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十一月上,上還宮,複朝會。中,命忠略將軍楊開將六萬,駐朔方。是歲,上迎皇太後還京,免江南、浙江、山西、湖廣、江西等省八十二州縣災賦,乃為之壽。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五年正月上,烏桓犯朔方,忠略不敵。中,上以蘭王為大將軍王,將八萬,乃北征。之惟的記憶中,隆熙三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雪早早的就開始下了,玉屑紛紛,十一月時,京城已為一片銀白覆蓋,而萬裡外的邊疆賀蘭山下據說早已是大雪盈尺,天寒地凍。而就在這莽莽雪原之上,烏桓的叔侄奪位之爭卻依舊如火如荼,漸漸地,雙方均已拚儘了全力,眼看便要到最後決戰關頭。朝廷這時終於決定派兵,以忠略將軍楊開為帥,引六萬兵馬開赴朔方,駐守。對於此舉,蘭王笑笑地解釋:“這叫站得近了,才看得更清。”之惟記著他先前便說過要作“觀望”,於此回答本不意外,卻偏又聽說他曾為求領兵掛帥而屢次請命,但都為皇上駁回,由不得生出幾分訝異:父王自己於這二字上究竟是持何態度。自七歲進蘭王府,十歲入宮學,他早已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懵懂孩童,對當下形勢也能明白幾分:朝廷這一派兵,便是要選定立場,再不能在烏桓爭鬥雙方中曖昧搖擺了。但究竟是要襄助哪方,朝廷卻也至今未作明示。聯想到父王之言,不由猜想:朝廷竟是要臨陣決斷不成?那這領軍之人身負乾係隻怕也太大了吧——要麼建天功,要麼闖奇禍。隻是為何竟派了楊開那樣一人去?論理來說,從身份到戰績,父王都該是最合適的人選。思來想去也無答案,若依著原來性子,早就要去向先生求教,可這些天來,他卻是屢見那人屢是難言。一則是君瀲自痊愈了以後便消了病假,重回翰林院裡辦公,雖說是憊懶慣了,公務不忙,卻也畢竟案牘牢形,如此,他這作學生的也不忍屢屢擾他清休;二來則是他自己的緣故,原來是今冬冷過往年,不曾防備之下,他竟感染了風寒。病是不重,發了兩天熱吃了幾貼藥也就過去了,就是退了熱後咳嗽卻還是遷延了半月之久。病中,君瀲來探過數回,之惟於昏沉中感一溫潤手掌覆於額上,雖是緊閉雙目,仿佛也能感到那人凝注的溫柔眸光。臉怕已漲紅,但願旁人隻道他是熱度未退。隻是喉裡陣陣緊縮瞞不了他人自己,忍不住乾咳了兩聲,那人忙道:“怎樣?”聽見那聲音關切,喉嚨裡一滾,他發了聲:“先生……”卻嚇了一跳——如此粗嘎沙啞,哪裡還是自己的聲音?頭腦裡轟隆一下,從此便再不肯出聲。麵前那人卻是一笑,盈盈中似已將人瞧了個分明。好不容易挨到病好,卻沒料嗓音依然那般走樣,累他每次說話前都先自己紅了臉,君瀲倒是沒說什麼,反是一次父王聽見了他那“怪調”後忽然用力拍了拍他肩,看向他的眸中也不知閃爍著什麼,接著就大笑起來。從此,他便再不敢如當初般對那人暢所欲言。 如此思量揣摩著過了數日,終於年關將近。戰場畢竟遠在千裡之外,雖共白雪紛飛,但於這天子腳下熱絡皇城卻隻映作一片“瑞雪兆豐年”,雪花潔瑩中,隻有越來越濃重的過年氣氛。臘月裡,皇上迎回了皇太後,天家骨肉團聚,一派祥和安寧。除夕夜,天家家宴,太後及聖上俱出席之,各親王公主世子郡主也無一遺漏。之惟安分坐於席間,見四周連帶自己皆是華服美冠,貴氣四溢,不由也為這派王氣縱橫暗暗心折。依了規矩,皇子們一一向太後敬酒,因賀太後鳳體大豫,皇子們為表孝心還紛紛有禮品晉獻。蘭王和成王合獻了篇《瑤池不老賦》,洋洋灑灑數千言,由成王親撰,蘭王謄抄。太後欣喜,命人當場念出,頓時滿座稱妙。之惟心中喜悅,聽得皇上也叫了聲:“好!”便向龍位上看去,隻見聖上捋須而笑,那笑容中卻讓他直覺有些不對勁,還未及細想,注意力已被旁的事物轉移了過去——隻見四伯平王捧了一錦盒上前,高聲頌道:“願聖母皇太後萬壽無疆!”錦盒一開,頓時驚歎聲迭起。隻見那盒中竟是塊兒首大小的琥珀,大小還在其次,難得的是此物竟非尋常所見之金黃、暗紅之色,而是通體呈白,象牙般的色澤,微微泛了珍珠白光。而更稀罕的還有:隻見宮燈如晝下,將其取出,眾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包含其內的兩團暗色——應是千萬年前包裹沉積的古木枝葉,竟然若隱若現成兩個大字:“無疆”!老太後見了,直念“阿彌陀佛”,雖平生所見寶物不計其數,卻也為這絕世奇珍讚歎不已。平王臉上頓作得意之色,環顧著四周,卻見蘭王微微一笑,道:“四哥這寶貝可真叫小弟開了眼了。不知四哥是從哪裡得來這曠世奇珍?”他這一說,人們都紛紛好奇地看向平王。平王隻得道:“也是底下人偶然奇遇。”“那四哥便更要說個明白了,小弟好奇得緊啊。”蘭王仍是笑。之惟還從未見過他這般倚小賣小故作驕縱,正奇怪時,卻見平王臉色已不如方才紅光滿麵,心頭頓時一個靈醒,連平王答了句什麼也沒聽清。等回過神來,隻見蘭王正瞪大了眼睛,一臉豔羨之色,連連驚歎:“四哥,你還真是好運氣!小弟我在朔方駐紮了多少次,城防也加固了多少回,怎就什麼都沒見著過?!楊開這一去,修補回城牆,就能挖出這樣的寶貝來!嘖嘖,真教人羨煞了!”之惟這才明白這琥珀來曆:竟是楊開發掘,轉送平王借花獻佛的。這下被蘭王這一番言語攪鬨,人人便都知曉了平王與楊開的私交。想起出征前的將帥之爭,不由恍然:那原也是關係到幾位皇子爭鬥的——父王失了那局,難怪現在要語中帶刺。但他終究是少年心性,隻見絲絲端倪哪裡就真能看透了這奪嫡崢嶸?他自不知道,散席之後,成王與蘭王冷臉相對:“今次怎的出言如此魯莽?若不是我及時帶開話題,看你如何收場?!”蘭王冷笑了一聲,看向他:“二哥何需擔心?小弟這是敲山震虎,誘蛇出洞呢!”“哦?”“老四他獻這琥珀是什麼意思?‘無疆’、‘無疆’,指的怕不僅是聖壽吧?”成王斂了眸,半晌才道:“你已得了消息了?”蘭王一笑,不置可否。成王便也不再問,隻道:“戰場之事我遠不如你熟悉,此次方略皆是由你拿主意,你若覺得時機已到,那便這樣吧。”蘭王的眸子亮了起來:“二哥,這正是我親近你之處——不知為不知,從不不懂裝懂——不若有些人……”二人會意,俱是一笑,隻聽蘭王又道:“不懂戰事,卻偏要抓軍權,派了個傀儡去前線,卻又不完全放心。二哥,你等著瞧吧,今晚我絕不是孟浪,我這一激,定是會激出變數來的——無疆、無疆?!