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湧上些眷念,纏綿在心頭,不能與人說。這時,之惟看見了先生的微笑,看見他看著他,眼中是千帆過儘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然而,他卻知道:明明他也隻愛過一次,一次……便窮儘一生。一生隻為一段情——是不是……就是這樣?那年桃花開得早,落得也早,經那一夜風急,第二日滿山滿城便灑了一地,並無人惜。人的注意上午還在乎前方捷報:蘭王已助烏桓新王平定叛亂,一路收拾山河勢如破竹,至此,前方戰事可謂全線告捷。下午便轉向了另一個消息:胭脂樓的離若竟要出嫁!一時間,議論四起,剛還論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變了脂粉佳人。之惟跟著君瀲,就在這時走進了胭脂樓。自然清楚外麵頃刻便是傳言紛飛,但樓裡離若的小院卻是如此靜謐:夕陽下蝴蝶蘭兒正含苞待放,嬌嫩的色澤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這讓他有點恍惚,懷疑起此來的原因——他們可沒有街頭巷尾的百無聊賴,他們前來是因為碧兒闖進了君瀲家中——還穿著昨晚衣衫的綠衣婢子奔到他們麵前,咬著下唇:“我家姑娘說要遠嫁。”君瀲從書桌後抬起眼來。碧兒看著他:“你明白嗎?”君瀲站起身來。碧兒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她不讓我來,但我知道她想你去。”君瀲已經離桌向外走去。一頭霧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卻為碧兒所攔。她擦掉了眼淚,眼波很亮,然後她對他說:“你記著,有一天我會去找你算賬的——全都是因為你!”金尊玉貴的他望著這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丫鬟,猛然意識到了什麼……然而眼前的情景卻如此讓人生疑,這般寧靜這般美滿,卻也這般沒有喜氣。走在當先的君瀲似也因此而遲疑了下,於是,去揭幔帳的手便停了停。就在那瞬,香風撲鼻,幔帳搖曳依舊像層粉色的輕霧,依舊輕易地覆上了人臉,而那邊,也依舊隱約著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見時分。隻是不同,這次是素手撥開了阻礙,一打照麵,兩邊竟都還是片刻失神——他依舊為那頭的明豔世所罕有:鮮紅的衣衫,嚴妝的佳麗,眼波流轉,嫵媚之極。她也依舊因那廂的清華平生難尋:白衣如雲,微有絲淩亂,黑瞳如墨,泄出點漣漪——可是因為他在心慌?可是因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不禁笑了:“來得真快啊,我的君郎!”他半點沒在意她的調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你……”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兒會去找你,還不趁空兒換身衣服?”笑靨如花的凝視,“你看我這樣,美不美?”他終於找到了她胸口處比旁處略深的紅色,頓時忘了所有的言語。 素手撫上前胸,阻擋他視線,手的主人悠然一笑:“來了這許多次,難得今次起了色心沒個正經——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終究遲了一步。”“嫁?”雖猜到了,卻還是存絲僥幸。她看著他:“視死如歸,你會不明白?”漫不經心的笑裡似乎還是那個氣死古人的神氣,“歸不也就是嫁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還是笑得那般明媚,“對我們這樣的女人來說,死亡不也是一種遠嫁——一般來之不易。”“嗚……”壓抑不住的哭聲終於從碧兒口中溢了出來,之惟也一臉震驚。離若看著院中二人,眼神終於暗了一暗,卻聽麵前人說道:“姑娘好口才。”轉眸,看到他的淺笑,她於是也笑了:“公子好風采。”一切仿佛昔日重來。還是將那人讓進了屋裡去,也還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這一倚,卻怕再也起不來。幸好那人的神色也還如初見時平靜,仿佛什麼話也依舊都談得開。她儘力對他柔媚一笑:“想問便問吧,我還有時間。”“怎麼傷的?”“還是那麼直接啊,又在問話了。”她嗔,然後認真地看著他,“你一定要知道嗎?”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心疼起這個人的?從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還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雙眼——是從什麼時候起,那笑裡眼裡再藏不住悲哀?“該承擔的誰也逃不了。”他回答。她便搖頭:“彆把什麼都往自己身上背。”他苦笑了下,依舊靜靜地看著她:“姑娘可以說謊。”頓了頓,“我反過來聽就是了。”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塵恍如隔世今時水落石出,便不再隱瞞:“昨晚上和你分手後,我坐了你的車,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盤問——嗬,武功不高,膽子不小——都是隨你這個先生吧?”調笑中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隨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卻見君瀲遞過來個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是什麼?”“止血的。”見她不接,君瀲不知自己怎還能仍跟著她笑,“是你那‘師父’留的,你還信不過?”離若被他逗得一笑,臉色卻慘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為她是要接,卻沒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動,以為她是要握,卻沒料她一抓卻又鬆了,心……一顫。“你留著吧,沒用的:肺上紮了個窟窿,怎麼補得起來?”她搖頭,呼吸忽然急促。“吃了。”他終於再不能笑,硬將藥送到她唇邊,冰涼的手指碰到更涼的紅唇,雙雙一悸。紅唇如蝶翼輕輕滑過他的手指,她彆過眼:“真的沒用——箭頭上有毒。”“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她有些惋惜地望著地麵,說道:“你這樣作甚?