疑。我著人一查,果真查到了阿貴此人。而他既是臥底,手裡便必定掌握著科場案的機密,不然不會有人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在此時狠心到殺他全家滅口。而這也提醒了我,一定要趕在那些人前頭找到他。而這阿貴也的確很聰明,竟然會想到故意犯事,藏身到大牢裡。”但之惟不解:“既然這是他自己故意安排的,他又怎會真將人打死?剛才他還喊冤呢。”“因為他打死的本就是個死人。”“父王,你怎知道?”之惟剛問出口,就意識到了什麼。蘭王輕笑出聲:“傻孩子,我怎會不知道?”原來父王早已得悉了他的打算,索性將計就計地控製了他——阿貴大概怎樣也不會想到,正是他的自作聰明將己推上了絕路,而旁人隻需順水推舟。之惟心頭一動,奇怪竟會是釋然多於驚懼,輕鬆大於感慨——莫非也是這春雨之故?眼看那春泥深處,經此一夜濡潤,明朝又必見新綠連天。於是,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振作了起來:“父王,那咱們什麼時候去提那張當票?”終於明白了父王此來的目的,猜到那小小一張當票或許能解開一切謎團。“我們現在就去。”蘭王回答。“現在?”之惟望望漆黑的天。“我等不得了。”蘭王一意前行,似已永遠不會讓腳步慢下來。之惟今日已是第二次聽他說這話,抬眸,隻見那清湛的瞳中燃燒著烈焰,成這海雨天風中唯一無改的堅決。臉頰上不知為何突的一熱,他連忙緊跟上去,不允許自己的步伐再落在後麵。不多會兒便趕到了那家當鋪,他依了父王的交代前去敲門,軟磨硬泡終於叫醒了熟睡的老板。那老板絮絮叨叨地撥著算盤,幾兩幾錢,聽得之惟差點貼兩片金葉到他腦門上去,卻被蘭王阻止,他的眉宇間雖也布滿了焦急,卻仍是耐心地等到了那老板算完,付了該付的價錢。之惟這才恍然,若真掏一枚金葉將該引來多大的猜測,不由欽佩父王的細心和忍耐。如此,才終於將那當票上的舊衣贖了出來。蘭王一把搶在手中,借著燈光一晃,一抹微笑終於綻放在愁雲深濃的臉龐。甚至在回府的一路上,他都帶著那樣的笑容,讓之惟看得也忍不住想笑,卻又畢竟覺得有點呆,最終憋不住在進府之後問出來:“父王,衣服裡麵究竟有什麼?”蘭王從懷裡掏出那舊衣——因怕淋濕,他一路上都貼身藏著,此刻依舊的小心翼翼就仿佛是要展示什麼奇珍。隻見他對著燈光,輕輕撕開了那衣服的內麵,整齊的梅花小纂一行行的映入了之惟眼簾:“這是什麼,父王?”“章聚所錄:行賄考生的名單、金額,還有,納賄的官員。”一聲春雷悶鈍的響在濃雲深處,雨勢也在不經意間長了幾分,敲擊在地上竟有著幾分鏗然。“嗬,想不到竟牽扯了這麼多人,整整一闈的考官哪!”蘭王邊看邊感歎著,“隻你先生唯一清白。”心弦像被什麼撥動,先生淒清的絕望刹那間劃過腦海,“父王,那就是說章聚是當真納了賄的?”他問。“是啊,底下同考的賄銀還是他轉交的呢。”蘭王顯是早就心中有數,答得順口,卻發覺身邊的孩子忽的沒了聲響,忙轉過眸去,陡然發現了孩子眼中的清光淒迷,“怎麼了,之惟?”眼眶因為拚命壓製而變得酸痛無比,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模糊在了雨幕之後,包括父王的麵孔,以及這暗夜裡的所有光源,隻有那抹白影清晰,掩映在靈魂深處,伴著一聲闌珊輕歎——“天下讀書人最傻。”——他是否其實早已料到了這全部的泥淖,卻寧幻想著這泥淖之中還能放清蓮?他是否也明明猜到自己就是那朵孤臣唯一,卻仍要傻傻地堅持最後的信念?此時此刻,之惟終於明白了那血花綻放後的淒絕哀豔,也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可先生呢?父王,先生他……”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來。