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曲罷不知人在否(1 / 1)

三秋蘭 流舒 6601 字 21天前

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七月,上奉皇太後避暑東都。八月,上以聖壽,宴群臣。王乃請開恩科,上準之。上,鄉試。下,榜出,順天、江南中試一百六十餘名,浙江、湖廣逾百名,餘省數十至百不等。九月,上聞皇太後違豫,乃停本年秋決。花是丹桂,徑自飄香。月底下紛紛落了,墜於白衣之上。之惟記得那時先生剛使熟了輪椅,父王卻依舊愛用抱的,托起那白衣一襲,輕如隻月片雲。便聽君瀲道:“哎哎,逼著人家用輪椅的是你,現在不讓用的也是你。”蘭王笑嘻嘻地趁機偷香一記:“那是在你辦公時迫不得已而為之,難不成要讓翰林院裡的那些家夥也這樣抱你?”之惟清楚地聽見了先生苦笑著嘟囔:“那不會不去?”但蘭王自是聽不見的,他隻顧輕輕地將懷中人放在桂樹下鋪了軟墊的石凳上,剛也要坐下,卻見有下人進了桂苑,對他附耳說了兩句,他便對君瀲笑了笑:“等會兒我。”聽他語氣,讓人隱約有所期待。之惟便也跟了去,留下君瀲在原地搖頭苦笑。走至牆外,隻見一老仆已領著一人恭候:那人杏色長袍,二十剛出頭年紀,一臉清冷神色,如江月照晚、白露未晞。之惟隻覺有些眼熟,卻見父王打量著那人,似也因他的年輕而遲疑:“你就是顧無惜?”那人微勾了唇角:“如若不是,區區在下又何勞王爺如此費心?”之惟恍悟:原來他就是那個在獄中遇見的“醫仙”,父王帶他來此,目的不言自明。果見蘭王並不在意,隻道:“那好,隨本王來吧。”接著又補充了一句,“記住,從此不要再跟彆人提自己的名字。”幾人便走進苑內,隔著樹影憧憧,若隱若現那頭白影。顧無惜忽然停下了腳步,餘人也跟著他站住。隻見他望了會兒,隨即轉身對蘭王道:“王爺,請將顧某送回牢房吧。”蘭王先錯愕,複心沉。“請恕顧某才疏學淺。”顧無惜似全然無視他臉色,“那樣的腿傷,我治不了。”“本王曾親眼見識過你的醫術,你怎會治不了?”蘭王眯眼盯著他,“你就那麼想回牢裡?難道你不知你犯的是什麼罪?”顧無惜卻也無懼:“顧某說的都是實話: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當償的命也自是該償。”卓卓朗朗,一派從容風光。“你——?!”蘭王想要發火,卻終隻剩了喟然。擺擺手讓人退下,他自己則又轉眸向那疏影橫斜中的白影,看得那樣深,那樣濃,甚至不覺清風抖落了他一肩殘花。原已向外走的人卻忽然停了步,看著凝神的蘭王。“心病還須心藥醫。”看了會兒,他終於開口。 蘭王回身。顧無惜仍是那副冷淡模樣:“若他自己不想站起來,縱是華佗來瞧了也無用。”說罷,竟自飄然而去。蘭王震在當場,思索良久,像是決定了什麼,才向桂花深處走去。花下,君瀲見他過來,也不問,隻含笑抬首。之惟這回沒有跟去,隻遠遠的望見父王說了些什麼,然後見先生微愕,微笑,最後微微頷首。不知二人究竟商定了什麼,隻知那時風來,桂花撲簌落下,有暗香,盈袖。數日後,聖上六十聖壽,宴百官。席間,蘭王出班,請開恩科。眾官一時錯愕,聖上但笑不語。沉默了會兒後,成王首先出言讚成,接著平王汝王等也紛紛附和。百官見機,也忙稱是。就這樣,皇上準了這年的恩科。朝廷上下很快就忙碌起來。不多時,各省都已準備就緒。大約是為避免再出春闈之醜事,這次各省主試都是由朝廷直接委派,且到臨入闈前才宣布。於是,桂花繽紛時節裡,君瀲被點為了江南主考。之惟終於猜到那日花下父王對先生說了什麼,卻不懂他如何能放不良於行的先生遠行,何況又是一次科場風雲——莫非二人之間真已有什麼不同了?秋陰不散時,蘭王帶了他去送君瀲赴任。考場設在江寧,因顧著君瀲身體,他們選擇的是走水路。一行人送至渡口已是傍晚,天青雲淡中,隻見渡頭上悠悠一線燈籠高懸,在風來時渺渺地**著,照亮了幾條客船,幾重波濤離合。蘭王抱人進了船艙。之惟隻見艙中一乾下人都是蘭王的心腹,唯一人眼生,再一細看那清冷眉目——居然是顧無惜!不由暗吃一驚:他可是即將秋決的重犯啊!蘭王卻顯然隻當他是個大夫,對君瀲介紹道:“這位是吳大夫,他乃療傷聖手,譽滿杏林。”君瀲抬眼,瞧見了那張年輕卻倨傲的麵孔,淡淡一笑:“有勞吳大夫了,在下君瀲。”顧無惜隻微頷了下首:“在下吳惜。”