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那頭,霞光籠罩殘陽,瑰麗似彼岸花開,卻也豔不過眼前碧血盈盈。地這端,一片暮色沉寂。惟有少年仍想拚命壓製的泣音,高一陣低一陣的,聲聲都像抽在心房上。成王於是轉眸望向池中,又見那朵獨放的睡蓮,一時恍惚。於是耳邊傳來的腳步聲竟讓他有些懊惱。“什麼事?”他望向來人。“稟王爺,皇上醒了,宣您進宮。”成王點點頭,看向懷中少年,沉吟。隻聽之惟抽噎著問:“如果,如果先生不等我呢?”不等,他會否已經逃脫?成王一愣。之惟又問:“如果先生這幾天不讓我粘在這裡呢?”不讓,他也不會獨自陷身敵手,至少還能有之惟困在蘭王府中互為牽製。成王凝眉。之惟還在問:“如果……如果先生剛才的劍,不是指著他自己呢?”不是,他可指著之惟,指著成王,那樣不隻他的……或許天下的命運都能一改。成王一震。之惟趁機離開了他的懷抱,轉過臉來望著他:“我要出城。”他猜到他這幾問的最終目的,擰眉:“你要去報信?”之惟點點頭:“我隻是想去說一聲……”淚珠禁不住又滑下,“先生……先生他……”費了半天的勁才說出口,“不在了。”成王凝睇他良久,終於閉上眼睛:“你去吧。”之惟沒想到他竟答應得如此爽快,怔了下,伏地磕了個頭,便飛奔而去。“給他備馬,要快馬。”成王睜開眼,對方才來傳諭的親衛道。“王爺?”“照我說的去做。還有,叫郎溪,不,叫蘇勝去傳聖上口諭,讓馮嘯護送他去。”“可是王爺,那還是皇上早上醒的那回說的,現在還……”“就是不能等他改主意!”成王冷冷地望著水波,“在沒正式立儲以前,無論如何不能讓皇上見到老九。哼,就是心死了又怎樣?見到愛子傷心欲絕,難保皇上不會心軟反悔。”“是,王爺,屬下這就去辦。”“還有,你暗中……”成王猶豫了下,終於搖了搖頭,“算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說著,目光不覺又移向了那朵睡蓮,潔白的花瓣上竟也濺上了一滴豔紅,血淚一般,在這時,方隨清風冉冉滑下……那天傍晚的天色很美。霞光是一味的豔紅,窮途末路似的,一直染醉了滿天的浮雲朵朵,那一點一點浸染的酡紅,總無端地讓人想起什麼——比如,每每想要“偷襲”,某人……卻總是先臉紅的那個,讓人一瞥就猜到他想乾什麼……想著,心底的柔軟處就像被一隻手牽扯,蘭王從懷裡取出那管笛來,交纏的發絲在笛尾處幽幽的閃著光,他微微一笑:瀲,現在你可也在想我呢?明天見到我,你會不會驚奇?你該不會又忘了明天是什麼日子吧?嗬,反正每年也都是我記得。每次你都是看到壽禮的時候才會恍然大悟,才會傻傻地看著我,然後輕輕地笑,再然後,臉就紅了,就好像現在天邊最溫柔的一抹霞色。每次,你都嫌我瑣碎,即使喜歡,你也總說婆媽——那明天呢?明天你是否能真正的展露笑顏,當我送上你而立之年的賀禮——當落霞在豁然間鋪滿……我們的山河…… 是的,我們的!血液,不由隨之澎湃起來。我的蘭卿我的瀲啊,還從來沒有這樣瘋狂地想念過:想在青山之巔擁著你,看這朗朗乾坤的第一縷朝陽;想在西湖之濱吻著你,聽那一汪碧水與我們的心濤唱和;想讓九闕宮城成為我們最瘋狂的臥室;也想讓清明河山做我們最龐大的舞台。天是你我,地是你我,萬仞高山是,千丈流水也是,我要這社稷的每一寸土地,這青史的每一寸光陰,都將是你我,全將是你我!這便是我全部的熱血,將這當作賀禮,你可會喜歡呢?