他隻管逼著他那傀儡去做——能給他掘出寶貝來,可還能給他打出江山來?!”輕笑著,黑眸中**過一道森冷光華,“嗬嗬,豈是什麼人都能開疆辟土?我倒要看他拿什麼做他的無疆夢去!”“你這樣說我便放心了。”成王微微頷首,“但依我看,你今日之言行卻畢竟還是露了些,豈非是真與人撕破了臉?”“撕破了又怎樣?人隻會道嗜武的蘭王因沒爭著帥位,所以說兩句酸話罷了。”蘭王淡淡一笑,迎頭走向漫天細雪,“不過,我其實是不怕與誰對上的……”風雪中,尾音徐徐而散。成王舉眸,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卻見那人忽然轉過了身來,點漆黑瞳中光華流瀉:“我是早就等著了的——你呢,二哥?”也不待他回答,說罷竟自去了。之惟那時還留在宮門外候父王同歸,細雪霪霪中,不知不覺鹿皮靴麵上已覆了一層薄雪,忙活動了幾步,卻聽得身後有人聲低語,他一凝神,便轉到了轎子之後。隻聽一人道:“看出來沒?今日皇上……”另一人已接上:“皇上今日話更少了,也不常笑。”前頭那人的聲音更加低了去:“你難道沒瞧出來皇上笑起來口角有點……”“你也瞧出來啦!我還怕是自己眼花了呢——你我這樣的,都是難得能見聖駕的。”“難得歸難得,可見一次我都是許久不敢忘的——記得上回見時,皇上那叫硬朗,今日……唉,胡須也白了大半啦!還有說話,說得雖那樣少,可仔細一聽也能聽出來,似有點含混呢……”“這我倒沒在意,你還真是仔細。”另一個道,“也是,你先前是當過大夫的,若不是那一雙回春妙手醫好了七公主的病,你哪裡揀得到這便宜駙馬?”玩笑了兩句,聲音終又輕了下去:“你難道是說皇上他……?”先頭那個歎了口氣:“老兄啊,你瞧:此冬已老,眼看新年又要來了啊……”話音剛落,便聽得有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二位駙馬久候了,轎子已備得了,您二位請快上轎吧!”“老兄,你喝多了,我扶你上轎!”一個忙道。“你才喝多了呢……”另一個也忙含糊不清的應著。自然很快便各自被人攙扶進了各自的轎子裡。之惟這才知曉這二人身份,原來是他兩個姑父——七駙馬和五駙馬。這二人都出身低微,機緣巧合雀屏中選,乃是出了名的“平民駙馬”。因此二人彼此十分交好,說話也較其他打小長在宮闈的直接。方才本是二人私下裡言談,卻不料為之惟聽到,更不料竟立時勾起了這冰雪聰明的世子一番思量——之惟驀然一驚,想起席間瞥見祖皇神態時就總覺不妥,現在終於反應了過來:難道莫非竟是祖皇病了?莫非……驀的想起那殿下丹墀,即使為大雪覆蓋,仿佛也能透出掩不住的鮮紅來——忽然意識到:有什麼已於這冰雪皇城中悄悄開端……就這樣,不知不覺中年關便過,一樣的飛雪蒼茫竟已是屬於隆熙三十五年。那晚,小雪初定,月掛銀枝,清輝冷冷灑落,籠住銀白大地如罩輕愁薄煙。少年昂藏立於雪地,眼中掩不住幾許期盼,好不容易等到那人踏雪而歸,他忙迎上去,叫了聲“先生”。難得因公遲歸的君瀲點頭應了聲:“世子,久等了吧?”之惟笑而不答,隻道:“先生怎回得如此晚?”手指忍不住悄悄觸碰到那人披風,拂落其上沾染的一點雪白。君瀲微笑:“隻怕以後都要如此呢。”“怎麼?”之惟一呆,手便僵在了當場。君瀲淡淡笑道:“微臣已有幸被點為《南晉史》的編修之一,今後可不能再懶惰了。”“啊……”之惟放下了手,一時覺得空落落的,也不知是該喜該憂。隻聽君瀲問:“世子,你父王可也來了?”之惟抬頭望了他一眼,才慢慢點了點頭:“恩。”清瑩瑩的目光中有什麼似有還無的閃,仿佛還要說什麼,卻又半晌無言。君瀲望著這夜闌立雪的少年,聽他忽然道:“先生,之惟也來了好久了。”不及他答話,頭又猛地低了下去:“……這就告辭了。”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少年的身影已躍上了門外拴著的駿馬。回首馬蹄聲碎處,隻餘了一片白雪皚皚,君瀲怔忪了會兒,方走進自家宅邸,這才知道那金尊玉貴的人兒也早於宅中等候了良久,自內堂到前廳再至大門,不知已逡巡過幾個來回。“現在呢?”下人們都一臉笑意,他卻難成一笑。“在老爺臥室呢。”“喔。”低應了一句,他舉頭望了眼天上明月,這才邁步向庭院深處走去。四方無語,院落一片岑寂,惟有眼前屋中透出的一片暈黃,照在人心頭,似暖似惘。軒窗竟是半掩,如此冬夜也不怕著涼,還是更怕阻了那份期盼的目光?忍不住朝窗裡看去,隻見那人正斜倚在榻上,一身玄色貂裘被旺盛爐火映成一片紅色,連同他的臉龐,那般光華四溢,卻也掩不住幾分寂寥和迷茫。心裡低低地拂過聲歎息,卻見房中人忽然抬起了頭來,以為他是發現了自己,卻見他乃是仰首將什麼一飲而儘。這才看見他手中緊握的青花瓷杯,也才看出他麵上酡紅不止是為火光映襯。正思量時,隻見那人自斟自飲轉眼竟已數杯入腹,低垂的眼簾下目光已是一片迷朦。然後,聽得他忽的兀自一笑,模模糊糊竟是一聲”蘭卿——”。刹那間,銀瓶乍破,千情萬恨奔湧而出。一場寂寞餘花,燃就眼前這一豆燈火。終於推門進去,隨著他推門的動作,房內燈火一跳,榻上那人猛抬起了頭來:“瀲?你回來了……”語音含糊,舌頭已是大了。君瀲走上去,從他手中抽出了酒杯:“等急了?”話音未落,那人鐵臂已箍上了他腰際,不等他解下披風便將人緊緊擁在懷裡:“急死了。”說著便蹭上前來耳鬢斯磨,滿眼責難之色。酒氣撲麵,他側首避開他灼熱口鼻,反問:“你難道會不知道嗎?”不知他是否聽出了他話中的有意,隻道握牢他腰肢的手指更是一緊。他轉眸望向他,良久,終隻作了淡然一笑:“自打新年以來,翰林院裡誰不在忙著那修編《南晉史》的事情?”蘭王卻一把攥住了他腰帶:“你真答應了?”君瀲看著他:“我已領旨謝恩。”大手按在背上,增大的力道一步步地將他身體往他身體裡擠,猶如那人口中聲聲進逼的追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答應?”“為什麼我不答應?”君瀲笑中竟帶幾分輕狂,依舊是平時爛熟手段,一一反問回去,見對方果然語塞,心頭卻無半分欣悅之意。“瀲……”半晌,方聽蘭王悶哼一聲,也猛然盯牢了他的雙眼,氤氳雙眸竟現水光離合。他強作一笑,漫漫言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莫忘了君瀲到底還是個官哪!編修國史本就是吾輩翰林分內之事。