之惟不喜他對先生的冷淡,蘭王卻似倚重他得緊,反複囑咐君瀲:“這一路上,身體諸事,你都要聽他的。”君瀲由他羅嗦,隻是笑,卻不料嘮叨者忽蹲到他身前,黑眸咫尺:“瀲,你聽著:怎樣都不要放棄。”嗄?他究竟想說什麼?“瀲,答應我。”為何那眸中有希望明滅?讓人一不留神掉入那柔情陷阱:“嗯。”“好,我等著。”蘭王站起身來,滿意地微笑,看向那頭的神醫。自己究竟答應他什麼了?在那二人的目光交會中,君瀲忍不住撫上了自己的腿——難道……?還未及相問,隻聽艙外有人聲作響,緊接著,一陣輕盈的足音入了船艙,抬眼見進來的是個青衣的俏婢,朝他和蘭王一福:“見過王爺、君公子。”“你是何人?”蘭王直覺的繃了麵皮。“回王爺,奴婢是胭脂樓離若姑娘派來的,找君公子。”“姑娘有何事?”君瀲將已擰了眉的蘭王向後拉了拉。青衣婢甜甜地笑著,捧上一個包袱:“這是我家姑娘送公子的。姑娘說了:公子此去江寧,雖道是‘秋儘江南草未凋’,卻也畢竟是天涼霜冷,以公子之身體實不宜多受潮寒。”說著,打開了那包袱,“這是她親織的薄毯一張,千言萬語已儘寄其內,望能為公子禦寒添暖。”君瀲道了聲謝,伸手接過時已不由兩頰飛霞,卻不料手中物很快就被人搶了去,還贈一臉鐵青,教他差點笑出聲來。一時柔情和彆緒糾葛著上心,不覺忽略了:那青衣婢子望了眼“吳惜”,眼波閃動。之惟在旁看著父王和先生,一腔暖意湧動,才知二人間的深情竟是無論怎樣也不曾變更。然而也終將彆過,念去去千裡煙波。站在渡口處,望那輕舟隱入水天一色,不舍的之惟忍不住問父王如何能放先生遠去。蘭王答:“江南是個養傷的好地方——江寧離杭城也近。”“可離京城遠啊。”“杭城”與”京城”,父王難道不知先生心中何者才是更深的羈絆?“就是遠了才好。”蘭王抬起雙眸,“他才能有力量痊愈。”“可……”他依舊放心不下。“旁人做得再多,說到底也是徒勞。”蘭王眼中有著一瞬的痛,卻更有著長久的明,“人隻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孩子,你記住。”這才領悟,父王的用心良苦。八月初九起,全國鄉試開始。大約是有了春闈的先例,此次秋闈,考生和考官都安分了許多,一場場考試進行下來,各地都是風平浪靜。這樣的寧靜中大約也隻有一人尚存不滿——之惟見父王翻來覆去的念著先生的信,最後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又是‘一切安好,請君勿念’!既然‘請君勿念’,他還來信作甚?!”而那日隨行的心腹也有信至,卻說:江南的學子俱是狂傲,君大人一到江寧,便連夜接見來訪考生,與他們論了半夜的文章,這才收服住人心。過了兩天則是——“什麼‘考場上諸事皆順,令人不甚寬慰……’?”蘭王邊念邊冷哼,“‘卻又覺長日無聊,無以為寄……’”忽然聲調就變了,一抹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閒暇時小寐,忽覺君至,暗喜。醒來方知是夢,一時更覺:更漏無窮,永夜無期。’”再念下去,他終於笑出了聲來,“‘昊,瀲思君甚。’”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是心腹的信先到的,說君大人因瑣事操勞偶感風寒,幸有吳大夫及時醫治,已然無礙。於是蘭王邊笑邊皺眉:“彆以為幾句好話便能哄住我,哼!”於紙上卻隻漫漫寫道:“闈內諸事繁雜,卿身為主考,不必事事親為。副主試阮譽等俱是謹慎之輩,不妨將細務交之……”一筆一劃,詳述江寧有關諸吏情形:何人堪當重任,何人名不副實。家國天下間,惟入骨相思力透紙背:“蘭卿,保重身體,殷殷盼卿無恙而歸。”幾天後,君瀲的回信果不枉如許期盼,寥寥數字讓蘭王欣喜若狂:“‘托君之福,瀲之腿傷大有好轉,如今已能站立……’”之惟看見他自椅上霍然起身,笑啊笑啊,最後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天正是十五,窗外的桂花已開至了全盛,馨香撲鼻,讓人恍惚間仿佛又聞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清芬,忽然覺得未來可期……月下尋桂子,枕上看潮頭。夢裡依稀,模糊的,是兒時笑容;十年一覺,醒不來的,是場杭城夢。十五月同圓,舉頭望,低頭思。望的什麼,思的什麼?在那一瞬,顧無惜覺得自己清楚地看到了白衣如雪寥落,不由“哎”了一聲,卻又不知要說什麼。