我這都是自找的:像我這樣的人,跟了這家跟那家——看他蓋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什麼樣的盛衰沒見過?自己難道還會去奢望長命百歲不成?平王倒了台,我這樣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爺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給得多還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麼想不開的?怪隻怪我命不好,興許天生是個惡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著我跑,追兵在後麵放箭,我把他拉進了草叢,自己偏沒躲過流矢……嗬,其實也沒什麼,誰沒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說著便又咳,瞧見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難看,難道……你嫌?”“離若……”第一次啊,他將這個名字喚得纏綿,第一次不知道該應該嗔該諷該怨,那便仍是笑吧,卻為何一勾唇便覺什麼撲簌而下,是胭脂還是彆的什麼弄花了嬌顏?罷罷——“你嫌的哪門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將來入不了誰家陵闕。”一縷芳魂歸何處,哪敢想,哪敢言?卻不料——“哎,你怎麼哭了?”一滴投入,驚瀾乍開,要如何描繪這心底的抽痛、狂喜、淒涼、雀躍?“啊?”經她一說,君瀲這才觸到自己臉頰:一絲潮、一點軟、一滴寒,從未在甚至那人麵前留過的男兒淚,原來竟也是這樣不聽使喚,如同早也不在了控製的心跳,那般躍動,是從今日、那天,還是……初見?“夠了夠了,再多就不是為了我了。”離若伸指拂上他頰,輕笑,“你這玩意兒本就精貴,肯給我這一滴,我已夠了。”竟是笑得這般透徹!說得沒錯啊,淚少不因情薄,隻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你是佳人獨遺世,我卻不是漢皇思傾國。“呀,叫你彆再哭了,你怎還……”是該喜還是該惱,哪裡想到這僅剩的片刻光陰竟是用來哄他的,那自己這顆心兒又要誰來平複?不禁冷笑了一聲,“我說夠了便夠了,不要你把屬彆人的那份也拿來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彆人貓哭耗子。”說話間,見那人已擦去眼淚,淡然展了笑容,心內不由一陣欣慰複辛酸:這人……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這人,懂得,卻又求不得。他怎會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樣的結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塗毒的那個,不過是因誌在必得容不得差錯,見神弑神見鬼殺鬼,當真能說是針對了誰?而另一個莽撞攪局,說到底,不過還是個孩子啊……本就是誰能左右了誰去?可為何,想得通也還是那般痛,什麼東西終歸回避不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誰,誰之過?!“既然笑了就不許再皺眉。”她咳嗽了聲,強笑,“浮生常恨歡娛少,且含笑對今宵吧。今天可是離若的好日子,但瞧你這賀禮送的……”卻對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個不算!”“嗬?”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贈一顆,再多她就會誤會,就會以為……“你還想要什麼?”什麼在他眼中流過,“告訴我。”一時錯愕:那……是什麼?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還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嬌以前般拒著又迎著?呼吸已經近在咫尺,好想就這樣把眼睛閉上,讓他的氣息湊近再湊近,可為什麼就是舍不得閉呢——哪有睜著眼做夢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軟,她看到他也仍睜著眼,那微瀾的眼波,往事刹那重疊——原來,竟是真的!他竟也記得那日呢,那日她沒能落下的吻,她沒敢放下的真心,原來他竟真是懂的!原來那天她沒看錯:他竟也在期待著!原來現在她也沒看錯: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清淚,順腮而下,她卻偏過了頭去:“貼那麼近乾什麼,報複我當年欺負病人呀!”頓了頓,轉過眼來,她對他輕輕笑開,“我想你記得我就夠了,可不要記得太深,不要記得太牢——人生裡記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傷的。我隻要你能記我如首曲,高興的時候拿出來吹吹,或如首詩,感懷的時候信手翻翻,就足夠了。”嗬,不肯告訴他的,說是出嫁,其實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關係,就是要與他這般糾纏,不管是會讓他頭疼還是煩惱,總之,就是哪怕是讓彆人的嘴來提醒,也要他記得,記得……一首曲會否太輕,一首詩會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紅顏,“君瀲不會忘離若,永遠。”這份動容,她可懂呢?怎會忘呢?我會記得初見經豔,記得授笛糾纏,記得昨夜你追來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馬車,一邊喘氣一邊說:“糟了,你那學生好像發現什麼了,可彆引人追過來……”話還沒說完,正巧馬車一個顛簸,你就那樣跌在了我懷裡,沒想到你的臉竟比我的還紅……我還會記得,你逼我和碧兒先走,而自己去引開之惟,分手時你掀開了馬車的窗,對我笑著笑著一直笑著……所有的一切,現在才知曉,抑或是現在才承認——唯一允過下次的,唯一許過來日的——那原來,是心動啊……永遠?嗬,乾嗎也說這個,好像那些個甜言蜜語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進尺?想著,覺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了,離若抬起眼來:“還有……我想要你那管笛呢。”說來可笑,始自第一次的糾葛,總也難以割舍。