更何況朝廷上下誰不知我出身——君家原本南晉舊臣,上頭竟能不以為意,仍準我參與其中,我又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如何能不儘心竭力?王爺,你教我怎能不接這旨啊?!”“可……可……”蘭王彆開了眸,將臉龐膩在懷中人身上,順那緋色官服一路滑下,直到自己身體重陷回了榻裡,語調似也因此模糊不清,“可你這身體如何能負荷?”故借醉意驕縱,憑添幾分不依不饒。隻是這原因嗎?秋水裡漣漪一圈而逝,君瀲已是抿唇一笑:“你放心吧,人都道我疏懶,本也不指望我真能出多少力氣……啊!你?”說著說著,忽覺腰間一涼——竟是不注意時,蘭王已解開了他的腰帶,冰涼手指醇酒竟也未能暖和,貿貿然侵入,遊走肌膚紋理迫切尋求些須暖意。隔著衣服,他伸手摁住,那冰冷觸感頓時緊貼皮肉,轉瞬便滲進了骨裡,身體不由輕顫了一下:昊啊,不知我這微茫體溫能否融化了你眼中那寂寞如雪?你可知:瀲不怪那天家深沉波譎雲詭,也不怪人處心積慮你欲言又止。瀲隻怪,隻怪今夜酒香浮動月華若洗,竟將你我間尷尬暴露如斯——你說是也不是?感到那冰涼的手指正在他掌下掙紮,另一隻大掌也不甘示弱地攀上他身,大力一扯,身上一直忘解的披風已然落地。“瀲……”看向他的黑眸眨也不眨,似含千言萬語,卻始終就隻這麼一字反複。罷罷罷,一字已夠。且任由他唇舌呼喚吟詠,如訴如泣。他不肯說的,他又有幾句不心知肚明——你的三言慰不了我的兩語,就如你的掌心終究握不住我的宿命……是情非情?惟有黑白是非最分明。是恨非恨?惟有情海翻覆能鑒你心我心。終於慢慢放鬆了身體,任由他雙手撥弄,熏染一體靡靡酒意。昏亂中,也不知是誰先加重了力道,隻覺身子一沉,就勢雙雙傾倒榻上,眼看造就一場春色旖旎。“瀲……瀲……”那字仍在那人舌尖輾轉。他不由輕笑,覆上他唇,生吞活剝彼此所有言語。他直覺回應,酒酣的臉頰愈發漲紅,輪廓剛毅早化成了無限溫柔,點漆瞳竟作春水滴。迷迷糊糊間,手上不由更加了幾分力道,狂亂意隻恨束縛衣。“彆扯!”他卻按住了他手,“官服哪!”“管它呢!”懷中人兒衣裳已被他拉得半褪,如玉肌膚在緋色中若隱若現,好似霞光渲染的一片白雲,喉中一股燥熱上來,也分不清幾分是惱幾分是欲,蘭王反更猛地撕扯下去,恨不能立聞裂帛之聲。君瀲忙握住他手腕,他便又撲上來扯,卻被對方輕輕避開,幾番來去,轉眼間,懷中已空。“瀲!”他驚惶一喚,雙手又是一緊,終於又將那人攬回懷間。酒勁伴著情瀾發酵,糾纏中漲滿眼前方寸,教他竟瞧不清那人神色,惟見一水緋紅泛濫成潮,“瀲,我討厭你這身官服!”嗬,君瀲聞言幾乎失笑,酒後吐真言,竟忘了是誰心心念念非給他弄來?搖首清幽一笑:“是嗎?我還以為你喜歡。”“我不喜歡,不喜歡!”蘭王又撲上來奮力撕扯,興許是酒意作祟,手真到了那人身上卻隻剩了綿軟,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從那光滑絲綢上滑落下來,卻又一次次不甘心的重新去攀,“我原來以為你喜歡……”“昊!”他終於忍不住抓住了他肆虐的手,卻不料他的十指猛地扣進他指縫,反勒得他生疼。醉酒的人趴在他身前憨笑:“瀲,我知道你其實是想作官的,天下沒有不想作官的男人……我,我不要你有遺憾……”眼眶忽然發酸——是誰給了醉酒之人這樣的權利,這樣硬生生地剝開歲月厚繭?!笑著歎著,彆看眼去:“傻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還不知我如今有多懶散?”“借口!都是借口!”笑容倏忽淡去,醉眼中似已能滴出水來,“那你今天乾嗎還要接旨?你乾嗎還要去編那個勞什子《南晉史》?!”繞來繞去竟還是躲不開這個!又是誰給了醉酒之人這樣的權利,這樣絞得人肝腸寸斷,一腔苦水翻騰難咽?!君瀲隻覺一盆涼水兜頭淋下,遍身情欲頓已涼了一半,奮力甩開他手,他拂袖而起:“你說呢?你說我為了什麼啊,我的王爺?究竟是誰一直不準我辭官,又是誰抓緊一切機會的布置我加官進爵?”“瀲,這麼多年了,你終於說出來了。”蘭王聞言,竟是大笑,“不錯,是我,是我不讓你辭官,我讓你陪我上戰場,我薦你主持科舉,是我都是我!你當我不知你所受的委屈嗎?我知道,我統統知道!你又可知,當我見你受委屈,我有多心痛如絞?!我隻恨我沒法保護你啊,我雖貴為親王,可這天下又有幾分為我所掌?即便將來權柄更大,我的眼睛也總有看不到的地方。瀲啊,你潔如斯,真如斯,我怎忍心讓你在我目光之外遍體鱗傷?如今你我已是坎坷,將來你又教我如何敢想?不是我不解你為官之苦,我隻願你能得些功勳在身,立些名望在朝,哪怕是能學些官場手段也好,將來也能少受些傷……”笑到最後,竟變成了幾聲哽咽,“但我卻沒料這將你一推,竟推進了這樣的境地……瀲,你說我們現在到底是誰為了誰?”兩個聰明人為何卻總說傻話?兩顆深愛心卻為何總少點靈犀?君瀲苦苦一笑:“問什麼呢?我又不怪你。難道你還怪我不成?”“怪你!就是怪你!今次已非我安排,為何你也要應承?”他緊盯住那緋雲一朵,追問如風。他淡淡一笑:“如何推拒得了?”“你可以告病!”明明,明明是有希望的,為什麼為什麼他非要放任自己走出他的羽翼?可恨,可恨明明是自己親手布下的棋路,卻為何到了收官時刻,反要節外生枝?“哪有那麼簡單的事?難道你不明白?”君瀲望著他,眼波平靜如一池春水,乍暖還寒,“再說了,你真當我是聖人嗎?我也有我的私心啊——我本就樂意接受此安排。”“什麼?”醉眼不可置信地瞪大。“文章千古事。”君瀲勾出一抹微笑,“你莫忘了我從小便受的是怎樣的教育。”“可……可你怎能在這個時候……”蘭王低下了頭去,“你知道嗎?我快上戰場了啊。”終於走到頭了嗎?笑容在君瀲臉上一寸寸淡去,凝固成形的是眼角清淚一滴:“昊?”被人又是一把抱住,感到彼此身體都是一震——無關驚異無關驚異,隻是他怎能將這話如此就道出?這樣不留餘地?呼吸戛然而止,如塵封舊曆陡然揭開封皮——密合身軀擋不住長風灌體,繾綣十載終不過一朝萍聚——是耶非耶?是誰先看透了那結局?又是誰非強挽住那已奪眶的流星一粒?“這樣,我就不能帶你走了啊。瀲,你教我怎忍心,怎忍心離開你——你,怎麼可以?!”模糊上視線的豈止是酒氣?手指伸出卻又驀然轉了方向,隻指那解憂琥珀光。卻不料——“我怎麼不可以?”君瀲已將他酒杯拿過,半杯殘酒猶自**漾,他一飲而儘,擲杯於地,片片成霜,“昊,你可還記得那年我頭回陪你去得邊疆?瀚海萬裡原野浩**,你立馬塞上,朗聲笑問於我:‘如此山河,大丈夫埋骨於此是焉不枉?’”