原在望月的君瀲便轉過了身來:“吳大夫這是怎麼了?”他反應了會兒才想起自己就是“吳大夫”,忙答:“呃——沒想到這裡人也如此之多。”“山寺月下尋桂子。”君瀲微微一笑,望向身旁人流,“看來和吳大夫一般風雅的人還真不少。”“無惜何來的風雅?”他挑眉,“誰不知這原是君大人家鄉的傳統?無惜不過相陪而已。”究竟是誰拉誰出來的?這樣的口氣!君瀲暗暗苦笑,卻見那杏色衣衫的男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已彆開眼望了月去,臉上似仍是那副桀驁的神情,卻不知為何,隻讓人更注意他的眼睛,清水般的眼睛,從第一次見就留意了,那樣的明淨,那樣的年輕。而年輕,偏偏大約是大夫最不愛聽的評價,至今記得,上船的第一天他就逼著自己在搖擺無定的船艙中無數次跌倒爬起時,心疼的福全吼他“殘忍”,質問他是“幾歲的毛孩子”,他登時就紅了臉,回敬說:“無惜早已過弱冠!”聽到“早已過”,便知是剛過不久——畢竟沒有一個快三十的人還會將二十當回事——卻也幸好沒因此小瞧了他的醫術:如今自己已能在攙扶下行走,乃是不爭的事實。許是真畏了這樣的年輕銳氣?還是因浮出了京城那層層旋渦,終又要、又能自己呼吸?真想不到有一天還能靠自己站起、行走,隻是體力還是不足的樣子,連那神醫都困惑這虛弱。果然現在走了不幾步,就薄汗涔涔了,一隻手遞過來,在左邊手肘處托了一下,然後就被右邊的福全更穩地攙過。抬起眼,果見二人又在互瞪——這樣的情況已是屢見不鮮,結果也總是千篇一律的福全告敗——無論有多苦,他仍要謹遵醫囑,卻沒料這次竟是那大夫妥協。顧無惜瞪了會兒,終鬆開了手,淡淡道:“君大人若是累了,不妨先休息一會兒。”君瀲還在錯愕,已被福全如蒙大赦般的攙到一回廊中坐下,聽他關切地詢問著:“老爺,累了嗎?”繼而忿忿,“這個吳小子,好好的要出來撿什麼桂子?淨折騰人!”“休得胡言!”君瀲低聲訓斥,果見那年輕的神醫已在冷笑,月光照在他臉上,如許淒清,忽有種熟悉的感覺,名為寂寞,於是說道:“吳大夫是一片好心邀我出來走走。你瞧這月光,這桂花,哪一樣不是難得的好風景?”“隻怕這山野小廟比不上君大人家鄉的名山名寺吧?”顧無惜仍翹著唇角。“不。”君瀲搖頭,“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顧無惜轉過身來,看見那說話人臉上清淡的笑意,在夜色中漾開。君瀲環顧四周:小小山寺,今夜卻不寧靜,熙熙攘攘的人流湧動在桂影花枝間,不知有幾人當真拾到了月宮的落桂——但這又有何妨呢?總是千裡共嬋娟,一般的月明。“對了,吳大夫仙鄉何處?”“無錫。”“無錫?離江寧不遠啊。”“杭城也離江寧不遠啊。”顧無惜直覺回敬。那為何都不肯歸去?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為誰風露立中宵?眼神交彙,又迅速彆轉:是誰撥動了誰的心弦?“故鄉”二字,忽然沉得像碾過心頭的巨石,苦得如第一次親嘗的藥草。終是君瀲先抬起睫來,望斷咫尺天涯:“杭城麼?已有十年沒回去過了。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開開落落怕也有幾番了,想必並不待我。”顧無惜點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君瀲笑:“反正哪裡都有花,哪裡的花也都一樣看得。”“嗬!”聞言,顧無惜一笑,卻仍是冷清,“無惜卻信曾經滄海難為水:錯過了的景,就是錯過了,懷念也無用,彆的也代替不了。那時花開既不能收拾了帶走,那無惜便從此不看花了。”君瀲微笑:“吳大夫想必是個專注的人吧?”顧無惜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我隻道當我在意某件事的時候,其他一切就都是不入眼的了,而一旦有了某種看法,也很難再擰回來。”君瀲靜靜聽著。“從小家裡人就說我固執:就好比我十歲那年,看了前人寫的《醫林糾錯》,我卻覺得許多書裡寫的反而是錯的,於是就好似著了魔似的,你想一個小小孩童,整天什麼都不顧,隻忙著剖了無數的兔子、狗,還有猴子去驗證,就差去盜墓了……”顧無惜沉浸在回憶中,難得眉飛色舞,“其實,我是去了亂葬崗的,但中途被家人抓回來了。