然以蘭王的智慧已猜到了他難以啟齒的言語,隻見他放下了手中舊衣,穩步走來,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分外長,而在黑影之外卻暈開整齊的光亮邊界,他說:“孩子,我在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曾以為這世界能分黑白。”那——其實是不能分的,對嗎?那父王為何你的雙眼黑白分明,其中的隱痛是為了哪般?那為何又要讓我深信那黑白天成會永遠純淨無暇,會永遠美絕人間?心底裡有什麼在悄悄的碎裂,之惟想退出房去,一轉身,卻與門外細雨撞了個滿懷。蘭王自身後行來,之惟被他一把抱緊,感到那胸膛寬廣,無儘溫暖。“可無論是怎樣顏色,我們都必須在其中生存,這是誰也不能逃避的,所有人。”在說最後三個字的時候,他聽到了他聲音中的顫抖,以及,無可壓抑的傷感。雨,在不知何時竟漸漸的小了去,院中花香裹著潮涼格外悠遠,相擁的父子二人不禁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這風雨過後,明日晨曦爛漫之時,是否還能見幽蘭含笑不變?明日卻不像期望中的豔陽重照,淅瀝的杏花雨徑自纏綿。而朝堂上的詭譎也並不比天氣好上多少:終於取得了科場賄案的實據,朝廷裡倒反沒了案件初發時的沸反盈天。除了成倬偶爾還會上些奏折,其餘人則都隻剩了緘默,冷眼旁觀著涉案的官員和考生們一一被大理寺“請”去問話,並且慶幸自己隻是旁觀。三天之內,皇上接連撤了曾任主考的吏部侍郎高和和刑部侍郎朱竟,據說一人疑是舞弊的首腦,而另一個則因辦案不利,濫捕無辜。再過了幾天,大理寺終於開釋了君瀲。君瀲回府時,天空依舊飄著蒙蒙細雨。蘭王抱起君瀲,君瀲則接過了他手中的油紙傘,笑容清淺,撐起一片無雨天。之惟見他白衣尚稱潔淨,知道黃猛平果真沒有虧待,心裡總算塌實了一些。蘭王看來也是放了心,在刑部尚書韓哲也被查出與科場案有關而被裁撤以後,他終於撤消了“病假”,堂皇正大地回到了朝堂。這樣一來,之惟便見父王能陪先生的時間少了許多,而先生麵上卻什麼也看不出來。日子一天天過去,窗外風雨聲中,無數的春花刹那開謝,隻餘了幾縷梨蕊煞白枝頭。轟動一時的舞弊案也終於現出了真實眉目:三甲中竟是會元楚會賄賂了考官,而那梁康反倒是清白,他先前所言自都是屈打成招,如今的翻供便成了推翻刑部所有調查結果的最佳證據。接著,其餘的被捕考生也漸漸承受不住,紛紛地都招了供,如此一來,科場舞弊案已是脈絡漸晰。那個曾為天下讀書人感慨的人如今卻反沒了聲響,隻靜靜地看書、聽雨。身後,剛下朝的蘭王目光搖曳。再過了些日子,對官員的審理也有了結果,舞弊案總算落下了帷幕:黃猛平以章聚自裁有疑為由,訊問刑部尚書韓哲,韓哲立時著慌,供出了背後一大串托他讓章聚封口的官員。供詞與章聚所書名單兩廂對應,果然都是納了賄的官員,首要果然是正主考高和,而其中也更有不少姓韓。自此,科場案水落石出,朝廷再順藤摸瓜一通搜捕,犯案官員竟達上百。天子震怒,令以嚴辦,一時間天風肅殺,梨白血染。君宅此時反倒靜如一葉扁舟,悠然飄浮水麵的是君瀲一日更勝一日的淡然,之惟在旁瞧著,隻覺他笑容一天比一天清倦。“瀲……”長夜裡,抱住已無語了多天的人兒,蘭王欲言又止。衣山帶水那頭,長發蜿蜒有如無波的河流,君瀲笑了笑,又繼續沉默。窗外轉眼間梨花寥落,雪白的花瓣灑滿了一地。而連綿的雨,似永無絕期。得知長信侯韓衝病故的時候,之惟仍是一驚,雖知科場案中,韓家勢力折損非常,韓衝也差點受到牽連,因此打擊而身染沉屙,卻也沒料到他竟死得如此突然。蘭王正與君瀲閒敲棋子落燈花,聽到這消息,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抬起了頭來,蘭王顯不意外,隻略皺了皺眉:“哦?”君瀲望著他:“看來這棋是下不成了。”蘭王嘩的放下了手中棋子:“無妨無妨,明日再續。”君瀲微笑著,沒有作答。蘭王便湊到了他身邊來,他卻彆開了眼:“你還是趕緊去看看吧,韓家這下怕是再也起不來了。”