“瀲?”蘭王仰首,跌進那清明波光——“從那時起,我便知了你的夢想,你是鯤鵬展翅天任翱翔。”君瀲望著他,眼波流轉,盈盈間卻又幾分倨傲幾分堅強,“你對我之苦心我又怎會不懂?!你我既相知相惜共效於飛,君瀲雖說不過是一介書生,雖心懶身倦性迷糊,卻又怎甘當真百無一用損你鋒芒?你說得不錯——天下無人不貪這一身紅袍——君瀲也曾是進士及第堂堂正正探花郎:廟堂之高,我也願一展所學澤被天下;沙場之遠,我也望鞍前效力戎馬風霜……”至動情處,眼眶驀的一熱,他淡定一笑,阻止那人欲出言語,“昊,你讓我說完!”——再不說,我怕便再沒機會可說,再沒機會讓你見我這長身玉立芝蘭凝芳——“轉眼十年糾葛,君瀲早不畏那佞幸之名,不意那口誅筆伐,君瀲平生惟願醉笑陪君三萬場,陪君青山處處埋忠骨,有朝一日也陪君青史之上書兩行!今日承你言、借杯酒,我便索性將話都說透了:得修南史,當真乃我心夙願。”伸手撫上心上人臉頰,“我的王爺我的昊啊,你有你的江山不老,我也要有我的汗青不朽,共你萬世流芳……”昊啊,我還沒說完呢,怎你就這般淚如雨下恁沒男兒模樣?君瀲啊,你也是啊——你不是還有話沒說嗎,怎你也就這樣吻上他唇與他共將那苦水品嘗?不!彆停!彆停了!就這樣也好——長吻中,漸漸起伏無定的是誰的胸膛,漸漸溫暖了的是誰的手掌?就這樣,就這樣,無關情欲,無關愛火,你我隻當是兩尾遊魚相濡以沫,讓我舔舐你頰上的不舍,你暖和我心底的寒涼……反正,今夜還長。今夜,還長……望著那伏榻睡去的身影,他欲起身,卻不料衣角被人壓住,一時動彈不得。漢時哀帝斷袖,難不成今日君瀲割袍?他暗自一笑,伸手至那人掖下,還沒使力,那人已皺眉轉過身去,他趁機抽出被他壓住的衣角。走至光亮處一照,官服總還算完整,就是免不了幾道皺痕,不由又看向榻上人影:酒酣沉睡,可還記得自己方才曾怎樣狂亂?又還記得他方才幾語幾言?笑歎。君瀲轉至屏風之後,褪下身上紅衣,燈光透屏而過,在緋紅上淡淡暈開,他伸手撫過,不禁又是一哂:昊,你道你不喜這身赤羅裳,我卻要對它道聲謝——如不是它,瀲安能入選這編修列,安能與你共浮沉?可是這話,剛才我卻沒說出來。剛才,有些話我仍是壓在了腹中:有的相信你也清楚,有的則是我自己不願。就如我道我願留下修編史書,我卻沒道我願以我身為質,換你縱橫疆場一馬平川;就如我道我與你糾纏十載無怨無悔,我卻沒道我其實也恨自己以我山中心情,累你輦下人生;就如我道我要以史卷伴你偕老,我卻沒道我不敢不恐我身隻怕不能共你白頭。此言種種,未能儘訴,是我不敢、不甘,我亦望這些都是自己書生意氣自傷自苦——你既從不肯放棄,我又怎可先言卻步?!隻是,隻是怎奈那世事翻覆——我這官衣如血;你那仆仆征途……擲下緋衣,走至書案之前,雖見那人翻身向裡仍是酣眠,卻還是取了筆墨繞至屏後。研磨,提筆,再望眼屏外,隻見風拍小簾燈暈舞:昊,瀲本無意作此小兒女情態,但今日見你冷清獨醉對閒影,卻又不得不提筆一書……龍飛鳳舞時早忘了身上寒冷,不知不覺中已至“……巾短情長,再祈珍重!”處,落下最後一筆,方覺有幾分寒意。攏了攏領口,收好了剛剛寫就之物,倒也無甚睡意,他索性披上件家常白袍,踱到書案邊坐了,拾了本書隨手翻著,也不知看進去了什麼,隻聽得**那人呼吸均勻,窗外偶爾兩聲畢剝——想必是哪莖寒枝不勝雪衣,竟自折了。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竟就迷迷糊糊地伏在案上盹著,等再睜開眼時,身上已多了件狐裘,直覺向床榻那頭看去,卻見上麵已空。回眸,冬夜猶長,燭火仍亮,低首看見自己肘下壓著的那頁書本,竟是:“……芙蓉帳暖度春宵……”不由臉一熱:也不知那人看到沒有?起身推門而出,果見那人正立院中,皓月當空,玄衣似夢,回首遞他一笑:“從此君王不早朝。”他臉更熱,下了台階,卻又愣在了雪地之中——蘭王竟在他麵前直直地仰倒在雪中,一個大大的“大”字頓時嵌滿他整個視線,朗朗的聲音同時充斥他耳:“瀲,人都道天圓地方——你說是不是這樣,就能看到天下一切了——要是上麵這天、身下這地全都是我的,我的眼睛是不是就再不會有看不到的地方?”待君瀲走到近前,他看著他,笑:“是不是這樣,你就再不會受傷?”他蹲下身,也笑:“酒還沒醒?”他伸手纏繞他一綹垂發:“但願長醉。”月照無語,雪落無聲。此地無梅,卻有暗香飄灑天地;此時無酒,卻願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笑靨如花,花似夢,君瀲傾身一笑:“當真是醉得狠了。”流水在眼,明月身前,蘭王迎身而擁:“瀲,你就是我的解酒藥……”話還沒說完,耳垂已為人唇齒包繞,細細的啃噬騷擾。蘭王早按耐不住低喘一聲,一手箍牢了那始作俑者身軀,一手則向那人衣襟裡探去:裡衣絲滑若水,流波於那如玉膚上,他指隨波逐流,將波底雪肌盈盈握於股掌。肌下是根根傲骨,再則骨肉均勻也埋不住的竹節清瘦,掩在“雪”下陷在掌中,連著他的心涼,不由更加縱情愛撫,願五指山化作了火焰山、心頭愛燃成了柴薪火,頃刻能暖遍那一體白璧。暈紅光澤浮上,從衣下軀體直到**頸項,情難自禁處君瀲眸光若水,墜了一天的星芒——難怪當空深沉如幕,兀自隻剩得一盞月光——因哪及得上這般柔情萬種,這般璀璨明亮?唇瓣從那人耳垂一路而下,反撲那矯健胸膛,恰在這時被人挑至情動,他低笑一句,忍不住於那鎖骨突兀處用力一咬,惹得彼此一陣顫栗,電閃雷擊!心跳頓時你慌我急,驚動無垠的雪地,那一瞬四散乍開的雪沫中,是誰的流泉奔湧,誰的綠雲糾葛?黑雲翻卷,玉山傾倒,狐裘上的肌膚透露出勝雪的色澤,卻點燃了此夜最熾烈的火。貼得不能再緊的身軀隻恨哪怕一衣一帶的束縛,哪怕一絲一縷也如同那些捆得生疼的命運繩索。掙脫!掙脫!急急的撕扯,忘情的陷落……“瀲——”情濃處,他忽於蒸散的體溫中低喚。人不應,隻有肌膚如火。他強迫自己從那沸騰中微抬起身體:“蘭卿——”“嗯?”終於有了應聲,君瀲眯了雙眼不解地看他。他望著身下:黑發散滿白裘,如吟如詠,如歌如誦,似半編青簡中流落的一曲殘歌,若萬卷詩篇裡渲染的一筆濃墨,點點雪屑還凝在那發稍,晶瑩卻冰冷,美到讓人愴痛。不由撫上那削尖的下巴:“瀲,這樣不行……”卻不料——半截子的言語那人莫非不懂?還沒等他說完,耳邊已響起吃吃的笑聲,帶著熱浪的笑花綻放他頸邊:“那這樣,行麼?”一傾身,已是一樹梨花壓倒玄墨。他忙搖頭:“這樣,更不行!”“怎樣都不行,你還想怎的?”“無賴!我是怕你在雪地裡受涼。”