我家雖是杏林世家,在這上麵卻也還是小心翼翼——啊,我說這個,你不怕吧?”“不怕。”聽人應聲,他方從流光裡跳出,猛然想起麵前是誰,他又怎能在他麵前說了那麼多的“我”?於是,笑容就僵在了臉上,讓神仙也似的人物看來越發像個孩子。“左右無事,閒聊打發時間也未嘗不可。”君瀲伸手拂去落在膝頭的秋葉,“心裡的事找個不相乾的人說說,總好過一個人背著。不知你怎麼想,我是覺得,背久了,終是要累的。”從何時開始的,他也已一口一個“我”?又或許是一直?顧無惜心頭微震,終於選擇了繼續:“從那以後,家父就說我是‘不瘋魔,不成活’。現在想來大概不錯:我這個人,那樣的事……若是他老人家還在,必定也還是要這樣說的,又說不定,早將我打出門去了……”說著說著,他忽笑出了聲來,清澈的眼中頭一次流過某種苦澀,更有執著。一種傷感和沉重透過那笑傳到人身上,仿佛時光輪回中過往的倒影,正欲追究時,思路卻被一人的大呼小叫給打斷——福全不知何時溜走又回來,衣擺裡兜了不少桂子,嚷著:“老爺,你看這些夠不?要是夠了,咱就回吧。”“你從哪裡弄的?”福全向不遠處努嘴:“就在那邊,好多人搶呢,說是比彆處的都香都多,隻怕真是從月亮裡落下來的!”君瀲便拾起幾朵觀看,顧無惜則又恢複了如常清冷,轉頭看向那邊爭先恐後的人群,看著看著,忽然臉色微變,竟飛奔了出去。待君瀲這頭反應過來,隻見顧無惜已在更是不知何時奔出的蘭王心腹的幫助下抬回一人:是個老者,臉上憋得青紫,身上也有傷痕,想是在擁擠中受了傷。顧無惜也不理會蘭王心腹不快的神色,隻忙著救治。君瀲還是第一次看他給旁人治病,隻見他手腳麻利卻又從容不迫,杏色衣袖舒卷間,那老者已緩過了氣來。見人蘇醒,顧無惜又仔細看了看,方道:“老人家可要小心了。依我看,老人家你胸陽不振、心脈淤阻,實不宜跟著這般擁擠。”“謝謝大夫,謝謝大夫,老漢記住了,記住了。”那老者連連稱謝,盯著救命恩人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肯離去。蘭王的心腹們這才鬆了口氣,君瀲看在眼中,升起絲訝異,口中卻隻道:“吳大夫妙手仁心,今日可算見識了。若是有酒,便當為此敬大夫一杯。”救人以後,顧無惜心情明顯好轉,也不謙虛,走過來從福全懷中捧起把方才還不屑一顧的桂子,居然笑道:“說起酒來,這個就最好!好香!”“你是說桂花釀?好提議!”君瀲也湊上前來,顧無惜便將那捧桂子送到他鼻邊,清香如星火,似倦似燃……“顧大夫!”卻聽有人相喚。“啊。”顧無惜下意識地抬起頭來,隻見剛才那老者竟去而複返,身邊還有他老伴。那老太太走上前來,瞅瞅他:“顧大夫,果然是你!我家老頭子老眼昏花的,他居然不敢認你,非要拉我來看看!我就說嘛,除了醫仙你,誰還能有這樣的醫術?!”她還要絮叨,卻被人打斷:“你認錯人了!”她凝神瞧去,見是幾個軒昂的青年,冷眼相對,將她的“顧大夫”和一白衣男子圍在中間。“不會的,老太婆我雖六十二了,記性卻不差!以前在無錫的時候,顧大夫救過我兒子的命呢!你說是不是啊,顧大夫?”卻不料——“不,我不是。老人家,你們的確認錯人了。”“顧大夫,你……”她還要絮叨,卻被她老頭子給拉住:“彆說了,彆說了,沒瞧見那麼多人?顧大夫說不是,就不是……”一麵說著,一麵就將人匆匆拉走了。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落了回去,顧無惜舒了口氣,一轉眸卻撞上一雙清豔的瞳,波光流轉中教人暗自心驚,然那瞳的主人卻隻說了一句:“咱們回去吧,吳大夫。”他卻不由手一鬆,一捧殘香便撒了一地。結束了科場之事,輕舟甫踏歸程。船艙中,幽香繚繞,顧無惜移開搭脈的手:“最近可有任何不適?”君瀲搖頭。顧無惜有些疑惑的蹙起眉頭。君瀲便問:“怎麼,脈象上有不妥?”顧無惜又細瞧他,方吟道:“此脈乃:斷橋秋水柳如煙,孤影空懸天際邊。黃落蕭索殘枝搖,風雨昏兮猶翩躚。”“你是說:孤雁驚弓?”君瀲沉吟。“你怎知此脈?”君瀲不在意地笑笑:“小時侯閒,什麼書都看,《內經》等也曾翻過一翻。”病人竟與醫者同知太素,也不知顧無惜聽後是作何想,臉上卻沒平日的狂傲,隻專注看他:“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此脈乃力窮誌遠,孤高膽寒……”“不錯。”君瀲避開他神色切切。“那……為什麼?”語亦切切。