微一怔後,他點頭:“可惜沒放在身上,我給你再做一管。”片刻沉默,她也點頭:“好啊。”一笛不能贈二人,但可以做管新的,專為她,不是嗎?如此,此生便再無憾了……真的。隻是有點小小的惋惜,不能現在便聽到那笛聲悠揚,若有一曲高山流水,這沒有新郎的遠嫁才不顯淒涼吧……還好,隻是很小很小的惋惜罷了……她笑笑地想著。漸漸地,身體冷起來了,眼皮也重了許多……可是卻並不悲傷——是誰,誰的懷抱這樣溫暖,是被誰這樣緊地擁著——是你嗎?我的君郎?這便是離若的洞房花燭夜嗎?真幸福啊……就是,有一點點累,就一點點……真的……那麼就此彆過吧——嗬,對了,忘了問你一聲:若有來世,你可願真的……娶我?“君郎……”微笑裡,花已謝了。吻,輕輕地落在了那冰涼的唇上,仿佛……承諾。君瀲在屋裡待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出來時,天邊仍還是殘陽如血。“先生……”之惟走上前去,想說什麼,卻終是低了頭。君瀲便扶了他肩:“碧兒沒和你說什麼吧?”他搖頭。君瀲望向那默默流淚的婢子,她也抬了眼望他,看了眼,終於明白了什麼,“姑娘!”喊了一聲便衝進了房去。不一會兒,房裡便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先生……”之惟隻覺頭皮發麻,心裡不知是難過是愧疚還是恐懼。君瀲沒有看他,隻說:“世子跟微臣去趟西山吧。”他沒敢多問,隻注意到那人的容顏蒼白。一直到了西山,大約是奔波的緣故,之惟才見他先生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但映在一片青青翠竹中卻又透露出某種慘淡來。君瀲一直沒有說話,更不解釋,仿佛一開口便會有什麼再也壓抑不住。之惟隻聽得到他砍削竹子的聲音——珍貴的湘妃竹豈是哪裡都有,但彆處也自有各自的一方蒼翠,一樣值得觀賞珍惜,也一樣可以拿來做笛。而這其中,西山“金鑲玉”竹也算得上另一種極品。於是他能想到他此來的目的。隻是沒想到離若在那人心中竟會那樣重。也許,在這刻以前,誰都沒有想到。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但在春天,朝日長季節走,此刻天空也仍透著份明亮,就是霞光太豔,照得每個人都帶著層橘紅的光暈,顯了幾分朦朧。之惟不禁轉眼望向四周,竹林之外可見蘭若聳立寶殿巍峨——他們正身在西山的臥佛寺內,隻是卻非來拜佛。風中飄來聲聲佛號,聽不真切的救苦救難阿彌陀佛,他卻忍不住勾了唇角,有幾分諷刺地想起入寺時情景:方才他二人要入寺,卻被知客僧給攔了,言道今日寺中接待貴客,煩請改日再來。再問才知是朝中幾位權貴夫人前來寺中參禪賞花,不讓外人進入。不由忿忿,這般趨炎附勢,誰還怕了誰去!剛要亮身份,卻被君瀲阻止:“世子若這般以勢壓人,又與旁人何異?”他聽出了他語中難得不掩的嘲諷慨歎。隻見他笑了笑:“請小師傅代問方丈一句:寺中佛像可都是石頭雕刻?”知客僧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雖不解還是跑了進去。待再出來時,已跟來了老方丈,“老衲慚愧,施主請進。”便將二人迎入。他還不解,可見了君瀲的神色又哪敢多問。這時,旁邊倒有一人輕笑:“石雕的佛像可也都是鐵石心腸?”他看到那人是跟著方丈一同出來的,方丈對他態度恭謹,於是對他出言解惑也無感激,更何況他的目光還時時停留在君瀲身上。幸好君瀲也未要方丈再接待,徑自入了竹林……走神時,君瀲已經忙完,他看到他手中完成的笛子:碧青的笛身,卻在兩邊都鑲嵌了金黃色——這便是”金鑲玉”竹的特彆——精致而華麗,沒有斑斑點點,許是點點斑斑都藏在了人心間。君瀲將笛拿到了唇邊,頃刻間便**起悠揚的笛聲:仙樂飄飄,可能飄入天儘頭香丘中?伯牙碎琴,子期何在?怕隻怕,紅消香斷,唯見血痕……於是隻兩聲,他便收住了,眼神中有著幾分寂寥。之惟無端被那眼神刺痛,徑自就往外走,聽得見身後不急不徐的熟悉腳步聲。也不知是走到了哪裡,他抬頭一見,暮色掩映下銅鐘懸掛——原是寺院的鐘樓。微偏過臉,他看見白衣一角仍在在遠處,頓了頓,便走進了樓裡。仰望洪鐘巍峨,遠遠飄來數聲清磬,佛門淨地,他卻仍平複不了擾攘的情緒:來此至今那人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呢,他會在外麵等他嗎,還是已自行離去?無雲生嶺上,有月落波心——那人心裡有父王,甚至有了離若,那……他又可曾落在過他的波心?那人,不光是那人,這世上可曾有人將他之惟真放上心去?就像是昨晚……依舊是不敢深想的——幡動,風動,心動?是自己太聰明,還是太多心?想著,他一拳捶在了鐘上,銅鐘發出低低的嗡鳴。“嗬——”忽聽那邊傳來清脆的笑聲,“它響了下,娘,你聽!”他注意到對麵鐘沿下奔來的粉色裙幅紅色繡鞋,都是小小的——不知是誰家的女娃兒。隻聽那頭奶聲奶氣地又道:“娘,你進來看啊——這上麵畫的是什麼?”沒聽見她母親回應,她便跺了兩下腳,又喚,“娘,你來看啊!”也不知她母親去了哪裡,隻是不見回應。又聽她叫了幾聲,之惟終於忍不住走到了鐘那麵去,麵前是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兒,一頭長發烏黑發亮,大約三四歲年紀,見了他竟也不認生,隻眨著眼睛盯著。他便笑道:“你娘呢?”“剛還在外麵呢。”說著,便往外瞧。之惟早看過門外沒人,心道:也是個被大人丟下的呢,隨即又覺自己這想法未免刻薄,便俯身微笑:“大約是你娘沒見著你進來,反去尋你了吧,咱們就在這兒等等,好嗎?”女娃兒點點頭,對他抿唇笑了下,小小年紀便體現出幾分家教來。他想起那些前來禮佛的貴婦,心裡明白了幾分,隨口便問:“你剛才看見什麼東西了,非找你娘來看?”女娃兒笑笑,指指鐘上某個圖案:“這個。”他看去,見是一朵蓮花,正要開口相告,卻聽女娃兒脆生生地說道:“蓮花,是吧?”眼中頗有些驕傲的意思。他恍然,不由笑了:“說得對!”看著雪白的小手指向古銅色的花,心中無端竟添了分柔軟,他蹲下身,道,“想不想摸摸?”女娃兒偏著頭笑,以為她不明白,誰知小手已攀上他頸:“多謝大哥哥。”他笑出聲來,抱起她,她咯咯笑著,兩隻小手都撲到了鐘麵上,都似要抱了滿懷蓮花。“大哥哥,這上麵是什麼字?”他抬眼見是梵文,剛要說不識,卻聽那女娃兒說:“大哥哥,讓我猜猜好不好?”轉眸對上雙比水還澈的眼,心念電轉,他與那銀鈴笑語同時出聲:“普渡眾生。”雲落波心,驚鴻一瞥間扭轉的宿命……隻是當時並不知情。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忙回頭,卻見一少婦,清麗的容貌,婉約的風韻。“娘——”懷中女娃兒已要撲過去,他忙放下她。少婦抱起女兒,對他點了點頭:“小女頑皮,勞煩公子了。”“不礙不礙。”“娘啊,你剛才到哪裡去了?雲兒找你找得好苦!”女娃兒道。少婦的眉間攏起淡淡的愁煙,回答:“娘剛才好像看見你舅舅了。”“舅舅?”女娃兒的眼睛亮了,“在哪裡?”