“你不正好做個墊底?”“想得美!”“嗬,你……”輕呼中,身子已騰空而起,脫離那一地雪泥,狐裘從緊箍的臂彎中滑脫,墜落在地上的華麗玄衣……浮華儘褪,芙蓉帳裡。雪水溶成汗水,汗水淹沒身軀,身軀已在了雲際……緊擁交纏包裹,輾轉吞噬吟哦。顛峰中,每一個毛孔都在呻吟,都在呐喊,又都在幸福,如同方才抵死纏綿的詩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的愛人啊,你可知?我情願,就此死去……先生啊,你知道嗎?有時我好想就這樣一輩子看著你——不管用什麼方式。對於之惟來說:一切,仿佛都是從那個雪滿枝梢的午後開始。那日他下學下得早,溜達著不覺又來到了那小院。憶起昨夜的苦候和告彆,心中還有幾分恍惚——為著越來越不了解的自己,不由下了馬,走進去。午後的暖陽照著雪白的大地,他走到那臥室門口,回望庭中淺淡卻又清晰的足跡迤儷,不知怎的,忽就多了幾分欲說還休意,本要敲門的手便放了下來。房中傳出低低的人聲,他心念一動,便閃到了半敞的窗邊。屋內不比屋外,陽光為窗欞阻隔屏風抵擋,疏疏落落,成條條絲縷。目光隨著陽光,如畫筆,細細將沉睡那人輪廓勾勒:一汪濃墨潑出黑發覆背,卻難掩數條突兀印記割破經緯——是去年獄中那蓮的清、蘭的傲,也是傷痕再難抹去;然後是入鬢的兩條長翎,曾幾何時竟要換了淡墨來勾?猶記乍見的驚豔——那清水容顏上最明快的兩筆,是怎的就這樣褪成了倦意?心頭一悸。刻意匆匆掠過仍閉的雙眸,隻兩筆濃墨,點那長睫低垂;繼續,繼續往下,嗬,忍不住挑了唇角——鼻頭竟是紅紅的呢,可愛得教人真想啄下——可莫非,莫非即使在他懷中,他也仍是覺得冷的?蘭王倚枕凝望,微笑就這樣忽然隱去,忙伸手將被子拉上,猶豫著,還是乾脆將人整個抱入懷中。睡夢中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低哼了聲,索性將頭也埋進了被裡。“瀲,好好睡!”他又好氣又好笑,拉開被子,露出那仍是粉紅的鼻尖,忍不住地還是啄了上去,接下來便是唇、下巴……有什麼,又在血液中悄悄燃起。“蘭卿……”呢喃衝口而出,他這才省來,忙離開那誘人唇線,有些底虛地看向被中人,卻沒料他竟全無反應——他竟累成這個樣子——想到昨夜旖旎,頂峰的快樂卻也擺脫不了絲絲滲入的苦澀。“是我不好,不該讓你如此辛苦。”鬆了抱,放他安睡,蘭王臉有點紅,聲有點小,“許是從來都是我不好吧。”停頓,聲也變得更小,“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愛你。”四周是那樣的靜,靜得聽得到雪落紅塵的清音,之惟聽到自己的一根心弦隨著這入耳一語輕輕一震,又猛地縮緊。房中再響起的卻是兩聲輕咳,然後便聽見人翻身下床的聲音,光腳踩過地麵行來的聲音,再然後便是關窗的聲音,他忙一蹲身,慶幸自己躲得夠快。其實非是他快,而是蘭王心不在焉,否則以他武功修為怎會未覺窗外一直有人?他本就擔心那人弱不禁風,聽到他幾聲咳嗽,便忙著去關窗——無措慌張——隻知道:一點一滴,都不敢放,不敢放。“昊……”忽聽得背後呢喃。他忙回首:“醒了?”君瀲笑了笑,想抬手,卻是無力,隻得道:“你快上來。”蘭王挑起一眉。君瀲怎會不知他那點曖昧心思,白他一眼,正想轉身繼續睡,可瞥見他的赤腳,還是——“不上來,便穿鞋子去。”蘭王心裡一暖,當下便笑著撲上床去:“還是上來的好。”“涼!”他哪有力道推開他的毛手毛腳,隻能徒勞地偏偏身子,卻反被人摟得更緊。“那本王給你暖和暖和!”蘭王嬉笑著胡攪蠻纏,瞥見那人欲起難起模樣,已是癡了。“彆動!彆再動了!”還未複原的身體哪堪再這般挑逗,君瀲隻覺身子外麵裹了片火,裡麵卻虛得似冰,連連抗議無效,隻得假咳起來:“咳!”蘭王果然回望:“怎麼了?”他瞪他,故意不理,隻咳。蘭王忙停了動作:“是哪兒難受?”說著便伸出手來,撫上那人胸膛,卻被輕輕摁住。使詐的人臉上的笑卻是真的,淡淡一抹憂色如水**漾。他恍然,想好的回敬脫口卻成了:“這裡?”真心在那手心裡,君瀲望著他,沒答。他便有些得逞地笑了,笑得臉開始越來越紅,眼眶也越來越熱,一直笑得將臉整個埋在了那人的肩窩裡。君瀲的臉就也紅了,半晌才低聲道:“這次分彆不比尋常,我不能相隨,終是有些不放心。以前我雖不通戰事,但好歹還能與你做個參考,這次就隻能全靠你一人了。”蘭王聽出了他話中的沉吟。“王爺久經沙場,胸中自有丘壑,本也不需我來操這份閒心,可君瀲肚裡還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你說。”“我心想:聖人都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王爺雖說是領軍上將,但沙場變化畢竟難測,且此次征戰事關三國四方,其間錯綜複雜隻怕都非一人所能定奪。”頓了頓,“朝裡的意見,要聽,卻又不能全聽——畢竟隔得太遠,軍情能變,國是能變,利益,則更是拴不牢靠不住的……”蘭王偏開頭去,和他同枕一枕,兩人的發糾葛了一枕,烏雲混沌,眼睛卻都是雪亮的。“而於軍中的意見,眾兵將都已追隨王爺多年,王爺使慣了見熟了,他們武人想法,多半都能耿直上稟,即使不說,相信隻要王爺肯留意也定是能看得出來的——你莫嫌我囉唆,我意隻望王爺能比以往更加重視他們,更多體會他們的心思。”他說得很慢,“將受命於君,合軍聚合——即使皆若王爺手足,將,也畢竟是國之將,兵,也終究是國之兵,為將者使之用之,與之成為一體結為一盟,說到底都是為了保家衛國利益共通,若離了這個……”蘭王轉眼,與他臉貼著臉,笑:“你對我的治軍之道就這樣沒信心?”他垂了睫:“人心叵測。”所以,這世上,我隻相信你。抬起他下頜,將話放在眼裡,回應的瞳心幽幽閃爍——他所熟悉迷戀的光華,實在是太美,美到有些虛幻,有些疑惑:這份美好,人間當真留得住,用孤注一擲、全心全意,權力兵威,還是家國?“我自有分寸。”靠得太近,隻恐心思掩都掩不住,他於是選擇坦白,“你的話我都記下了。你也聽我一言:沒把握的事我不會去做。”捏捏他鼻尖,“傻子,你這般患得患失的乾什麼?世上有幾件事是沒風險的?!可若不邁出第一步去,便永遠不會有結果!”最愛叫他傻子,誰才真傻?無力抗拒的君瀲哀又複笑:罷罷,世上又有幾人不是隻為了一點希望活著?“瀲?”“嗯?”他轉臉。蘭王照著那唇便是一記:“相信我!”他不言。他便伸手,拿過他一綹發絲,又拉過自己的一束來。