“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的脈象會這樣奇怪,而你卻總說沒事?”言更鑿鑿,“何以驚弓?何以膽寒?我是你的大夫,我理應知曉!”“嗬嗬。”君瀲先是笑而不答,然後文不對題地輕歎,“你……還是太年輕了。”“才不!”他惱,“難道就因為這個,你竟還是不信任我的醫術,以及我嗎?”君瀲搖頭。“那你為何不說?”君瀲看著他:“因為你也有事沒告訴我。”“我……”“不是嗎,顧大夫?”君瀲平靜地注視對方驚起、後退,平靜言道,“你身上還有樁人命案吧,你又為何不說?”顧無惜已退至窗邊的椅子旁,再無後路,索性坐了下來。君瀲便也不再說話。寂靜中,隻聽得濤聲拍弦,浪花起落。顧無惜終於鎮定了下來:“不錯,我是姓顧,顧無惜,人稱‘醫仙’。”月華照在他的側臉上,瑩然流光,聽他從容繼續道,“顧家世代於無錫本地行醫,直到我——隻因前次大比之年,我遇見了一個人,從此太湖之濱便再無顧某容身之所。我於是乾脆跟他去了京城,他應他的春闈,我行我的醫,一直相安無事。直到一日忽有一女子來找他,我見他神色慌亂,便問他原因,他囁嚅良久,終於言道那是他自幼定親的表妹。我憤然欲去,他卻不放,道都是為我,他才辜負了這門親事,而他表妹則因此受了打擊,竟隨隨便便委身於人,如今已懷了身孕,卻又被那人狠心拋棄,實在走投無路,才來求他。我心慘然,究竟惻隱或無奈,無從分辨,隻得任他安頓了他表妹在旁。他千恩萬謝,我卻不知該哭該笑,然隻要長夜儘頭我能於枕間窺他容顏,便又能心無旁騖。”說到此,他清淡一笑,轉眸看來,聽者卻依舊無語。他不意,反抬起頭來:“後來一切我都不曾後悔,為他所做,我情願心甘。不就是背上殺人犯的名聲嗎?不就是伸頭一刀嗎?從答應給他那藥,我就已沒有退路。我隻是沒想到:孩子打掉了,大人竟也死了……出事那晚他慌了,問我怎辦,我說:我去自首,人是我害死的。他哭了,死死拉住我,我拍掉他手,道:一屍兩命皆是我欠下的孽債,我不出首又該誰去?其實還有下一句,但我沒說:若這就是上天給我們的懲罰,若我們當真是不容於世,那所有的罪,我一個人背。”一語擲地,鏗然有聲,餘韻隨著波濤遠遠地**開,四周儘是重疊的響音——“瀲,想那麼多乾什麼?誰說我們錯了?”“瀲……一切有我,我擋著……”“瀲啊……”“瀲……”心頭最軟處猛的揪痛,喉裡熱得像要著火,連說話的人都發現了他的異樣,起身問道:“你怎麼了?”“我沒事。”君瀲搖頭,靠回椅背,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儘量冷硬,“我能否問你句:他叫什麼?”他遲疑了下,深埋許久的名字終於蹦出唇際,如同不想竟在今日昭雪的塵封隱秘——“辛默。”“辛默?哦……是二甲第十名吧?”“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發榜時我尚在牢裡。”卻不料君瀲竟冷笑:“早知是他,我便絕不會讓他取中。”“為什麼?”“不為什麼,這樣的人品。”君瀲淡淡道。“他人品怎麼了?”他大怒:他有何資格鄙夷他人?君瀲動了動唇,似要說什麼,卻終沒有。他於是更急,狂怒焦躁連自己都弄不明白:“我問你:他人品到底怎麼了?”君瀲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瞳:“那我也問你:你開的墮胎藥,是直接給了他表妹,還是給了他?”“自然是給了他,他表妹又不識字,萬一吃錯了……”他生生頓住,眸中驚瀾驟起。“那你告訴他要她一次吃多少了嗎?又分幾天吃完呢?”“一天一包,連吃三天……”“那她是在第幾天死的?”“頭天夜裡……”“那藥,還剩嗎?”“不……”君瀲沒有再問下去,船艙裡便陷入了窒息的沉默。“不——”良久,崩潰般的低吼忽然從顧無惜喉中炸開,有什麼,雪亮的,刺入骨髓。君瀲彆過了頭去,眼中有複雜的神色。而那邊,不知何時,低吼已變成了嗚咽,仿佛坍塌的世界一片片碎裂,顧無惜人已再次退入了椅內,杏衫下再不是從容淡定,隻是顫抖和蜷縮。君瀲想了想,還是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懂了嗎?”他的手指掐進了掌心裡。君瀲將手放在他肩:“懂了就走吧。”他猛然抬頭:那溫玉般的眸子,他卻怎樣也望不進!那深深淺淺的波光瀲灩,他曾以為能走近了,其實卻離得更遠!