少婦搖頭:“沒找著,許是看錯了吧。”然後便對仍在將”舅舅”當經念的女兒道,“雲兒剛才就一直待在這裡啊?”“嗯!有大哥哥和我玩啊。”小人兒的注意很快被轉移了,“娘,對了,這口鐘為什麼不響呢?”“傻孩子,這鐘是要逢年過節,或是聖駕親臨、王公瞻禮時才會敲響的。”“哦——那敲了乾嗎呢?”“祝福。”“哦——可是娘啊,雲兒好想聽一聽呢。”少婦便笑了,抱著她往外走:“等下次吧,這就要看雲兒的造化了。”之惟不知不覺跟著二人走出了鐘樓,一直走下了台階方才站住,天色已暗了下來,很快地,母女倆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四周無人,天地間仿佛又隻剩了沉沉寂靜……“咣——”卻聽身後,是哪一聲黃鐘大呂響徹八方,悠悠地,直送入九宵雲空……他返身就往回跑,鐘樓前,見到那白衣翩躚,悠然遠播的鐘聲在他身後久久回**。“先生?!”他恍悟那鐘聲的由來。君瀲的目光似能穿越那沉沉暮色,“普渡眾生的鐘有時是要自己敲的。”之惟終於見他露出往常般的笑,“明白了嗎,世子?”之惟忙不迭地點頭,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先生,剛才那是……?”君瀲點點頭:“世子抱的乃是微臣的外甥女。”“先生為何不出來呢?”君瀲搖了搖頭:“世子啊,世上有些事不需要弄得太明白——隔檻相望未必是件壞事——相見未必是喜,就像愛,也不一定就不會傷人。”年少的人卻哪裡能全明了其中的涵義?隻是隱約覺得心底有什麼能被這句話壓住了徹底不翻,難過也少了許多。君瀲的笑容依然溫潤,輕輕拍了少年肩膀,淡淡道:“咱們下山吧。”出了寺門,沒走幾步,便已近山崖,放眼望去,天上隻一彎冷月,地上卻有著閃閃星河——那就是人間……萬家燈火。君瀲停下了腳步,良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世子看,美麼?”“嗯。”回答的人卻向他貼近了些。他也感到了冷嗎,麵對著無聲的熱絡,遼遠的繁華?不,難道沒聽見嗎:那賣扇姑娘還在吆喝祝咱們走好,也還在祈禱盼她兄長歸來;難道沒看見嗎:那花開時節,曲江裡倒映的每一張笑臉;難道沒聞見嗎:那人間煙火特有的芬芳……仍然沒感覺到嗎?是不是因為我們都站得太高,高處不勝寒。其實,我們也多盼著能分享那燈火中的一點暖,何似在人間。昊啊,如果此刻你在我身側,你又會如何作想呢?你會不會也像我一樣徘徊、留戀?你可會也像我這般妄圖數清那萬千星火,妄圖記數它們中哪一些會因我們而熄滅,哪一些還會再燃?我知道,你一定是會笑我傻的——是啊,這哪數得清楚?所以,請原諒……我的放棄。君瀲,隻願作其中的亮光一閃。百裡江山,滄海桑田,有什麼可與天地不朽?你道要用社稷福祉換我今生平安,可又有誰能保證這福祉能安享百年?天地間,浮生渺茫,你我渺小,縱以身為炭,又能亮幾個夜晚?我們,沒有權力,要求這萬家燈火都作我們的薪柴!已有了一個離若,我們豈能一錯再錯?!不信你看,你看那些燈盞雖小,可那也是一個家一個夢啊——你焉知那燈下照的不是慈母手中線,不是萬戶搗衣聲?你焉知那光裡映的不是兩小無嫌猜,不是幽人獨未眠?你焉知……那燈火裡燃的不是和我們一樣的……愛?彆問我為什麼忽然想笑,因為我的心從沒像現在這樣清明,我明白了——什麼是永恒——永恒不過是燈花一現。所以愛人啊,請允許我在這裡為你掌一盞燈。請記住,隻要這盞燈還亮著——不管我在與不在,人間也永遠是那個人間。萬家燈火,永遠是那麼光芒璀璨。那便是我的愛了——它與這蒼生不老,與這燈火不滅,隻要人間存在一天,它便會帶給你一天的溫暖——有暖便足夠,足夠你用它驅一生的寒……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不知為什麼,看著身旁的先生笑意浮動,之惟卻一把抓緊他手。君瀲便轉眸看他:“世子還冷嗎?”他怎知?還未及詫異,已被人摟進了懷中,那永生眷戀的溫暖。君瀲摟緊了懷中少年:“世子放心吧,微臣不會再離開你。無論何時,這星星燈火中總會有微臣那裡的一點微芒,永遠為你亮著。”也許,就是這樣吧,為了一盞能暖少年心的燈,又也許,是為了給那個人,和所有愛的人,留下這京城裡所有的萬家燈火……這就是承諾嗎?可為什麼最幸福的瞬間卻又感到窒息般的絕望?這是之惟生平第一次品嘗它的滋味,那揪心的感覺讓他從此不敢再聽,更不敢輕易說與人嘗。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在往後無儘的歲月中,回想起那個夜晚,他仍覺得永世難忘……後來的日子過得如夢一般。先是聖上因故停朝,雖三日後又複,但龍體欠安之說早已如旋風般傳遍朝野。果然不過一日之後,朝務都改由諸親王重臣打理,外官已是難見聖顏一麵。恰在這時,前方最後一份戰報抵京,乃是與烏桓新王所定盟書之草擬稿。此等大事,聖上亦未接見使者,隻將草稿交於成王等命仔細商議。於是那使者隻得留京聽令。如此,是和是戰,蘭王與前方十萬兵馬也隻能原地待命。而此期間,皇帝病重的消息也更是傳得一天比一天激烈。萬裡外大漠風霜,眼睛前朝堂詭譎,兩頭都牽動著十三歲少年心腸,一邊是衷心愛戴的養父,另一邊是畢竟血脈難斷的生父,隻可說願不願去想,他哪裡會真感受不到拉扯心房的兩股力量?然而一切都不是擔憂所能解決,甚至不能夠拿到明麵上來講,唯一能做的隻有靜待結果,隻有到最後才能真正明白:這許多的紛擾、難斷……都不過是大夢一場,轉眼間,人生已是幾度秋涼。多年後想起那時情景,許多東西都恍如隔世,記憶中反是一些碎片依舊色澤鮮亮:就像離若人去樓空的庭院中誰燃起的懷念的火;就像火光中風骨依舊的金鑲玉竹的笛;就像包裹著竹笛的雪白綾絹,冰蠶絲縷交錯,其上是誰行雲流水筆墨:“乍辭枝頭彆恨新,和風和淚舞盈盈。玉銷香逝無蹤影,不求世間予同情。”光陰荏苒中,麵前白影似乎是世上唯一不變,當時、後來,眼前、夢中,都依然是那般淺笑安詳。於是在這海雨天風時節,小小的君宅倒比那偌大王府更能令少年心安。之惟每日晨起向蘭王妃請安後便會來此,而君瀲已忙完了修史的事,便也常得空在家,也就樂得他來“騷擾”。有時二人也並無交談,隻在南窗下,各看各的書,陽光灑入,便仿佛是人間最大的幸福。這日,二人剛用過午膳,君瀲招了下人收拾,之惟卻攔,道:“彆忙。先生你再吃點。”君瀲示意已飽。之惟搖頭:“這點就飽了?還不如隻貓呢。”“世子!”君瀲皺眉,卻又礙於尊卑不好教訓,隻得道,“微臣自幼家訓惜福養身。”“可先生一天吃得比一天少!”之惟才不理會:這幾天來,君瀲陪他用膳,飯量日小,到這一頓,簡直已是幾乎不動筷子,教他怎不擔心。君瀲笑笑,仍是叫下人收拾了出去。之惟還要再言,卻見福全進來,對君瀲附耳說了兩句。君瀲微一沉吟,隨即一笑:“請他到書房吧。”之惟聽到福全隱約提到”宮裡”“金牌”,也就留了個心眼,見君瀲對他微笑:“微臣去下,世子……稍候。”他也一笑回他:“先生去吧,學生明白。”君瀲又一笑,便出了門。拐過去就是書房,一推門,房中人轉過身來,二十來歲年紀,一身深色便裝,麵白無須,樣貌清秀,見了他即頷首一笑:“君大人。”