結發。這回可信了?他以發絲死結相詢。他微微一怔,然後用儘全氣,以傾身一擁作答。正自醉倒花間,卻聽門外來報,道馮嘯將軍求見王爺。蘭王惱:“這時候?!”君瀲抬眼:“是王爺自己要見他的吧?”“啊,的確本是叫他去王府的!”蘭王一拍腦袋,“可他怎找到這裡來了?”“出征在即,有幾人能像你似的……”君瀲沒好意思將話說下去,隻道,“快穿衣服去!”“哼!”“才說要聽我的……”蘭王雖不情願,終還是向門外喊了聲:“叫他在院裡等著!”說完便要下床,頭上卻忽一痛,這才想起二人的發還纏在一處。君瀲便笑了:“要你那蓋世武功是作什麼用的?”蘭王恍然,以掌為刀,發結落下。一隻纖長的手拾起,緊握,手的主人道:“你去吧,順帶先把我的笛子拿過來……還有……衣服。”他依言照辦,回來對上他笑意春風的眉眼:“等著。”於是,一直未走的之惟終於又能聽見裡麵的聲響:先是父王”嗬嗬”的笑聲,然後是門開的聲音。“王爺。”蘭王走向馮嘯:“不必多禮。你當知本王是為何叫你來。”馮嘯沒答。蘭王的眼深黑如墨,隻道:“你這城防總領當了有年頭了吧?”“稟王爺,已有兩年。”“是啊,兩年了。這兩年你乾很不錯。”蘭王點點頭,“雖沒再跟著我出征,但守在這京師彈丸之地,卻也沒埋沒了你的才華。”“謝王爺褒獎,末將慚愧。末將其實仍願追隨王爺拓邊放馬、保家衛國!”“唉,護衛京師難道就不是保家衛國了?這一座孤城之中,有多少我們最珍視的人啊。”許是麵對心腹的緣故,蘭王居然回眸望向身後的房屋,笑了笑,方漫漫說道,“我知你是虎將,怎甘束縛在這城牆之內?況這些年你兢兢業業使京城安定百姓安居,卻也一直未得封賞,還是個總領不說,行事上也還有人時時打壓掣肘——這些,都是有的吧?你不要否認:你心中就沒為這個怨過我?”“王爺……”“怨也是常情,本王也是帶兵的人,況你一直是我的左右手,你我推心置腹,你的心思我怎會不知?”蘭王笑笑,神情悠遠,“鴻鵠之誌,將帥之才,豈是甘心就這樣被埋沒的?誰都一樣啊……”尾音聽來竟有幾分黯然,教偷聆的和明聽的心都一震,馮嘯暗地裡握了拳,卻隻又是一聲:“王爺……”似有話要說,但又不肯開口。蘭王正奇他神色,卻忽然聽得屋後似有響動,不由喝道:“誰?”之惟隻得走了出來。“你怎麼在這裡?”蘭王恍然馮嘯的吞吞吐吐。之惟聽在耳中,隻覺父王這一聲嗬斥好凶,就仿佛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還不認他這個兒子。於是低了頭,不言語。“鬼鬼祟祟,豈是蘭王世子作風!”之惟記憶中,父王還從不曾如此嚴厲。“還杵在這裡乾什麼?今日下學怎這樣早?還不回去溫書?怎麼越大反越沒規矩了?!”乾嗎說得這樣急這樣快?!之惟咬著下唇想:就像在掩飾什麼似的……心底裡忽然像打翻了硯台,墨汁一點一點地浸染開去。正在這時,隻聽背後一聲輕響,有人低聲咳嗽了聲,道:“世子來了啊,微臣已等你許久。”“先生!”他忙回身。流泉披散,單衣清寒,一手扶門,一手揪著領口的人微笑著:“世子請進,書溫了嗎?微臣可要檢查你的功課了。”“是,先生。”他忙走進房裡,熏暖的氣息刹時撲麵,弄得頰上眼中都一陣灼熱。“世子,坐吧。”他的先生指指屋中他常坐的椅子。他坐下,卻見君瀲仍站著,目光時不時飄向淩亂的床鋪,微紅了臉:“世子請稍候,待我……”他偏開眸:“先生還是回去躺著吧,天冷。”君瀲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背靠著猶溫的被褥,坐在床沿。“世子……”“先生……”竟同時開口,不由都笑,之惟就道:“還是先生先說吧。”其實他也未想好說辭,垂首,正瞥見**的發結,想了想才終於出言:“王爺就要出征了,世子知道嗎?”之惟恍悟這便是父王與馮嘯剛要掩飾的,大約是甚至關乎家國天下的隱秘,然而卻被他的先生就這樣說了出來,眼中的熱忽就變了酸,忙彆過頭去。君瀲似見了,又似沒見,隻淡淡又道:“此事之所以還不能公布,乃是因為這回出兵的原因有些不大好出口。”“究竟什麼原因?”他讓自己追著他的思路走,努力擺脫方才某些困擾。“是忠略將軍有負聖恩,已為烏桓所敗,若再不出兵救援,戰火就要蔓延到軒龍來了。”“還沒出正月就逢這樣的慘敗,教朝廷的顏麵何存?”激憤的語調中,少年抬起眼來,水霧已散,目光清透,想來已學會了如何用麵上的尖銳將心底的小刺包埋。君瀲看著他,臉上的笑容若有似無,他的眸子很定也很亮:“何止是臉麵,更是安危!所以,上頭即使再有怎樣的打算,也還是要派王爺出兵了——無論怎樣,都到時候了。”說著說著,一抹笑花忽然就浮了出來,大約連他自己也未曾省得。卻看愣了之惟,教他半晌才又能對話,也教他半生才真正懂得。他記得那時自己忙問:“那先生,父王會怎樣做呢?”他會怎樣?一時倒被問愣了。君瀲拾起床麵上的發結,放在掌心:交絲結龍鳳,鏤彩結雲霞。旋渦樣的形狀,是掙紮不出,還是根本就不願掙紮?即使明知結得再緊,斷發也還是,斷發。可又為何?為何還是,想陪那人說著——一寸同心縷,百年長命花。於是之惟便見他的先生目光停駐了良久,仿佛是在看那團發絲,又更像是在看自己的手掌,半晌卻隻道:“世子這幾年也已讀了不少兵書,你自己怎麼看呢?”少年沉吟了下:“那要先看楊開是怎樣敗的。”眼波澄澈,直看向對麵的眸子。君瀲讚賞一笑:“據報是由於他擅離朔方,烏桓軍趁虛攻擊,他急忙回救,卻為敵兵阻於隘穀,敵方以逸待勞,我方兵疲馬乏,自然落得大敗。隻幸得烏桓人兵法不精,不然若也如你父王當年樣以火攻之,他哪還能有命逃回來?”“他為何擅離職守?朔方乃我要塞,他怎能輕忽?”他不解。“朔方是不能輕忽,可開疆辟土的大功更不可輕忽啊。”他笑。“他到底是去了哪裡?”“烏桓國都——戎京。”“什麼?那怎夠得著?”“世子有所不知,烏桓遊牧建國,並不似我國般城池連綿:兩國邊境上的長城後麵便是廣袤的荒野,幾道防線之後,再不遠便是國都了,如此都城,倒像是我國的邊塞孤城一般。其餘城鎮也多是依順水源而建,因此相距甚遠。城池稀疏、國土開闊,這才有了戰場讓它新王叔侄二人反複爭奪,也正是因了如此地形,才成就了今日的形勢:那烏骨那言雖有西羌背後支持,但新王據守國都,與他牢牢對峙。烏骨那言現在看來雖處強勢,卻一日攻不下都城就一日稱不得正統,一日算不得勝利。”之惟明白了幾分,不由嗤笑:“他們烏桓自家混戰都奪不下來,那楊開又是仗了什麼勢,敢去進攻人家都城?”“本不是要去攻,而是該去救的。”卻不料君瀲微笑。“噶?”