而如今,隻成了一浪又一浪的寒潮蕭瑟。君瀲也看著對麵的眼,黑白二色已凝成了蒙蒙的灰。刹那間,心頭像被什麼紮過,痛楚襲來,感同身受:這次確是自己殘忍。然再痛,卻不悔。對視了會兒,顧無惜終於推落他手,掩麵而去。深夜裡,船身搖了幾搖,連帶著桌上的燈。然後聽見外麵有人聲,以及“撲通”的水聲……福全睡眼惺忪的走進艙去,看見燈下出神的人:“老爺,還沒睡啊?”君瀲轉過頭來:“外麵有事?”“哦,沒什麼,他們說是個把毛賊,已被趕跑了。”君瀲點頭,側耳聽去,忽聞“颼颼”的破空之聲。不及細想,他一把推開了窗戶,看見下人們正向水麵放箭,便道:“窮寇莫追!你們都停手吧,不要驚擾了旁人。”“是,大人。”蘭王心腹紛紛收手。水麵這才恢複了平靜。不多時,便有人進來通報,說是吳大夫不見了,大約是不幸與賊人遭遇,恐怕凶多吉少。君瀲望著水上飄浮的幾羽殘箭,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通報的人便下去了。窗仍開著,船也開了,月光下粼粼的水波幽幽的向後**去:走了……真的走了呢!隻是沒想到走得這樣急,還以這樣的方式,還真是……年輕啊……君瀲想著,不由笑了笑,嘴角卻忽有什麼沁了出來。“老爺!”福全已撲了上去,慌忙擦拭那道蜿蜒而下的血絲。君瀲擺擺手,示意他不要鬨大。想強扯抹笑,卻覺一陣暈旋,幸好福全遵命沒再吵嚷,恍惚間隻聽見他喃喃道:“老爺,你不該讓顧大夫走的。”不該嗎?不,這沒錯。你不懂的,如果不逼他走,錯的人會更多。隻有這樣,才能誰都不再錯下去……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不知究竟有沒有真說出來,隻道等從黑暗中再睜開眼時,船已入了京畿水域。水入雲際,雲天那頭是誰聲朗朗清歌一曲?推門出艙,見秋高天闊中一人策馬,漫吟一路,逐一路波浪:“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錦衣華服,衣袂翩翩,教人刹那錯覺……直到船停,馬駐,那人笑臉相對,一聲“先生——”驚起他一時恍惚,這才看清麵前矗立的身影:分彆不過一月,十二歲的少年竟已有了大人模樣,眉目中依稀風采卓然。還來不及感歎流年偷換,那身影已躍到了身前——竟是從馬背上直接跳到了船上,船身搖了下,似也難承這般熱切——“先生,先生,你真的痊愈了啊,真的啊!”歡呼雀躍中終又重露原先模樣。“世子。”他笑,任由他扯著上岸。“先生,好想你啊。”之惟邊走邊笑,忽眨眨眼,“父王進宮了,就讓我來了。”這孩子!難道竟看出了方才他一閃而逝的失落?君瀲不由臉一熱,忙岔開話題去:“世子剛才唱得不錯啊,綠杯紅袖,清歌疏狂,真是長大了啊。”長大?說者無意,卻不知這二字直直撞入少年胸膛,這次輪到之惟悄悄臉紅:“先生笑我!”“哪裡!世子這一闋《阮郎歸》,的確是歌出了幾分曠達幾分狂啊。”君瀲微笑,話鋒一轉,“不過,此詞乃是詞人晚年失意時作,不免有幾分滄桑之意,以世子如今的年紀,隻怕歌來太過風霜。”誰道年少不識愁滋味?之惟聽了,不由眼波一暗,卻仍不肯放棄的牢牢凝望:先生啊,知否,知否?我也解天涼好個秋。君瀲隻笑,拍拍他手:“世子,在微臣看來,以你這樣的年紀,吟的當是‘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曾經少年心性,此刻吟來可有幾分蒼涼?光影重疊,眼前少年顧盼之間,細看來竟不止是肖那人的,另有幾分不得不承認是自己這為師者添上。然而無論怎樣,卻都隻願將曾有的豪情分付,年華消磨的失意不要教他品嘗。於是,作老師的抬眼望了水天遼闊,朗聲相告:“對此黃花地碧雲天,世子該當如此作歌,才不枉這少年光景,風裡情懷!”“先生教訓得是。”之惟望著他,終也笑了,眼裡流出暖意,“其實學生也是剛看了晏幾道的集子,覺得這首好念又應景,就想著拿來買弄,卻被先生看穿了去。”“應景?”他恍然,“嗬,今日是重陽?”“是啊,先生。”難怪說他父王進宮去了,不由奇怪:“世子,你怎沒進宮?”年年雲山亭登高野宴應乃皇家不移之習俗。“先生剛回來,自是不知。”之惟湊近了道,“這幾日太後在東都身體違和,皇上擔憂,早已親往天壇祈福去了。朝政上都是父王還有幾個伯王在管著;東都那邊,母妃和其他的伯母們都爭先恐後地趕過去侍侯了。”君瀲嗯了一聲:“那今天呢?”“今天是親王們代天賜宴群臣。”