壓低的聲音卻也能聽出一種彆樣的尖細。君瀲也是一笑:“郎公公。”“難得大人記得咱家。”來人竟是內廷總管郎溪。君瀲看著他,淡淡道:“郎公公此來怕是有要事吧?”郎溪不意外他看向他手中物事的平靜,笑:“君大人果然是個明白人。郎溪此來乃是為傳旨。”說著,揭開了手中乾坤:第一層是盒蓋,第二層是錦帕,明黃色,到此,他停住手,斂了容,“請大人接旨吧。”君瀲跪倒,雙手接過那物。揭開最後一層遮蓋,他的眼波動了動,接著便微笑了:“臣領旨謝恩。”無色的**在碧玉杯中**漾,冷冷閃光。君瀲伸出手去,捏杯在手。卻聽郎溪道:“郎溪來此不易,大人連個座兒也不給?”君瀲愣了下,隨後起身言道:“是君瀲疏忽了,公公請坐。”郎溪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坐了,看向他:“大人也坐。”又看向那杯子,“不忙。”君瀲就也坐了,將杯子放在二人間的幾案上。郎溪笑笑地環顧四周,道:“早就聽說大人這裡是個好地方,遺世獨立,書卷飄香……”君瀲一時沒摸透他的心思,隻得應著:“哪裡。”卻聽郎溪話鋒一轉:“而郎溪則是聽說,大人養的一池菡萏,才是這裡最難得的一樣。”“公公……”“大人不知道吧,其實郎溪兒時也住在西湖邊上。嗬嗬,但和大人不能比,郎溪不過是西湖邊上的貧家子,父親曾讀過幾天書,但不幸落了第,他從小逼了我念書,將來考狀元,但另一方麵卻又常常嫌我不肯乾活——我們家的生計就是西湖裡的那些荷花,采蓮子、挖蓮藕,我都做得,但他卻還是覺我笨,讀了書就不乾活,乾了活就不讀書,矛盾得很。後來,倒是什麼都不用讀了,父親病了,弟弟也病了,再後來……”郎溪頓了頓,掠過一絲惘然之色,“不知怎的,那麼久以前的事了,現在還會常常想起來,更不知怎的,最記得那些荷花,白的,紅的,夏天時開了一片,出淤泥而不染,讓人至今念念不忘……”君瀲靜靜聽著,隻是一笑。郎溪便也笑:“所以,聽說了大人這裡的荷花養得好,郎溪就一直惦記。”“隻可惜還未到時節,不然君瀲便陪公公看看。”君瀲轉眸,望向緊閉的窗戶。“不了不了,已經用不著了,郎溪也不是個附庸風雅的人,見過一次便夠了。”“見過?”目光回轉。郎溪點點頭:“大人有所不知,郎溪年紀輕輕便能成為內監之首,也是沾了會點功夫的光。記得是去年春闈事發之時吧,郎溪夜入刑部大牢,因而得見心中菡萏。”說著看向對麵之人。君瀲也看著他,星眸澄明:“原來君瀲已是二次勞煩公公。”“大人客氣。”郎溪微笑,“也不是郎溪自己的意思,隻因那東西藥性獨特,主子隻交了我一人小心侍侯,所以每次才都是由我前來走動。”“這次仍是?”君瀲望向泛著薄光的玉杯。“主子囑的:仍是。”郎溪照實作答,並不隱瞞。君瀲勾了唇角,不知是笑是歎:“君瀲何德何能?”“大人不必過謙。大人的分量應該是大人自己最清楚。”分量?君瀲低眉一哂:不過是一杯酒,一杯名曰“點幽藍”的禦酒。“這東西並不是時常能拿出來用的,大人,宮裡沒有方子,這一點都是前朝留下的,用一回就少一回,所以前次見您既已熬了刑,郎溪便自作主張少用了些……”君瀲抬眸:“公公你……?”竟不想君瀲死?“郎溪今日已經說得太多,大人您就不要再失言了。”郎溪笑笑,“郎溪省藥,本是為主子節儉,而大人您恰能因此幸免,隻能說是機緣巧合,更是您命不該絕。”聽來這下毒之人顯也不知那毒入體的一番曲折,隻當是雖喝入了腹中,卻因他私下減了藥量這才僥幸生存。君瀲自是心底雪亮,也不戳破,隻覺這話裡套話,雖歸“巧合”,卻倒更像示恩……這時候?對他?不由暗自沉吟。隻聽郎溪又道:“話又說回來,郎溪雖是個奴才,獄中一見,卻也欽佩大人風骨,聽聞大人幸免,也是暗地裡欣慰的。”此話已更直白,聯想方才菡萏一說,君瀲心念一轉,已大概猜到了對方意圖。心中立有計較,麵上卻隻作淺淺一笑:“公公好意,君瀲心領。君瀲隻有一事不解……”“大人請說。”君瀲目光清亮如水:“方才公公提到替主子節儉,不知公公可也曾替主子‘節儉’過一支箭頭呢?”郎溪眸光一跳,略一思索,還是作了答:“沒有。”隨即又道,“那是主子決定的事,郎溪隻負責把箭射出去,至於射向哪裡、有沒有箭頭,都不是郎溪所該關心。”“謝公公。”君瀲悠悠一笑,沉默片刻,如水眸光忽現漣漪細碎,卻又在轉瞬間散去,褪成一片天清雲淡。不知怎的,對坐的郎溪忽然想起兒時日日相對的那幾為永恒的碧水連天。恍惚中,竟未察覺那人的指尖正又一次伸向玉杯……室內靜水流深,卻不知門外波瀾乍驚,原來留了心的之惟早躲在門外偷聽,聽見傳旨卻不知那諭旨內容,而後二人交談就更沒聽出所以然來,正雲山霧罩時,剛才君瀲那一問卻如醍醐灌頂。千頭萬緒忽覓得了源頭,被這一問一答牽引,寸寸縮向眼前:郎溪說那晚的無頭箭是他放的!是他主子讓放的……他主子?!內廷總管的主子能是誰?!血轟的一下燒了起來:那隻能是當今聖上啊!心跳已不為自己所有:皇上為何要射這一箭?箭矢無頭,顯然不是要傷害父王,那就是……警告了?警告什麼?那日的暮鼓晨鐘似又在震撼心房:警告他不準去救先生,否則,皇上就會放棄他。如果他非要那不倫之戀,他就將失去本可擁有的一切,比如……大位?!所以,從那夜義無返顧折斷了那箭開始,父王便知道皇上是永不可能傳位於他了。而先生,他,也知道——猛然記起,正是自己對先生說了無頭箭的事,才導致了那一場沉屙不起——那現在,領兵的父王又在做怎樣的選擇,留京的先生又是做了怎樣的選擇,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權又要、又在做什麼?心鼓咚咚——還未及反應,行動已快於思想——猛地撲入房內,他一眼瞥見君瀲指尖正觸碰玉杯——“先生!”他的出現顯然震驚了房中二人,君瀲已要舉杯的手不由一頓。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瞬間,之惟已搶了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那玉杯掃到地上。“鐺”的一聲,美玉落地,由於玉質堅硬,竟未摔碎,在地上滾了兩滾,杯內**灑了一道弧線。“世子?!”變故猝生,坐著的二人不由都一驚而起,雙雙望向少年。微微攏起的眉,隱隱生波的目……奇怪,明明近在咫尺,卻看不分明他的表情;那唇一張一翕,也聽不清隻言片語。他隻聽得到自己的聲音,抖如風中秋葉:“先生,杯子裡……是什麼?”怎麼不聞他答?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四周靜得仿佛隻剩下他心裡的追問聲聲,至近至遠……直到一隻手輕輕的搭在了他手背上,血脈貼著血脈的拍和聲,雪袖摩擦他袖的窸窣聲,以及壓抑的歎息聲——整個世界的聲響才在耳畔重又清晰起來……最後是那人寧定依舊的話音,卻字字擲地有聲:“公公,君瀲自會給你一個交代。”翻掌,之惟猛地攥緊了搭在他手的手。君瀲卻沒有看他。正被他凝視的人打量著二人,竟是莞爾:“大人,不急。”雖不意外,君瀲仍是揚了眉:“哦?”陽光從敞開的門口照進來,暈開他一身純白,儒雅的翰林在那一瞬因純粹而犀利。之惟見了,眼卻一痛,像是雪天裡乍見冰淩的反光,明亮卻……脆弱。