他示意他莫急,一一解釋:“烏骨那言依仗強援,前些日子終於打到了戎京附近,與烏骨懷金在翰海中展開決戰。而那烏骨懷金又已數次遣使求援,我朝廷於是駐兵朔方,正是暗作了襄助於他的部署。”“原來朝廷是打算助那新王的呀。”他若有所悟。“世子怎麼看呢?”之惟看著他,字字斟酌道:“朝廷這樣做自然是對的:烏桓雖說向來反複無常,但烏骨懷金畢竟是正統新王,他若與我結下友好之盟,自然要比作亂者算數。況此次混戰還有西羌插手其內,無論如何,我國也不能真教這個頭號勁敵討了便宜去。烏桓雖也是虎狼之國,但經過這一番爭鬥,國力想必要好一陣子才能複原,一時之間也就不會再挑釁我國。如此選擇,三國鼎足之勢頓成,想必就能和平一段時間了吧。”“世子所言極是。”他點頭,卻不料,不過一句肯定,對麵少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腰也挺直了幾分,讓人忽然想起家塾院裡栽的一棵梧桐,他進學的一年種下的,一直以為司空見慣,直到某天他要離家而去,才驀然發現:那熟視無睹的蒼翠竟不知在何時,已能鋪滿了他仰首所及的成片天空……望著對麵注視的雙眸,忽然春寒頓減,君瀲星眸閃耀,不由笑得坦率:“不然皇上也不會竟派了楊開前去,難道還真是指望他去臨陣決斷不成?”先前許多疑問如此便豁然開朗,之惟感慨道:“原來,朝廷並非隻是觀望,而是什麼都已決定好了呀!”隻覺朝政糾葛當真繁複,難怪人都說聖心難測,不由又想起了父王方才的語氣來——那般冰冷入髓——幸好還有眼前笑如春風。想著,他站起了身來,青春昂藏好不玉樹臨風,於人麵前朗聲言道:“如此方略既定,這仗還有什麼難打的?隻要我軍揮師北上便是了:他烏桓兩軍旗鼓相當,我軍襄助哪方不是瞬時就能壓倒另方傾覆局勢?即使讓我去指揮也定能獲勝,這敗軍之恥竟是怎樣來的?!”“哦?”他不動聲色,反問,“若真由世子你來發兵,你就能如此大膽立時北上,難道就不擔心西羌也會同時增兵乾預嗎?”他遲疑了下,卻不肯示弱,思索片刻,回道:“我看西羌不會:一方麵這顛覆他國正統之事畢竟不義,非但要惹得烏桓國人反感,更會激起它自己轄下其他部落非議——不然它何不從開始便明著出手,而要這般縮頭縮腦費心吃力?嗯……另一方麵,我瞧著西羌它國力畢竟空虛,隻敢討討便宜,才不會真為烏桓與我國對上,況且兩國之間畢竟還有句和平承諾牽製著呢——我說得對嗎,先生?”“對!”君瀲仰首相望,眼中不掩光華明滅。之惟已很久沒見他如此微笑——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眉眼盈盈處讓人恨不能點滴收藏就此沉溺,於是,方才還慷慨陳辭的刹那就啞了聲。如果身上還多一絲力氣,他必會站起,輕拍少年肩頭,然而此時他卻隻能如此坐著,看著,看那清湛的眸子漸漸變得更深,也更遠,任喜悅和感懷同時蔓延上心去,卻不知自己這半倚半靠慵倦神色已能醉了人一時,更烙了人一生。片刻沉默中,之惟隻感臉上又在發漲,忙發問道:“先生,可有點我卻怎麼也想不明白:我國既早已定了襄助烏骨懷金,卻又為何一直拖著不出兵呢?”“這是個時機問題。”他回過神來,從容道,“就好比是兩隻老虎相鬥,總要等它們鬥到兩敗俱傷之時,獵人才出手。國事也是一個道理。世子想:我國剛派兵進駐朔方之時,烏桓交戰雙方士氣皆在頂峰,我國若是那時便貿然出兵,豈不恰恰是迎其鋒芒,等若是代替了烏骨懷金去挨烏骨那言迎頭痛擊?我軍損失必然巨大,這樣一來,打虎的反被虎噬,那烏骨懷金倒成了坐收漁利之人,到那時我軍非但成不了獵人,隻怕反而要聽憑他這隻老虎指揮了。”“原來……”之惟恍然,想想忙又道,“所以,我軍才要等著烏骨懷金拚得隻剩下戎京孤城一座了以後才發兵,就是要等他沒了指望,隻能全聽咱們擺布。”“沒有指望?”君瀲笑笑搖頭,“世子這話卻不全對:他沒指望,是對自己沒指望,對我軒龍,卻偏要他滿懷指望呢!”“這……?”“若微臣猜得不錯,我國在派兵之前定是已與他定了盟約答應助他平叛的。烏骨懷金正是有了這個指望,才敢與他王叔硬拚到底——戎京,一座孤城,如此凋零時節,竟就仗著它支撐整個戰局……”他似乎低歎了一聲,眸光若水,漣漪轉瞬而逝,淡淡又道,“現在他終於熬成了強弩之末,我國恰在這時發兵救助,他必言聽計從依附於我,如此,兩軍合力,定能大破那同樣精疲力竭的烏骨那言。如此才是萬全。”之惟聽得連連點頭,卻又複疑惑:“照這樣看來,楊開出兵的時機也沒錯啊,可他為何還是敗了呢?”“時機雖對,他事卻乾錯了。”君瀲抬眼,卻不望他,“世子忘了:朝廷是要他去救援,而他反去攻城!”眸光一閃,似要透過窗紗望外,可終還是回轉了來,輕歎,“如此,豈有不敗之理?”之惟卻有不同見解:“我看倒也未必——先生方才不是也說烏桓雙方乃是兩敗俱傷嗎?既然如此,那幫哪一邊,勝算不也差不多嗎?”“不,世子錯了。楊開之敗表麵看來是敗於戰事,其實卻在於他——”君瀲吐出幾個字來,“逆天而行。”窗外忽來劈啪一響——寒莖摧折之聲恰與這四字同時入耳,教人不知為何心頭突的一跳,之惟不由走近兩步,隻見君瀲又垂了瞼看向手中物事,麵上表情於片羽吉光中影影綽綽,竟有幾分模糊。“先生?”他蹲下身,舉眸相望,“何謂逆天?”君瀲握了下手中發結,又放開:“逆天便是不順理成章,不應和王道,是爭,是圖,是染指,是貪念,是……失道寡助。”“先生?”聞言,他竟心中一凜。君瀲回眸望他,已作了淺淺一笑:“誠者,天之道也。人無信則失朋,何況國家?這次我國已與烏骨懷金有言在先,怎可臨時起意背棄盟約,落井下石染指其都?這豈有不敗之理?”輕歎了一聲,又道,“可憐那楊開大約本還想做一圍魏救趙之計,卻沒料反被彆人以此計將了一軍。”之惟怎樣伶俐,一語入耳已領悟了七分:“先生是說:楊開去攻打戎京乃是為了引烏骨懷金掉頭回援?這豈不是說,楊開是要去助烏桓叛軍了?”“不錯,楊忠略此舉正是此意。烏桓兩軍混戰,烏骨懷金之所以敢排出背倚戎京的陣勢,便是依仗了與我國之盟,認定他背後安全無虞。而今楊開卻帶兵突襲,不若是從背後給了他一重擊,他若回援則將以背麵叛軍,若不回援則等於將國都拱手讓人。無論怎樣,他都定處敗局。於兵法上,楊開此計不可謂不高明。”“若真如此,總也是滅了烏桓一方兵馬,也未必便是壞事。”想到了什麼,他眼睛一亮。君瀲看著他:“哦?世子覺得這是好事?”那眼波清明如鏡,似笑非笑中似能映鑒萬般心情,他哪裡敢瞞,隻能實話實說:“這樣做雖非正道,但我軍卻畢竟占了人都城,也就占了主動,想那烏骨那言若要登位也總是要將國都要回來的吧,到那時,我國便可漫天要價……”說著說著,聲卻小了下去,他自失地一笑,“嗬,學生這想法是不是天真了些?”