“起不來的也不止他一家。”蘭王冷笑。“是啊。”沒料君瀲點了點頭,“這一回,多少家破人亡。”蘭王心頭一震,意識到這還是這麼多天來他頭一次說這麼多話,卻不敢深談,反扯遠了去:“也都是自作自受,無須可憐——嗬,你好歹也是上過戰場的人,怎的說出話來還是如此婦人之仁?”君瀲回答:“就是曾上過戰場,才分外知道性命可貴。”蘭王隻得道:“人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頓了頓,“倒是你自己,又有誰能信你如此無辜受累,竟還要想著彆人?你自己不覺痛麼?”看著他毫無起色的腿,心頭又是一酸。“這點痛我還耐得住,你說的,跟你上了那麼多次戰場,什麼沒曆練出來?”“可每次卻都隻讓你白白受苦,回來卻連句褒獎都得不到。”想起過往,蘭王的眼神在暗。“得到了又怎樣?就算封我個大將軍,我也不在乎。”君瀲笑,“王爺你這樣說倒讓人奇怪:你究竟是為什麼打仗的?難不成為的不是百姓安危,而是讓我升官?”“什麼話?”蘭王自然不認。“真話。”君瀲回過頭來望他,看他悄悄地臉紅,逐漸柔和的線條泄露了他的真心,於是笑歎,“難怪人說我是禍水,現在看來,不假。”蘭王擰了眉:“這又是什麼人的渾話?”“這也是真話:遠處白骨累累,近處鮮血未涸,哪樁能說與我無乾?”“歪理。”“隻要能說服你,便是道理。”沉默了會兒,“瀲,我們不爭這個好不好?”蘭王敗下陣來。君瀲卻也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淡淡一勾唇:“好了,王爺,你快去吧。我先睡會兒。”說完,便閉上了眼睛。蘭王不由收緊了雙臂,牢牢地環住了懷中人,覺那呼吸清淺,宛若蘭芳馥鬱,不知怎的,心頭卻越來越空虛,仿佛那沐浴在燈光下的容顏不知何時便會沒入了天際,在下一個雨夜離他而去,在他箍得即使再緊的臂彎裡。當之惟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幅畫麵,而他隻覺得父王的力道太大,簡直是要將先生的身體抱斷,於是開口道:“父王,母妃遣人來說了,她那邊已經收拾妥了,正等著您一塊去長信侯府呢。”蘭王示意他壓低聲音,又轉頭望向懷中人,見他呼吸均勻,似已入睡,恍惚還是以往那懶散脾氣。“父王,我陪先生好了。”之惟知他放心不下。蘭王終於小心翼翼地放開了君瀲,又囑咐之惟:“等你先生醒了,彆忘了催他喝藥,他最近總推說苦,看著他點。”見之惟保證地點了頭,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等蘭王腳步聲漸遠,之惟卻見榻上的人睜開了眼來。之惟走了過去,笑道:“先生,喝藥了沒?”君瀲的目光停在蘭王消失的門口,搖首。之惟便叫人端過了藥來,君瀲嘴裡道:“有勞世子。”手上卻沒動。於是端藥的下人便又往前了一步,君瀲看著那碗藥,忽然問道:“你們說這藥果真有用?果真能讓我行走?”清寒瞳中一片茫然。從未見過那笑容宛轉的人如此顯露頹唐,之惟大慟,忙勸慰道:“這是當然,先生的腿傷原本就不重,再喝了太醫配的藥,自然能恢複得更快。”“是麼?”君瀲笑了一下,忽然一揚袖,整碗的藥汁便隨著翻倒過來,潑了一地。“先生?!”之惟驚呆。“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君瀲沒有看他,眼波緩緩移回了原處,在微笑自語的時候星光點點,“沒用了,已經來不及了,我已再追不上他的腳步了,追不上了……”之惟順著他的眼波看去,瞧見目光的儘頭,灑了一地的藥汁正慢慢的彙成一條溪流,往門口蜿蜒而去——忽然在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麵比父王更懂得先生。可是這又能怎樣?命運的棋盤已經布下,棋線縱橫間,掌握在手裡的是否還是自己的命運?既已無力阻止,隻能舉手無悔……不知不覺中待雨初歇,已是五月時節。