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的光透過枝葉淡淡灑下,勾勒出那人如玉的輪廓,仍是一般無二恬淡,卻為何,為何讓人覺有幾分蕭瑟?蘭王不禁更緊地握了他手,直到那冰涼指節也將他的反握。“你莫惱我,是你不該冒險在先。”君瀲轉身看他,溫潤眸中有著光芒躍動,“我才不得不行險招在後,隻盼能置之死地而後生。”“我惱你什麼?”蘭王隻覺一股血氣湧動,心中似悲似喜,皆攪和入那眸中光影糾纏,“惱你為我擔心?”“其實我這次也的確是有些魯莽了。”君瀲微微苦笑,“我沒想到如今朝中形勢竟會如此吃緊。”“哦?”蘭王沒料他竟會主動提及朝政。君瀲環顧四周,隻見山澗清澈落葉逐水,四下空寂鳥鳴偶聞,便掀袍邁步而上,邊走邊道:“你在我麵前裝的什麼糊塗?我遠在江南風聲不聞,你在京中隻怕已是厲兵秣馬與人排開陣勢了吧?”“你可莫要冤枉我!本王可是一心朝政,不,一心念你,彆無……”蘭王還沒貧完,已被君瀲瞪回,隻見他清冷一笑:“誰在和你開玩笑?你當知我,我也不是個讀死了書的人:自堯舜以下,有幾個皇位是謙讓著來的?如今大變在即,你不動,彆人也要動。”目光清亮如水,卻不知其中一絲惘然,“更何況,我還不知道你?你又豈是易與的?”蘭王見他認真,不由斂了戲謔,微微一笑:“不錯,我豈是坐以待斃之人?不過瀲,你這話似乎重了些吧?不就是皇太後身體違豫嗎?何來‘大變’之說?”君瀲看了他眼,見他確不是在玩笑,反有些疑惑,思索片刻,方才問道:“你可清楚皇太後的病情?聽說王妃已經趕過去了,是嗎?”蘭王點頭:“不止是她,王妃誥命去了多半,須知這可是個巴結效忠的大好時機。我倒也沒刻意讓她去,是她自己非要去不可,要知她和大嫂二嫂可都是太後的侄外孫女,平日裡就競相承歡膝下的,此時哪能落於人後?”說著已微勾了唇角,停頓了會兒,才又道,“反正是呼啦啦去了一片,太後卻說要靜養,誰都沒見,隻安排著都在東都住下了。幾個親王妃雖說就住在行宮裡頭,卻也不是很清楚太後的病況,隻猜想老人家上了歲數,畢竟身子骨虛弱,一旦違和,確也是難治些的,隻怕要得痊愈,還需等些日子。”君瀲沉吟著,沒做聲。蘭王便道:“太後這一病不要緊,父皇卻確是緊張得很,竟立刻動身去了天壇,隻一心祁福,竟是誰也不理會,連朝政都扔給我們兄弟了,著實讓人猜不透呢。他和太後這一東一西的,兩頭都虛實難辨,卻又偏偏能不鬆不緊的牽製著朝中形勢……”“互為犄角之勢。”君瀲接上他未儘之言。 “不錯。如今朝中的確是如你所說,不過厲兵秣馬的可遠不止我,各方各派都在蠢蠢欲動,可又誰都沒率先動手,隻是暗湧。”蘭王漫漫說道。“此時要麼不動,要動就必得先發製人。”君瀲淺淺道來,“隻是這先機在哪兒,隻怕是誰也不敢說能猜透吧?”目光悠遠,掠過層層雲霞枝頭,“皇上和太後這番虛虛實實、外鬆內緊,到底是有何打算?這樣的層層防範,防的究竟是什麼啊?”“你說‘防’?”蘭王目光銳利,光華於幽深處隱現,“怎見得?”“王爺是‘隻緣身在此山中’麼?”君瀲寧定一笑,“你想想,皇上乾嗎要將朝政全部交到你們幾個王爺手上?還不是為了讓你們幾個爭權奪利相互牽製!此其一。其二,皇太後那邊既是要靜養,不需人侍奉,又為何將王妃她們統統留下?這不是在防,又是在乾什麼?”“大丈夫成事不拘小節,我看我們弟兄幾個可沒一個像是能因婦人而為人所脅的。”蘭王冷笑,不以為然。“王爺錯了,此非關私情,而在於不得已。”“不得已?”“對,不得已。王爺想想:各位王妃可有一位出自寒門?她們哪一位身後不是貴胄門閥?王爺們即使再狠絕,怕也不願得罪那些權門吧?此豈非不得已一?再說了,王爺們若真有一天能登上極位,卻落下個拋妻棄子的不仁之名,這皇位怕是坐著也舒服不到哪兒去。因此現在就必須先忍耐,這忍耐雖苦,卻也是不得已啊。”邊說邊繼續向上跋涉,山徑已越來越窄,伸手撥開擋路的枝葉,兩三片紅葉翩翩墜落,他輕歎了一聲,“王爺,我說得對嗎?”