之惟說到此,臉上難掩的驕傲,“可是由父王主持呢。”君瀲不由一笑,思緒已不知飄飛何處,身子卻忽然一輕,竟是被人騰空抱起,還沒驚呼出聲,已對上了那雙夢了千百回的眼,正於咫尺處凝睇……真正是多年的清雅修為已入了骨裡——蘭王見君瀲竟能當下褪去了驚色,換上了寧定:“你怎來了?賜宴的事呢?”蘭王便也學他樣輕描淡寫:“不就是給諸位臣工一人發了一塊花糕嘛,早早就全打發了。”聞言,君瀲又好笑又好氣,剛要再出言,卻聽那人一句——“來不及來看你,我的蘭卿。”眸中已是火熱光景。驀然發覺自己竟身在馬背之上,揉在他懷裡,君瀲登時紅了臉,再拿不出方才寧定:“你快,快放我下來!這……這成何體統?”“掙紮成這樣,看來真是好完全了!”蘭王在他後頸吐著熱氣。他哪會不解他言中曖昧——上一次這般忸怩,已是多久前的過去?如今當真能回得去?心頭一動,回眸正對上那人堅定的笑,為彼此鋪開嶄新一頁的沉迷。不由低語:“你這樣子,我還敢不好?”蘭王笑了:“真好全了?那騎馬行不行?”哪敢說不行?“行吧……”話音未落,人已又一次騰空,轉眼間身體已落在了另一匹馬上,隻聽身後那緊擁的人笑著:“真行麼?”“行。”手肘給他一下,“還不下去?”蘭王便躍回了自己的坐騎,鞭梢一揚:“瀲,咱們登高賞菊去!”之惟眼望著二騎並轡絕塵而去,心裡酸酸甜甜,不知何計相回避。正要策馬回府,卻見眼前幾騎弛來,在他麵前勒住了馬,聽得一人輕喚:“之惟——”他定睛看清了對麵的騎士,隻見雍容的朝服襯托那人勢如冷山,容若寒月。反應了半晌,才叫出聲“二伯”,然後就要翻身下馬:“之惟給二伯請安……”“免了。”成王昱攔住他,眸中有什麼一閃而逝,輕輕道,“就這樣……很好。”“是。”之惟覺得有點尷尬,便問,“……二伯此來可是有事?”成王依舊沒移開目光,問道:“你……父王呢?”“父王和先生登高去了。”他答得極快,目光不自覺地飄往遠方,遠遠能見山巒起伏,柔和的輪廓宛如什麼人的眉峰……成王見了不由皺了下眉,恰好落在甫回神的之惟眼底。心頭忽有什麼東西開始來回摩挲,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手爬啊爬上誰的眉心——“父王,不要再皺眉頭了,你皺著眉頭好醜啊,之惟給你揉揉……”還有更多更多的,小手爬啊隻爬到了空空的窗邊——“父王為什麼不來呢,嬤嬤?父王在哪裡啊?父王——”曾經的期盼如今近在眼前,卻見那眉心已烙下了皺痕,是任誰也抹不去的歲月深刻。之惟清楚自己是再也伸不出那手了,如今隻能是握了握韁繩,抬眼正視:“……二伯,若是方便的話,您有事可以跟之惟說,之惟會轉告父王的。”成王略略一笑,冷峻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那好吧,你轉告他:方才他走得急,沒聽見幾個禦史來說要上折子揭秋決裡‘宰白鴨’的事……”“什麼叫‘宰白鴨’?”之惟不解。“‘宰白鴨’就是有些大戶人家犯了死罪,自己不伏法,卻買了個替身代死。懂了嗎?”成王邊答邊掉轉馬頭,與他並騎。他點點頭,又問:“可秋決不是還沒行刑嗎?”“是啊,但‘宰白鴨’都是要從下買到上,預先做準備的,所以現在就要打通所有關節,把替死者送進牢裡才行。”“難怪!所以禦史們才要現在上折子,不但是因為怕行了刑就來不及了,也是因為現在是捉賊拿贓,最容易抓證據吧,是不是呢?”之惟側過臉去看成王,“二伯?”成王方要上翹的唇角便又抿了起來,轉眸向前:“是的。所以,你四伯一聽說這事,當場就要下令徹查京兆的監牢。我道你父王不在,就勸他還是等幾個親王一同商議了再說。不過這事情實在不小,光我們幾個怕也還是定奪不了,多半是要奏報皇上的。你跟你父王說,讓他提早做個準備,明天到我那裡,幾個兄弟聚齊了再商量商量。”之惟認真聽著,腦海裡一些人一些事隱約浮現,卻又抓不住頭緒。成王在他身側,不知何時又轉過了眼來,注視著他沉吟,好一會兒,終於出言:“記著彆忘了……我走了。”“啊!”之惟醒過神來,又要下馬,“恭送二伯。”成王搭上他執韁的手:“不用了。”頓了頓,竟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就這樣……很好,很好。”說罷,便鬆了手,兀自策馬而去。煙塵揚起來,之惟低下了頭去,說不出心頭滋味。忽然間電光火石一閃,他一個激靈,轉頭問隨從道:“對了,怎沒見吳大夫?他人呢?”