不許說不喜歡,你若不喜,那便是不喜歡我——嗬嗬,我知道,這次你一定拒絕不了的——難道你敢說:你不……愛我?老實人啊,我就咬定你必不能說。傻瓜,隻要一想到你語塞的模樣,我就會忍不住,忍不住想要糾纏,糾纏那欲言又止的丁香舌——天!居然,居然現在就有點想吻你了。奇怪啊,明明我們明天就能見麵,可我竟會有著這樣的衝動,想進城去搶你出來。我們一同騎馬奔馳,一刻都不要等,什麼都不要問。馬不停蹄,帶你一朝踏遍春山,一夕看儘即將屬於我們的全部景色——這,你可又會喜歡呢?應和心聲一般,風在思念的時分揚起,吹動營帳,一浪接著一浪。他站起身來,走到營帳中央,閉上雙眼,嗅到清風帶來陣陣勁草的清馨,恍惚間相思的芬芳:瀲啊……下意識的將手中笛兒握得更緊,睜開眼,看見營外嫋嫋的炊煙和逐盞點燃的燈火,心頭似暖似惘,隨手將笛子放到唇邊——這時候吹,他應該不反對吧?一直依他貼身而藏,今天才第一次得見天日,不如趁這良辰美景,索性借了這風帶去一片笛聲飛揚。剛一吹,蘭王就覺異樣:怎會出不了聲?難不成真在北地凍壞了?忙仔細端詳手中笛子,卻是完好無缺。正疑惑時,耳旁忽又一陣清風,一絲涼意莫名的竄上心間——他看向笛管之內,有什麼白色的在笛管深處隱藏。忙伸進指摳,卻夠不著。風逐漸大了起來,吹得忙碌的指尖也漸漸發涼。於是,他一掌攤開,一手用力將笛子往掌上磕,那東西才好不容易緩緩的緩緩的向管口移來。不知怎的,隨著那一下下用力,心跳狂亂起來,就像一隻大手忽然攥住了心房。瀲,你這家夥也會做這種矯情的事啊?還敢總嫌我囉唆,你又在這裡頭動了什麼手腳:是信,是詩,還是曲譜?該不會……是情箋吧?你這傻子……狂跳的心如此猜測,蘭王的唇角不經意的勾起。風,輕輕揚起他耳際的發絲,像是誰的呼吸,依舊在耳垂邊繾綣訴說。讓人不由就想起分彆前那不死不休糾纏,他的顛峰,他的狂熱,這笛中可就是那人在那晚收藏的**嗎?若按時間推算,一定是的。所以,心跳隆隆,隻不過是因期待吧?微笑的蘭王這樣對自己說。耳旁的風卻一陣更緊過一陣的撥亂他低垂的發,無聲的舞動著。一綹發絲掠過眼角,正要去攏,風卻在猛然間大了起來,一陣旋風轟然竄進營帳,塵土飛揚。蘭王抬頭。“父王!”“之惟?”笑容還在他的臉上,未來及收。“父王……”之惟望著那笑容,眼眶一陣疼痛。“之惟……”心房某一角偷偷坍塌,卻仍忘了改那麵上微微的笑。淚水順著少年的臉龐滑落:“父王啊……先生……”蘭王盯著他,確切地說,是他的眼淚。之惟說不出話來。蘭王的目光凝結在了那淚珠裡,笑容凝結在目光裡。之惟發現他忽然間不再呼吸,連帶得他也在窒息,終於,他忍不住大叫出聲:“先生他不在了!”風,更猛烈的,吹亂了彼此的發絲、衣裳。蘭王仿佛這才想起了呼吸,深吸了一口氣,他輕輕地問:“他去哪兒了?”之惟再不能對視,閉上眼,任熱淚滂沱:“先生他死了……他自裁了……父王……”天長地久般的沉默中,他忽然聽見“啪”的一聲,睜眼,看見蘭王正彎腰拾那管笛,拾了幾次才拾起來,因手抖得太過厲害。目光隨著那手上移,淚眼中他見他竟仍還掛著淡淡的笑。蘭王邊笑邊搖頭,邊使勁搖頭邊使勁磕手中的笛,邊磕邊更使勁地笑。“父王?”他走上前去,看見已被砸得通紅的手掌,猛抬眼,隻見他的父王蠕動著雙唇,卻怎樣也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麼。