“非但是對,簡直是透徹!”蘭王朗聲而笑,“什麼叫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今日我算是見識了。”君瀲橫他一眼,轉身欲行,卻被他一把拉住,山道狹窄哪容他掙紮,轉眼已被他帶進了懷中。抬起眼簾,見他眸中含笑,牢牢凝視中掩不住的氣定神閒,驀然省悟自己所說大約他也早已心中有數,這番故作不察、虛心求教,當是隻為了將他牽扯進來,不由一陣氣苦:昊啊昊,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瀲與你早已是一體,就算我心求立旋渦之外,我身也逃不開這巨浪滔天。君瀲早已甘心與你糾纏不休,你還何需如許試探?一陣秋風襲來,涼意飛竄,胸中忽然一陣窒悶,他不覺閉了眼,身體也忍不住向下滑去。“瀲,怎麼了?不舒服了?”蘭王忙箍住他。君瀲深吸了口氣,方睜開眼,任麵前那關切目光直撲心坎——罷了罷了,就此沉溺了吧。轉身反抱住他,聽得兩人心音唱和,但覺言語已是多餘。正緊擁時,卻聽人聲接近,腳步聲錯落著拾級而下,行至幾步之外,卻突然靜寂下來。二人抬眼望去,隻見上麵的幾層石階上站著十來個人,扶老攜幼,想是舉家來此登高過節,剛要下山,不想卻撞見了二人相偎,一時尷尬,進退兩難。君瀲便鬆了手,將蘭王也拉到一邊,讓出山徑來。一個年輕後生便下了級台階,似是要說什麼,卻被一老者拉住,向他搖了搖頭,便自往山下走去。其餘諸人也都一一跟上,麵上神情不一,卻也有幾個越走越慢,最後幾乎是停在了路上,不住向他們瞥來。蘭王終於忍耐不住,拉起君瀲就往道中間走。君瀲卻遲疑:“還往上走啊?”“沒多遠就到頂了。”蘭王道,“聽說山頂上有片湖泊,湖旁野菊正豔,瀲,我們一起去看看。”“可我有點累了。”並不全是推辭,方才胸中的難受還未緩解,心知自己最近境況,能撐至此地,已是竭儘所能。“我背你。”蘭王沒有二話,已下彎腰來。他心道此時再掙紮反更惹人注目怫他心意,便趴到他背上,輕聲道:“你小心點。”蘭王一笑,背起他便向山上走去,那些停在山道上的人不禁都紛紛讓路,眼中光景如何,早已不在二人注意。君瀲伏在蘭王肩頭,聽得他氣息平穩,雖身負一人,卻仍如履平地,同時更感到自己氣息綿弱:究竟是怎麼回事?這身體竟是一天壞過一天——虛弱——血虛?氣虛?還是心虛?想到方才眾人看過來的目光——那些看昊的,心頭不由針紮一樣。正胡思亂想,卻聽蘭王輕笑,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說那些人方才在看什麼?”“反正……不是在看我。”他含混過去。“不看美人那能看什麼?”蘭王笑得更歡,“難道看我?”“就看王爺你唄!”他抬手給他一下,目光無意一掃,卻陡然一跳:明白了!瀲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們是看見你身上的朝服了吧?”他是見慣了的,竟沒發現匆忙趕來的蘭王身上還穿著朝服,而唯一能遮掩身份的鶴氅,還披在了他身上。“瀲,你說……”蘭王喃喃地問,“要是沒這身行頭,咱們倆今天會怎樣?”“被人打得抱頭鼠竄?”他苦澀一笑。“那是你!我才不會那麼沒用,我可是武功蓋世!”蘭王笑得並不比他開朗。“那……”他想到了什麼,卻不願開口。蘭王似笑似歎:“隻怕,咱們哪還能站在這裡啊?!”須知世間容不下!萬千掙紮萬千恨,不就為了這句話?!喉中一腥,一點嫣紅已映上了雪袖,君瀲忙將那一角掖進手心,所幸是在那人身後,然而紊亂的氣息卻是怎樣也壓抑不住:昊,是你比我清醒,是你比我先看清啊!嘗願生在百姓家,原來是我矯情了:若你不是千歲之身,你我談何金殿相逢?你我,所謂情,所謂愛,都是不容於世的罪孽,失去了權力的保護,我們還是什麼?我不再是“佞幸”,你也不是“昏王”,可我們還能活下去麼?而今艱辛而今苦,正是因為我們還在一起啊!