曆儘波折的會試終於得以複試,半月後又經殿試。聖上欽點一百二十一人為進士,前任三甲裡的柳汝成以狀元及第。狀元郎的出身很快就天下傳遍:柳某乃京城人士,曾求學於杭城君氏書院,是君家現任族長的得意門生、乘龍快婿。之惟卻隻道他是君瀲的妹夫。朝堂上也漸恢複了常序,罷黜和升遷的波濤不多時便重平複了宦海,沉浮間多少詭譎暗湧,以之惟少年心性也還看不明白。唯知韓衝死後,其子韓雄在蘭王的扶持下承襲了爵位。年輕的侯爵資曆尚淺,眾望難服,韓家自此不得不與蘭王合作無間,實力卻畢竟今非昔比。之惟也並不想管父王在整個事件中究竟作用如何、得失多少,他隻願天地能就此平靜,就如這雨季的終於停歇。雨後清風拂掠過天際,帶走春愁無限,紛擾也恰隨落花逝去,漸濃翠意之間,清明碧空愈高愈遠。斜陽西下時,雲縷間穿過絲絲金線,悄悄漏進窗欞裡來。之惟向裡看去,屋內高低兩道人影,輪廓清晰可辨:高的是端坐的父王,低的是跪著的太醫院醫正。隻見蘭王終於拍案而起:“你這個醫正是怎麼當的?!”須發全白的醫正不卑不亢的答道:“回王爺,微臣已經儘力。”“儘力?你居然敢說你儘力了?輕易就放棄施治,就是你群醫表率的作風?!”“微臣雖忝為醫正,卻畢竟不是大羅神仙。”那醫正竟也倔強,“君大人之傷勢能複原至此已是難得,然再談行走自如,除非華佗再世。”“哼!”蘭王冷笑著,“父皇差你前來就是要你說這些話的?”“皇上隻是降旨著微臣前來診治,至於微臣所言全憑醫者良心,不但在王爺麵前如是說,就是皇上麵前微臣也會如此回。”“良心?我看你們太醫院的良心都教狗吃了!”蘭王憤然揮袖,書桌上的紙張紛紛揚揚,掃了那醫正一頭一臉。望著一地狼藉,蘭王這才想起這是在君宅,並非王府,自己是代那人接待聖上使者,如此總算冷靜了一些,強壓住心頭怒火,將那醫正拉了起來:“罷了罷了,你走吧。”之惟偷聽到二人對話,隻覺心已涼了半截。一地慘白中,父王背光而立的剪影竟能生生刺痛雙眼,他隻得默默轉過了去,貼牆而立,深知這份心痛隻能各自承擔。“世子。”卻聽有人相喚。之惟抬眼:“黃猛平?”“正是下官。”之惟臉一紅:“方才一時脫口而出,有失禮數,黃正卿見諒。”剛升了大理寺正卿的黃猛平微笑:“不敢。”“未知大人此來何事?”得知君瀲在大理寺中並未受苦,之惟便對黃猛平印象不壞,語氣也客氣起來。“下官是來找君翰林的。”“先生?他應該在裡頭休息呢——他不能久立,所以接了旨後父王就逼他回房了。”之惟看了眼黃猛平的一身便服,有些疑惑,“你該去後麵找他啊。”黃猛平點頭:“不瞞世子,下官也是這樣想的,且又擔心今天府裡人多……”他聳肩笑了下,“為此,下官還是從後門進來的,直接就去了內宅,可惜並未見到君翰林。”“什麼?”“下官剛猜想他是否與王爺在一起。”黃猛平看了眼屋內,搖了搖頭。“那先生呢?”“世子也不清楚?”之惟茫然搖首。黃猛平眉頭一皺,正要出言,蘭王正巧走了出來。“父王,可知先生在何處?”之惟忙問。“他該在後麵啊……”還沒等蘭王說完,之惟已跑了出去。“之惟?!”蘭王狐疑地喚著,少年的身影卻已消失在暮色中。“王爺,世子是去尋君翰林了。”蘭王這才注意到身邊之人:“你怎麼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下官本是來找君翰林的,誰知卻未在內宅見到,這便尋來了此處。看來,王爺也不知他去向了?”“你找他何事?”蘭王看著他。黃猛平猶豫了一下,遞上了一隻信封:“煩請王爺轉交給君翰林。”“這是……?”“這是君翰林在大理寺囹圄中所留。”見蘭王仍是不解,黃猛平解釋道,“獄中例備紙筆,本為犯官自錄供狀之用,長日無聊時,君翰林也曾在上麵書寫過隻字片語,但寫完之後就都撕了個粉碎。這信封裡便是那些碎片,是君翰林開釋後,下官一一收起。”說著,他笑了笑,還是那落地書生般的恭謹模樣:“下官想著下官那裡人多口雜,不甚乾淨,君翰林雖已十分謹慎,但這些終歸還是自己收著的好。”