一團雪白的綾絹終於從那笛中墜落手掌,那手掌卻因顫得太過厲害,一時忘了該怎樣握緊,於是那綾絹便滑落了下來,如雲舒展在風中,蘭王這時似乎才反應過來,伸出手一把將它抓牢。熟悉的筆跡在眼前鋪展開來,恍然間,那人浮雲一笑——“昊:見字如晤。隻不知君展信時,瀲已身在何處。作此信時,雪地月光正好。不知君讀此信時,乃以何光相照?心靜如水,不思不想不念,蓋知天機注定,非人能求;抑或是終望此信永不為君見——竊盼其有天還能與笛一同再歸瀲手——若為後者,則此一紙辛酸不過是瀲自言自語庸人自擾,隻合一笑罷了。笑而執筆,聞君呼吸便在咫尺屏外,然瀲在這側卻竟書訣彆之言!嗚呼!君若曉此,當如何相惱?而瀲他日若真有知,又當如何自況?一如往日,君素道不信天命,卻從不允瀲輕言生死;而瀲向淡漠生死,卻又偏諳時日無多——君何其矛盾,瀲又何其矛盾!君尚憶否?當年君也曾立馬橫刀笑談生死,戎馬倥傯,血火殺伐,瀲以書生之身,獨擔失君之憂:每望君遠去,便恐成永訣,而每迎君歸來,卻又怕再彆。如此反複,萬千思量卻也從未相告,隻因瀲至愛君憐君,故自信:此皆以一身能當之難,以一心能渡之關。十年生死,瀲心從未改變,今時今日,料君亦然——以君上將之膽,豈會不能承失瀲之痛?以君之情深意重,又豈會辜負瀲留與君之歲歲年年?知君向非愚魯癡傻之輩,瀲,無限心安。而今贅述,隻為平日束縛太多,雖常私語竊竊,卻亦仍有未儘之言。今夕何夕?得此明月,照人心一片澄澈,便索性將全部心事相告,望君哀慟之際,亦察吾衷。瀲若身死,定死於己手,與人無乾。君切莫遷怒於人,若為此,則是看輕瀲之能耳。瀲雖滄海一粟,卻始終不曾隨波逐流;雖屢遭坎坷,也不曾尤人怨天。君當知瀲愛君之切,僅此一念已足不畏火海刀山,故今離君而去,非吾心改,乃情更甚也。君莫不以為然。若瀲曾存一時一刻離棄之念,便不會苟延殘喘伴君至今:瀲若要為‘義’死,便早該自絕於世,以全君至尊之位、無暇之名;若為‘忠’死,則劇毒入體,便斷不會再興求生之念——原諒當日吾之欺瞞:點幽藍實乃禦賜,瀲明知聖意,卻仍服藥自救,已是大逆之罪。然瀲不悔,不悔欺君抗旨,更不悔請君入甕:君對平王之恨,確乃瀲將點幽藍之事移花接木故布疑陣所至。如此,對立之勢乃成——觀今之勢,三足鼎立,惟其二聯合方為求存之道。而君向得聖寵,易招嫉恨——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而今,君與成王已成一線,以二王之能,平王傾覆指日可待,然二虎對峙之日也在須臾之間。瀲知君心,故為君慮——君果出征在即,料君定想以兵馬一爭天下,此乃勢逼人迫,本無可厚非,然瀲竊為君觀之,君卻有四不智:今上尚在,乃攜兵逼宮,此為大逆,君必失道,失道寡助,此不智一也;君之兵丁,皆國之百姓,家眷俱在京中,豈會忍心戀戰?將失軍心,此不智二也;君抗外侮在先,軍力必有所損,糧草多半亦竭,再兼長途跋涉,以疲兵敵王師,此不智三也;再,君奪天下非為蒼生,乃為一己,天理不容,人心不向,此不智四也。思此四點,瀲怎能不憂君之勝算?君若能儘解以上所慮,便定不會責瀲之先行。瀲亦望與君相守以死,然料他日之勢,其必不能得:兵臨城下,若無血流,則定是君因瀲之為人所挾,而被迫臨陣繳械之故。如此,瀲非但斷無生理,還要累君一事無成枉擔一世罵名,瀲縱事後百死又如何心安?