看到如今,竟才想透:我們、愛、生存,竟是從開始就和權力不可分割。你的狠,你的絕,你的不擇手段,我知道,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我……我什麼都明白,明白的。可喉口心頭為何仍是那般酸澀?“瀲?”抬眸正對上他幽深的瞳,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忙將袖口捏得更緊,卻聽他道:“到山頂了,你下來看。”依言看去,果見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成片的野菊潔白有如清雪,在碧色天水間燎原般鋪展著。蘭王拉了他手,走到湖邊,天光雲影漫然而過,人世氣象**漾於波,不但是蘭王,就連君瀲一時也隻覺心頭曠達,萬千沉浮於胸中縱橫開闔。蘭王神色安詳,緩緩言道:“蘭卿,總有一天,我要與你如這般並肩看天下!”雖有預感,君瀲卻仍不免心頭一震,但此情、此景、此心,哪一樣是能拒絕得了的?天下啊!凝眸於那十指交扣,心知君瀲二字從此便要與這江山糾葛:會當臨絕頂,才得一覽眾山小,天長地久要用自己的雙手求獲!終於綻放一抹微笑,語仍清淡:“昊,不管你做什麼,我總是會陪在你身邊的。”蘭王一聲歡呼,將那人抱個滿懷,天風一時激**,無數霜葉紛紛落下,勝似花雨繽紛。江山如此多嬌,難怪英雄競折腰!透過蘭王肩頭,君瀲凝望此美景,心頭一陣感慨。卻不知蘭王隻道懷中充實、心房滿滿,哪裡還有一絲空隙放進一水一山?一生一代一雙人,縱情深若此,卻也終錯會了這一瞬心念……水天那頭,一群飛鳥點破沉寂,君瀲望向那頭雲蒸霞蔚,問道:“你可是打算要搶先機?”蘭王搖頭:“如今之勢還不允我妄動,我隻是聽到了一個消息,不知該如何利用。”“什麼消息?”“宮裡短了瓶‘點幽藍’。”蘭王沉聲道。君瀲暗吃一驚:須知這點幽藍乃是皇家獨有的劇毒,其毒性不下於鶴頂紅,卻又無後者之烈,能置人於死地而毫無痕跡。因此,皇室收藏之也是小心翼翼,據說是派專人保管,定了數目的,除奉聖諭,任何人都不得動用。“你難道懷疑……?”“你也這樣想?”“不,我不敢這樣想。”君瀲語音飄忽,卻字字撥人心弦,“毒害的事,為何要在現在做?天時地利人和,哪樣也不致把誰逼到那份上去……我想那瓶藥隻怕是彆有用途……”“你總把人想得太善良。”蘭王冷笑了下,“宮裡頭的事,有幾件是能按常理推斷的?我看不管這藥的下落如何,父皇都已經開始防範了。方才你問說防的是什麼,現在可能解釋了?”“能解。但卻不為這瓶毒藥,這藥隻讓我更確信一個猜測。”君瀲清淺一笑,眸中隱隱有光。“什麼猜測?”君瀲看向他:“恕我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次病了的恐怕不是太後,而是——皇上吧?”蘭王眸光一跳:“怎講?”“王爺你想,皇上這般大費周章難道真能為了一瓶毒藥?皇上他大權在握、天下歸心,這點鬼蜮伎倆他如何會放在心上?而他卻一反常態地借皇太後染恙而避到了天壇,這隻說明了一點:那就是皇上目前隻手控製不了局麵。所以他才不得不開創如今這製衡之勢:一方麵借助皇太後的力量,一方麵則讓各位王爺互相牽製。”君瀲靜靜說道,“我猜想點幽藍至多是條導火索,又或者根本是皇上自己放出來的風,要將朝野的目光都吸引到那瓶子上去,而不讓人猜到那個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什麼才是皇上他老人家最緊張的?惟有龍體欠安,卻儲位未定。”蘭王長出了口氣:“老天!瀲你怎想到的?”君瀲微笑:“其實這是個最不用動腦筋的猜測。王爺和其他人隻怕是身在京城,又對八麵來風都太過在意,這才會失了判斷。”“但……你又怎能這樣肯定父皇的病與點幽藍無關?”蘭王沉吟。君瀲隻是一笑:“我也不知道,不過是些執著的預感罷了。”