郎溪略一錯愕,方緩緩道:“大人難道忘了郎溪說過:郎溪來得不易,回去自也不易。”說著,眸光似是無意地掃過之惟,他拍拍腰間隆起,“咱家雖是靠這個出來的,但不知還能否靠得它回去。”君瀲明白他說的是禦賜的金牌,更明白他言下的變天之意,但奈何主意已定,心底隻剩一片澄澈,當下也不再閃避:“公公有話不妨直言。”郎溪隻是一笑。君瀲於是也一笑:“將死之人,公公也還不放心嗎?”少年的手抽搐了一下,猛然確信了他打翻的竟真的是……隻覺一盆冷水終於當頭潑下。卻沒料反握著他的手此時反竟是暖的,五指扣進他的指間,嚴絲合縫。他不由抬眼看那人,郎溪也在看那人,看到那人淡然的笑,都一怔忪,兩個天差地彆的人竟同時都想到了……出岫的清雲。郎溪終於開口:“好,大人既這麼說了,郎溪無法不答。反正郎溪今日話已說多,也不在乎再多這一兩句:世易時移,片刻雖短卻未必不值得珍惜,要知翻雲覆雨往往也不過是轉瞬間事。”無瀾的心湖終於風過波生,君瀲眸光一**,忍不住問:“他……當真……?”“這話郎溪本不當答。”話雖這樣說,郎溪還是點了點頭,“今早的密報:大將軍王兵馬異動,三千前鋒已近京郊潞河驛。”父王?!無端地,之惟想起了那夜的花紅似火,仿佛末路的決絕燃燒。終於來了啊,果如所料——對那人的一言一行,向來都不必思量,便自難忘那一片至情至性。隻是乍得證實,心尖處還是不禁一陣揪痛,恍惚還是那第一次,靈肉交融,纏綿中忽聽那人說那一字,一字天打雷劈萬劫不複,痛到粉身碎骨,卻又每個碎片都名曰……幸福。一念觸動,思緒泉湧,十一載繾綣光陰彙成萬流入海,無數聚散離合後沉澱的波瀾不興。想至此,君瀲輕輕一笑,乃從容言道:“公公此番厚意,君瀲銘感五內,此生無以為報。”“大人……”君瀲淡定一笑,阻他話語:“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無論長久片刻。”先生!二字哽在喉頭,怎麼也出不了聲,之惟隻覺空氣凝滯,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郎溪卻搖頭:“大人的話是聖人說的,郎溪駁不了。但郎溪也有句話,是聽活人說的,也覺不乏道理:蓮葉素心真,淤泥不染塵。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淺淺的光流動在君瀲眼中,反更顯那滄海寧靜。看著看著,郎溪慢慢收起了笑容:“大人,這世上沒有絕對乾淨的東西。就連那些世稱高潔的蓮花,根子不也還是紮在泥裡?大人是沒見過汙泥裡的那些東西,郎溪卻是見過的。但我們誰又能否定了:那些花盛開一天便是一天的美好啊?”花落花開終有時,總賴東君主。君瀲在心裡一笑,卻沒有說。何須解釋呢?也不要人懂:有些花隻能是並肩笑看,有些花隻合是暗夜盛開,有些花拿一生一世未必能求得一綻,有些花曆儘滄海桑田卻依然笑容不改——如同暗香浮動中的私語,如同明月清輝下的思念,如同此刻無憂無喜的心懷,心懷深處的笑意沉湎……樣樣都隻自開謝——彈指一生,刹那芳華,何須……他人解?隻寥回一句:“公公今日果然說得太多,也太久。”郎溪輕哼了一聲:“大約是郎溪不用著急回去複旨,時間充裕的緣故。”目光緩緩轉向當場唯一將焦急寫在臉上的人,“現是成王爺攝政,把著禁宮,郎溪是出來易回去難。”一語點醒夢中人,之惟忙鬆開手,十指相離:指根、指腹、指尖……流逝的暖,可能再挽住一生相伴?握緊了拳,將那一點溫存放在掌心,收緊,再收緊!他掉頭便往外跑。“世子!”——那一貫溫和的聲音怎也可以如此撕裂春風?停步,卻不因這聲呼喚,之惟看向郎溪:“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郎溪坦然直視:“因為每位爺將來都可能是郎溪的主子。”之惟恍然頷首,然後轉眸望向他身邊的人:“先生,等我。”一滴灼熱的東西疏忽滑出眼眶,“你答應過的。”不等回答,便飛奔了出去。風中誰的歎息,他隻當沒有聽見,隻願隻望隻求,掌心中當真能把握住什麼,不管用什麼方式……沒想到剛出大門便撞見了要找的人,他抬眸乍見那清冷容顏,竟覺一陣親切欣喜,一聲不該不當的稱呼就這樣脫口而出:“父王!”被叫的人眉棱一搐:“……你叫我什麼?”之惟這才意識到方才自己叫出了什麼,一怔之下,下意識地後退,卻被人一把拉住:“你方才叫我什麼?……惟兒……”是的,我叫你父王了,隔了整整八年,我又叫了你父王——可我,想叫的真是你嗎?我也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曾經堅信的東西是否還能夠依靠,也不知道此時還有什麼事情是有意義的,就像這一聲父王,當真還能揪痛誰的心,還能用來去維係這世間最後的暖嗎?之惟有著刹那的恍惚,想笑,眼淚卻比笑容更迅速的占據了整個臉龐。淚眼模糊中,是誰的大手撫摩著他發:是總裝嚴肅卻其實愛笑的那個,還是總想作微笑卻仍覺威嚴的那個?是不時擁抱懷中溫暖的,還是偶爾觸撫卻溫存永係的?近切又遼遠,都是抓不住的吧,隻知道心靈深處惟有一處是暖的是軟的是真的,從第一次的笑如春風,從此一生不同……想著,他猛然掙脫了拉他的手,撲通跪地:“求您救救先生,父王!”竟是交換嗎?這一聲久違的稱呼。成王看著親生兒子,麵上已恢複了平靜:“我知道了——不用那麼大聲。”他一愣。成王已一揮手,幾個親衛走上前來。成王道:“你們照顧著世子。”說著便走進院內。一個親衛前來扶起之惟,輕聲道:“五爺,您起吧。”他這才恍惚記起自己在成王那邊應排行第五,這是五歲以前聽慣了的稱呼,此時再被叫起,卻讓他打了一個激靈:自己到底是哪一頭的?終於無計相回避。能夠這樣稱呼,想必是成王心腹了,於是他看向那親衛:“父王當真能救先生嗎?”那親衛聽他問得誠摯,又見方才一番父子相認的動容,也就不隱瞞,低聲回道:“五爺您放心,現今宮裡乃是王爺說了算。”“那……祖皇呢?”聲音更低:“不瞞五爺,皇上方才又昏迷了。已經好幾天了,皇上都是醒一陣昏一陣的。”午後的陽光明明很好,照在身上,之惟卻一勁的發冷,想起那高牆深鎖的紫禁,也想起城牆厚實的京師,更想起那圍城外的人。心跳緊催,他忙又問:“那可有城外的消息呢?”“蘭王前鋒即將兵臨城下。”再深的意思是誰都懂的,那親衛見之惟色變,隻當他是年少害怕,忙安慰道:“五爺您不用擔心,現下您和王爺一處是最安全不過的。先前王爺還曾擔心您彆陷在蘭王府裡,一聽說您在此地,雖也著急趕來,麵上卻看得出來是放心多了。”陷在蘭王府?有誰形容”家”是用”陷”的?之惟咬著下唇,卻是明白的,從來都明白:天下之大,卻無他容身之所。真當他天真懵懂一無所知嗎?是什麼時候,他早成了雙方牽製的棋子?!隻是一絲僥幸一絲迷惑:誰是黑誰是白,他又染了哪一色?不想問不想管,幸好、反正、畢竟他還有此間一方寧靜,柔和的春光會在南窗下勾勒出世間最美的圖畫。有這一點,他就足夠了。可麵對這環環相套的圍城,此方靜謐又“陷”在了哪一局呢?忽然有些意識到這最小的一格對於其外二城,居然意味著……抬眼正見郎溪不慌不忙地走出來,空著手,見了他,施了個禮,微微一笑:“成王爺正和君大人說話呢。