若真破城,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瀲亦城中萬千性命之一,死於兵亂亦是尋常,反若僥幸得存,眼睜睜看無辜受累,瀲能忍之?君能忍之?生靈塗炭之中,教瀲如何苟全?君若愛瀲,便請諒瀲玉碎之念。……臨彆依依,言已儘,墨將乾,絹上再書便隻能續淚痕斑斑,此非瀲之所願——無論何時何地,瀲始終盼能與君含笑相對,縱使他生相憶,也惟記溫暖。……巾短情長,再祈珍重!勿念,勿念。”原來……原來那天的月早知道,不然不會那麼明亮,將所有的心事相照。原來那天的雪也早知道,不然不會那麼輕巧,飄落那人最清澈的笑。原來那天的人更早知道,不然不會那麼煙視媚行激越放縱,因為愛是那麼的多,時間卻是那麼的少。原來,連今天的風都比他早知道,那一聲聲如泣如訴,哪一聲不像是溫柔的耳語,在輕輕地喚著:昊啊,昊……淚水,無聲地,在讀完信的瞬間,爬滿蘭王的麵龐。那個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在了?他不在了,自己怎麼可能……還在呢?蘭王的身軀和綾絹一起,輕飄飄地滑落在地。宇宙崩塌。塵土在風中揚起,模糊了整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是前世了吧?蘭王將臉埋在雙膝間,痛哭,卻始終發不出聲響。之惟在旁跟著顫身落淚,心裡知道:他們所有的歡笑和幸福,都已經是往世的事情了。往世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傳來紛至遝來的腳步聲,之惟看去,見將官們來了一個又一個,都在帳外探頭探腦張望,看向埋首飲泣的蘭王。好一會兒,終於有一個被眾同僚推進帳來,垂首道:“王爺,內廷副總管蘇勝前來傳旨。”蘭王沒有動。動的隻有被風拂動的發梢。“王爺?”“王爺?”——終於喚他的人越來越多。蘭王猛抬頭。所有的人都一怔。蘭王的眼神是空的,誰也不知道那望斷帳外春山的目光深處究竟有著什麼,一縷發絲被風吹得粘到了他淚痕密布的臉上,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終於動了動,拿開那發,然後道:“你們出去。”“王爺?”蘭王仍是望著天邊,淡聲道:“出去。”眾人隻得散去。之惟見他的父王在人散儘後,將臉又一次埋進了膝頭。但時間不長他便重抬了頭來,起身,將綾絹折疊整齊放進懷中,然後,仔細地,將淚擦乾。然後他走過來,冰涼的手指拂過少年的臉頰,大約是想笑的,但僵硬的聲音比哭還難聽,他對之惟道:“把眼淚擦乾,待會他見了,會不高興的。”舊淚未涸,新淚又湧,之惟猛的低首。蘭王沒有再看他,他望向營帳之外,然後一字字地說:“請蘇總管。”蘇勝便走進來,身後還跟著數個侍衛,以及城防總領馮嘯。馮嘯一見蘭王便低下頭去,蘭王卻並不看他。“大將軍王蘭王聽旨——”蘇勝尖細的嗓音響起,“傳聖上口諭:大將軍王身係邊疆安危,不奉詔不得擅離職守。著即刻領軍去國,於朔方城內靜侯聖諭,另有重任相委。欽此——”蘭王沒做聲。蘇勝便又說了遍:“欽此——”蘭王居然笑了下。“王爺可是要抗旨?”蘇勝問道,身後侍衛忙上前幾步。“王爺?”馮嘯則猛然抬頭望蘭王。蘭王隻是微微地笑著,瞧都不瞧他們一眼,轉臉對之惟說:“咱們馬上進城。”“父王?”越過父親肩頭,他看見蘇勝等鐵青的臉色。“蘭王爺,您可要考慮清楚了抗旨不遵的後果!