“你……”蘭王攥著那信封,仿佛頭一回認識麵前人,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黃猛平忙道:“王爺不必再招呼下官了,還是先尋到君翰林要緊。”胸中一跳,卻又不願承認的強自一笑:“他能去哪裡?”黃猛平抬了眼:“王爺,恕下官直言:一個人,若是從太醫院的醫正口中得知自己的腿沒有希望了,他會去哪裡,又能去哪裡?”“這不可能!”蘭王微震,卻仍搖頭。“王爺,請再恕下官直言:您方才與醫正的談話聲連下官都聽見了。”黃猛平垂下眼去。“他不會……”蘭王依舊搖頭。“那便請王爺看看裡麵的東西吧。”黃猛平行了禮,“下官告辭了。”蘭王忙拆開手中信封,伸手一抓,粉碎的“雪片”滑落於指間,都是些不成字的筆畫,不成句的字眼,正無頭緒,一片“雪花”映入了眼簾:左邊隱約為“分”,右邊半個“身”字依稀可辨——“分身”?——“粉身”?!想到這裡,人已飛縱了出去。找到君瀲時,正是天光褪儘那瞬,半青半黑的天空裡冷月初升,月光和著水光交織成淡薄愁煙,鎖住池塘裡麵一帶新碧,遠遠望去,隻見一片深靜沉斂。白衣獨憑欄。黑暗中,看不清他神色,隻覺白影淒清仿佛已對月千載。之惟不由握緊了拳。不知是哪裡飛來的一隻小蟲滑過了水麵,輕輕一尾點破,刹那水光離合,白衣的人兒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轉過了頭來:“世子?”之惟走近了幾步,目光落於他身,見那一身雪衣實已泥濘不堪——不用猜的,他是怎樣來此。心房猛的抽痛,他想彆開眼去,卻瞥見那人手裡唯一的潔白——一卷折疊整齊的白絹。他認得此物:這是冰蠶絲織就的貢品——皇上剛剛降旨賞與同考君瀲,以彰其潔,並且還特命太醫院醫正隨同頒旨的郎溪前來,以表慰問。為此,君宅今日罕見的風光熱鬨,然而之惟卻隻記得:先生修長的十指接過白絹,紅塵刹那寂靜,宛如掬起一捧清雪。眼前雪白依舊,十指卻已是泥汙斑斑,那人心又當如何?他蹲下身子,緊挨在那人身邊,喚了聲“先生”,目光不自覺地飄向那凝碧水麵。“世子不覺得水太淺麼?”聽得那人笑。之惟劇震,抬眸跌進雙黑瞳,暝色幽深亦不及他深眸無瀾,“若能有勇氣在這樣淺的水裡自沉,那還何愁沒有勇氣活下去?”之惟霍的站起,踉蹌後退,眼中白影明滅,有如書頁翻飛,無數過往重疊,那一次次心慟和心動中銘刻的身影,為何他的絕望也能如此淹沒自己的身心?!冷不防,後背撞上了堵“牆”,不用回首也知來人是誰,那堅定厚實的溫暖,還有君瀲眸中一閃而逝的光芒:“王爺?”蘭王凝立無語,唯有之惟感覺得到他的緊張——那是預備,假如水邊之人有一絲異動。君瀲還是如常微笑:“你們兩個這都是怎麼了?乾嗎都盯著我看?難不成我頭上長角了?”懷著同樣心事的父子並無一人作答。君瀲便歎:“都想到哪裡去了?忙了一整天,難得現下夜空如洗,我出來賞月,也不成麼?”可誰都知道他是未到傍晚便已失蹤。“那我陪你。”想了想,蘭王終於扯出抹笑,到他身邊坐下,靠得那樣近,幾乎伸手就能將人攬進懷裡去,卻終究隻是半靠著。君瀲也仍如原狀坐著,笑著:“王爺,咱們有多久不曾這樣並肩賞月了?記得以前有回還是在戰場上,那晚本算得應是月黑風高適宜奇襲,卻不料臨了動手反倒月色澄明,你我隻得相視苦笑,我說:難不成隻能和敵人一起賞月?”“那時軍中糧草不濟,隻望速戰速決,卻不料計劃落空,也不知下次機會要到何時,更不知我軍糧草還能否挨到那時機到來。”陪他追憶往事,蘭王輕笑。君瀲點點頭:“那是我第一次和你上戰場,全憑著書生意氣,確是什麼都不懂。隻曉得你說要賞也隻和我一起,隻曉得月光遍灑帳北荒原,遠勝營中千帳明燈,你我並騎於莽莽瀚海之上,恍若置身無人虛空。”蘭王揚眉,望斷長空:“記得那時你難得開懷大笑……”“那是因為當我問及你糧草之事,你回答我:天上的月亮不就是月餅?”君瀲唇角微揚。蘭王也笑。“那時我還真是天真,被你一帶也就過去了,從沒想過糧草會是被人故意克扣,沒想到為國征戰也需擔著如此大的風險。”君瀲的眸子漸漸黯然,終抿了唇,“那時我尚以為這世界能分黑白……”一旁的之惟沒想到會再次聽到這句話,更沒想到先生竟會比父王更直接:“後來才知其實不能。”