蘭王隱約覺他話外有音,卻不及細究,腦中飛轉不停,又道:“但父皇身體一向康健,禁宮一塊雖說是四哥管著,我卻也一直是有注意的,並未聽說父皇最近有甚不適啊,四哥那頭也看不出什麼動靜來。”“隻怕是皇上刻意布置了吧,又或是病起突然?”君瀲也有些揣摩不透。“突然?讓我想想,父皇最近似乎召見得少了些,自從那次聖壽宴之後,他好像的確是再沒單獨召見過誰……啊,對了,是什麼時候來著,似乎聽說父皇喝水時嗆著了幾回……啊!”一道閃電劃過腦海,言語中不覺已帶了顫音,“父皇他會不會是……中風了?!”聽他這一說,君瀲也反應過來,兩人默默對視一眼,心都往下一沉。蘭王踱了兩步,盯著那頭落日,半晌才說道:“我看,這是十有八九的了。難怪父皇要這樣費心思,隻是不知他到底心意如何啊。”君瀲走到他身邊,溫溫一笑:“君瀲又要說句傻話了,你可彆惱。”“什麼話?”蘭王正思緒蕪雜不堪其擾,見夕陽之下他柔和一笑,竟然頓時寧靜了許多,順手拉他席地而坐,柔聲道,“你說說看。”君瀲伸手撫弄著身旁野菊,淡淡道:“王爺你看這些野花,每一朵都生得差不多似的,但仔細看來,卻是一花一千秋的。哪朵枝好,那朵花嬌,隻要是明眼人好好觀察,便都能看出端倪來,誰也埋沒不了,可硬要說哪朵是最美的,卻又有些困難。如今朝堂之上,各位王爺也如這**一般,在皇上眼中自然個個都是好的,有什麼缺點,皇上也知道泰半,所以在他老人家來說挑誰不挑誰隻怕也是兩難。”清風吹來,拂亂了幾莖發絲,他伸手撥開,放眼而去,遙指風中花枝飄搖,“可是現在,一陣風來,你看這些花,區彆就明顯多了:有的折了,有的落了,卻更有完整無缺的。何也?蓋順風而動耳。”“你是說:我什麼都不要做,順著父皇的意思辦就好了?”蘭王把玩著幾片落花。“皇上既然不想讓人看出來,那就跟著他隱瞞好了。王爺該辦什麼差便辦什麼差,想查什麼東西也隻管跟著彆人去做個樣子,隻要把握好二者分寸——何者要儘心儘力,何者是蜻蜓點水。皇上是天底下第一明白人,自然會了解你的心意、你的體貼。”“好!就這麼辦!”蘭王擊節而起,一把抱住君瀲,手中花瓣撒了他一肩,“我的瀲啊,你簡直就是孔明再世!”“少來!”他悠然一笑,避開他湊近的唇瓣。他卻不依不饒,呼吸已近在睫前:“你怎麼能什麼都料得到呢?”聞言,君瀲正拂落花瓣的手忽停了停:昊,你真當我是神嗎?瀲能做此判斷都乃事出有因啊。手指不由滑落到了袖口之上:隻因我已猜到了那瓶點幽藍的去向……一抹苦笑還沒成型,唇已被人狂熱地掠奪了去,他閉上了眼,一聲輕歎便碎在了唇齒糾纏之間。重陽過後霜降,冷清秋意一日勝似一日。天雖仍高遠,卻已少了幾分當初的明朗,藍底子上透露出掩不住的灰色來。之惟告訴了父王成王交代的事。蘭王聽了,未發一言,便自去了成王府。之惟於是留在君宅相候,一直等到掌燈時分,卻仍未見他歸來,不由有些心焦。望望對麵而坐的君瀲,隻見他神色如常,教人猜不透他對那事是否知曉,猶豫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先生,你……”卻不料——“該微臣了?”君瀲手上棋子就要落下。之惟忙攔住他:“先生,我還沒下子呢。”君瀲收了手——原來竟沒一個心思在那棋枰之上。之惟暗笑,故意輕咳了兩聲,才重重落下一子。君瀲垂睫凝視著棋枰,見狀似乎一怔,隨即便笑了:“世子棋藝又進步了,請容微臣好好想想。”“先生不急。”他的視線從棋盤上挪開,悄悄凝睇於那沉吟的身影,見白衣清寒,在外隨意地披了件夾衫,光影流照皺褶之上,恰似一江春水蜿蜒。正心猿意馬時,忽見那人抬起頭來,他眼波一**,忙又看回棋盤,這一看不由一愣:“先生,你下在哪兒了?”“微臣還沒下呢。”“啊?”他忙再細看棋局,終於不能置信地發現棋盤上扭轉的形勢:方才還成竹在胸的布局竟在刹時傾覆。君瀲看來早知他疑惑,如今換成他假咳連聲,遙指棋盤微笑:“世子,你方才那子是不是放錯地方了?你本是想放在這裡的吧?”