即便君大人已去,您傷心歸傷心,這違旨逆天的事可也不是用句‘失心瘋’就能解決……啊!”蘇勝話還未說完,便見蘭王唰的一聲抽出了掛在帳中的寶劍,“您……您當真是瘋了?!”蘭王輕輕地笑了笑,像是一個孩子忽然記起了明日的出遊,麵上那樣的欣然與憧憬,然而就在這樣清明的一笑中,劍已同時遞了出去。之惟甚至沒看清他是怎樣出手的,隻見蘇勝和幾個侍衛已身首異處地倒在了血泊中。隻剩下馮嘯還站著。蘭王向他走去。“王爺!”他撲通便跪了,“馮嘯知罪,馮嘯不該以家人為念,背叛王爺,投靠成王。馮嘯願從現在起重新追隨王爺,城防二營雖已為成王所轄,但畢竟還有不少將官曾是王爺麾下。王爺此時若要一搏,臣等願肝腦塗地,誓效犬馬!”說著,便伏地痛哭。卻聽蘭王道:“算了吧。”他抬頭,見蘭王目光如水,連偶爾一過的漣漪都是柔軟的,對他淡淡道:“跟我一起進城吧,咱們一塊回家。”“王爺!”他卻止不住又淚如雨下。蘭王隻是轉過身去,又對之惟重複一遍:“咱們回家。”怎麼回?之惟看著他的眼睛,心像被針紮了一下,某種不良的預感浮上心頭。還沒理清那究竟是什麼,隻聽營外又有腳步聲至,一人手托黃綾匆匆步入——竟是內廷正總管郎溪。郎溪見了一地的血肉橫飛,蹙了下眉,隨即便打開聖旨,朗朗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洋洋灑灑一篇,之惟隻聽明白了:聖上病重,乃正式令成王攝政,總攬朝綱,與此同時,永固蘭王“大將軍王”稱號。令二人文武相乘,齊心協力,同保軒龍國祚久長。最後命蘭王自受封之日起,便領三軍,剿滅烏桓。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宿命注定和愛子情切:雖道手心手背,但直到終了,拳拳愛兒之心仍是有所偏向,然卻反更顯得無力無奈。此刻,人人都道蘭王離去乃是唯一求生求全之法,然而心中有個聲音卻更強烈地告訴之惟:父王絕不會在這時就這樣離開。他看見蘭王慢慢地抬頭,看著郎溪:“皇上沒說破烏桓的時限吧?”“沒有,大將軍王。”郎溪微笑作答,卻已戒備地暗運內力。誰知蘭王竟也對他一笑:“那就好,那本王還有些時間。”“王爺想……?”還沒問完,隻見麵前一片血花飛濺,銀光一閃中,一條手臂落了下來。“父王?!”“王爺?!”二人同時驚呼。蘭王踉蹌了一下,半邊戰袍已為鮮血染透,血紅的**順著空了的左肩流到地上,霎時便成了一汪血湖。慘白的麵色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更亮,其中閃動著不知是希望還是絕望的光芒,他輕輕地問道:“這樣……可以進城了吧?”郎溪盯著他,終於慘然一笑,點頭:“王爺重傷,自當及時回京醫治。”說罷,上來點了蘭王止血的穴道,又道:“郎溪這就回城稟報:大將軍王遭遇神秘刺客襲擊,王爺身受重傷,蘇勝等護主殉難——王爺,您看這樣行嗎?可還有什麼要囑咐的?”蘭王閉了眼,麵白如雪,看不出絲毫情緒,一字字道:“你回去告訴成王,他要的以後隨時可以來拿,但這幾天還請先存在我這裡——即使隻剩了一條胳膊也總比什麼都沒有的好——至少還能再抱他一抱……蘭卿他,還等著我回去呢……”可就在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一滴淚終於還是掉落在了血泊裡。