有什麼仿佛悄悄地碎裂在每個人心頭。“瀲?”蘭王觸及那人目光。君瀲望著他,微微地笑:“王爺,幸好我現在都明白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太傻。”一句話仿佛是機括觸動,許多彼此都閃躲了許久的暗流終於如潮湧動。“不,彆這樣說!你這個傻子——唉,我說你傻你就傻嗎?”蘭王語無倫次地辯駁,伸出手去想將那人捉緊。之惟也覺他話語無力,於是便見水氣第一次彌漫上了那溫潤的眼瞳,但那人很快就彆過了臉去,眸中的霧和池中的霧似乎就要連成一處。“瀲,看著我!”蘭王猛地拉他入懷,強扳過他下頜,“你有話就直接說,彆拐彎抹角的!你看著我!”君瀲看著他,眸中已是泡影幻滅的空虛。他搖頭,他不讓,手下想更用力,卻又不忍,於是不曾料想那下巴竟比想象中的還要纖細——遲疑間,那份單薄已從他手中滑脫,教他抓了個空。手空心更空,仿佛提高了嗓門就真能呼喚回什麼:“瀲,彆再憋著了,你想到什麼就說出來啊,說啊!”“我不都已說了?”他終於不再笑,手指在雪白的絲絹中收緊。“那你問啊!”“問什麼?”雪色揉作一團,解不開的絲縷糾葛。“問你想知道的:問章聚的遺書,問我是怎麼拿到的,問他到底乾了什麼,問我到底乾了什麼!問你用這樣大的代價到底換來了什麼!”“我並不想知道。”“不!你想!你現在拒絕,隻是因為你怕!”他手下不覺用力,幾莖絲線滑脫,飄在風中,微微顫著:“誰說的?”“我說的!”之惟看見父王眸中煙波流轉,“你敢說你不怕?你敢說你從不怕你的堅持得不到回應,不怕你堅持的東西其實是錯的?你難道從來都沒擔心過:你其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君瀲微怔,隨即竟又綻出了笑容來:昊,你還真是懂我。可害怕又怎樣?不堅強又怎樣?的確,不敢問,不敢說,怕問了說了,碎一地的就不隻是自己的堅持,怕失去的就是走下去的勇氣啊——君瀲存於世間到底有意義幾何?除卻身體發膚,是否所作所為皆是錯、錯、錯?——那麼,彼此這份情呢?昊啊昊,這你讓我如何問,讓我如何說?就讓一切都隻當我傻吧,興許正是不知道對錯,你我才能這樣盲目的走下去,不是麼?舉首望,月華流照,白雲千古,永恒不變的究竟還有什麼?乾脆移近去,埋首入那胸懷:昊,就這樣吧,我什麼都不想管了,隻要今天能在你身邊,我就不再去想明天。佞幸也罷,傻瓜也好,永遠不良於行也沒關係,君瀲此身都不要了,就此平靜渡餘生,你可願呢?於是告訴他:“我想辭官。”“什麼?”“我、想、辭、官。”君瀲又說了一遍。之惟驚見父王遲疑了下,終是一把將先生推開:“不行!”“為何不行?”隻見君瀲揚首輕問,凝望的容顏仿佛易碎琉璃。蘭王索性站了起來,生怕自己忍不住就會重納他入懷,但更深知此時此刻若真這樣做了,懷中的人就將真會如美玉樣碎裂,無可挽回:“好你個君瀲君蘭卿!你居然敢說出這樣喪氣的話來?!你的堅持都到哪裡去了?你的勇氣又都到哪裡去了?!”大約從未料到會頓失身旁溫暖,君瀲有著一瞬的失神:“王爺說笑。”“說笑?究竟是誰在說笑?”蘭王望著他,“那你告訴我:是誰咄咄逼人,迫走鬨事的書生?是誰白衣傲雪,甘受酷刑?又是誰十年前站在金殿上,把那樣的堅強刻在我心?你敢說我說的都是‘說笑’,敢說那些都不是你?!”“那都已是往事。”他垂下睫去。“往事?”他冷笑著,扯開手裡一直緊攥的信封,其內碎片撒滿二人身前。他看見那人猛然抬眼,身體一震,幾乎要後退——如果他能站起。他覺得自己心都快繃裂,卻仍咬著牙關說下去:“那這些是什麼?”掏心相問,那人卻不語。“好,你不說,我自己看!”抓起那些紙片來,妄圖拚湊到一起去,那一筆一畫,都是他的血淚啊!可為何,為何總也湊不成句?顫抖的究竟是他的筆跡,還是自己的掌心?“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豔。