果然!他懊惱地看著自己放錯位置的棋子,再懊惱地看著那個莫名其妙反敗為勝的人。君瀲笑得好生無辜,懶懶挑眉看他:“可要悔棋?”燭火一跳,映那容顏如玉,之惟一呆,隨即咬了咬牙:“不悔!”君瀲被他咬牙切齒模樣逗得差點又笑,卻正瞥見少年眸中的某些深沉。淡淡一笑,他不動聲色,拈了枚棋子在手:“世子既不悔,微臣可就要趁人之危了。”之惟目光被拉回棋盤上:“先生可不要把大話說早了,看我如何隻手扭乾坤!”“是是,微臣不敢輕敵。”之惟聽他語中帶笑,不由漲紅了臉,反駁道:“先生可要小心了!方才連輸三盤的人可不是本人!”君瀲不以為然:“方才是微臣大意所致,若我認真起來,連你父王也不是對手呢。”“先生能贏過父王?”蘭王在皇室中素有“國手”之名,之惟自是向非敵手,如今這手下敗將卻大言不慚,由不得他不信。“怎麼贏不過?”君瀲眉間隱隱含笑,“與他對弈十年,總歸有輸有贏。”十載流光偷換,麵前人影早改,奇的卻偏有什麼仍留原地不動,影影綽綽,重合入眼前少年執著的眼睛:“可有憑據?”“憑據?”他想了想,言道,“世子可是清楚微臣武功之微末的吧?”“怎麼?這與下棋有關?”君瀲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一麵輕捋衣山帶水,一麵扣啟光陰之門:“初與你父王下棋,我也確是屢戰屢敗。你父王便道我是未儘全力,於是就提出以後下棋要有些彩頭。”“彩頭?”君瀲兩頰飛霞忽現,停了停才又道:“還不是你父王堅持?!我隻得答應他:若是以後我再輸棋,便要隨他學武。”不提贏了如何,之惟自也識趣不問,隻道:“原來父王還是先生的先生啊。”“才談不上。”他忙否認,“世子有所不知,其實微臣在家中也曾習過些武藝。”“哦?”君瀲目光投入縱深秋夜,緩緩言道:“君家百年詩書傳家,曆代既有名宿大儒輩出,也有不少人因循魏晉風骨,我自小耳濡目染,難免不受其影響。遙想那竹林七賢縱情天地,王謝世家傲情江東,如此種種怎不令人心馳神往?更何況連詩仙太白也嘗願‘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若真能一生如此,該當何等快意瀟灑?現在想來已然是兒時癡夢,那時卻也曾暗發宏願:要效謫仙人仗劍狂歌遊五嶽,‘倒著接離花下迷’。於是,年少時還真曾請人教過幾天劍法……”謝公宿處今尚在,那時少年又如何?之惟順那人目光望去,但見蕭索,幾莖禿枝寒影與窗欞交錯。君瀲似也不堪此秋意深重,收回了目光來,望著棋線縱橫,繼續道:“但以那時孩童心性,哪裡肯真苦練?自然是以追求姿勢居多——反正李白當年身攜寶劍還傳說是未開刃的呢!所以你父王就說我的武功都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便非要教我紮實根基不可。可微臣都這把年紀,哪裡還肯吃這個苦?他卻不肯罷休,終借了下棋這個由頭來強迫於我。”聽他語氣,似對這“用心良苦”頗有物議,之惟不由笑了。“不過,我又豈是那麼容易教他得逞的?”君瀲也微揚了唇角,“自定下了這個‘彩頭’,我便強打了十二分精神。如此下來,與他下棋至今,我的武藝終仍能停留在‘金玉其外’,世子可想,微臣能輸過多少回呢?”“隻怕先生偷懶才是武藝不濟的真因吧。”之惟卻撇嘴,“以父王那樣的蓋世武功,隻要是肯指點,就沒有不受益的。”“嗬。”君瀲也不再反駁,隻自落子枰上。之惟於是也重整旗鼓,邊下棋邊道:“先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學生真是好羨慕先生,不但平時能這樣見識父王武藝,還能與他同上戰場欣賞其馬背英姿!”君瀲聽後,隻是苦笑:“傻孩子,沙場有何英姿可見?血海刀山隻教人擔心都來不及。”“先生是關心則亂。父王戰神之名威震四海,我雖沒機會親見戰場上他何等驍勇,卻也曾親眼見過他獨鬥數十高手卻毫不落敗!