“父王——”之惟忍不住撲過去握住他僅存的右手,哭倒在他懷中。蘭王丟了劍,反握住他的,冰冷的手指,仿佛再也不會有暖意——猶如這個荒蕪了的世界。斷了臂的蘭王一時還不能禦馬,之惟便與他同乘一騎,他在前麵握著韁繩,蘭王在後攬著他腰。從沒想過還有被心目中的戰神依賴的一天,隻可惜這樣的依賴並未給人帶來絲毫欣喜——一夕之間破繭化蝶,留在少年記憶中的隻有成長的痛楚而已。在看到洞開的城門的時候,之惟身體一僵,同時感到腰上的手臂也疏忽一緊,兩顆心同時揪痛:近鄉情切?從不知這詞能用來形容如此劇痛——遊子終於萬裡歸來,家園中可還有人守望殷殷?策馬飛奔,天色在疾行中逐漸暗沉,夜色一寸一寸的代替了霞光,也點燃了人間一盞一盞的燈火。朱門豪宅前的燈籠升了起來,小家小戶的窗上也映出了暈黃。還有喧鬨的酒樓,迎風飄搖的燈籠一串,甚至媚影妖紅的青樓楚館,也閃耀著魅惑的燈光。晚風裡是哪個小販的叫賣格外響亮,又是哪個客人在嗔怪酒樓的跑堂——是菜太涼,還是酒太淡——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青樓的鶯鶯燕燕們還在嗲著聲攬客,卻也有絲竹婉約飄然而出——是哪一個輕攏慢撚,哪一個迎風唱詠:“幾回斷腸處,風動護花鈴……”迎麵撲來的人間煙火熱,卻暖不了天涯歸客心。飛馳中,之惟隻覺前襟和後領都反複的被什麼打濕,滲進肌膚……初時滾燙,轉瞬冰涼。終於,又見那方小院。門前依然懸著燈籠兩盞,暈一地柔和的淡黃,如往常。下了馬,蘭王便往門裡走,他的腳步很穩,隻比以往快一點點,徑直穿過他熟悉的庭院、前廳、回廊,再兩三折,往後廳,直到在路過芙蓉池的時候碰到君府一個下人。眼睛紅腫的下人呆呆地望著他:“王爺?”蘭王點了點頭,然後像以往一樣笑問:“他人呢?”那下人卻已泣不成聲:“在……臥室……”蘭王喃喃:“果然啊。”說著,便往臥室走去。剛跨進院門,便看見了窗欞上透出來的橘黃色的燈光,溫柔得將人的心都點亮,忽然間暖流湧上心房,仿佛那燈下還有人倚窗而坐,懶懶地攤著一卷書,或打盹或翻閱,而在看到“……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癡數春星……”的時候,還會露出淡淡的笑來。蘭王走進房中。燈果然還像往常般亮著,南窗下的書桌上一本書也還攤著,隻是,座位上是空的——那白衣的人兒靜靜地躺在**。蘭王走過去,伏下身,之惟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聽得到他輕輕地問:“瀲,怪我來遲了嗎?”柔和的燈光灑在白衣上,熟睡的人兒顯得如此安詳。蘭王探出手去,輕輕觸撫著那衣裳皺褶:“瀲,怎麼不等我就先睡了?還蓋得這樣少——你是自己不知道吧——你睡覺最不老實:冬天最愛踢被子,夏天倒喜歡抱著我……”熟睡的人安靜地聽著,隻是再不能作答。蘭王的手延著衣袖一直觸到那已冰冷的手,淚水,一瞬間落下。他的聲音卻還是那樣輕柔:“瀲,你彆睡了,彆睡了好不好?你睜眼看看我啊,我回來了啊……你怎麼可以不等我……”說著,執起那冰涼的手,貼在顫抖的唇邊。安眠的人自然不動。蘭王便也不動,半晌,之惟才聽他又道:“還不起來啊,再不起來,我就抱你起來了哦……”聲音越發柔也越發小,終於在他伸出手臂攬上那人身體的時候,他自己也倒在了**。“父王?!”