“稟世子,我們在歸途中遇到了水寇,吳大夫多半是被他們擄走了,如今生死未卜,怕是已經遇難了。”“什麼?!”之惟卻一瞬間煞白了臉色,心中什麼急如驚鼓——我明白了!那“宰白鴨”說的可就是你麼——父王?!潔白的手指摘下一片楓葉,悠悠把玩著。逆著秋光,他看那人的淺笑,那人的清眸,也看那一片深濃秋意將那一身白衣染成明霞顏色。他則低眉注視著手中的楓葉,延著那一條條清晰的脈絡,想那濃綠如何褪成淡黃,再如何噴發,成就這如血豔澤。身外,流空萬裡,白雲千重,南去的雁鳴擾不了這清寂一刻。忽然很想很想給他個擁抱,幾乎就要伸手,卻又像是怕打破什麼……君瀲一抬眼,正望見蘭王的猶豫,望見他微紅的臉映在紅葉間,爛漫如春色。想諷他,卻終沒出口,隻道:“想什麼呢?”蘭王回了神,笑:“沒什麼,就是想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是不是故意要趕在這重陽的?”“微臣可沒有這樣的神機妙算。”他瞪他一眼,“我已是用了最快速度發榜,最快速度趕回來了。不信你自己去查查:彆省可還有比我更快的?”“原來,一向清正的君翰林也是會因私害公的啊。”放他一馬卻被反被他將了軍去,他惱,轉過身去懶得理他。蘭王笑笑地從身後將他擁住,彼此的體溫延著緊貼的身軀傳達開來,一瞬間的盈滿和安全。“哎,有人呢!”白衣輕顫了下。“不會的。”他將臉埋入他的烏發,“我們已經爬得很高了。”是啊,很高了……君瀲閉上了眼睛,仰起麵龐,讓身體更緊的契合入後麵的身軀,感到綿柔的呼吸穿越過發絲——已有多久沒有體味了——這樣的安詳?“瀲……”“嗯?”“你還記不記得以前的時候,我對你說過……”“是啊,嗬……”“還有呢,那年重陽我們怎麼過的?是一起賞秋蘭來著……”這般靜謐中,言語竟有些支離破碎了,你一言我一語,隻把過去細細勾勒,除了甜蜜,還是甜蜜,其他的,他不說,他也不說——越來越愛回憶,是不是因為越來越不敢期待未來?是什麼時候,已經習慣了不去想將來的?山風拂麵,風乾濡濕氛圍,幸好身後的人不知道:就在風來前一刻,有人,流淚了……卻聽後麵忽問:“瀲,可是累了?”“嗯?”“你方才在顫哪?”“可能是風來時有點冷吧。”紅葉離手,君瀲睜開了眼睛,“畢竟秋深露重。”蘭王便解開了自己的鶴氅,披在他肩:“穿暖和點,咱們還要往上爬呢。”見君瀲立時便苦了臉,他不由笑了:“怎麼還是那麼懶呀,重陽登高也要偷懶麼?”“我腿才剛好啊。”“彆拿這個當借口,顧大夫可早就跟我說過了:你的腿就是越鍛煉才越好得完全呢。”蘭王沒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君瀲已看進了他眸:“誰是‘顧大夫’啊,王爺?”蘭王竟也不訝異那眸光澄澈,隻道:“你都知道了?”君瀲點頭,皺了眉:“你可知道私放死囚是死罪?”“我當然知道。”蘭王回答,“但瀲,你放心,我既敢做,那就一定是留了退路的。”“什麼退路?”“能是什麼?不外乎等他給你治好了腿,就把他再送回牢裡唄。”君瀲望著他,一瞬間那麵目模糊,竟是誰年輕明澈的眸光在閃閃發亮?心中一緊,他忙彆開了眼:“若是到秋決之日,他仍沒治好我,你又待怎辦?”蘭王攬過他肩,吐露四字:“李代桃僵。”預料中的答案,卻還是身體一震,君瀲脫開他懷抱,踏上上山的石階,階上零落著點點霜紅,石縫裡搖曳著幾莖衰草,教他不禁緊了緊身上的鶴氅——何以禦秋涼?冰涼的手指卻忽被人握緊,暖流湧動直衝心房——矛盾的,哀痛的,卻更相濡以沫的,逃不掉,脫不開——罷了罷了,不早就決定豁出去了?可為什麼,真正直麵相對一切時,還是會這樣心傷?不由苦笑了下:“我若是顧無惜,就一定慢慢診慢慢治,這樣就可以揀回條命了。可他卻偏偏從一開始就儘了全力,這麼快就讓我站了起來……他,還真是傻。”“他興許是傻,可有人比他更傻吧?”蘭王輕笑,“他是為他那人甘心受死,你為何不肯成全他?”“那個人不值得。”“這不是你認為的,得看他怎想。”蘭王順手摘下片葉子,“一葉障目,不知天下之秋,說的就是‘情’字吧。我可不認為他會如你所願的去翻供。”“那就算了,我已儘人事。”“算了?這回那私縱死囚的人可就成了你啦!”蘭王停下腳步。君瀲避開他的注目,淡然一笑:“是你是我,又有多大區彆?至多是到最後都走那一步罷了——你那四字,我雖不讚成,但到萬不得已之時,君瀲也非善男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