試問如此身手,有多少可擔心的?”之惟少年心性,不由一陣熱血沸騰。卻不知君瀲動了眉峰:“數十高手?是何來曆?”“都是禦前侍衛,個個真刀真槍!”他答。“到底是怎麼回事?”君瀲追問道。之惟便將那夜為救獄下君瀲,他怎樣闖宮,怎樣見皇上,最後又怎樣與蘭王同闖宮門的事說了。“竟有這樣的事?為什麼誰都沒告訴我?”君瀲聽後喃喃。“先生,有什麼關係嗎?”他隻意識到他久久沒落子。“沒什麼。”君瀲良久才撚起一子,放下,又問,“世子,你方才說道有人向你父王射了一箭?”“對。而且那箭好生奇怪,居然沒有箭頭!不過父王還真是厲害,一把就將它抓住了!”之惟心不在焉地回答——他隻注意到了先生剛才的一著昏棋恰讓他有機可乘,腦中飛轉百千念頭卻都隻在方寸枰上,後來才知那時自己究竟忽略了怎樣重要的機宜——如果那時,他能抬頭瞧那人一眼;如果那時,他能凝神聽那人一歎;如果那時,他沒說方才那番話:如果那時,他能懂得那人更多……或許以後的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命運或有改寫,天下或有不同……然而,世上畢竟沒有“如果”。那時,他抬起頭來相望,並不是因為想問先生到底想到了什麼,還是自己猜到了放箭者為誰,而是因為聽到了那人的輕咳,“先生,你怎麼了?”“嗆著風了吧。”君瀲以袖掩口。後來他才恨透自己的傻:他怎能沒注意到門窗緊閉——既無縫,何來風?接著二人便又繼續未竟的棋局,君瀲偶爾咳嗽一聲,很快便掩蓋在了棋子提落聲中。“那箭……當真是直衝你父王去的?”下了幾步,沒想到君瀲竟又問起。“嗯。”他直覺回答,這才有些意識到對方的不對勁,舉眸望去,隻見那人修眉深鎖,似凝神又似失神,一時竟看得呆了,不解他心思,更不解自己心思,半晌隻嚅喏出句:“……先生,該你了。”君瀲忙落子。之惟發現他竟沒去提子,這樣一來,己方頓時勝券在握。奇怪心底卻無方才之興奮,他反指指自己本該被吃的受困棋子,提醒道:“先生,這裡啊。悔不悔呢?”君瀲未答。燭火明滅,之惟見他順手以剪撥了兩撥。火苗陡長,光亮映進那無限瞳心,刹那間便碎在了那幽深旋渦,打著旋兒隕落,如同某種不死不休的糾葛。“先生……”凝眸良久,他忽覺口中問句多了幾分沉重,“悔不悔?”君瀲終於望向他:“不悔。”落棋無悔。於是,終成定局。之惟大獲全勝。不知怎的,卻有一絲惘然久久的嵌在少年心底,他看那人起身離座,打開了書房的門。一陣秋風登堂入室,淩亂那如雪白衣,那人卻反又往前走了兩步,背倚門框抬頭望著天宇淼茫,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他身前,淡淡的,月光疏落,早錯過了寒塘藕花影,隻照見滿池殘莖縱橫,難續月下香——惟餘秋涼罷了。聽見他又在低低地咳嗽,之惟發覺他的夾衫落在了椅上,忙站起身來,手觸到那袍子,卻又遲疑:怎給他披上呢?他還不及他高,怎夠上他的肩膀?何況他還背貼著門呢,又怎樣近得他身旁?不知究竟是哪個念頭牽絆了自己,他的手按在那椅上,久久,卻始終提不起那輕輕一件衣裳。那……那就等他轉過身來,等他一轉身,他就將夾衫送上!一定!等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心跳隆隆而起,期盼著期盼著,那人卻徑直走出了門去。他一怔,趕緊跟上,卻見那人已步入了臥室。門扉掩上,教他至今記得那一瞬心底的滋味——似悵然、似空虛,又似淒涼——可是因那一句“悔不悔”?當時他無從說清,直到許多年後自己也看儘草如茵、鬆如蓋,方才懂得:有些事竟是要一輩子計較思量的。悔與不悔,各自用去一生各自見證。留給他的,惟有一份馨香……然而幾個時辰後,他卻的確是悔了——蘭王是夜深時回的,一回來便見之惟趴在書桌上睡著,懷裡團了件衣裳。他一扯,少年便醒了,道先生已回了臥室。他便拿起那人的夾衫,也往臥室走去,卻見室內仍透出暈黃燈光。