世子,郎溪這就告辭了。”說罷便去遠了。之惟更覺腦海翻滾。隻聽那本和他說話的親衛正與另一親衛交頭接耳:“就剩王爺一人在裡頭,沒事吧?”“有事?能有什麼事?整個宅邸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下,況且君瀲那個文弱……”“你是不知道,上回……那個君……咳,不說了,真丟臉,使了半輩子的劍,竟然栽在個書生手上。”“你就彆瞎操心了,咱照看五爺要緊。要不……再往裡頭走走?萬一王爺召喚也聽得見些。”卻不料聽話者心中一石激起千層浪,之惟猛地盯住那說話的人,猛地想通了什麼:那花開如焰的夜晚,那晚最豔最熱的桃花朵朵……已分不清染上心頭的究竟是誰的血,隻覺“啪”的一聲中,心弦已被繃斷了……雖第一次來,成王走進那岑寂院落,卻無意外,仿佛早知道這裡應當是怎樣花木扶疏清水雅然,就像一直清楚那個孩子應當會眷戀什麼。隻在庭中遇見兩手空空的郎溪的時候,他才挑了下眉。郎溪行禮:“王爺既來了,郎溪就告退了。”“唔。”成王看向他的空手。郎溪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自己該回什麼,然而卻什麼也沒說,隻是又施了一禮:“王爺若沒吩咐,郎溪便回宮了。”見成王點頭,便往外退。出門的時候,卻忍不住回頭望去:居然真沒說呢!原本盤算的兩麵逢緣會不會就此落得兩邊碰壁?嗬嗬……想著,這位八麵玲瓏的人物竟然笑得清澈:郎溪這輩子不會都栽在荷花上吧?而與此同時,成王在芙蓉池邊見到了要見的人。“王爺。”君瀲恭身行禮,並無局促。一池新碧在他身旁瀲灩生光,更襯那白衣如雪不染點塵。成王點個頭算是受了,上下打量於他,目光陡然一跳:“你……”君瀲見他緊盯著自己手中的玉杯,微微一笑:“王爺見諒,杯子隻有一個,請恕微臣禮數不周獨飲在先。”說著,翻轉杯口:玉光浮動,卻不見酒光。成王哪知先前糾葛,而郎溪方才也未點破毒酒已潑,隻道自己已來晚了一步,心中不知失落氣惱,竟然冷笑出聲:“到了這個時候,居然保的還是他!”隻聽君瀲淡淡道:“王爺指的是……”他會不清楚?成王暗裡一哂,麵上卻已冷靜了許多。自知方才已是失言,但成王畢竟是何等人物,並不拘泥,話既落地,索性便要聽聲——凝視於麵前人,他眉峰一凜:“你心中定是在笑話本王吧?”“微臣不敢。”“不敢?你有何不敢?禦酒既飲,你對皇上是忠,對老九是義,自古忠義難得兩全,你卻一人儘占。”語中竟有些咄咄逼人,要知皇家氣度原就講究深沉內斂,而成王更以冷峻聞名,如今這字字誅心,是因壓抑太久,還是因已確信眼前是個“死人”?隻聽他又道:“值此波譎雲詭之際,真還有誰能比你更有資格嗤笑這天家暗湧?”輕笑中卻擲出一記驚雷,“你遵旨而行當得起個純字,隻是這聖旨可又當得起個正字?”君瀲原本斂眉凝聽,聞言不由抬眸,正瞥見成王眸光閃閃,其內竟有絲無奈感慨之意,恍然明白幾分,卻隻淡然道:“王爺,這些話,您不該對臣下說。”“臣下?”成王冷笑,“誰若隻將你當成一介臣下,那便是大錯特錯了。”“王爺此言微臣更不敢當。”成王搖頭,居然依著闌乾坐下了,麵上仍是冷笑,語調卻略低沉:“比這重得多的你都當得起,本王不過一句話你有什麼不能當的?”目光投向那玉杯,“就像此杯雖小,裡麵盛的卻不小啊——社稷天下,也許就在這一杯傾覆……”卻不料——“王爺錯了。”成王移眸,看見君瀲溫煦微笑:“王爺,微臣可以也坐下嗎?”他首肯。君瀲便就近在闌乾旁坐了,寧定望他:“王爺方才所言的確是抬舉君瀲了:君瀲入朝十一載尚無絲毫建樹,又怎敢指望這一時之間撼動全局?說到底,君瀲不過是一個臣子,君為天,為臣的隻道順天而行,至於結果,從來就不是微臣能想能求的。”微風習習,送來淡淡花木清香,成王於風中望那容顏平和目光誠懇,心中驀然一**,有些東西忽然莫名的想要知道:“你這臣子之道倒是行得好。那你可曾想過,你將以怎樣的臣子之名傳世——弄臣、佞臣、幸臣……?”風行水上,吹皺凝碧池水,一圈圈漣漪脈脈滑過蓮莖挺直的胸膛。君瀲素白的衣袖飄起,輕卻不浮,逸而不浪。他臉上掠過抹不經心的笑:“君瀲早就沒什麼名聲可在乎了。千秋令名,隻望他得。”說著,胸口一陣起伏,不肯失禮地以袖掩口,才輕輕地咳了兩聲。千秋令名,隻望他得。要何等深情方能說出此言?書生本色,舍生取義或曰不足為奇,然這名節二字千年之下卻有幾人能真正放開?心中有羨有歎更有疑,成王的聲音又沉重些:“你當真隻當這一杯酒就隻為成全一個名聲而已?”君瀲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反正生死已定,此時也就不再回避,漫漫言道:“帝王心術,本就不是為臣者能猜該猜的。王爺有王爺的懷疑,君瀲也有君瀲的冀望,但終究都是天命最高無可違抗。”那神情似惘似倦似歎,卻終化了清風一笑,坦坦****:“況王爺方才一出口不就說是‘保’嗎?何為‘保’,為何‘保’,相信王爺比君瀲更加清楚。如此,成敗得失,王爺還有何不能確信?而這一杯酒究竟要成全又能成全什麼,王爺還需君瀲再多言嗎?”“你倒看得透徹。”成王神色緩和下來,“倒顯得本王小氣了。也是,本就是一爭高下時刻,我與你計較些什麼?”“王爺又高抬君瀲了:您不是在與我計較,而是在和皇上計較呢。”君瀲笑。成王望了他眼,竟也笑了:“說得不錯。人都道‘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本王見的卻是反的:一群作哥哥的倒是自幼就要跟小弟弟爭寵。就是到現在,父皇竟也還是對他最上心啊。”語中隱約透出些悵惘,“不過,老九那小子,倒也真是從小就招人疼……”說著看向君瀲,“若不是有你,今日本王與他大約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情形吧?”君瀲喉結滾了滾,眸中星芒閃動。“你不要問。本王是不會給你任何承諾的,即使皇上都在這杯酒裡給了你。”成王明白他的心思,臉上卻已恢複了寒月之色,目如點漆,熠熠生光,“不是我存心要讓你去得不安,就是老九,他現在又能對你保證什麼嗎?”君瀲的目光移向了身旁的水波,淡淡靜靜:未到花開的時節,滿池新綠也有著一絲寂寞。風拂過來,亭亭如蓋的葉片便隨著清風一浪迭一浪的往池塘那岸湧,這岸就越發顯得空寂了。成王卻見他在這時輕輕綻出抹笑來:“王爺說得對,君瀲並不敢奢求太多。一切都是君瀲自己選的,君瀲從不怨,亦不悔。”“那……可有不甘?”問句脫口,成王不意自己又一次失態。君瀲仍是笑笑的,卻肯定地點了點頭:“有。”成王沒想到。隻聽君瀲還是笑笑的說道:“今天是三月十九吧?隻差一天呢,離得也太近了……”成王自也聽不懂,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綠葉撥開後的水麵上,竟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睡蓮在那笑容裡,盛開著。正在這時,有人旋風般的衝了進來——之惟喘著粗氣,身後跟著幾個追趕不及的親衛。少年邊跑邊喊:“先生!先生你彆做傻事!”