深栽小齋後,庶使幽人占。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不知這樣狂亂了多久,終聽那人出言,“分身”二字頓時從蘭王指間滑墮。說話的人則俯身拾起另一片,緩緩道:“這張寫的是: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隨手又拾,又要道:“這個是……”卻被人一把攔住,抬眼見什麼在對麵的眸中閃爍,惹得自己眼眶也一陣酸疼,然而卻仍是隻會笑著笑著:“怎麼,王爺不想聽了?”“你這是何苦啊,瀲?要談什麼粉身?要吊什麼書客?”從沒料到他心中的絕望竟是如此深刻,丁香般的堅持到最後竟是逼他轉向鬼蜮尋找寄托。難道能真怪他脆弱?一路走來,傷痕累累,他總比他承受得多。要怎樣說明,怎樣保護?怕隻怕心中的傷比身上的更難彌合。隻能一遍遍地堅定告訴:“世道雖暗,可你的堅持、你的苦心也並非是無人理解啊。不然父皇今日又怎會特頒嘉獎?”目光移向那白絹,“瀲,除了你,朝野上下還有誰堪匹配如此潔白?”潔白?現在呢?卻未料君瀲淡淡一笑,手一鬆,那“天恩浩**”的綾絹便飄飛如雪,跌落一池沉鬱的碧色。與此同時,隻聽嘩啦一聲,一人躍入了水中,抓緊了那抹白影。“世子?!”“之惟?!”岸上的兩人同時驚呼。之惟撈起那白絹,立在水中央。“世子,你怎可如此犯險?”君瀲一怔,幾乎要起身。之惟靜靜地看著他:“先生說過這裡水淺。”君瀲色變。之惟便托起手中的綾絹,呈在他眼前,誠然,濕透的綾絹確已非白色,涼薄處映透一片經緯縱橫,月光透過時直見著水麵的黑沉。心念一動,他想起了那一捧雪,於是忙將綾絹層層團起,重重疊疊裡終於又現出了原先的顏色:“仍是白的,先生你看。”話音落時,他看到清光在君瀲的眸中閃耀,幾乎就要墜落。他看見父王對自己讚許的微笑,看見他終於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先生的雙肩:“你不是在賞月嗎?那就再看看這月亮——瀲,你瞧見了它的潔白沒有?無論在天上還是在水裡。”他看見先生閉上了雙眼:“水中之月終究乃是幻影啊。”他聽見父王定定地說:“可水麵亮了。”先生睜開了眼睛,澹澹流光。一時,風好靜,月好清,夜好涼。他以為先生會流淚,卻沒想到他竟又淡淡地笑了。反是看著他笑的人,淚,落了兩行。拂照九洲的明月見證著轉瞬喜悲,笑與淚,皆付流水。清輝淡灑下,換過了濕衣的之惟終於看到父王與先生並肩偎坐,父王低語輕訴,先生聽著,眼波潤澤,仿佛是在聆聽什麼彼此都喜歡的故事,然而事實卻殘酷得多。蘭王將科場案內幕和盤托出。“得知你被抓時,我在宮中出不來,心道救你之計唯有儘快了結此案。”連之惟都隱約猜出在對案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要了結該案,惟有……“章聚既做了舞弊的事,自然也早料到了自己的結局,說不定是事發前便備好了遺書,隻是發愁要交於誰人之手吧。我猜他於是故意不隱瞞那知情的同考是你,而將你拉進此案,因他知道凡事牽扯上了你,我就一定不會坐視不理,而將遺書送到我手裡總比落到高和、韓哲或者彆的什麼人手裡要強得多。”蘭王苦笑了下,“他還真不枉你對他的信任,他竟也是這樣信得過你,信得過你我之間的關係。就這樣,不管是否是他有意為之,那遺書就這樣落到了我派去的人手裡。而後,便聽說章聚招認了,後自裁了。”見君瀲不自覺地垂了眼簾,他忙道:“但要了他命的人,不是我。”君瀲點頭,也不追問。之惟卻到如今才知:章聚並非是完全死於滅口,所謂“自裁”背後竟是包括父王在內的數股勢力推動。究竟是誰將他逼上絕路,此時再言又有何意義?生命如落花,如秋葉,散了便是散了。如何能練就此樣冷眼旁觀?心裡忽有些明白:就是自己也親身經曆,為了心中的那份守護,脆弱的靈魂也學會殘忍。如此,才有了後麵的一切:蘭王救出君瀲,開始插手調查。