還沒睡啊?想這懶人竟肯守侯,心頭一甜,他無意中低眉看向手中衣物,念他芬芳,卻——“瀲!”——已推門而入。那頭之惟也聽見了他驚呼,忙奔過來,卻見父王抱著昏厥的先生,夾衫滑落於地,幾點殷紅從袖口內麵透露出來——他竟沒有發現!還來不及追悔,心潮便埋沒在了父王傳喚太醫的焦急聲浪裡。曉來誰染霜林醉?那一年的紅葉據說豔得希罕:一夕白霜後,京郊山巒竟都赤霞染遍,一時間竟是滿眼霜色紅無數。然此美景卻也引來了不少議論,言說此乃上蒼降異,恐有變數。九月初一,仍在天壇的聖上忽然頒旨:停本年秋決,以祈為聖母皇太後納福。朝中紛擾卻半點難入此方岑寂,香煙繚繞中,之惟隻見父王雙手合十,虔誠祝禱:“佛祖有靈,弟子昊誠心禱告:願以我身代他身,願以我命續他命,隻求他能健康平安……”後麵的言語已經輕得要用心去聽,隻求上蒼也能聽見這泣血祈望。之惟在旁默默看著。自那日先生突然昏倒後,蘭王便急召了太醫診治,然太醫來了,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道是因太過操勞,又兼飲食失調,所以才會生不適,如能將息得當,相信定能好轉。然而之惟卻隻眼睜睜地看著先生吃下了許多藥,卻仍舊纏綿病榻,後來竟至每日嘔血。太醫們也都束手無策,三七等吃了無數,卻也難止那血絲蜿蜒。眼見那人日漸委頓,一天之中竟是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蘭王憂心如焚自不用說,廣求天下良醫的同時,向來不信鬼神的他竟開始頻頻出入寺廟,最後索性在君宅和王府都設下了佛堂,日日屈膝膜拜。君瀲醒時知道了此事,輕刮蘭王鼻尖,輕笑他傻,言道生老病死豈能強求?蘭王卻一把抓了他手,隻一句話:“與卿生為並身物,死為同棺灰。”君瀲笑得甜蜜而淒楚,凝望他良久,直到再次陷入昏睡。這一睡便睡到了九月這日,此間無數晨昏,蘭王空對**人影,案上寶相,兩者都不言不語,徒留人絕望心碎。蘭王向著佛像深深叩首下去,起時光線正照在他臉,那般枯澀無光。之惟不由心頭絞痛,正想出言安慰,卻見有人推門進來,見了蘭王,嘴唇動了兩下,卻又遲疑。他便問:“怎麼了?”蘭王也轉過頭來。那下人聲音是抖的:“王爺,老爺……老爺他……不好了!”蘭王噌的就從蒲團上跳了起來,奔到門口時,竟被門檻重重絆了一交。“父王?”之惟驚呼剛剛出口,便見他已爬了起來,旋風一般的衝進了君瀲房裡。房裡一片混亂,君瀲雙目緊閉,呼吸急促,身體猛烈的**著,片刻便是一陣,太醫們有的在用金針刺穴,有的則忙不迭的將裝滿了冰的水袋貼到他額上。之惟看著一陣發怵,蘭王早已上前將人緊緊地擁在了懷裡。“瀲!瀲!”他不停的大聲地喚著他的名字,回應他的卻隻有急促的喘息,以及燙得灼人的溫度。病骨支離已不盈一握,卻不知哪來的氣力一波又一波的劇烈抽搐,隻把他的心也給扯碎。“王爺,請王爺稍挪……”一個太醫還沒說完,蘭王已一把搶過了他手中的冰袋,緊緊地貼在了君瀲額上。君瀲呻吟了一聲,一陣抽搐方停,一陣又起。“瀲……”蘭王的語音已然支離破碎,隻又把人圈進懷裡,死死地牢牢地環著,一鬆都不敢鬆。“王爺……”那太醫又上來,拿著袋冰袋,卻苦於無從下手。“這裡!”蘭王仰脖示意。“王爺?”太醫明白了他的意思,卻遲疑。“快點!給我拿過來!”蘭王低吼,嚇得那太醫一個趔趄。之惟卻隻聽出了其中的顫音,都說天子衝冠一怒為紅顏,如今才知:那其中哪有什麼威風凜凜?有的不過是恐懼滿滿,隻怕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去。他揉揉眼睛,卻不料方才水霧未散,就又來新一浪淚水湧起,淚眼中隻見父王用身體緊裹著先生,下巴貼在他頭頂,用下頜與頸項牢牢固定著數袋冰袋,將那人的額、那人的身深深地深深地嵌進懷裡,而將冰冷刺進了自己的肌膚、心底。無論君瀲怎樣掙紮,無論過了多長時間,蘭王也總保持著這個姿勢。