說著又看向成王,“父王,之惟已和你在一起了,你就放先生走吧!”“什麼?”成王皺眉,“怎麼回事?他不是已……”猛然覺察到了什麼,立時看向君瀲,“你不是已喝了嗎?”“請恕臣欺瞞王爺。”君瀲回答,目中含歉,成王卻見他隻是看向之惟一人,“方才杯中酒已為世子所潑。”成王恍悟上當,不由勃然:“那你還站在這裡作甚?”水波清澈,映出君瀲眉間的柔軟眷念:“隻因微臣答應過世子:在這裡等他。”“那為何要欺騙本王?”“若非如此,王爺以為君瀲現在還能以自由之身實現承諾嗎?”君瀲微笑,“若非如此,王爺又怎會對君瀲說那麼多話?”成王久曆滄桑,心念一轉,立刻想通。壓住怒氣,他冷冷笑道:“想不到本王仍舊是低估了你啊:原來你不是在向本王討承諾,反是在給本王承諾呢。”君瀲沒有否認。“但本王現在改主意了,本王不要你那樣的承諾:我不準你死,我要你活著。”成王收了笑容,無形中已帶了幾分肅殺之意,“天命雖高,卻還是自己爭的保險。你莫驚訝,我並非不信你承諾之事:皇上看來的確選定的是我,而你也肯以命換命——你一死,老九定心死——心死,人卻能不死。話是沒錯,你與皇上也的確是最了解他的人。但你們了解的是此刻以前的他,你們誰又能保證:他心死後,人還能是原來那個人,還會如你們所想的行事?”君瀲沒料他竟如此坦白:是勝券在握,還是……“王爺……”正要解釋,卻見成王凝注於他,目光竟隱隱含波:“你道願為他犧牲一切,你又怎知他不也是這樣想?”眸中煙波流轉,這冷山般的人物竟要停頓了下方能繼續,“天下皆道你是他的愛人,可他,難道不也是你的?”此語一出,眾皆動容。君瀲也是心頭劇震,很想仔細端詳成王現下表情,但也深知尊卑有序君臣有禮,於是反垂了眸,看到水波輕漾,光影刹那離合。那頭成王已很快平定了情緒,接著言道:“你是不是奇怪我怎還要對你說這麼多?其實本王早說過的:本王從不曾看輕於你。時至今日,此心亦未變。天下人許不解你,但本王卻一直尊重你與老九的情意,更尊重你這個人。不然,我也不會將之惟交托。君瀲,你有才,也有德,堪為重任。”這就是未來天子的許諾嗎?重任相委,好個錦繡前程!君瀲抬首看向成王:深沉目光中含的幾許誠摯看來是真的;況聽方才言語,他解他們情意的心想來也是真的。如此帝君,若真能成其股肱,也應是件幸事吧?“本王既是解人,自也不會讓你為難。隻要你肯發誓效忠,我這便送你出城與老九相會,以你二人深情,你定能勸他歸順,從此你二人齊齊襄助於我,非但可長相廝守,百年後更能雙雙青史流芳。”成王又道。身前身後,共效於飛,的確是一生的盼望啊。隻是,當真能如此嗎?壓根無須思量,君瀲淡定一笑:“王爺厚愛,君瀲心領。但恕君瀲……難以從命。”成王挑眉:“當真要拒絕?你方才還道有所不甘!”君瀲仰首,天光雲影於那兩泓深潭中徘徊聚散,終於化為星光點點,映照著傾世的容顏:“是有不甘,可不甘的隻是日子不好——但這是天時……要如何變更?”成王冷哼:“便是天時,本王也要借你一改!”君瀲掩口咳嗽數聲,然後搖首輕笑:“王爺,要這樣的君瀲還有何用呢?即使沒有那杯毒酒,我也撐不了幾天……”成王沒有再言,揚起手來。“先生,你快走吧!”之惟知道那意味著什麼,眼圈一紅,聲已帶了哭腔。成王便來拉他,他卻甩開他手,攔在他和君瀲之間,向身後哭道:“先生,你走啊,走啊!”卻聽背後語音清澈:“世子忘了?微臣答應過在這裡等你的。”他猛回首,見那笑容,不變溫暖。“拉開世子!”成王喝道。一個親衛走上前來,自不敢真用力拉,隻能扯扯之惟衣袖。之惟盯著對麵的容顏,一次又一次地甩開。那親衛隻能繞到他身前,伏身想抱住他,卻不料,身後風聲忽至,還未及反應,腰上已一空——寒光乍起,一道白虹自他腰間流瀉開去,他忙回頭,剛說了句:“怎麼又被你……”話音未落,頭上已挨了一下,立刻不省人事。“先生?”之惟見君瀲持劍在手,心中一跳,剛要上前,卻被人一把撲住。“惟兒!”如山胸懷中,他聽見成王焦急的聲浪在耳邊響起,伴著他急速的心跳聲聲,“君瀲,你想乾什麼?!”三尺冰泉映出笑花一朵,“微臣隻是想把事情做完。”花開蓮燦,照亮此後每個長夜;風華絕代,那最後一笑的風采——君瀲淡淡勾唇:“就一句話而已:世子,對不起。”閉上雙眼,冰泉流過頸間,點點桃花傾灑,倏忽滑過十一載流年——一言一語一輕笑,一行一止一纏綿。清清楚楚,纖毫畢現。——是哪天哪月哪日牽手?是哪天哪月哪日並肩?是哪天哪月哪日的親吻,哪天哪月哪日的歡顏?又是哪一天哪一月哪一日,你第一次直呼我“瀲”……不知黃泉路上,可還會涓滴惦念?猶記十八那年,獨立金殿。四周仕林如海,卻彆問我如何能視而不見。隻因那一瞬門開,陽光太過耀眼——昊,可還能聽見我最後一次這樣深情地喚你?真想回到當初,你還那樣跨進門來,風吹動你的戰袍,我聽見,命運的召喚。於是驀然回首——從此……一生改變。“不————”他不要他說對不起!他要的不是對不起!不是!不是!不是!“不要!!!先生——”之惟聽見自己的聲音爆發如洪水,轟然衝破喉嚨。身體卻被人更緊地箍住,寒光閃耀的刹那,一隻大手猛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在那一瞬,萬籟俱靜,他聽見了風的聲音——遠山風起。白雲出岫。靈魂自由。沙沙的輕響,恍惚還是南窗之下,書頁翻動,輕輕悠悠……陽光依舊,書卷依舊,歲月依舊。隻是這世界,從此,美不再有;暖不再有;心不再有。……他,不再有。風走了,花香帶走;春走了,燕過不留。那這人間還剩下些什麼——芙蓉嗚咽,杜宇啼愁?乾脆,乾脆全部都帶走!!連淚,都不要留,全部流儘,全部掏空,全部!!!然而,眼睛仍是被死死地捂著,發紅的眼眶張到目眥俱裂,卻也發泄不了淚水的狂潮。悲傷、憤怒、震驚、失落……種種種種在胸膛裡亂衝亂撞,讓人想咆哮,想嘶喊,想掙脫,想號啕——啊————他不知自己是否當真喊出了聲,隻覺腦後一痛。黑幕沉沉壓下,夜深花終睡去,從此,再見不到拂曉……醒來時,之惟發現自己還在原地,在人的懷裡,而人坐在闌乾旁。闌乾之外,綠波依舊。“醒了?”大掌擦去他臉上的淚水。他扭頭,寧願這最後的溫度繼續灼燒麵頰。“想哭就大聲哭吧。”環著他的人道。他搖頭:“不,他一定不會喜歡,我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他不知自己的聲音哽咽而沙啞。成王抱著他不住顫抖的身體,竟再說不出一句話。之惟低下頭,看到地上成片的紅色,雖已成暗紅卻仍舊攝魂奪魄,舍生忘死的一場盛放,冶豔如雨梅花,有幾朵甚至灑落在了闌上、階下,還有星點隨水而化……將誰的眼淚更多勾下。之惟死死地盯住那處,仿佛已不會轉開雙眸,隻會將眸子瞪得更大更大,讓如潮熱淚滾滾流瀉,嗚咽聲也終於伴著淚水衝破堤防。成王也望著那片深紅:沒想到那樣一個人,竟會有著這樣的決裂,更沒想到那樣一個身體,腔子裡竟會有那麼多的血,那麼多,那麼熱,那麼紅——已經清理過了,卻竟連印記都還這般耀眼——一朝拋灑,會不會千載化碧?久不曾動容的心,在這一日起伏幾多遍。想對痛哭的孩子說些什麼,卻終隻能輕輕地摸著他頭,更緊地將他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