原本此案畢竟涉及廣泛,且還會挫傷韓氏勢力,即使能趁機將其掌控,也未必得能償失,所以蘭王也一直慎重行事。直到君瀲屢次入獄,他才動了真火,不惜一切徹查,從而找到臥底阿貴,取得了真憑實據,最終揭開黑幕,引發一場海雨天風。“可想看看那遺書?”隻聽蘭王問君瀲。“這樣的證據,你居然還是沒有交給朝廷?”君瀲不由奇怪。“看看其中都寫了什麼吧。”蘭王笑了笑,“如何交得?”終於見到了那封糾葛萬千的遺書,之惟好奇地湊上前去,月光不夠明晰,原本蒼勁的正楷顯得有些模糊,如同雨雪暈染的竹節。隻見紙上隻有寥寥數行,是一首詩:“柳送風絮飄零久,燕過雕梁鳴啼幽。獨倚闌乾清池側,托付蓮心一點愁。”他看不懂,蘭王便在紙上指點著:“柳”、”燕”、”梁”,他仍未明白,蘭王就道:“問你先生吧。”“章聚當時還不能肯定此書會落入誰人手中,因此隻能隱晦的暗示此案中為數不多的清白之人。”君瀲回答,“這裡點到了三個人的名字:‘柳’汝成、‘燕’子翰和‘梁’康。”聽到兩個熟悉的名字,之惟一知半解:“這個好像……”“耳熟是不是?”蘭王插言,“連我剛拿到這詩時也是莫名其妙,直到後來聽你先生說他就是那知情的同考。”“原來他們……”之惟終於反應過來。君瀲微微一笑:“不錯,他們三個就是章聚對我言到的必中的考生。梁康和柳汝成自不用提,那燕子翰卻是落榜。”“他這樣暗示究竟能揭示什麼?”之惟複疑。“世子想想看,如果章聚真是一直在為留後路而刻意布置的話,他對微臣所言也必是經過深思熟慮。他曾言道三甲必出其內,結果三甲中卻隻占到方才所提的兩人,那麼三甲中剩下的那一個豈非極為可疑?”君瀲答。想到那“剩下”的楚會果然是行賄之人,之惟終於弄懂。“彆聽你先生如今說得輕鬆,父王我查時卻不簡單。我當時雖看出了暗示,卻也還沒英明到知道這幾人是無辜還是罪犯,而知道的人偏又不肯告訴我,尤其是那個落第的,能從詩中查到他姓名已是叫人尋遍了考生名冊才得。”蘭王笑看了眼君瀲,“然後再一一去究他們底細,這才得知他們確實清白,也確有才華。如此大費周章,就是因某人守口如瓶,大概連章聚也想不到吧,某人居然打死不說不算,連對本王也嘴緊得很。”君瀲橫他一眼,惹得之惟想笑,但看父王表情,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真笑出聲,於是就問:“那下半首是何意呢,父王?”蘭王看了眼君瀲,說道:“章聚納了他人賄賂,自不能將這三人一一取中,但他畢竟還有些良知,有些惜才愛才的取士之心,所以就故意將這幾個人透露於你先生知曉,為的是能將他們交托於此闈黑幕之後的唯一清蓮,於是他‘獨倚闌乾清池側’‘托付蓮心一點愁’。章聚幫高和拉了一眾考官下水,卻獨獨不敢動你先生,正是瀲者,蓮也。”半畝方塘一莖荷,卻見那人搖頭苦笑。蘭王便對他道:“我知你對章聚失望,原先我不肯將這些告訴你也就是怕你傷心,誰知……”張口幾要成歎,頓了下,又強作了安慰的笑:“其實,章聚也有苦衷,在此之前,他確如你所想的一生清廉,以至於負債累累,愛子久病難醫。想他三代單傳,隻這一個兒子,卻偏得了肺癆,眼見是不成了,他情急之下才受了高和的利誘。”君瀲靜靜聽著,望著水中明月出神。蘭王也將目光移向了水麵,在碧波中與那人交會:“章聚一生自命清高,時喜口誅筆伐,大概怎也不曾料到自己會晚節不保。至此之前,他確也稱得上是名君子,為人也有不少過人之處,你會信他敬他也是常情。事到如今,你並沒有錯處,不過怪他並非完人罷了。”君瀲沉默了一會兒,神色中似乎放下了什麼,終於輕輕一歎:“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試問世上誰是完人呢?”超然的顏色似又回到了那一度沉鬱的麵孔。之惟心弦梢鬆,隻見君瀲要將看完的遺書遞回蘭王,蘭王卻搖了搖頭。於是便見:那遺書在修長的十指中飄然羽化成風,連同原先散落在地的信封裡的碎紙,在春風一笑中被那人一同拋向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