君瀲卻沒笑:“若是戰局當真按此發展,世子之言倒也可行,隻可惜這招圍魏救趙,用成了的不是我軍卻是烏骨懷金:他料到了楊開意圖,反用其人之道,不惜冒險分兵襲擊朔方,終還製其人之身。”之惟不由搖頭歎息:“果然是天命不可違啊,隻恨那楊開貪功,吃敗仗不算,還累我軒龍一國都背上反複之名……”心頭電光火石一閃,他抬起眼來,“可烏骨懷金又是怎樣料到他意圖的呢?照理說,他應一直於兩國盟約深信不疑啊,先生?”“大約是他先得了消息吧。”君瀲略皺了眉,頓了一下,方道,“三國四方,間必橫行,風聲走漏也屬尋常。”之惟心中不置可否,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又問:“那烏骨那言那邊也應該是得到些軍情的吧,可為何他明知楊開是去助他,卻袖手旁觀呢?”君瀲並沒立即作答。他便又問:“先生?”君瀲轉眸,順手撥開學生額前覆眼的幾縷垂發,之惟隻覺沁涼指尖滑過,如同一陣清風,眼前頓覺明亮開朗,端看那人淡靜容色,如沐三月春光。隻聽他說道:“隻因他也跟他侄子一樣聽到了同一條傳言:我軍是要先占戎京,再進瀚海,聯合了西羌將他烏桓兩方都困於莽原之中消滅,再一同瓜分了烏桓。”之惟啊了一聲,差點跳了起來,一抬身才發現腳麻得厲害,方才屏息凝神中竟忘了自己一直是蹲著傾聽,不由就苦了臉,嘴裡卻還不忘道著:“好厲害的傳言,好厲害的打算!”君瀲瞧著他,微微苦笑:“的確是厲害啊……”正要再說什麼,卻見學生揉著腿站也不是,蹲也不是,便道,“世子還是先坐下吧。”“好!”他巴不得這一句,話音未落,人已坐上了床沿,還沒坐穩,卻又“哎呀”叫出了聲來。忙伸手摸出那疙人的物事——原是管笛。君瀲一見,便拿了去。他便湊得更近,笑笑道:“先生,好久沒聽你吹笛了。”君瀲撫過那笛身,一指動作竟像是牽了全身似的,凝望著凝望著,他居然就咳嗽了起來,好幾聲才止住。“先生?”莫名地,他有些慌。卻見他搖頭:“今天是不成了,我太累了。”他抬眼看著他,神色中竟帶了幾分鄭重,笑得清然又眷然,“還是等將來你父王班師還朝的時候,你央他吹給你聽吧。”他下意識地應了,隻覺那語氣奇怪,未及深想很快便將那話語帶神情全都淡忘了,卻哪裡能料以後,無數離合因果早已於此,一語成讖。那時他隻記得他看到君瀲取下了笛上之穗,將手中那團發結連到其上,他見他十指忙碌卻壓不住顫抖,是太累還是什麼……想著臉已又快紅了,忙撇開不究,然後便見那修長手指剛將新笛穗重結上笛尾,蘭王已進了門。他忙起身:“父王。”蘭王看了他眼:“溫過書了?”他不敢答,忙偷眼看他先生。君瀲便道:“溫了。”蘭王輕哼了一聲:“溫的什麼書?”“《史記》。”君瀲笑答。“哪一篇?”“《孫子吳起列傳》。”“是嗎?”蘭王看向之惟。之惟忙點頭如搗蒜。蘭王也就忍不住樂了:“那好,背兩句聽聽。”“……夫解雜亂紛糾者,不控卷,救鬥者不搏撠,批亢搗虛,形格勢禁,則自為解耳……”聽他背了兩句,嚴父大約才滿意了:“好了好了,等會兒我再來仔細查驗你。先回府去吧。”之惟如蒙大赦,忙退出房去。一出房門便是一陣寒風撲麵,不由打了個寒戰,他一抬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暖陽光華已涼薄成了暮色黯淡……他一走,房內蘭王便已斂了笑,問那人道:“你剛才當真是教了他這個?”君瀲點頭。“你不該對他說那麼多。”蘭王頓了頓,“他還是個孩子。”“孩子?”他看著他,“既是孩子,你還擔心什麼?”預料中的,一陣沉默。蘭王在他身邊坐下。他的眸光隨著他的動作:握拳、放開、抬手——忽然,就被人緊緊擁住:“瀲,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就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多想,多想有那麼一個小小的人兒,會說會笑,會長大,會流著他的血有著他的骨,在他們灰飛煙滅以後還能在大地上繁衍著愛情的傳說。“傻瓜。”他不知該哭該笑,“之惟不就是嗎?”“你知道,他不是。”他的聲音有點冷。他一悸:“虎毒……”他捂住他唇,笑得有些苦澀:“你知道的,有些事我彆無選擇,我……”謝你,謝你沒直接說是為我。欲說還休的唇角還牽製在那人指間,終便隻化了淒涼一笑。眸光若水,索性流轉開去,放那人也一樣在對麵不知所措目光閃躲,君瀲低眉看向手中,停了停,才抬起腕來。蘭王看去,隻見碧管熒熒,笛穗長長。他以掌覆他掌,將手心笛兒交他手上:“帶著。”“瀲?”他猛抬頭。“隻當是我又陪你上戰場。”他卻仍望著交握兩手,笑意流露,“不過,可不許輕易拿出來——那邊天寒地凍的,仔細給我吹裂了,我定不與你甘休。”“嗬,說得好聽,還不是麵薄,怕我在三軍麵前露了這個!”空出的一手執起交纏發絲。他笑得淡倦:“你說怎樣便怎樣吧。”隻是,仍不肯抬眸。不必抬眸,不抬眸也能知那人怎樣又猛的低頭,怎樣說不儘道不明千種糾葛萬般離愁。不必抬眸,抬眸隻怕淚流——可怎能淚流?怎能教一點星火因淚休?隻聽得耳邊語音繾綣:“你放心,我定好好收著,一如——懷中珍寶。”他惟有點頭,含笑。映著窗外,斜陽正好。這次出征的諭旨下來得很快,就在之惟聽君瀲說了兩天以後,蘭王便被封了大將軍王,領八萬精兵開赴朔方。至此,前方戰敗的消息卻仍未明發。但無論朝野於此都已心知獨明,朝中表麵上尚算過得去,民間卻又已傳言紛紛。之惟經曆了這幾年磨練,雖早對這嘴皮子翻覆不勝其煩,但也深知這防民之口的利害。於是,當聖旨降下言曰上元之夜聖上要與民同樂共賞花燈焰火時,他已能想到其中的穩定人心之意。此外還有一點,便是蘭王等眾皇子也齊隨聖駕一登城樓觀賞燈市,這本應是件榮耀之事,他卻不知為何總覺悶悶。至今記得聽說此事那天,成王恰也在蘭王府,當時便笑道:這是皇上特為戰無不勝的大將軍王餞行,當真好大麵子。蘭王就答還要靠二哥照應。他聽了,忽覺忐忑,抬眼正觸四道目光交彙於自己身前,就忙彆開了眼。此後便是上元一夕燈花,十七大軍開拔,成王代天率百官送將,直到神武門外。眼望父王又一次遠征,他見那旗幟招展軍威浩**,也跟著一時激昂。似乎因此,他並不太擔心前方戰局,在他心中,父王畢竟還是那個百戰百勝的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