之惟忙搶上去,隻見蘭王竟已暈厥,一絲鮮紅順著他的唇角緩緩流下……“先生……父王……”跪在床邊,少年又一次痛哭失聲。生死不過一線,思念卻成永遠。以為那天已是悲痛的及至,之惟後來才知:日複一日的懷念才是仿佛無儘的淩遲。第二日黃昏時,蘭王才在王府的榻上醒過來。見他一醒,許多的太醫便忙圍了上來。蘭王卻將他們揮開,兀自下床。眾人要攔,卻都被蘭王的目光給嚇退:他望著窗外的殘陽如血,眸中的悲傷亦如血紅。然而他的聲音卻是極為平靜的,隻是說了句:“本王要出去一下。”還有誰敢阻攔?眾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臉色蒼白的他走向門外。等之惟聽說後趕來時,蘭王已經離府。之惟不死心地跟出去,剛到門口,卻撞見一人,有些麵熟,卻也懶得去想是在哪裡見過。那人見了他,卻眼睛一亮,上前來奉上一卷軸:“這位可是世子?此畫乃草民奉蘭王之命繪製,煩請世子轉呈王爺。”之惟疑惑的接過那卷軸,邊展開邊問:“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幾個月前了,王爺重金相請,命草民務必於今日之前完成……”之惟卻已再沒注意那人說些什麼,當卷軸鋪展的瞬間,他看到畫中人的淺笑———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相倚,水盼蘭情,總平生稀見——像極那最初一眼,一眼遂成終身惦念。可為何淚水偏總在最想凝望的時候模糊住視線?等眼前水霧消散時,送畫的人已然不見,而他也終於回神,省得:一切都隻成了畫中的影像。真實的,都已走遠;過去的,再不能回來。雖然是這樣想的,但很多年後他想起當時,卻也還有著些許的遺憾:他沒有想到,那竟是他先生留於世上的唯一一幅畫像。雖然他的名字仍不時流轉於正史野傳,但那或模糊或扭曲的麵貌都早不是他心中那人。而他,即使以後手握重權,卻也無法掌握那管描摹的筆。是千秋功罪任評說,還是一片傷心畫不成?在滾滾的曆史洪流中,他隻是長久長久的懷念著乍見此畫的心情。這是後話,當日他隻是重新卷好畫軸,向君宅走去。不意外的,在那裡,見到了他的父王,意外的,是聽到的他的話語。“瀲啊,抱歉,我又來晚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今天我居然睡過了,嗬,居然是我呢!不過還好,終於還是趕上了,今天還沒過完……你……不會又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吧?”蘭王伸手撫過那春水般的發,“今天是你……三十歲的生辰呢……”隻是春水已成了靜水,光陰已不會再啟程,沉睡的人兒,永遠年輕。門外,之惟望著笑著流淚的父王和已入殮的先生,捂住了雙唇。終於明白了先生臨終所謂“不甘”:生忌與死忌隻一天之隔,教活下來的人如何承受這生離即死彆的殘忍?……那個永遠在為他人著想的人……聽得裡麵蘭王已泣不成聲,卻仍要再言:“瀲……來得倉促,沒給你帶什麼……你知道的,原本……想給你的太多……”壓抑不住的哽咽不時打斷他的話語,落單的臂膀來不及抹去滿麵的淚光,隻得暫時離開棺中人的烏發,他將唯一的手掌覆在自己的臉上:“瀲,對不起……我不哭……今天不該哭的……本來是打算送你幅畫的……三十而立,總得留個紀念是不是?