之惟知道:他懷中抱的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撒手,從那時那瞬直到永世永生。水,一滴滴地順著緊擁的二人流淌下來,滑過君瀲散亂的長發,像是雨點混入瀑布的流瀉,最後一起在床沿彙成了一汪墨色深沉,分不清是冰融,是汗落,還是淚滴。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君瀲終於停止了抽搐,癱軟在蘭王懷中更加局促地喘息。“這個喘法……怕是不成啊。”一直忙於指揮搶救的醫正輕輕對身旁的一個太醫說。“不成就想辦法啊!”蘭王卻仍是聽見了,轉頭就是一句。卻不料這一扭頭,冰袋頓時就滑了下來,他反應過來,想揀,卻又不敢鬆手,隻能眼睜睜地見冰水徒灑一床一地。他怔怔地看著看著,終於爆出一聲嘶喊:“醫正,你給我想想辦法,給我救救他啊——我求你!”語音落時,淚飛頓化傾盆雨。人人都隻聞蘭王英雄了得,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卻哪裡能想見今日場景——情到深處,百煉鋼也化為了繞指柔——隻見喊罷的蘭王將臉貼在懷中人臉上,哭得像個孩子:“瀲,你彆再嚇我了,好不好?你不要這樣,我不許……我求求你……”見此情此景,縱是鐵石心腸也能軟上三分,白發的醫正緊蹙著眉頭,不住搖頭,一年輕的太醫走近他道:“老師,我有個土法,不知可能一試?”醫正看了眼已成淚人的蘭王,點了點頭,示意他上去試試。那年輕太醫便找了幾張紙飛快地做了個紙袋,呈於蘭王道:“王爺,您試試,用這個捂住大人口鼻。”“父王不可!”還未等蘭王答話,之惟已叫出來:先生呼吸已是這般困難,再捂上這個,豈不要活活悶死?蘭王抬眼望著那太醫。那太醫立時便跪了:“這是下官鄉下的土法,還請王爺……”還沒說完,蘭王已接過了那紙袋去。瀲,我不想就這樣失去你,你知道嗎?在那喘息無定的唇,他輕輕落下一吻——以後,以後的一輩子我都還要這樣吻下去的,一輩子,你明白嗎?所以現在,請你堅強。我也一樣。所以才能將紙袋套上那鼻那唇,即使心頭止不住的淒惶:也許,也許下一刻那唇就會永遠褪色……如果,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如果上蒼終不肯垂憐,那也由自己親手來終結好了——此生所戀,不許誰哪怕病魔哪怕生死來搶——生相依,魂相係,縱同上了黃泉路,也必是要親手潑了那孟婆湯!瀲,你可知?我隻願生生世世、世世生生與你魂夢相連,無關朝暮,無關陰晴;無關榮辱,無關浮沉;無關天地,無關死生!你可知,可知我心?!瀲,我明白都是我任性糾纏,可能否請你在遷就了千次萬次之後,再在今日梢停一程?這一生,還沒將你愛夠啊……所以,瀲,請你,不要走!!!薄弱的喘息隔著紙張傳到掌上,一浪一浪,他見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像蝴蝶撲扇著翅膀,縱使花殘蕊滅,卻仍熄不了想飛的希望。教他更加死死地、死死地攥緊了那人身軀、那人呼吸,死死地不放——皇天後土,請讓他活著,讓他活下去,行嗎?能不能再多給我們點時間啊,上蒼?!還能是誰染霜林醉?之惟見此情此景,才知隻合離人淚。大約不過一刻,卻讓人錯覺千載,不知是否是真聽到了蘭王內心的呐喊,紙袋下君瀲的喘息竟終於逐漸平穩,死水般的容顏上也慢慢有了絲生氣微漾。“瀲,瀲……”他卻隻會一遍遍地念著他的名字,任太醫們圍攏上來。而那人似也感覺到了什麼,眉心一蹙,一口鮮血便噴在了紙袋上,熱量燙灼了他手他心,還沒等反應過來,君瀲已又一團血花吐出,浸透雪浪紙張。“太醫?這……?!”心如刀絞,他不知此時自己臉色竟比懷中人還灰敗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