可是……你彆不高興……好,我這就不哭了,真的……”然而從掌下仍逸出撕心裂肺的泣音。之惟垂淚,低眉看到手中卷軸,想了想,還是走了進去:“父王,先生的畫像,剛送來的。”蘭王怔了怔,才意識到轉過臉來看他,再看向他手中的畫卷,半晌,卻搖了搖頭:“那個怪人不是說不畫的嗎?這是怎麼了……怎麼都說話不算數呢……”說著目光又移回了棺內。經他一提,之惟這才想起送畫之人是那日在臥佛寺前見過——“怪人”?難道竟是有名的“畫怪”南山秀不成?想起他見著先生時的神色,便對這怪人的出爾反爾並不奇怪:沒有人能抗拒那樣的美,沒有人。卻沒有說出來,他隻將畫軸交給了蘭王,“父王你收著吧。”便退了出去。那畫,從此便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那晚,夜深時分忽然下起了淅瀝的小雨。他一個人坐在廊下,身後是不滅的橘色的燈光,蘭王暗啞的哭聲掩在了雨聲裡,他默默的抬頭望天,心中居然已不再那麼淒涼,記憶中隻有著那人永恒的溫存,如這風雨散不去的花木的清香。也不知坐了多久,他回屋去看父王,隻見筋疲力儘的他已伏在棺木邊睡著,麵上猶有淚痕,而在不遠處,不知從哪裡來的幾個酒壺在地上泛著瓷光。那是他在先生去後,第一次見父王醉酒,沒料其後幾天也日日如此。寂靜的小院內仿佛隻剩了沉醉與沉痛。然而外邊的世界卻不是這樣:君瀲的暴卒雖稱病逝,卻仍是在朝裡朝外掀起了不小的風浪。雖然那人從不想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但無論生前身後,他都沒有逃過紛繁人語。他的死,教很多人快意,甚至有人彈冠相慶,道朝裡終於少了以色媚主的禍水,仿佛他的死便能成全了所有人的令名,仿佛軒龍朝從此便真如白玉無瑕永無汙點。之惟聞之憤然,他的父王卻無甚反應,仿佛那人死後,此生此世便都與他無關,他隻是守著那人的棺木,反複撫著那管笛,反複將苦酒和淚灌下。最後,平複了人言的聽說是一人的上奏,言道:君瀲為官無垢。眾疑之,那人卻反問堂上袞袞諸公:有誰為官十載未納過一兩賄銀,又有誰朝上朝下未道過一語違心?於是,眾皆默然。之惟沒想到說話的人竟是成倬——那個明裡暗裡彈劾了先生無數回的言官,卻也是他保全了先生最後的名譽。從那一刻起,他發現自己對這個世界其實還是了解得太少。隻是,已再無人能詢。但他也在同時發現,自己在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在迷惑的日子裡,望向天邊,抬頭微笑。他更沒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看見父王竟也露出了如他樣的笑容。那天剛過先生的頭七,晨光裡,蘭王起得很早,一見他便言道:“昨晚終於夢見你先生了。他很好。”說這話時,他臉上的幸福是真的。然後他舒了口氣似的:“這樣,以後就是睡不著也沒關係了。”果然從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沒碰過酒壺。即使在以後麵對無數個無眠的長夜,他也隻是獨自望著星空,默默微笑。看到彼此的笑時,二人都有一瞬的恍惚,麵上有種暖暖的、溫玉般的觸撫,仿佛是誰含笑的凝注——是他嗎?不約而同的抬首,虛空中拂過溫柔的春風……忽然明白,他,到底為他們留下了什麼。而他自身,已化為了白色的灰燼。